昙华林旧忆
2023-09-07胡汉昌
胡汉昌
昙华林火了,成了游客的打卡圣地。但50多年前,那里是我的家。
我一歲起就住在武汉市第十四中学,中学面街,街是昙华林;中学背山,山叫城山,老武昌城北面以此为界。这山我们小时候也叫凤凰山,至于螃蟹岬,当时没有听说过。昙华林地处城山南麓与花园山北麓之间,随两山并行呈东西走向。听中学老人说,城墙较宽,建在山脊上,早期有同学是走城墙上学的。城墙1926年拆除,只在武昌起义门留了一小段。城山与城墙本是一体的,在东端则分了岔:山的东端一头扎进沙湖里,形似蟹钳;墙的东端则急转向南而去,状若蟹壳。
今之昙华林,从中山路入口,到得胜桥结束。其实历史上的老昙华林到瑞典教区就结束了。西接马道门,称正卫街,因清代正卫衙门(守军)而得名,衙门位于现在的昙华林小学内。1960年代我就读于此时,见人挖出过石碑。再往西到得胜桥一段,称游家巷。得胜桥的入口是老武昌城的北门武胜门,与老北京城的北门德胜门只一字之差,都是军队的入城口。如今武胜门正在重建,城门旧址两边还保留着东城壕、西城壕地名。1946年,昙华林、正卫街、游家巷合为今日之昙华林,只不过,历史文化建筑的主体还是在“老昙华林”。
小时候从中山路入街,街左边是个军营。“大炼钢铁”后期,小学要求学生交废铁,我就在铁丝网边挖铁屑,哨兵看我挖得吃力,偷偷给了我一包弹壳,却被大一点的孩子抢走了。街右边是重光机械厂,顾名思义是专为盲人办的。清晨的街上总是有叮叮叮的声音,那是盲人相互挽着手、站成排,敲着竹棍去上班。昙华林中段一个院落里,有他们温馨的家。
再前行150米,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坡,坡前是一条不起眼的沟渠,沟渠上有一座青石桥。这坡,就是老武昌城的城墙根;这渠,就是老武昌城的护城河原址。小时候家人在山坡上开地种菜,最麻烦的就是清除地里的破城砖,城砖上有印,凹凸不平。沟渠三米见宽,自南向北贯穿华中村,流入内沙湖。在石桥上往水里扔小石子,可见水流湍急,却从来不见水草不见鱼——其实这沟渠已经被污染,上游小东门一带有造纸厂,排废水时,渠水呈黑绿色,气味呛人。不知什么时候,桥被拆了、渠被填了,曾经的护城河也就不见了踪影。
上了小坡,即进入昙华林的正街。左边是华中大学,右边是十四中。大学的老院墙青砖饰雕花,中学的新院墙红砖抹白灰,两堵高墙间是近二百米的狭长街道,夜晚有点阴森。十四中历史上是一所名校,1912年即为省立第一中学。我父亲毕业于华中大学,原是武大附中的老师,1964年武大附中合并到十四中,我父母也将家从武大搬到十四中。小学毕业时全班整体升到武昌实验中学,我却一个人选择到十四中就读。
十四中北靠城山,山是我儿时的天堂。山上树多且杂,什么红花树、燕子树、光皮树、牛奶树、灯笼树、哑巴果树,自己乱取名;现在查知学名了,是金合欢、枫杨、紫薇、构树、栾树、楝树,但记不全。躺在金合欢树下的草地里,嘴里嚼着野草的青茎,看着树上云状的红花与天上的云朵融为一体,想象成各种动物的形状,一下午也就过去了。上学了,树又成了我的书房。记得山顶有一棵高大的朴树,树姿舒展、树干光滑、树叶浓密,爬上去,坐在树杈上看书、做作业,也顺带观花、捉虫、看风景,安静、隐秘、怡然。树,也产果。有枣树,但结果不多,扛个竹竿,围着树转半天,也就敲下几个小青枣;有拐枣树,树上摘下青拐枣,用布袋子装着,埋进米缸,一周后才金黄;有梧桐树,结梧桐果,干了后炒着吃,脆香脆香;有槐树,春天开串串肥厚的槐花,把花揉进面里,炕成黄金饼,喷香喷香;有冬青树,果为女贞子,虽不能吃,却可入药,晒干、摘净,送到司门口的中药店,一斤可换一角三分钱。中药店也收知了壳(蝉蜕),知了一开叫,我就围着树转、爬上树找,可以捡到百余个知了壳卖了。
抗日战争时期,主管宣传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就在校内。当时周恩来任政治部副部长,郭沫若任厅长,阳翰笙、胡愈之、田汉、洪深、冼星海等一大批文化名人聚集于此。学校有五幢民国初期的教学楼,红砖、木廊,西式、典雅,后来改造时都拆了,只留下三厅旧址。我家就住在三厅旧址里,这是一幢两层楼房,红沙石廊柱,上下各六间,一字排开。一家一间房,内空近五米,有搭阁楼的。门口院落宽阔,两株百年冬青树高大挺拔、郁郁葱葱,家里的老葡萄树亦收获颇丰。昔日名流多,保护就严,山上山下留下了五个红砖防空洞,每个五六十米长,两个洞口、一个出气口,是捉迷藏的好地方。
小坡的坡顶为华中大学的东门(后门),东门往南下坡,是云架桥、鼓架坡、棋盘街,地名起得雅致。东门对面,有一片小树林,沿着左右两条冬青树掩映的小道下去,走过沟渠上的另一座青石桥,则到了华中大学教师公寓区——华中村。这里有成排的红砖别墅和白色小洋楼,环境优雅。红砖别墅楼上楼下不是一家,上楼只能走外墙篷梯。可惜现在红砖别墅都拆完了,留存的两幢小洋楼,一幢是钱钟书的父亲钱基博的故居,门口一株百年朴树,谓朴园;另一幢门口有一株百年榆树,谓榆园。云架桥、鼓架坡以及大学校园内,也有各式各样的教师公寓,鼓架坡的校长别墅还单独成院。小时候见到屋顶花园、天井露台以及圆的卧室、五角的房间,都会很好奇。
华中大学是一所早期的教会大学,前身是文华大学,校园里基本都是西式建筑。当时华师的主体已经搬到桂子山,老建筑大多有些破败。从东门入校,右边是主操场,操场旁是一排高大的梧桐树。有一棵底部树干是中空的,树洞里又垂下一条须根,拉着须根从树洞里上树下树,是我独享的乐趣。操场的东头是漂亮的翟雅各健身所,以文华大学首任校长翟雅各之名命名,建筑内部已破败,只有流浪猫在里面“健身”。操场的西头是一个哥特式建筑群,坐落着学校的主教学楼文华楼,它雄伟、古朴,庭院深深,但我最感兴趣的还是那座高耸的钟楼。当时钟楼已禁止攀爬,登顶的楼梯板已成朽木,七零八落,但黄昏时我还是偷偷爬上去,那还真是胆战心惊地“爬”。上了钟楼平顶,探头出去,老武昌城尽收眼底。当然下楼不可能“爬”了,只能蹲身扶墙,步步惊心。三层的西式教学楼面积较大、内空很高,晚上,我猫腰溜进宽阔又神秘的教室走廊,各种壁雕虎视眈眈,各色琉璃光怪陆离,很有点《哈里·波特》电影里的感觉,惊悚又刺激。
文华楼的南边是一条坡路。坡上有圣诞堂、神学院、文学院,以及男生宿舍“博育室”、女生宿舍“颜母室”等。这些成排老建筑大多门不阔、楼不高,却十分雅致。好多人不知道,这坡路,本就是花园山。在武汉,有山必有校,有校必有山,大概源于此。山在校中,各式建筑依山而建、错落有致,既自成一体,又相互呼应。百年樟树自坡上而起、虬枝横出,浓荫蔽日、郁郁苍苍。这坡路是我常走的。去胭脂路菜场买菜,须由东门进,过整条坡,从南门出。圣诞堂正在坡路的中间,也是母亲买菜归途的小憩点。坡路的尽头,是仁济医院。从仁济医院入口拾阶而下,可见完整的中西合璧院落,有西式廊柱,又有中式下沉回廊。仁济医院的后门就开在昙华林正街上,患者进出方便。
可惜的是,一些老建筑再也见不到了。中国地质大学由北京搬来鲁巷建新校区时,曾在华中大学原校址过渡,老建筑都保留完好。之后湖北中医学院进来,一度把这里作主校区,地皮吃紧,沿昙华林一线的钟楼、文华楼等老建筑被拆得精光,原地建起的是一长排盒子般的学生宿舍。中医附院也在昙华林正街上开了后门,这是医院的太平间,遗体直接从街上抬上车,小学时背着书包的我,总是小跑而过。胭脂路与昙华林过去是不相通的,中间横亘着花园山。后来政府改造,在仁济医院旁拆了房、劈了山,两街才得以相通。
昙华林过去也是军阀、名流、商贾的云集之地,深宅大院多,院墙高筑。这院落有西式长形的、方形的、折形的,也有中式四合院的三进三出。但其临街大门多含蓄、低调,不经意走进一扇小院门,往往是豁然开朗、别有洞天。十四中往西,是当时军区的一所军休所,其中有名的是原夏斗寅公馆和徐清泉别墅。据说夏斗寅公馆原拟建在蛇山上,后让位于省图书馆,建在了昙华林。公馆是一个平房院落,当时房顶都塌掉了,现在为原址重建。徐清泉别墅是一幢石头的两层洋楼,保存完好,过去我只记得那是一位将军的居所。别墅后坡有琉璃瓦六角亭,亭旁有枣树林,小时也曾翻墙进去偷过枣。徐清泉别墅旁,原还有一长条联排别墅,是师团级军人的寓所,可惜都拆掉了。小时候与部队子弟做邻居也有好处,比如看电影,周末晚上一辆篷布大军车开来,同学就拉着我偷偷爬上去,混在部队家属里去东湖边的部队基地看电影,有时连放两场,回来在车上都摇睡着了。军休所往西,过院墙是瑞典教区,山坡上坐落着四幢方形洋楼,典型的北欧建筑,原为教士们的宿舍楼。每层楼四间大房,解放后变成杂居楼,一家一间。回形走廊很宽敞,但堆满了杂物,成了公用厨房,木地板上烧火做饭,炊烟弥漫。
这里过去教士很多,是因为昙华林底子上就是湖北最早的宗教一条街。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汉口开埠,多国教会经清政府指定开始进入武昌。在昙华林方圆一平方公里内,密集修建了30余所学校、医院、教堂及慈善机构,形成了以城山为主的瑞典教区、以花园山为主的意大利教区、以戈甲营为主的英国教区,以及以昙华林正街为主的美国教区,其规模之大、国别之多,在全国实属罕见。
昙华林有四座教堂,分别是圣诞堂、修女會礼拜堂、崇真堂和圣家堂。圣诞堂为基督教美国圣公会建文华大学时所建,仿古希腊廊柱风格,落成当日是圣诞节,故而得名。过仁济医院十几米,上花园山顶,为意大利修女会建的天主教礼拜堂,比较袖珍,教堂背后是一座西式天文台遗址。花园山北麓有基督教崇真堂,在昙华林小学斜对面,平层建筑,朴实、低调,是湖北最早的基督教教堂。花园山南麓是天主教教会大院,院内有依山而建、拾级而上的圣家堂,因“供”的是玛利亚、约瑟和耶稣一家三口而得名。圣家堂罗马风格、气势恢宏,可容千人弥撒,是湖北天主教的主教座堂。教会院内,原有天主教中南神哲学院。教会往南,民主路上,有基督教中南神学院。教会往西,是育婴堂,院中方尖碑也称“死难婴儿纪念碑”,其下是万婴墓。小学时参加祭扫活动,老师教育我们,万婴墓是帝国主义残害中国婴儿的罪证。昙华林的宗教建筑大多保存完整,但有一段时间圣诞堂成活动中心,崇真堂成居民杂院,圣家堂成工厂车间,因此,对这些建筑的宗教含义,我当时并没有强烈的感知。
现在的昙华林已经被政府打造成了文化一条街,而过去的昙华林,则是三教九流之地。一方面,这里先有华师的前身文华大学、华中大学,华师搬到桂子山后,教授们还是住在华中村,每天学校班车接送。中国地质大学在此过渡后,这里又被省美院、省美术学院、省中医学院分占,可说是专家学者和艺术家云集之地。另一方面,这里有戈甲营、马道门等老街坊,有三义村原国棉六厂六幢苏式红砖宿舍楼,有城山上成片的自建房、铁皮屋,又呈市井之风、城中村之景。
往事如建筑,有典雅的,就有粗犷的。街道两旁有多个小工厂、小作坊,行走街上,石膏厂粉碎机的轰鸣声,印刷厂印刷机的“踢踏”声,五金厂手工敲打铁皮的叮当声,此起彼伏,形成日常交响曲。两山之间,平地稀缺,地界也不甚分明。记得印刷厂想在石膏厂对面建新厂房,地基挖好了,石膏厂却将大量垃圾倾倒其中,两厂干了一架,结果是,原地建成公共厕所。私人也有占地的。瑞典教区进门有一大院,一老乡在院边自搭一屋,每生一个儿子又加一间房,五个儿子,加成个三层楼。小时候惊悚又刺激的事是街道打群架,小混混们在底层社区各成一伙,为地盘、琐事相互约架。江湖传说三义村的用刀、沙湖的用叉,是两个最狠的帮派。我平时也不敢进三义村的地盘。
昙华林仅有的两个小卖铺,则是我的最爱。一个在大学东门口,一个在与戈甲营的交会处。一分钱两颗的水果糖,二分钱一个的发饼,三分钱一根的冰棒,可让我呆视许久。怕丢,人名取了个地名(“湖北”“武汉”“武昌”各取一字),结果,人丢得更快。两岁时,我捏着一分钱,屁颠屁颠地到东门口买糖吃,出门走反了方向,下坡到棋盘街,走失在古楼洞。十四中很给力,大喇叭不停播,撒人分头找。母亲说第二天找到时,我正坐在别人家床上啃着发饼,本性不改。
昙华林有山,有山就有水,这水就是城山北麓的沙湖。沙湖本是连接东湖与长江的大湖,粤汉铁路穿湖而过,将其分隔成了内沙湖和外沙湖。当时的内沙湖还没有被填,面积很大。我夏天去湖里消暑、戏水,平日里去湖畔观人垂钓,顺便捞些鱼虫回家喂金鱼。看湖要上山。爬上城山山顶,静静的沙湖就在脚下,它彻底包围着你、拥抱着你,与你窃窃私语。彼时的沙湖是纯朴的、野性的,它碧绿、宽阔、波光粼粼。火车经过时,湖中天空之镜与火车蒸汽的倒影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看不清哪是汽、哪是云,只见飞驰的火车在湖中的蓝天白云里穿行。一个人呆坐山顶大石头上,看脚下的内沙湖,看前面的外沙湖,看远处的东湖,一眼望三湖,一眼望不到边,真是极目楚天舒。山顶看火车,数火车车厢,记得最长的有四十二节;也看飞机,当时南湖机场是武汉主机场,飞机起飞、降落都是从头顶呼啸而过。山顶的石头千奇百怪,有时敲得出贝壳化石,可见这山,原本是从水底隆起的。
昙华林属粮道街街区,街区纵横的路巷,其名大多有来头。老武昌城是清代湖广总督府所在地,于是昙华林附近,有都府所在地都府堤,有管粮草的粮道街,有管户籍的户部巷,有产兵器的戈甲营,也有作为乡试考场的武昌贡院,还有供秀才们来省城备考的太平试馆。花园山南麓的候补街,虽不起眼,却是串起这一众路巷的节点。清代当官有经乡试考取举人的,也有捐钱买官的。要官的多、官位少,于是有了候补街,候补的举人们和阔少们暂住于此。这漫长的候补日子怎么打发?不要紧,有配套的棋盘街、胭脂路、青龙巷。闲情逸致的举人们去棋盘街琴棋书画、舞文弄墨;拈花惹草的阔少们去胭脂路寻花问柳;武夫们则去青龍巷舞刀弄枪,各得其所,好不快活。当然,这只是笑谈。
昙华林得名,一说是此地家家种昙花。但我在昙华林的时光,绝非昙花一现。这里是武昌城的根脉,也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