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2023-09-07王巧捧
王巧捧
关于“故人”的诗,在唐代篇目浩繁。有些唐诗大家,情谊深厚,知交之间诗文往来数十年,留下数千首赠酬、唱和诗作;也有那些史书无名的故人,因着诗人作者的文采,而留在传唱千年的動人诗句里。
唐诗,因情而发,有感而言。故友之间,往往有聚有散,多年情谊加之时间和空间断断续续的隔离,带给人无尽的情绪空间。尤其在车马很慢、时光很长的那些时代,离别重逢、思念寄语、死生契阔,有着更长久而深沉的怅惘。各种浓烈深厚的情触,于唐代诗人处落笔为诗,将个体丰富多彩的个性和生动的生命体验,凝成脍炙人口的文字,传达着不一样的哲思、意境。
意气相投,诗文唱和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杜牧这句诗非常适合形容一些唐代诗坛挚友的相识相知。他们意气相投、诗交一生,留下许多诗坛佳话、诗歌巨作。
贞元九年(793年),柳宗元和刘禹锡两人同榜进士及第,二人从此相识。他们一生政治理想一致,命运起落轨迹相似,缓急可共、肝胆相照。刘柳二人欲革除弊政,恢复大唐雄风,一同参与“永贞革新”,失败后二人双双被贬,一去十年。
这次被贬, 柳宗元和刘禹锡分别写下了“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和“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的诗句。这两首诗,《江雪》和《秋词》因其中情志文采和易于成诵,一同见录于《唐诗三百首》。诗言志,有人认为这是两人同在逆境中彼此表达心志的唱和之作。
而两人于贬谪处境中的日常唱和,从诗集中可见,还多有闲话家常,揶揄逗趣。柳宗元说,“闻道近来诸子弟,临池寻已厌家鸡”,“听说近来你的儿子们临池学书,已经不喜欢效法你了?”刘禹锡直接写了篇《酬柳柳州家鸡之赠》,回敬道,“柳家新样元和脚,且尽姜芽敛手徒”,“听说跟你学书者,手都成了姜芽一般弯弯曲曲”。柳宗元又回“那些姜芽手都是东施效颦,说我写得差,你怎么还让我做塾师为你写《西都赋》呢?”
这样的诗词往复,一丝损友味更添亲密,距今读来,都能遥感贬谪的日子多了一分趣味和坚持的力量。
十多年后,刘禹锡再次因诗获罪,被贬播州,柳宗元受到牵连,被贬柳州。柳宗元担忧播州艰苦,向皇上请求调换被贬之地,最终感动唐宪宗,刘禹锡被改贬到条件稍好的连州。
被贬路上,前半程柳宗元和刘禹锡同路,他们一路回环往复寄赠唱和,互相勉励,其中有柳宗元著名的《重别梦得》,刘禹锡的《再授连州至衡阳酬柳柳州赠别》。
“道合者,不以山海为远;志乖者,不以咫尺为近。”诗人间相知、相扶,记录在诗中,为后世留下诸多珍贵的文字资料。
在刘柳意气相投的岁月里,同样的莫逆之交,也发生在元稹白居易之间。贞元十九年(803年),24岁的元稹与大他7岁的白居易同科及第,被分配到秘书省当校书郎,二人志同道合,惺惺相惜。他们诗词唱和三十余年,往来诗篇千首,既是文学和政治上的同道,也是生活中的挚友。无论是在遭遇贬谪的迷茫压抑中,抑或是为亲人丁忧的脆弱关头,彼此都不离不弃,相互提供精神和物质上的支持。他们一同发起新乐府运动,世称“元白”。
有学者认为,元稹和白居易三十年间,往来诗书记情、记事、记志,具有研究唐史的价值。中国现代历史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陈寅恪先生以元稹、白居易诗词为对象,研究唐朝社会文化史,著作了《元白诗笺证稿》。
而从众多唐诗篇什中选取元白诗考证历史,陈寅恪提出的原因有三点,大致是:唐诗本就适合看社会风俗,元白二人属中唐人物,流传较多。在这部作品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元白诗作中对方的影子。
中唐时期的长安,除了元白之交、刘柳组合,还有并称韩孟的韩愈、孟郊,皆因政治倾向、文学理念相近,而成为一代诗坛并蒂,诗友也是道友。
相对中唐文人、官员想要复兴盛唐气象的抱负不同,盛唐的诗人精神更为自由和洒脱,产生了相对更浪漫、更超脱的情谊,可以超越年龄、超越地位、超越时间和空间,甚至超越政治取向。
似乎情重则笔劲,李白一向崇慕孟浩然,与他结为忘年之交后,李白挥笔写下了“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的率真表白,更有《送孟浩然之广陵》这一千古名篇,一扫他之前在崔颢《黄鹤楼》面前的弃笔之憾。
唐代大诗人之交,可以亲密到“醉眠秋共被,携手同日行”,也会受到对方影响,但他们各有胸壑,保持诗格独立。李白崇敬孟浩然,却最终诗才超越孟浩然而名垂古今;杜甫仰慕李白,自从相识,一生情谊不改,但其诗风却完全不同于李白的浪漫主义,在“诗仙”的光芒下,开创出齐名李白的“诗圣”地位。正因为此,大诗人故友之间彼此酬和的诗作,相映生辉,同垂青简。
故人之情,点滴传神
唐时,官员常常调换任职、贬谪,四处奔波常遇离散;而文人崇尚游历,友人间来来去去,聚少离多。于是在唐朝的整个文化阶层,故人之间的交往和聚散,便多成为诗文表达的主题。
初唐以来,唐诗渐渐脱离了文藻堆砌的窠臼,“去绮靡之虚,直往真境,是有异于前朝”,唐诗题材扩大,感情表达强烈,对其事其物、其景其情的描写,让曾经“当时只道是寻常”的物事,在后人读取时,变成“此情可待成追忆”的经典。
历史学家钱穆曾说过,“杜工部诗里所提到的朋友,也只是些平常人,可是跑到杜工部笔下,那就都有神,都有味。”
杜甫的《赠卫八处士》五言古诗,不同于律诗、绝句的凝练简约,以细腻丰富的描写,将一场时隔二十年的重逢,刻画得细致入微,读来令人身临其境。
杜甫见到卫八处士,诧异时光匆匆,“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叙起旧交,“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交谈之间,主人又慌忙张罗酒菜款待老友,“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见上一面格外困难,今天能够相见,主人的殷切情谊俱都化在酒中,“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想起明朝又要分别,愁绪满怀,尾句无奈表达,“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尾句的感慨,呼应起句的“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将两位故人“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惆怅拉得满满。
岑参的传世名作《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也源自一场送别。唐玄宗天宝十三载(754年),岑参第二次出塞,夏秋之交到北庭,充任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的判官,而其前任武判官則要归京。岑参在轮台送他,写下了此诗,其中细腻描写,成就了这篇边塞诗杰作,“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对于寒雪的浪漫描写,常被人引用。
有评论家感叹,唐人诗中看社会风俗最好。而有人才有风俗,是以在故人诗词中,可见许多当时生活场景、日用物品的描写,让故人之间交往的礼节、相逢的喜悦、离别的愁思,增添了许多生活趣味。
杜甫的《过客相寻》,“挂壁移筐果,呼儿问煮鱼”,《宾至》则写道,“有客过茅宇,呼儿正葛巾。自锄稀菜甲,小摘为情亲”;白居易的《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垆。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以简洁质朴之笔,勾画出一幅温暖的冬日待客图;孟浩然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则描绘了恬静闲适的田园生活情景。
故人相会,于细节处见当时风俗;故人相念,抒怀达意间,时见时代信息于其中,甚至从中可见其时的一些政治语境。正如高适在边塞思念杜甫,在农历正月初七的传统节日人日,寄诗杜甫,“身在远藩无所预,心怀百忧复千虑”,“一卧东山三十春,岂知书剑老风尘”。当时,安史叛军在中原还很猖獗,蜀中局势也并不平静,高适此诗,把有志莫申的个人遭际与国家命运连结起来。多年后,高适已逝,杜甫重读这首诗,竟至“泪洒行间,读终篇末”,遂作《追酬高蜀州人日见寄并序》以应。
故人入诗,情慰古今
故友旧情、送别重逢,没有哪个时代不曾有同类的感情,又无人不曾经历这类情愫。而同样一件事,在大诗人笔下,就变成了文学,拥有了完全不同的境界。
所谓故人,总是经过了时间的酝酿。古时山重水远,故人一别每每相隔数年甚至十数年。时至今日,亦不乏故人之间的相隔两地,而时间永逝更是万古同愁的无奈。送别、寄思,念旧、怀故,故人之间的离愁别绪,古今相通。对此可以捻读唐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故人相见的困难,喻象宏大;司空曙云,“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山阻水隔惹人怨;“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死别生离人之常憾。
评论家们说,唐诗之伟大,在于对生命的体悟,重视人之常情,观照“人”本身。而这其中,唐诗加入了诗人各自不一样的哲思、意境,使得一样思绪可以品出多样滋味。
关于送别,唐诗描绘了多样的意象。“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和“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以留白般的意象,将惦念和不舍吟诵得余音不绝;面对分别,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豪迈情怀,有“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中的婉转心思;寄语友人,既有“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豁达开解,又有“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情义殷殷。
人之常情又往往是离人前脚刚走,主人就盼其归期,王维“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而离人身不由己,常是“君问归期未有期”。
思之深,念之切,莫若杜甫之于李白的挂念,“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而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于贬谪路上,将思念洒满一个浩大的空间,见气魄盛大。
故人久别重逢,韦应物看十年旧友,“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岑参赴北庭途经凉州在河西节度府做客,依旧是边塞诗人的豪迈乐观,“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也有匆匆一叙的无奈,“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山重水隔,消息不通。杜甫写下“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的忧恻之语;张籍的老友守卫月支,因全军覆没而下落不明,他“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时”。
听闻故人遭际坎坷,李白“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向被贬的王昌龄遥致忧思;元稹被贬为通州司马,抱病在床,听闻白居易也被贬,“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对于故人,时间的尽头,是生死两隔。王维哭孟浩然,“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元稹死后多年,白居易一再寄思,“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杜甫暮年作《八哀诗》,八首悼亡诗,篇篇长文,每篇悼念一位故友或是贤儒,其中对蜀中好友严武祭曰:“公来雪山重,公去雪山轻。”
有诗歌的地方,就有生活的诗意。唐诗中的故人诗词,将人类的基本情感——思念、不舍、悲伤、同情,凝练成可吟可诵之词,使那一方情愫不再是胸中块垒,而能通感于他人。
故友之情,多源自面对时空无力的感慨,却最终产生了超越时空的力量,那些唐诗如同“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一样,可以消弭时光的流转,成为一代代人心灵的文化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