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我诗故我在

2023-09-07冯杰

躬耕 2023年8期
关键词:笨人写诗诗人

冯杰

如果突然问我最早为什么去写诗?我会一片茫然,不知如何交卷。

回想一下,最初写诗的动机也许极为不纯:首先是想挣一笔大钱,不再让辛苦的父母交那些费用。其次才觉得世上还有这样一种“文字上的减法”,竟有一种能偷懒的游戏;语文老师可以认为你“略输文采”,日后能当一名会故弄玄虚的“诗人”。数学老师则认为你“稍逊风骚”,可以从此不再让你交作业,觉得你无药可救,与数字绝缘。

十八岁时,为了生计,我高中未毕业就从单纯的学校步入社会这个大千世界。从此,自上一世纪到这一世纪,我一直是中国金融界一名基层小职员,让我的职业与卡夫卡、斯蒂文斯相似(但看家的本领远远不如这些同行的爷儿们)。自己白天做养家糊口之事,业余经营赏心悦目之诗,如一个人在黑夜里点灯。花落花开。许多人对我几十年如一日在一个地方待着大惑不解,说一如冰山潜水。多发感慨。

可见我是一个乡下笨人,更是一只井底之蛙,即使再踢腾也不会去兴风作浪或浪遏飞舟了,天没降 “使命”于我,却让我拥有“诗命”。写诗,从此让我成为乡下草羽上的一只蟋蟀,在独自鸣叫,一叫就是二十多年;让我从一个笨人的方式开始,再注定以一个笨人的生活结束。一个人能拥有“诗质”,那是骨子里与生俱来的,从生到死。

从此,我在一部分人眼里显得很“优秀”,我在一部分人眼里显得也很“糟糕”, 这两种感觉都很正常。我在自己眼里,却觉得既不优秀也不糟糕。只是本色活着,我行我素。照我自己认可的方式去感恩这个世界。

我和大多自我感觉良好其实平庸的人一样,别人如何胡扯八道,我也如何胡扯八道,别人爱恨情仇,我也爱恨情仇。我喜欢这种平民状态。但我“爱憎分明” (这个词不含褒义,只是说有乡下人的局限与决绝)。对自己认可或坚信的人和事,会义无反顾地投入,甚至不怕担雪填井或锦衣夜行,对不认可的则敬而远之。我拥有的唯一法宝秘籍就是“放弃”(鸵鸟政策有时也很好),我不会去当一名瓷器的“修复者”。这也许会越走越窄,最后连自己也会走丢。

那就只配去纸上行走吧,还可以把这种过程叫做“写诗”,何况写诗又是世上一种少有的、散淡偷懒的“行为艺术”。

我还认为,写诗之人都是充满平和之心者(这里不包括古代与现代那些附庸风雅的伪诗人)。即使有叵测之心者去写诗,他们起码也会坐下来,有片刻静顿而不折腾。可见,写诗只能列入弱者的行为;当你其他事干不成了,退之可以去写诗。有文友曾在媒体上说“当不了大公仆,就去当大作家”,我倒觉得这不是什么豪言,只能算是幽默的自嘲。

因为写诗,让我有许多内心的感悟:

写诗首先是一种自我的救赎。在这个世界上,它让我在安身立命之时,能有一条做人的底线,或者说找到一种自己认可的坐标,让我拥有 “单纯、宁静、幼稚、清澈、狭隘……”这些成熟人生范围里不会出现的词。因为有诗,让我找到一片“坐井观天”的小世界。有独属自己的一方天空,尽管小若荷叶。

写诗还是一次燃火,诗是冬夜一堆篝火,它温暖自己。对于写作者,是寒冬夜行人的烤手,歇一口气,然后重新启程,好在暗夜里走路;对于读诗者,那堆篝火是远处的一点光亮,因为有距离,才充满向往,让人用心去向那团明亮的篝火赶路,走到篝火前,火已经熄了,诗人已走了,什么也沒有,但火仍在前方。

想一想,如果这世界上没有温润如玉的汉字,心里没有绽开一朵荷花,我一定会茫然,不知如何在滚滚红尘之中去安身立命。

我从诗时社会上有一种理论,把诗的功能上升到“击浊扬清”“救国救民”的使命感上,我觉得这是有点危言耸听的扯淡。据我的浅见,目前诗还远远没有那么大的功能。

我也知道,一个诗人又不能去当十足的遁世者(尽管这曾是我十分向往的,如中国的陶渊明,如美国的塞林格),诗歌离开了对社会与人类的密切关注,就会变成象牙塔里的自我陶醉,将造成 “写诗的比读诗的多”的颓废相。但是,如果过分地将社会职责强加于诗歌,则又会使艺术失去本身的含量与应有的规则。因此,一个诗人能在艺术与现实这两个世界中,孤寂而又怡然地生活与行动着,是非常难得的。能把这两者结合得天衣无缝、水乳交融,这是许多诗人向往的理想写作之境。

如果让我去论诗的功能、作用的话,一定会使人大跌眼镜。

在如今这个时代,诗不能当金钱、股票、房地产、香车宝马,诗只能去当内心世界的一部分,去做内心的充盈,而在现实社会中,它却非常脆弱(尽管不缺钙),它不能出门。一个“商人时代”,是不会去供养诗人,因为诗人不能为当下创造“实际的利益”。

做一个诗人的角色,生活在现实社会里,更多是一种被伤害。处事单纯、不谙世事、悯感伤秋,在这个世界上会四处碰壁,诗人的世界只是一方悬在空中的花园,这一座花园建筑在干净的纸上,看起来花红柳绿,实际不堪一击。诗人的灵魂只能在花园里行走,诗人同时还要不断对外在的现状变幻进行抵抗,始终去保持内心的空间与完善,去保持人格的力量,他所崇拜与敬仰的只有自然与大地。常听到把“文人与清高”并列,但是,在一个浑浊的世界里,为什么不清高呢?在这个世界上,你不能对所有的人清高,也不能对所有的人都不清高。清高也是一种人生的品质,屈原与陶潜的“大清高”,我们还学不来呢。

写诗,让人拥有一个精神的家园,但这需要付出甘于忍受孤独与寂寞的代价,长久的甚至是一生的。

正因为如此,我才敬佩世上有这样一类作家与诗人:他们特立独行,历经人间无数苦难与沧桑,经受心灵与情感创伤,却始终不歇斯底里地张扬,而是将文字用手掌捂热,用心捂热,然后才拿出来,把微笑与和谐,把世上最美好的感情写出来,奉献给人类。

我是一个平民诗人,在这样一个人人务实的时代,仕途、金钱、财富,让我也心存向往,临渊羡鱼。不过我还知道:有些东西并不是人生里唯一的。那些外表庞大、色彩斑斓的老虎,尽管可以人为地去阻挡着生活道路中的某些东西,但有些阻挡不了:它无法阻挡一个人去保持内心的生活,去飞翔或思考,去在艺术天地里享受宁静与自由。

现代社会,任何领域都在无止境地向上或攀比,想把权触及得更广,想把钱挣得更多,想把科技搞得更尖端,想改写多种“吉尼斯之最”,人的欲望正在空间作以无限的膨胀。

当代的“哥伦布们”,需要发现的不是“新大陆”,恰恰应是去返回内心,去发现尚存的那一片生命的绿意与草色,尽管这份诗意在这个欲望的世界,如此微不足道。这世界需要喧嚣与热闹,这世界还需要和谐与诗意。

套用笛卡儿“我思故我在”,我是“我诗故我在”。正因为我拥有在别人眼里看起来虚而不实的诗,我才能在无情流逝的时间里,去找到自己的影子。我不是“与时俱进”,我在“与诗俱进”。

诗歌给我带来的不是殿堂的皇冠,只是一顶雨中的斗笠,但我无悔。只管照自己认可的那条路去走,相信自己,哪怕它是错的。那一条我奉若圭臬的中国文化河,母语的血液永远流在我的血管里,让我今生有缘,去做这一条大河里的一片薄薄的波浪。

文章千古事,甘苦寸心知。其中是甘草还是黄连,我自己咀嚼得知,我更多咀嚼的是青草的汁液。

二十多年来,在诗歌的具体写作上,我涉猎的题材很杂,看起来五光十色,其实只有两条:一种是当代与乡土触角的延伸,是向前走。一种是对传统文化的解读,是向后看,用我的鼠目寸光去释析流失的漫长时光。但两种线条的中心精神只有一个:那就是对大地与文化的感恩。

我从小跟着外祖父母,生长在北中原一个叫留香寨的小村,那里的杏花如童话般梦幻,那里是我文学上的“北中原”之源。我的童年、少年都在那块土地上生活,至今,那里还埋着我逝去的亲人,那里还有我落下的泪水,他们都与飘落的杏花融为一体。“北中原”这个词汇,是我纸上与心中的,是现实与梦境里的一片圣地,对我而言,一如福克纳的那个“邮票般大的故乡”,一如老舍笔下经营的胡同,一如沈从文终生的湘西。(我没有与大师攀肩之意,只是一种家園情结。)

有人问登山家马洛里,为什么要登山?他回答道“因为山在那里”。这句朴素的话语没有表白,只剩下简单的愿望、纯净的上升。

我为什么要写诗?那是“因为诗在心灵里,正等着我去写”。

写诗将会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工程”,它不是与“大众”的交流,它是让我与自己一人的交流,是内敛式的回收,是“我观青山多妩媚,青山观我应如是”式的交流,更多是一个人的事情,如一个北中原的民间手艺人,去静心打磨手中的器物,让汉字在手中穿行的过程,成为内心感应文化与自然的过程,成为文字散发魅力的过程。布罗茨基说:“面对历史中的异化力量,面对时间无情的遗忘本能,诗人最根本的职责,就在于把诗写好。”

让我就把写作当成一次一生的建筑工程吧,在我的北中原大地上,去建造一座心灵上的小庙,小庙上的一砖一瓦,就是那些一方方温情的文字,这些小小的汉字,让我用火烤过,用手暖过,用热气哈过,这些文字的里面,包容着忧郁的碎屑、伤感的叹息,还有怀念的泪水。

我的唯一出路就是用心好好使用这一方方属于我的小砖小瓦,努力使这座心灵之庙完整。它不需要多么高大,尽管时光的流逝,也会让砖瓦之缝染满青苔、白霜和世事苍茫,但我会去细心呵护上面哪怕是一棵小小的瓦松。

我把写作当成生命里的一次孤独、温暖而诗意的心灵的旅行,有你同行更好。假如苍天赐我,我会一直在这一条不宽的诗路上走到底的。

既然自己是以笨人的生活方式开始启程的,那么,就仍然以笨人的方式结束吧。前头,有我的一枝荷花。

猜你喜欢

笨人写诗诗人
学写诗
晒娃还要看诗人
诗人猫
小鸟写诗
用岁月在莲上写诗
这个暑假,写诗吧!
诗人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