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孝琴:以淮河土,塑淮河魂
2023-09-07王蕾
王蕾
将泥巴“玩”成艺术品
生在淮河边,长在淮河边,脚下踩的是淮河的泥土,耳畔回旋的是淮河的涛声……“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对田孝琴来说,淮河就是自己的母亲,是自己的根、自己的魂、自己念兹在兹的精神原乡。
食不果腹的童年,泥土是田孝琴唯一的“玩具”,她捏农具、瓜果、各种生活用品……随处可见的泥土,给她清贫的生活带来了无限的乐趣。
“住在淮河边,谁不会玩泥巴?”田孝琴说,过去淮河一涨水,即便房屋没倒塌,家具也多半被冲跑,或泡得七零八落,怎么办?就地取材,去淮河边采些柳条编出家具模样,糊上泥巴,晒干;或直接用泥捏成家具,过火烧烧,让它变结实——日子又可以这样细水长流地过下去了。
爷爷是“玩泥巴”的高手,也是他将田孝琴带入了泥塑的大门。“我小时候喜欢跟在爷爷后面看他捏东西,看多了,自己手痒痒,也去尝试捏一些简单的东西。”在别人质问田孝琴“做这个干啥?不能吃不能穿,不如去割草、放牛”时,是爷爷告诉她:“喜欢,就好好去做,坚持做。”
“坚持”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作为家中的老大,田孝琴要带弟弟妹妹,要帮父母干活,属于自己的时间并不多。即便如此,她还是没丢下这个爱好。“起初我都不敢说自己是在做泥塑,就讲是‘玩泥巴,因为跟我一样大的人都出去打工挣钱了,我怕人家说我不务正业。”
结婚生子后,田孝琴开了一家小卖铺,白天做生意,晚上则抽空钻研泥塑。夏夜,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桶水,忙完一天的工作,田孝琴就坐在桌旁,把腿泡在水里做泥塑,一坐半夜,腿都泡肿了,可这也防不住狡猾的蚊子,露在桶外的腿上被咬得都是包,一层叠一层,就没消下去过。
焚膏继晷,兀兀穷年,做出来的泥塑多得屋里摆不下,也舍不得扔,田孝琴就送给街坊邻居,“谁喜欢就拿走”。
随着技艺的精进,田孝琴的泥塑在当地逐渐有了名气。然而,当时大众多半还在为温饱奔波,谁有闲钱去买这些“泥疙瘩”?她的泥塑始终打不开销路,小卖铺生意也不见起色。无奈之下,田孝琴只好去当地柳编厂打工。虽然收入还不错,但她一刻也忘不了泥塑,一天不做,就觉得心里缺了点什么。
转折,发生在2011年,在霍邱县文广新局领导的带领下,田孝琴参加了铜陵市第二届中国安徽民俗文化节、长丰非遗园开馆活动,这是她第一次参加大型活动,没想到摊前居然围满了人,大家的关注和赞扬给了她极大的动力。同年,在安徽省博物馆举办的安徽省第一届工艺美术精品博览会上,田孝琴抱着“见见世面,学习学习”的心态,带去3件泥塑。又是一个“没想到”,作品《农家乐》获得了三等奖。接到获奖通知时,田孝琴反复追问了好几遍,生怕自己听错了。“真高兴啊!从那以后,我的动力更足了,我决定以后就干这个啦!风雨无阻!”
功夫不负有心人,多年的坚持终于带来了丰厚的回报,现在的田孝琴,是“临淮泥塑”省级非遗传人,其作品多次在国家级、省级相关大赛中获奖,并被授予“中国安徽旅游必购商品”“中国安徽旅游特色商品”称号,其中《最可爱的人·抗洪篇》荣获安徽省第十届工艺美术精品博览会“徽工奖”金奖。
那一团团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泥巴,终于被她的巧手“玩”成了艺术品。
以淮河土塑淮河魂
走进田孝琴泥塑艺术馆,宛如误入了一处世外桃源:村庄、池塘、庭院,叼着烟袋的老农、晒谷的老太太、骑牛的孩童……丰盛的烟火气息与淳朴的乡野风情,令人心醉神迷。
作品《赶鸭》,扎着冲天辫的小姑娘扛着一根挂着布条儿的竹竿神气十足地走着,身后跟着一二十只鸭子,有的点头,有的展翅,有的高歌,有的歪头整理羽毛。队伍的最后是对老夫妻,老头儿背着斗笠,老太太系着围裙,左臂挎个竹篮,右臂伸开赶着鸭子,两人相视而笑,每一根皱纹里都写着“岁月静好”。那粗粝而富有张力的线条,活灵活现的姿态、表情,赋予了作品润物无声的脉脉温情。
《最可爱的人·抗洪篇》则具有直击人心的震撼力量:一面鲜艳的红旗下,疲惫不堪的小战士们偎在一起就地休息,有的躺,有的坐,有的靠着沙包……紧闭的眼睛,张大的鼻孔,尚显稚嫩的脸庞,疲惫而又不敢完全放松的姿势……让人仿佛身临其境,不知不觉热泪盈眶。
“那年淮河涨大水,来了很多小战士,吃住都在大坝上,将生死置之度外。我看到报道后很感动,创作灵感油然而生。他们是军人,也是孩子,跟我自己的孩子一样。我想用作品讲述这些普通小战士的故事,不仅让我们淮河边的人记住他们,也想让更多的人知道。”田孝琴说。
是的,她的灵感,就源于生养了自己的这片土地,源于身边“小人物”的颦笑歌哭。
“我姓田,‘田有四个格子,每个格子都有土,我一生都用不完。”岁岁年年,她从淮河边挖取富有黏性的河泥,經过晒、砸、筛、熟醒等工序,感受土质的温暖和四季的无声流淌,寻找着生命萌芽的讯息。一遍遍地揉搓、制坯,不厌其烦地精雕细作,像女娲造人时吹的那口仙气,黑的土、黄的泥,最终凝出了闪光的灵魂。在她的作品中,你看得到所有美好的情感和生命的衍变:虔诚、憧憬、坦然、守护、养育、繁衍……
作为安徽省级非遗传习基地,来田孝琴泥塑艺术馆参观学习的人络绎不绝。她接待过很多高校师生,有的参观一两天,也有的会研习一两个月,田孝琴不仅倾囊相授,有时甚至食宿全包。“我希望这其中有人能够被激发出兴趣,真正走上泥塑的道路。”
田孝琴是霍邱第一个“非遗进校园”的,她在好几所学校都开设了泥塑班,近年来,由于身体缘故,她逐渐将教学任务交给了两个弟子。“大弟子是我的侄女田盼;二弟子是我的女儿李晨晨,她们都是市级非遗传承人,馆里陈列的‘抗疫系列大半是她们创作的。”田孝琴的眼睛里闪烁着骄傲,“我经常告诉她们:要多学习、多创作、多思考、多体悟,在我的基础上创新,做你们自己的东西。只有不断创新,才能在这片天地走得更远。”
把自己活成一束光
曾有位领导欣赏过田孝琴的泥塑之后,沉默良久,说了一句话:“这个作者是个有故事的人。”
作品的背后,藏着田孝琴半生的坎坷和丰沛的情感。
因为痴迷于“不挣钱的”泥塑,又不擅长做家务,爱人嫌弃她,经常冷言冷语打击她,加上其他种种矛盾,婚后十多年,两人的感情走到了尽头。在儿女的支持下,她毅然离婚,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回到娘家,“走我自己的路。”
单亲母亲的辛苦难以想象。“那时候我借钱买了电脑,在街边开了个打印社。老街下水道不好,一下雨,水涨到膝盖。我们睡在二楼,外面下雨里面漏,只好扯一块薄膜,从这头撑到那头……”她哽咽泪落,“若不是父母和弟弟妹妹都在帮我,没有我的今天。”
田孝琴的原生家庭特别温暖,弟弟妹妹们打心眼里尊重、疼爱这个大姐。她不会烧饭,三妹田孝平开的大排档便是她固定的“食堂”。哪家有事情,打个招呼,其他人全都迅速到场。姊妹四个还讲好了,到老了抱团养老,不给儿女添麻烦。几十年如一日的亲密友好,还为她们赢来了六安市“最美家庭”的荣誉。
然而,日子刚刚好过一点,不幸却猝然降临。2020年,田孝琴被检查出乳腺癌,她打电话给在合肥工作的儿子李泽,儿子建议她到合肥再找个医院看看,万一是误诊呢?
在安徽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她腿软得不敢进诊室,让儿子拿着X光片去找医生。然而,没有侥幸,只有雪上加霜,医生说:“她不光有乳腺癌,胸腺上还有一个恶性肿瘤。要立刻住院!”
弟弟妹妹们闻讯,纷纷劝慰她,一定要坚强,“钱不要担心,有我们呢!”
那几天,她满心绝望,白天硬忍着泪,晚上把亲人都打发走,一个人捂在被子里偷偷哭。哭过之后,她强打起精神,“我的任务还没完成,社会的帮助、弟弟妹妹们的亲情和恩情我还没有回报,我不能就这么死了!”
先做的是乳腺癌手术,术后做了6次化療。在药物的作用下,她浑身筋骨肉无一处不疼,没有力气,食不知味,吃一顿饭要两个小时。妹妹每天给她烧两顿鲫鱼汤补身子。一年后,她的身体恢复了一些,接着做开胸手术。又是9次化疗,这一回,药物反应更厉害,她留了几十年的一头长发全部脱落。之后是40多天的放疗和一年多的靶向治疗。直到现在,她仍然需要定期去医院检查。
“虽然患了癌症,但我可以很骄傲地说,我的创作生涯没有停止过,一次活动都没有缺席。”接到去上海学习的通知时,田孝琴身上因为有积液的缘故,还插着引流管,一不小心就戳到肉,疼得不行。她去找医生,医生说没达到拔管要求,她恳求道:“您给我拔了吧!我想到上海学习,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拔管第三天,她就整装出发。所幸老天眷顾,复查时发现,积液被吸收了。
“你恢复得这么好,应该跟艺术有关。”医生说。田孝琴深以为然,“我一门心思放在艺术上,不去想生病这件事。太难受了,就睡几天;好一点就爬起来,忍着痛,龇牙咧嘴做泥塑。说来也奇怪,只要手指一接触泥土,我就像充了电,浑身立刻有了力量。”
“生命在于运动,腿要走,脑子要用。”田孝琴分享自己的养生经验,“我现在每天早上都沿着淮河大坝慢跑一个半小时。我特别喜欢雨后跑步,花也香,树也香,泥土也香。”
鬼门关走过一遭,田孝琴格外热爱生命。每次去医院检查或治疗,她都自觉充当病房的“能量光源”,像哄孩子一样,耐心开导那些不配合治疗的病友。她自己出钱,给没人照顾的病友买吃的。为了激起病友的食欲,她还现场表演“吃播”,用切身经历鼓励大家“吃饱了才能恢复得快”。病友们都非常喜欢她,还有个外省的姑娘认她当了干妈,当亲戚走动。“都是病友,相互关心是应该的。”她说。
她还说:“自己坚强了,孩子们才能安心做自己的事。”
她还说:“我的作品已经走到了中国台湾,走到了美国、德国,我还想让它们走得更远。”
她还说:“不能停下来,再难也要走下去。”
她还说:“即使真到了(离开的)那一天,我也要微笑着离去。”
——颠簸半生,归来依旧海阔天空。这个像淮河土一样沉潜内秀的女子,把自己活成了一束光,照亮了她所挚爱的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