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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无名之辈”如何生存(评论)
——关于新北京作家群的写作

2023-09-07◎张

江南 2023年5期
关键词:作家群饭局专辑

◎张 莉

北京城里的普通人或无名之辈

读“新北京作家群专辑”,我首先想到那句话:“京城米贵,居大不易。”那么,今天,一个普通人/“无名之辈”如何在北京生存?也许,从本期“新北京作家群专辑”中可以得到某种答案。

《伙伴》中,孙睿敏锐捕捉到“挤地铁”已成为北京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挤地铁,如果老家的人问起他在北京的生活,他便会回答这三个字。”《伙伴》中的“他”,是负责公司内网工作的,工资低廉,只能在郊外租房。要和一对小夫妻、一个外地代驾一起合租,共同分担水费、电费、物业费,要排队上厕所、洗澡。当然,每天要在高峰期“挤地铁”,“前方的那座地铁候车楼犹如一个宝葫芦,有一种魔力,来者不拒,不由分说将这些人吸进去;候车楼的入口内,不锈钢栏杆圈成迂回曲折的通道,很像盘在肚子里的一套肠子,通道里的人前胸贴着后背缓慢前移,仿佛一块块肩负着使命的食物必须被填进肠内。”挤上地铁,要坐一个小时才能到达单位。后来,他辞职成为代驾,去酒店附近等着“接活”,送喝醉酒的客人回家,出没在深夜的北京街头……当然,在这部小说中,我们也看到了那位做化妆师的女青年,她推着装满化妆工具的行李箱,接到工作电话时便去坐地铁,从东城到西城,从南城到北城,若是运气好,也许会跟一个摄制组,那里包食宿,工作收入相对稳定。无论是他或者她,都是生活在这个城市的最普通的人。

“地铁到了,你身后不知何时排起了更多的人。人们一拥而上,像泥沙般将你裹进了车厢里。人与人相隔咫尺,目光却小心地不碰触彼此。”这是李唐《饲育》中关于地铁生活的讲述。他笔下的这位青年,不爱交际,有些宅。他成为了“饲育者”,像北京城里的很多年轻人一样。这些年轻人,有人喜欢养猫,有人喜欢养狗,有人喜欢养仓鼠,他们照顾它,呵护它,和它说自己的心事。具体而言,“他”饲育的是哪种小动物呢,小说并没有明晰指出。但无论是哪种小动物,他喜欢和小动物交流胜过与人交流。父母从外地来北京看他,共同语言越来越少,彼此越来越不了解对方的生活和喜好。《饲育》的魅力在于,写作者对一种新新人类的关注,小说与其说写的是一个人,不如说写的是一种人,因而,这里的饲育很可能不只是饲育小动物,也可能是“饲养”自己的一个爱好,比如追星、追剧、漫画、游戏……总之,《饲育》中的“他”只愿意和有同样饲育爱好的人交往,目光不愿碰触他人,即使和他们一起挤在地铁里。

梁豪的《电子琴》,则凝视的是位中年男人。他是个男孩子的父亲,离异。常常和一位有夫之妇约会,通常会去酒店开房。偶然因为情绪冲动从高楼扔下了情人的戒指,他怀疑砸中了路过的男孩。惶惶不可终日,他上网搜索,打听保安,想象各种可能的结局。但庆幸的是,扔下的戒指并没有砸中谁。“一块脱落的外墙瓷砖砸到了那个男孩,瓷砖在四楼。是在那条马路的对面。他居然从没想过走到那边去看看,他应该更周密一些才对。只是脑震荡、轻微的颅内出血和皮外伤,孩子过两天就能出院。”小说结尾,中年男人终于舒了一口气。小说对“电子琴”的捕捉令人赞赏,情人的女儿在学习弹“电子琴”,“手机里现在只剩她女儿弹奏的电子琴声。他记得曾在某电视台的美容美发培训广告里听到过,但不知是什么曲子,只是感觉有些伤感。”“电子琴”是这部作品中的暖色,构成了他们的日常生活,也指向了他的某种难以言喻的伤感。

还有饭局。在北京,饭局总是难免。于一爽的《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写了一位参加饭局的孕妇。“牛莉有点走神,透过窗户,她看见外面遗存的高炉、转炉、冷却塔、煤气罐、运输廊道、管线、铁路专用线……落地窗很大,路灯照得很亮,一览无余。牛莉想:自己在这里吃饭和一个工人当年在这里吃饭有什么区别呢?有区别,她想了想,自己包括他们都不如工人,除了喝酒、无所事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怎么配混进工人的队伍?正如他们今天聚会的主要目的是老金收藏了成百上千个古代的小动物雕塑,想做一个博物馆。”饭局里,牛莉应酬着中医大夫、投资人、红酒推销商、保险推销员,她的走神成为小说的主线。这部作品的独特性在于对饭局气息的写实,几乎没有冲突,也似乎没有波折,却是对无聊饭局的现代性深度凝视。

杜梨的《小娃撑小艇》则写的是北京土著青年的生活,主人公也是爱走神的年轻人。两个人瞎聊,游走在北京著名的旅游景点。“地上的破宫砖,丛生的杂草,殿脊的大嘴乌鸦,还有那些明黄的琉璃瓦顶,都很像皇帝在好天气里晒出的玉米粒,在中原地带农村中随处可见的,晾晒的大片玉米粒。我们可以整天坐在穿堂的宫门中,吹着最凉爽的南风。大嘴乌鸦脚踩着明黄的琉璃,歪着头打量人们。”与其他几部作品相比,小说的地理标志极为明显:北海,正阳门火车站,铁道博物馆……于外地人而言,那些景点只是景点,是旅游必到之处,但对于这两位青年而言,却是生活之地。“牙牌”是这部小说的抓手,借助于它,小说完成了对历史的穿越。女主人公进入历史深处,她恍惚看到北京的历史,看到惨烈的“白沟河之战”,穿越时间,她自在地和王摩诘讨论诗。纵横千年的穿梭体验,让人想到故事发生地,那中轴线上的“北京”。小说的迷人处在于“跳脱”与“别出路径”,历史和此刻杂糅在两个年轻人的奇谈怪想里,一切和北京有关,都出自历史本身。

最后,我们要讨论的是徐则臣的《蒙面》,作为北京作家群的优秀代表,他在《跑步穿过中关村》《北京西郊故事集》等作品里完成了卓有代表意义的北京叙事。而在《蒙面》中,徐则臣的笔触延伸到了拉丁美洲。随着作家叙述人的足迹,我们看到了拉丁美洲的文学活动。他听到了蒙面诗人的朗诵,也握了手,后来经历了一次历险,那么,那个蒙面人,是游击队长还是单纯的诗人,又或者,既是诗人同时也是游击队长?小说并没有给我们答案。如果不是结尾处写到了在家里喝茶看到新闻,这部小说似乎和北京没什么关系,但正是结尾处在家中喝茶、闲聊,凸显了小说是北京生活的延伸。它关于一个北京人在南美的际遇,如此遥远,又如此切近。这部小说中,“蒙面”在这里被转译成一种通用文学密码,它一头连接遥远的拉丁美洲,一头连接着此刻的北京生活。

——以上便是“新北京作家群专辑”所包含的六个故事内核,每位作家都有他们独特的叙述腔调,作品也各有形态、各有追求,但是,共性也显而易见:作家们所关注的是那些在北京“讨生活”的人,是那些“无名之辈”;作家们所着墨的,是普通人的生活状态、生存状态、精神状态。

内心生活,或低分贝写作

“新北京作家群专辑”的写作特点是什么?从这些作品可以看到,除杜梨作品外,他们大多不谋求在文本中凸显北京城的地理特征、文化地标,而只是把北京作为故事的发生地,并且,这些作品几乎都采用了一种低语式或低分贝的写作,而远离了一种戏剧化冲突。如《伙伴》中,孙睿贴近一位青年的内心,讲述了他在“挤地铁”生活中对“伙伴”的渴望,对于遇到“同病相怜者”的渴望。《饲育》何尝不是如此?他感到孤独,他只有在“饲育”过程或者遇到“饲育”同道时才感受到一种安全。《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里,我们看到了一位女性在饭局里的疏离,她在饭局的场面里感受到无聊,只有出神时才会感到自由。梁豪《电子琴》中的那位主人公则有强烈的不安之感,那正是和周围环境的无法相容。杜梨的《小娃撑小艇》中,叙述人只有进入历史深处,和那些历史人物对话,才感受到一种自在。而《蒙面》中的作家,在个人书房里的想象与回忆,则来源于他内心对远方生活的好奇与关注。

无论是七零后、八零后还是九零后,这些作家在这一专辑里所写下的,都是都市人的内心生活,他们并不聚焦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或风生水起的人物命运,连讲述方法也不再是娓娓道来或眉飞色舞,更多时候,他们的叙述声音是低分贝的,更接近于一个人的内心独白。

——这些作品大都采用了一种“内窥镜式”的写作,作家书写普通人在北京生活的不易,将他们的内心世界进行放大、深描。从这个意义上说,新北京作家群与以往的前辈作家构成了一种对话:北京在这些作家眼里,不是九十年代语境里的“梦想的培养基”,甚至,你在新北京作家笔下几乎看不到梦想这个词,看不到那种雄心勃勃渴望拥有全世界的雄心;他们也不是徐则臣笔下的那些卖假证者,一路奔波渴望成为北京人;也没有石一枫作品《世间已无陈金芳》里的命运感和悲怆感。作家所要凝视的是普通人的内心褶皱,也许在他人眼里,这些“无名之辈”的内心波折是不起眼的,但却是这些作家所珍视的。由此,一种独属于无名之辈的疏离感被描摹、辨认。

重新理解人与城市的关系

谁是“新北京作家群”?《北京文学》2023年1期开始设立了一个新栏目“新北京作家群”,主要指的是45岁以下的生活在北京的青年作者的集体崛起,它既包括本专辑所收录的六位作家,也包括没有在这个专辑里出现的石一枫、计文君、文珍、张天翼、孟小书、侯磊、淡豹、郑在欢……之所以称他们为新北京作家群,既因为他们生活在北京,也因为在他们的笔下或多或少都呈现着一种北京形象,一种北京生活。

在我看来,本期专辑里的作品,某种意义上正在生成写作者们对北京生活的新理解。比如,在北京生活还是在家乡生活,一直是北京故事中人物的选择题,是人物面对抉择时要处理的难局。但是,在这些作家笔下,是否在北京生活,已不是故事的节点,不是故事的转折点,不是故事的矛盾冲突核心,是否在北京生活并非幸福生活的二选一。在这些作品里,“流动”变得容易、便利,——从北京到外地,从外地到北京;从北京到哥伦比亚,从哥伦比亚到北京,甚至,借助“穿越”,从此刻的北京到历史的北京,从历史的北京来到此刻,也不再是困难重重的行为。也就是说,对于本专辑作品中的人物而言,在北京生活,或者融入北京,并不是值得大书特书、引以为傲之事,北京不过是生活之地,养家糊口之地。作家们更冷静地书写普通人的日常,而这种冷静恰恰也是当代人与都市的一种关系呈现。

正如我们所看到的,一些当代新生活的元素在这些作家笔下得以呈现,比如说新兴职业:代驾、化妆师、网约车;还有新的生活方式:饲育、刷剧、叫外卖、去网上点评打分等等,显示了这些作家的“当代感”。而且,“新北京作家群专辑”里,几乎没有人使用京味语言,京味语言在这些作家笔下并没有传承。除杜梨《小娃撑小艇》,多数作品并不致力于反映一种北京风俗或者北京生活特质。在这些作家笔下,普通人与北京的关系显现了某种“紧张”或者“疏离”,这既是作家写作趣味使然,也是全球化时代的写作者对于都市个人生活、个人精神世界、个人心灵生活的强调。

作品是作家认识生活的方法。作家看待北京生活的方式也是他们对待都市生活的方式。在这些作家笔下,“无名之辈”如何生存?既不渴望融入,也并不雄心万丈。“无名之辈”选择过自己生活,成为“格格不入者”。——尽可能地抵御或者消除那些关于北京生活的刻板化印象,是这些作家作品的共性。由此,北京的浩大和包容在新北京作家群笔下再次被确认:浩大是每个人都在“挤地铁”,每个人都将在这样的拥挤中“泯然众人”;包容则是,认出每个人的生活本身,写下每个人的心之所思,心之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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