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有本性,况复人性灵
2023-09-06童孟遥
童孟遥
由江西省赣剧院创排、国家一级编剧黄文锡改编,并由“梅花奖”“文华表演奖”得主、中国戏曲学院教授涂玲慧执导的赣剧弋阳腔课本剧《促织》,作为2018—2019年江西文化艺术基金资助项目,经过主创团队历时一年的精心打造,于2020年7月9日在江西省抚州市东乡大剧院首次公开演出,正式拉开展演活动大幕,收获好评如潮。
导演涂玲慧重回曾经工作过的江西省赣剧团,带领赣剧新秀—赣剧七班的年轻演员们用心编排、严抠细节,力求打造一部雅俗共赏、推陈出新的赣剧创新剧目。该剧取材自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同名短篇《促织》,情节基本遵照原文。全剧以“促织”为线索,通过对成名一家不幸遭遇的描写,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社会矛盾。主创团队除了保留这些对于社会世情的基本批判和讽刺外,对于剧中人物角色的阐释更多了一些人性和情感上的挖掘,注入了现代阐释和反思意味,并充分借鉴和运用了现代化的舞台技术手段和戏剧表现手法,将这部带有奇幻色彩的作品搬上了戏曲舞台。
一、叙事铺叙,注重线索和关键物事的埋伏,情节曲折多变。编剧多方铺叙,通过侧面烘托和正面诉说的方式展开充分叙述,开场即借用学生方阵以朗诵原文的方式渲染舞台气氛,交代故事背景,抛出因促织而起的官与民之间的矛盾;并以此作为批判的开端,在其后的剧情中进一步提出了官与官、父与子、君与臣等阶级和伦理矛盾,大大丰富和拓展了故事本身的内涵。
全剧故事情节发展顺畅,每一场之间以及不同场次之间都基本按照起承转合的方式过渡,不断出现新的转机,营造跌宕起伏的曲折性和起承转合的完整性,一波三折,引发观众强烈好奇心。如第一场中成名抓虫不顺而被打—沙三找到了蟹壳青并向成名勒索,成名得虫不成—传闻驼背巫师灵验,成氏前往求签,布下悬念。巫师的出现,使得整个事件带有魔幻、奇幻色彩,为后来成刚化身为虫的桥段进行合理化的铺陈。编剧铺垫了成名夫妇及成刚的感情变化:成刚大喜过望间却失手害死了促织,转欣喜为愧惧,“忒懵懂未掂重轻”,投井而亡,死后魂魄重归,追忆父母恩情,渐而情怯且悔恨;而成氏夫妇是由哀恸悲叹“失子痛未平”,接着又转入深深的忧虑,“旧伤未愈,怎能再受刑讯”,再到绝望,“三尺白绫了残生”。这其中经历了喜、怕、愧、悲、忧等一系列感情变化,更增强了悲剧气氛,充分反映出官府贪暴给百姓带来的深重苦难以及百姓留下的心理阴影。
二、剧情设置前后多对比,注重对人物内心真实想法的表达和挖掘。剧情开篇塑造了成名老实、有责任心的人物形象,但综观全剧,成名的人物形象前后是有变化的。前期被迫抓虫时,成名身为里正,他性格中既有迂讷,也有责任心、有担当的成分,但更多时候是一种懦弱无能的父亲形象。后期成名献虫有功获得册封,摇身变为富商,于是又有了几分小人得志的嚣张嘴脸。他对县令的刁难,所谓的“消气解恨酒”不是为了儿子成刚出气,而是对于自身曾遭遇过的羞辱和不甘的报复。成名之前的胆怯畏缩与当了员外之后面对县令的气壮、诘难形成鲜明对比。相对应地,县令之前的摆官威也与之后的屈从形成对比。二者前后态度迥异,丑态百出,究其原因就在于双方的经济和社会地位发生了重大转变。该剧淋漓尽致地反映出了人性中丑陋、功利的一面。
在父亲成名相对自私表现的衬托下,年仅九岁的成刚则显得高尚和纯粹得多,是剧中美好的象征。在经历虫死、自己身亡的灾难之后,成刚(魂魄)一夜间长大成熟,言辞间绝无自怜自艾和颓唐塞责之语,字字句句都是对父母的怜惜和愧疚,“爹娘负荷千斤重,儿当分擔八百斤”。父子二人的性格其实都折射出人性的真实性和多元性,但二人各有侧重:成名反映了人性的弱点;成刚则代表了人性中的美好,堪称是仁孝两全、至善至美。
编剧格外注重对人物内心真实想法的挖掘,并给予适当的升华。成刚的魂魄从对父母的愧疚,“昨有子绕膝,今夕对孤灯”,再自然过渡到对百姓的怜恤。“这边厢饥者苦无粒米进”“那边厢卖屋典地充关税”“不平事发人深省……身在幽冥怀气性,安忍热血结寒冰?”,言语间将其魂魄变身为促织的境界瞬间升华:人物不再是自愧而死,而是被额外赋予了家国情怀和士子气节,“为爹娘、乡亲甘受千般罪”,人物的动机和格局便崇高和深刻了许多。
三、反映社会现实,充满深刻的讽刺和反思意味,悲剧色彩较浓。全剧的风格沿袭了原著笔锋的尖锐,具有强烈的讽刺和反思意味:一是对社会世情的讽刺。皇帝喜好斗虫,民不聊生,一只小小的蟹壳青却享尽荣宠,何其荒唐!两相比较之下充满浓厚的讽刺意味。二是对父子亲情的质疑。比如第三场中,在得知成刚死后,成名的情绪经过了多层变化:从思子之痛到忧闷寻死再到抓得蟋蟀之喜,人物情绪变化多且快,引发观众深思,从侧面反映出乱世浑浊之中,人人自危,纵是亲如父母子女也不过如此。三是对追求虚幻不能实现之事的嘲讽。第六场中成名醉酒,有一段做梦的情节,幻想自己福高德厚、子孙满堂。这一段的描绘其实颇类《邯郸梦·生寤》中的讽刺力度,意在劝诫世人看轻名利,荣华富贵不过过眼云烟尔。
除了正面讥讽外,编剧还善于根据上下语境使用反讽手法,表达不满与嘲讽。明明是帝王斗虫取乐导致民间疾苦,第五场中“皇恩厚”的唱词却反话正说,故意以“皇恩厚……皇恩多……皇恩好”等长短句式形成排比,以极尽阿谀之词歌颂所谓皇恩浩荡,实则大肆嘲讽了封建社会统治者们的无耻嘴脸,造成了一种强烈的反讽效果。
小说原著对于成名始终抱有同情之意,认为他只是在封建君主制度掣肘下的一介草芥;而赣剧版《促织》则对成名隐隐有讥讽之意,通过人物前后表现的鲜明对比,深刻反思人性,如成名的父子情薄、得志忘性,反省了人性中的自私、懦弱和贪婪的一面。其子成刚是一个政治和亲情意义上的双重牺牲品,充满了悲剧意味。虽然最后成刚在母亲成氏的思念与哀悼中还魂归来,但这种悲极复喜、祸福转化的奇特故事情节,无疑更深刻地揭示了封建社会制度的黑暗和腐朽。尤其是剧中人物只有在异化后(包括精神上和肉体上的退化,成刚是形体上的异化,而成名则是在富贵后从思想上变成了自己曾经的对立面),脱离了人的本质,才得以解决困境,这就更加表现出所受迫害之深以及人类自我的丢失。最后大结局时成刚回归肉身,成名也大彻大悟,喻示着人类最终的自我回归和救赎。
四、将传统表达方式和现代舞台艺术手段相结合,舞台表述新颖有意趣。赣剧弋阳腔《促织》的戏曲内核依然是以传统为主,包括作曲和舞台表达。音乐上灵活运用传统弋阳腔音乐曲牌,包括【驻云飞】【山坡羊】【香罗带】【江儿水】等四大类主要曲牌,根据曲牌的表现力和戏剧性,安排在相应片段。如第六场成名大宴众乡邻,热闹过后“想不穿,心渐乱”,经历了迷惘、反思和懊恼等一连串复杂情绪,作曲便运用【四朝元】曲牌的丰富表现力精准地传达了人物的情绪转变。因为【四朝元】属于【江儿水】类曲牌,这类曲牌的特点是曲牌结构相对比较大,整段唱腔给人以层层递进的感觉,使得剧中人物的情感能得到酣畅淋漓的抒发。又如第七场成氏思儿,再度运用了【江儿水】曲牌,将思子之情抒发得缠绵细腻。
除音乐外,该剧的舞台处理方式也多采用传统戏曲手法,包括明、暗场相结合(成名被打四十大板就是暗场的场外处理),二者虚实相映,以实带虚;程式化动作的运用,比如寻虫时的乌龙绞柱和旋子等动作表达欣喜,成名第二次寻死时成氏的跪步表达其急切劝阻的心情,县令谭四郎上场的帽翅功和矮子步等刻画其得意的神态;还有成氏求签后,有一段只有动作而无唱腔和道白的表演,即戏曲中的“无言动作”,极具生活化气息,再现了抓促织的过程,突出了抓到促織后的强烈喜悦感。
导演在娴熟运用传统手法的同时也较多借鉴了现代表现手法,为剧情增添了奇幻色彩和新鲜氛围。学生方队的设置有新意,在舞台上切实起到了三方面的作用:提示剧情,相当于旁白和画外音;展示戏曲技巧,活跃场面和气氛;以群众、龙套的身份参与剧情。重要的是,他们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间离和互动的双重作用,既能提示学生观众这是在演绎古代的故事,又能在“戏曲进校园”活动演出时让学生观众有代入感。此外,剧目还借鉴“黑幕戏剧”的表现手法,设置了六个黑衣人借以展示和完成成刚魂魄的行动状态。六位演员身穿黑衣在黑幕的掩护下配合前面或上方的演员,做出一些难度较大的动作特技。黑衣演员在此剧的灵活运用,或直接移动角色(魂魄)行动,或化身为石山供成刚攀爬,或隐喻为某种神秘力量,营造出奇幻的舞台效果。
五、场景虚拟化和具象化相比对,虚实相映,相辅相成。剧中有两场斗虫场景的描绘,即试虫和斗虫。为了进行区别和对照,第四场的县衙试虫主要采用的是虚拟化表现,主要通过班头和衙役等人物的动作、表情反应来间接展示虫斗的战况和激烈程度,给观众创造了一种想象的空间。紧接着第五场皇殿内的虫、鸡大战则将斗虫场面具象化,将促织和公鸡都拟人化,以演员身着带有动物特征的服装及动作出场表演。在结合传统戏曲动作的基础上进行舞蹈编排,同时融入了一些现代舞的动作,将二物相斗的场面呈现在舞台上,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两处场景一实一虚,互相映衬,渲染出“小精灵(促织)”的神勇无敌。
总体而言,赣剧弋阳腔《促织》选材较好,剧本编构也比较成功,既抨击了封建旧制度的落后和腐败,更从人性的角度反思其中的心理弱点和悲哀,赋予古典作品以新的思考。国内有关《聊斋志异》题材的舞台剧目其实很少见,所以本剧以古典名著《聊斋志异》为题材,具有一定的开拓意义。当然,该剧并非毫无缺点,依然存在一些如主题不够鲜明、部分情节衔接不畅等问题,下面试作简单分析,以供大家讨论:
一是主题表现和主体风格不够鲜明。本剧在沿袭原著批判封建统治腐朽、称颂成刚的孝义主题的同时,又增加了一些关于人情伦理、现实隐喻等内涵的探索和拓展,大大丰富了主题的意旨。考虑到新创剧的时代背景,编剧同时又要兼顾现代阐释,于是这两种主题表现有时会互相拉扯,轻重失衡,使得人物角色也会左右摇摆,在剧里的表现时而充满人性的复杂性,时而又不太人性化,角色个性会有割裂感。剧中起初为悲剧风格,后转化为比较鲜明的戏谑风格,最后又具有正剧色彩,缺乏一种贯穿始终、较为鲜明的主体风格。
二是剧情结构不紧凑(尤其后半部分显拖沓)。整个剧本的节奏前紧后松,不够统一。前半部分的剧情推进迅速,尤其第一、第二场的进度,基本上已经完成了故事结构的一半,省略了一些必要的过渡性场景和言语,使得剧情衔接和编排上有诸多不顺畅、不合理之处。比如第一场中成名被打四十板后仍强撑着去找巫师,后在路上晕倒,被成氏一顿劝说也不辩解,但转眼就乖乖随成刚回家,于情于理不合,使得此处的场景安排显得意义不大。后半部分的剧情进展则与之前形成鲜明对比,编剧设置了较多的抒情场景和唱段,如第三场成名再度寻死,第六场成名得志、反思和懊恼,第七场成氏思儿和成刚魂归等,都被赋予了较长篇幅的抒怀咏唱,回环往复,以致故事节奏缓慢,稍显松散拖沓。
三是部分年轻演员表演不到位。该剧主演多为“赣七班”的年轻演员,为较为沉重的舞台主题注入了一股朝气蓬勃的新生力量。但年轻演员因为舞台体验和表演功底不足的关系,在揣摩人物角色的语音语调、表情神态以及身体仪态等方面有时不够精准,没能第一时间抓到角色的特质和层次感。譬如第一场中老汉(李公公)的声音、体态都显年轻,不够贴合人物;第四场中县令喝酒,捧着满满一坛酒,但演员拿酒、倒酒的动作表现不够到位,舞台修养尚待精进。
四是部分舞蹈编排偏时尚现代。该剧属于古装题材,因而舞蹈编演基本是遵照了传统戏曲动作的程式要求,但部分动作、场景编制稍显粗糙。如第五场中促织与公鸡大战时,出现了下腰、叠罗汉等动作,虽有新意但偏于杂技技巧展示,不太贴近戏曲动作;又如第七场中“盼归、思归,终来归”的唱词引出了成名魂魄的出场,成名归来的小步快跑、空中踢腿等喜悦动作融合了现代舞蹈元素,戏曲性不强。
尽管本剧在舞台呈现上存在一些有待改进的环节,但依然瑕不掩瑜。无疑,赣剧弋阳腔《促织》的演出是成功的,作为一部要走近校园、走近学生的课本剧,编剧等主创团队已经成功地将课文原著改编为赣版戏曲,以戏剧语言来表达小说主题。同时在唱段、道白中融入诗词,如“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以及充满生活气息的南昌话,雅俗相间,不少场次的编排和处理精彩出色。这无疑与该剧的初衷是互相吻合的,它能够充分调动起学生学习古典名著的积极性,有力促进学生的主动参与、合作学习以及课后反思等,是一部可同时符合普通观众和学生观众不同审美需求的、艺术水准较高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