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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应祯行书致陈《别后札》考释

2023-09-06伏冲

中国书法 2023年5期
关键词:沈周吴中

伏冲

摘 要:新见明代书法家李应祯致陈璚信札,除陈述自身际遇、思想外,还提及双方友朋如周庚、吴宽、沈周等吴门文人的近况,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本文在考证此札创作时间的基础上,对当时李应祯的交游进行了探究,增补了对吴门文人交谊圈的新认识。同时,此札的书写特点为了解李应祯中年书风提供了新的材料。

关键词:吴中 李应祯 陈璚 吴宽 沈周

故宫博物院藏李应祯致陈璚《别后札》至今尚未披露,他们两人都是明代中期重要的苏州籍文人士大夫,信札中举凡家事交游、仕途前景等无不谈及,足见其关系之紧密,为李应祯和陈璚的生平研究,提供了新的资料。信札中涉及的友人,包括周庚、王沂、吴宽、沈周等都是重要的吴门文人,增补了对吴门文人交谊圈的新认识。本文同时还选取了故宫博物院藏李应祯其他书法作品,作为《别后札》书法、文献内容的对比补充。

《别后札》的基本信息

李应祯致陈璚《别后札》为纸本,纵2 7 c m,横44c m,为《明贤尺牍》册中的一开。此册共计二十家、二十三通尺牍。外题签为:『明贤尺牍(篆书)平江贝氏千墨庵珍藏眉伯书签。』前附页有二十家名目,以及贝墉题识:『明人尺牍二十二通(少计一通),计二十一页,后有周公瑕跋语。旧藏吾吴缪氏。癸酉春二月,友人携至千墨庵,遂购得之。叙其目于首。既勤学人贝墉识。』此册是嘉庆十八年(一八一三),收藏家贝墉(一七八〇—一八四六)自友人处购得。后纸有明人周天球,清人赵光照、陈希濂等多人题跋。

此札起首为:应祯顿首,款署为:应祯顿首再拜。信札上款人为:『玉汝进士契兄足下。』此开左下角鉴藏印依次为:『博山所藏尺牍』『云亭珍赏』『兰陵文子收藏』『袁梦说之印信』『存系山人』(半印)。李应祯(一四三一—一四九三),初名甡,字应祯,以字行,后更名贞伯,别称『李职方』『李范庵』等,长洲人。景泰四年(一四五三)乡举入国学。成化元年(一四六五)以善书选为中书舍人。成化十四年(一四七八)擢升为南京兵部武选司员外郎,丁继母忧,服阙改车驾司员外郎,成化二十二年进职方司郎中。弘治元年擢南京尚宝司司卿。弘治四年(一四九一)官拜南京太仆寺少卿,同年致仕。陈璚(一四四〇—一五〇六),字玉汝,长洲人。

成化十四年(一四七八)进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户科给事中,历任左给事中、都给事中,擢升大理寺寺丞、少卿,晋南京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弘治十三年(一五〇〇)累官至南京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弘治十八年(一五〇五)致仕。

信札释文:应祯顿首,奉书玉汝进士契兄足下。别后承记忆勤惓,兼见之于原基信中,感愧何可言!但在此无好心情,至今未能作答。虽在爱厚,计不无见怪矣。郑家之事本自得已,浅心狭量辄与之校。然不料其遽生不肖之心,枉陷此子,今亦无可奈何。仆之心力无可施矣,只得任之,如何?小儿在家,病犹未愈,又不能来,仆之心事可知。不知何时拨历,纶弟有幸,早晚取教,想非昔比矣。希曾处,数数谢他,仆以无暇,未得致书。司成先生儒襄近况何如,想必同邸舍,客怀不甚落莫。镃犹在南京,还复遣归。匏庵遭此大变,竟不遂愿见老亲之情,可怜!不知今冬葬得否?原基终日思归,不能归。有人归吴,望致意启南。厚情久不报,冀不见讶。心中欲言者无限,何时得倾倒也。兹因李太仆行,冻笔草草,余俟后信。儒襄尊兄,不别作书。应祯顿首再拜。

李应祯致陈璚《别后札》通篇以行书写就,从其艺术风格来看,用笔尖峭爽利,点画遒劲,中宫收紧,笔势开张,撇捺舒展飘逸。成化元年(一四六五),李应祯三十五歲,因善书被授文华殿中书舍人,其书法为当时朝野所重。李应祯早年的书风受时代和身份的影响,尚在台阁体藩篱之中。随着他对书法的感悟加深,开始摒弃明初书法时风的弊病,逐渐重视对晋唐宋元书法的研习,最终形成以『自得为多』为基础的书法风格。李应祯此通书札属于其书法转型期的典型面貌。

书札的创作时间

李应祯在《别后札》中并未提及书写时间,仅以书法风格判断,与李应祯早年带有明显程式化的台阁体书风,以及中晚年融入宋、元诸家风格自成一体的面貌都不一致。此札应该是从台阁体向个人书风转变阶段时所作,属李应祯中年时期的作品。

此札上款人为玉汝进士。陈璚, 成化十四年(一四七八)戊戌科进士,改翰林庶吉士。陈璚时年三十九岁。《典故纪闻》中关于明代科举殿试时间记载为:『旧制,殿试是在三月初一日,成化八年,以悼恭太子发引,改殿试于十五日,至今因之。』[1]所以,成化十四年三月十五日,是李应祯书此札的时间上限。

札中还提到:『小儿在家病犹未愈。』李应祯一生共有二儿二女,长子李系为原配夫人王氏所生,次子李绍为二室顾氏所生。根据文林作《南京太仆少卿李公墓志铭》记载:『绍,二室顾氏所出,才五岁。』[2]李应祯卒于弘治六年(一四九三),也就说李绍生于弘治二年(一四八九)。李应祯此通信札书于成化十四年(一四七八),此时李绍尚未出生,所提到的小儿应是李系。沈周《石田稿》之《四月廿九日送李武选文永嘉之子之妻之丧》《补李贞庵子系所分君子堂燕集子韵(时系已作古)》[3]二诗,又根据文林为李应祯作墓志铭中提到:『(李应祯)戊戌升南京兵部武选司员外郎』。[4]沈周诗中所述李武选就是李应祯,后诗中更是明确提到李贞庵子系,即李系。陈正宏编著《沈周年谱》也记载:『成化十四年四月二十九日,送葬李应祯子系、文林妻祁慎宁,有诗劝李、文二君节哀。』[5]此札所述李系生病未愈,尚未去世。所以,成化十四年四月二七十日,是李应祯书此札的时间下限。李应祯时年四十八岁。

成化十四年三月十五日至四月二十七日期间,李应祯书此《别后札》。札中所谓『别后』所指时间、事件,参照同在长洲的吴宽,于成化五年赴京会试,于成化四年冬从家乡启程,即吴宽《匏翁家藏集》所记载:

『成化戊子冬,予上京会试。』[6]陈璚亦为长洲人氏,故此判断,『别后』应是指成化十三年冬,李应祯送别陈璚,赴京会试和殿试之事。

彼时的李应祯

前文提到,成化十四年,李应祯迁南京兵部武选司员外郎,书写此札时他是否提任,或仍为原职?札中所述『不知何时拨历,纶弟有幸早晚所教。』拨历,原意是指明代国子监监生被分配到六部、都察院等机构进行历事,取得『实历』资格后,选拔授官。李应祯举人出身,成化元年授中书舍人。纶弟,指陈璚,刚刚进士及第,仕途即将开启。相较而言,李应祯也联想到自己的前程,才与契友陈璚吐露心声,希望得到慰藉和指教。

借用其熟悉的『拨历』一词,表达自己想被擢升的心愿。因此可知,此时李应祯还并未提任南京兵部武选司员外郎。

文林作《南京太仆少卿李公墓志铭》记载:『景泰癸酉(一四五三),(李应祯)以儒士中应天府乡试第九人,会试礼部中乙榜,不就,卒业太学。』[7]《明史》记载:『(李应祯)性峭介,与众寡合,好面折人过。景泰中,由乡举入国学。中官牛玉知其名,欲使教小内竖,要祭酒必致之,应祯避匿不赴。成化改元,以善楷书选为中书舍人。秩满,迁兵部员外郎,进郎中,弘治初历太仆少卿,俱在南京,乞休归。』[8]太学和国学所指国子监,李应祯乡试中举后肄业于国子监,成化元年成为中书舍人。从成化元年(一四六五)至成化九年(一四七三),在北京朝廷任中书舍人职。李应祯为官清正廉洁,性格刚峻耿介、不畏权势。『一日,帝命书《佛经》。(李应祯)辞不应,且上章曰:臣闻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未闻有《佛经》也。帝大怒,挞于廷,因罢殿直。』[9]从成化九年至成化十四年(一四七八)提任前,李应祯回乡省祭。文林作《南京太仆少卿李公墓志铭》记载:『癸巳(李应祯)乞归省祭,始居长洲,越四年戊戌升南京兵部武选司员外郎,未任。丁继母陈氏忧,服阙,改本部车駕司,部督造江广湖湘马快船,丙午进职方郎中,弘治戊申改南京尚宝司卿,辛亥升南京太仆寺少卿。』[10]综上所述,李应祯书此札时尚未任南京兵部武选司员外郎,其官职仍为中书舍人。根据文林所撰其墓志铭可知,李应祯从成化九年始,一直到成化十四年提任前,未在北京,而是回到苏州省祭。也就是说,李应祯是在家乡长洲时,书此札致陈璚。据前文考证,此札是李应祯于成化十四年三月十五日至四月二七十日期间所书,陈璚此时身在北京,为新科进士。

成化十四年对于李应祯而言,是很不平常的一年。四月,其子李系早逝。本应『拨历』南京兵部武选司员外郎,又因为继母陈氏去世,丁忧未任此职。亲人相继离去,仕途又不顺畅,可以说成化戊戌年是李应祯人生低潮的一年。故宫博物院藏李应祯行书致秦夔《老母弃背札》,正是在此背景下所书。

成化十四年,也有李应祯值得欣慰的事情,祝允明应在此年成为其女婿。吴宽撰《明故中顺大夫南京太仆寺少卿致仕李公墓碑铭》:『(李应祯)女二人,嫁贡士祝允明、张廷瓛。』[11]钱榖撰《吴都文粹续集》中《喜允明生儿二首就以曾孙名孩(己亥七月三日)》记载:『生平百拙无堪纪,独赖君亲覆育恩。七十五龄三品秩,眼前尤喜见曾孙。』[12]成化己亥为成化十五年,即祝允明在成化十五年七月三日,二十岁时得子。祝与李应祯之女结婚时间虽无具体记载,根据时间推算,应在此年之前。祝允明撰《怀星堂集》记载:『成化乙未,先考丧先妣徐夫人,先大父参政府君为先君图继室。』[13]即成化十一年,祝允明十六岁,生母徐夫人(徐有贞长女)去世。按照明代丁忧制度,三年内不得有婚嫁、吉庆之典等。成化十四年,祝允明十九岁,完成三年为母守孝。故此推断,祝允明应是在成化十四年与李应祯长女成婚。故宫博物院藏李应祯行书致祝允明《请来札》,释文:『多日不相见,悬悬!今请来一会,夜未承惠,少顷面谢!贞伯奉白希哲贤婿。』从上款希哲贤婿可知,是李应祯作为外舅(岳父)致女婿祝允明的信札。落款贞伯,为李应祯中晚年常用。从书法风格来看,用笔较前期更加遒劲,亦不类其晚年点画圆熟厚重,所以也符合李应祯中晚年书法特征。

札中相关人物

李应祯致陈璚《别后札》另一个文献价值,体现在此信札中还涉及彼时吴中地区几位重要的文人士大夫,这对于完善他们的生平纪事,以及与李应祯的交谊关系,都起到了很好的补证作用。

首先,陈璚的生平前文提及,这里不再赘述。从李应祯致陈璚信札内容看,并无具体事项相商,亦未讨论文学艺事,而都在闲叙心事,以及谈及友朋的际遇。

此举非一般关系所为,李应祯和陈璚交好的『基石』为何?这也是研究此札的关键所在。陈璚于成化十三年末赴京会试、殿试,而后一直在北京和南京为官,致仕后才回到吴中。以常理推断,二人的交谊应是在陈璚赴京之前就业已达成。陈、李二人并无文集传世,只有从方志和友朋文选别集中寻找线索。

陈璚与吴宽本为同学,后拜吴宽为文学老师。《江南通志》:『成化四年戊子科,贺恩等一百三十五人。

吴宽,长洲人。(节录)』[14]吴宽《匏翁家藏集》:『己丑岁(成化五年),予举进士不第。』[15]王鏊撰《通议大夫南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陈公墓志铭》:『(陈璚)成化戊子占应天解额。公初与(吴宽)同席研,遂屈己师之,相与劘切为古文词。(节录)』[16]陈璚与吴宽共同考中成化四年南京乡试,按照明例之『选举』,乡试通过后,于次年二月赴京会试。尽管二人在成化五年会试均未考中,在古代亦称为『同席研』,即同学。成化五年秋,二人自北京回乡,途经陈璚家,二人共游陈湖。《家藏集》:『当成化己丑岁,予与玉汝同试礼部归。及秋过其家,午饮毕,汝器亟命舟泛湖,入夜始还。则月色如昼,水波若空,尊俎之间,歌声相发,有杜子美渼陂之乐。』吴宽在京为官期间,与陈璚往来更为密切。成化十五年吴宽服阙返京,九月与李东阳、萧显、李经、周庚众贤拜访陈璚新宅,有《过陈玉汝新第有作》联句。

有关吴宽与陈璚雅集的记载诸多,一度还组成了以吴宽为核心,包括陈璚、王鏊、王杰、吴洪为成员的苏州籍官吏『五同会』。吴宽撰《五同会序》文、王鏊作《次韵玉汝五同会》诗等,故宫博物院藏明人绘《五同会图》卷,都是对弘治十六年五同会雅集情形的描绘。在五同会中,吴宽与陈璚交谊最为深厚,源于尚在长洲家乡之时,二人情趣相宜,已经交为好友。陈璚初字『成斋』,后为『玉汝』,陈璚长子陈镃,字『待时』,二字都是吴宽所取,见《匏翁家藏集》之《成斋箴》《陈镃字说》。他们同时期的好友,还有沈周、文林、李应祯、史鉴、周庚等同乡才俊。吴宽《匏翁家藏集》中收录有『《次韵启南访玉汝》《贞伯、玉汝、原己携酒同过园居二首》《为陈玉汝题启南山水大幅》。』沈周撰《石田集》之《大石状》:『成化戊戌十二月,李贞伯、吴原博、史明古、张子静游阳山。』[17]所谓『五同』,吴宽释为:『同时也,同乡也,同朝也,而又同志也,同道也,因名之曰:五同会。亦曰:同会者五人耳。』[18]明宣宗以后,政治环境逐渐松弛,在北京的高级官员,以及各地区的文人士大夫往来密切,结社雅集之风日盛,形成了诸多圈层。如正统二年(一四三七),明代宫廷画家谢环作《杏园雅集图》,描绘了在北京杨荣府邸雅集的场景:共有九位在职高官参加,其中七位是江西籍,包括内阁首辅杨士奇,可称是以『江西文官』为核心的结社。又如成化五年(一四六九),沈周作《魏园雅集图》,描绘的是于魏昌苏州魏园雅集的场景。共有七位吴中地区的文人士大夫参加,是苏州长洲籍文人的雅集。前文提到明人作《五同会图》卷,亦是对在京苏州长洲籍文人雅集场景的描绘。吴宽、陈璚尚未赴京赶考为官之前,在家乡吴中地区,文人贤士结社雅集之风便已经开始兴盛起来。

通过对各类文献史料、书画作品的梳理,沈周、吴宽、李应祯、史鉴、陈璚、周庚、文林、徐源等人形成了彼时长洲的青年精英团体。他们道谊相合,时常游艺于诗文书画的雅集中。故此判断,陈璚与李应祯的交好,就是在这个大环境下建立起来的。这也是此札中李应祯向陈璚提及诸多友朋的原因所在。

其次,札中两次提到原基,即『别后承记忆勤惓,兼见之于原基信中』『原基终日思归,不能归』。众所周知,吴宽,字原博。其有一兄一弟,兄吴宗,字原本,弟吴宣,字原辉。因此,原基并非吴宽亲属。本人查阅大量史料,彼时吴中地区以及京师,没有字或号是原基之人的记载。吴宽《匏庵家藏集》有载:成化丁亥(三年)夏四月十八日,鄢陵周京元基始约诸友游焉。[19]

《明代吴中人物志》记载:

周庚(一四四三—一四八九),字原己。初名京,字元基。自少颖敏好学。家世自宋元以来业医,其父尚正,知其志不欲以医名,不强也。庚初隐居养亲,将终其身。俄太医院奏下吴中,征名医,中有庚名,时知府丘公请修郡志,始乞入学就弟子列,冀免不得遣。被逼上京,未几选入禁中典御药,数以医验授御医,久之擢南京太医院判。庚为人慎密清雅,状貌癯然。喜为诗,平实深秀,语多绝俗。卒年四十七,无子。[20]原基是否就是周庚元基,首先需要确定李应祯是否与周庚有交谊。从他们的成长环境看,李比周大十二岁,都是苏州籍,李是长洲县人、周是吴县人,两个县属同城而治。前文所述,成化三年周庚就与吴宽等友人有出游记载。同在苏州文人圈中,李應祯与周庚应该有交谊。

吴宽为周庚所作墓表中更有记录:『(周庚)其友李贞伯为治殓具。』[21]由此可见,李应祯和周庚关系非同一般,二人何时相识,并无确切记载。《姑苏志》:『(周庚)成化中,以名医征,辞不获,勉强赴京。』[22]此后周庚一直在京,直至南京任上去世,也并没有回过苏州长期生活。所以,李应祯与周庚应为年轻时就已经熟识。故宫博物院藏李应祯行书致陈暹《从者札》云:『吾兄之疾大概只是湿热,院判周君亦云,然说地仙丹最妙,今录方去,试合报之。』院判周君,即南京太医院判周庚。

因此可知,从周庚尚在吴中地区,到其赴北京、南京任职期间,李应祯与周庚都交好始终。

李应祯在信札所述『别后承记忆勤惓,兼见之于原基信中』,其大意应是之前收到原基的信札,其中提到陈璚对李应祯的挂念。由此推断,原基和陈璚同在一地,有交谊且很熟悉。再次探究原基是否为周庚,首先周、陈二人都为苏州籍,有着共同的生活环境。成化十四及以后,周庚、陈璚都在北京。成化十五年后,吴宽五月服阙回京,在九月十四日就与李东阳、周庚等人拜访陈璚的新宅。[23]而后,有更多关于周庚与陈璚交谊的记录。吴宽为周庚所作墓表中也有记录:『宜有文表其墓也,陈玉汝则请于予。』[24]由此也说明陈璚与周庚有着深厚的友情,周庚有可能在致李应祯的信札中,转达陈璚向李的问候。

『原基终日思归,不能归』,结合前文的考证,札中此句恰恰可以印证原基就是周庚。其意为周庚一直想从北京回到苏州老家侍奉父母,但是回不去。前文《明代吴中人物志》记述周庚很详细,周庚家世从宋元以来行医,但是他并不想继承家业,而是以赡养老人作为其志向。当时太医院在苏州征选名医,周庚名列其中。就乞求知府丘公将其编列为弟子员,以免于上京,但是未能成行,而后入太医院成为御医。由此看来,『终日思归,不能归』正是周庚的内心所想,抑或是周曾在信中向李应祯一诉衷肠。所以,札中原基即周庚。原与元,互为异体通用,属于古今字。

此外,周庚还与吴宽有亲属关系。吴宽作《南京太医院判周君墓表》记载:『(周庚)诗则得于舅氏闾丘宾用之教为多。原己贵封院判,母闾丘氏封安人。』[25]吴宽作《闾丘宾用墓志铭》记载:『宽与君(闾丘宾用)相好,非直以表兄弟也。前葬其甥周京为状乞铭。』[26]由此可知,周庚母亲闾丘氏,舅闾氏宾用。宾用又是吴宽的表兄,且关系很好。吴宽撰《周氏墓志铭》:『宽之表姊闾丘氏,适同里周尚正甫,尚正吴之名医也,生子庚,修洁儒雅,能世其业,然不欲以医名。』[27]以此关系,周庚可称吴宽为舅。

再次,札中提到『匏庵遭此大变,竟不遂愿,见老亲之情可怜,不知今冬葬得否』。匏庵即吴宽(一四三五—一五〇四),字原博,号匏庵,长洲人。所述内容应为其父亲去世之事。成化八年春,吴宽会试、殿试皆获第一,进士及第,开始其在京为官生涯。成化十一年八月,吴宽父亲去世,回苏州丁忧。成化十二年八月,吴宽兄吴宗去世。故宫博物院藏李应祯行书致吴宽《人来札》:『令兄又复弃世,哀慕之中,重增悲怆,何以堪处。』(吴宽母亲张氏,早在景泰元年时去世,吴宽时年十六岁。)李应祯在《人来札》中所述『又复』『重增』,即是所指一年内,吴宽亲人的接连离世,对于他而言,正可谓《别后札》中『遭此大变』。按札中所述,此时吴宽父亲尚未正式下葬,而距其去世已经历时两载有余。明代吴中地区,以沈周父亲为例,于成化十三年正月去世,至成化十四年春,尚未正式下葬,沈周还与吴宽、翰襄等人去『吴之西山』[28]为其父寻找墓地。加之选址确定后,再进行土木修建工程,两或三年后再正式下葬为合理时间。据前文考证,李应祯书此札为成化十四年三、四月间,此时吴宽仍身在吴中地区丁忧,至九月才满二十七个月时限。实则至成化十五年三月,吴宽才服阙返京。因此,『不知今冬葬得否』,抑或是吴宽推迟返京的主要原因。

李应祯书写此信札之时,和吴宽都在长洲,且多有交谊。因此,才有李应祯在札中对吴宽状况和心境恰当的叙述。吴宽和李应祯二人均为吴中人氏,李应祯大吴宽五岁。李应祯并无文集传世,吴宽的文集中,有大量与李应祯交谊的记载。如吴宽服阙返京前夕所撰《阳山大石岩云泉庵记》云:『吴虽号泽国,其西有山,亦连延不绝,阳山在稍北。成化间予与太仆少卿李贞伯。』[29]《兴福寺记》:『成化十五年二月既望,予与李兵部应祯为东洞庭之游。』[30]吴宽服阙返京之日,诸多好友送行,唯李应祯一直相伴吴宽送至常州,二人关系可见一斑。吴宽离乡为官多年,在京仍然时常怀念李应祯。《次韵沈时旸雨后过饮园亭兼怀李贞伯二首》:『四海人亦多,吾生交独寡……贞伯官南京,以公事出,尝有书来云,直至苍梧而返。』[31]吴宽为李应祯撰写墓碑铭,也是他们关系莫逆的体现。铭文不但描述翔实,也充满了吴宽对李应祯的情真意切。『初,公病甚,亟欲与宽一见诀别,及是悲恨,执笔辄止,盖久而不能成文。呜呼!吾忍终不暴吾友之为人耶?』[32]吴宽对李应祯的真情实感跃然于字里行间,为观者所感。

李应祯与吴宽的交谊,还主要体现在对彼此才情的仰慕。吴宽在《刻李贞伯篆书海月庵匾》中有:『篆法久欲绝,李公得真传……昔为我题匾,握笔指腕悬……』[33]吴宽为李应祯撰写墓志铭中有:『(李应祯)平生书迹清古,文词简雅有法,为世所重。』[34]可见,吴宽对李应祯在书法、文辞方面十分推崇。李应祯对于吴宽在书画鉴藏方面也很认可,每每收入重要藏品都要与吴宽鉴赏。

同样是在成化十四年,《匏庵家藏集》之《跋文信公过小青口诗遗墨》中记述:

宋以祥兴元年八月,加文天祥少保,封信国公……忠义之气郁塞于胸中……公所著有《指南》等集,宽尝读而悲之。今兵部员外郎,李君应祯出示此纸,手迹宛然如新,盖自己卯至今戊戌二百十年矣。[35]据吴宽跋语可知,文天祥《过小青口诗卷》墨迹应是李应祯于成化十四年,任南京武选司员外郎时所得。

明张丑撰《清河书画舫》:『又信国手书《过小青口诗》一卷,后有原博、济之二跋。』[36]故此,李应祯展示此卷时,吴宽应为文天祥忠义之气所感怀,抑或是李应祯所请,才有吴宽于后纸上的题跋。

吴宽作《跋东坡楚颂帖》中记述:『予旧藏坡翁《楚颂帖》石刻,而缺其后三行,颇以为恨,盖其石已亡也。李兵部贞伯一日得其真迹来示,岂胜快然……』[37]据前文所述,李应祯于成化十四年任南京兵部武选司员外郎。因此,李应祯也有李兵部之称。据吴宽跋语可知,苏轼《楚颂帖》墨迹应是李应祯任南京武选司员外郎期间所得。吴宽亦藏有此帖墨拓,尚不全,见李应祯所示全本后『岂胜快然』。

吴宽作《题李职方藏山谷草书》中记述:

昔东坡见山谷草书,从旁称叹。钱穆父独惜,以为未见怀素真迹。后山谷见《自叙帖》,书法颇觉大进,不审此卷作时是尝见耶?抑或未见耶?职方公深于书者,藏此其必能辨之。[38]据前文所述,李应祯于成化二十二年任职方司郎中,李职方因之而名。据吴宽所题可知,黄庭坚《草书》墨迹应是李应祯任兵部职方司郎中时所得。

关于此件黄庭坚《草书》墨迹,明张丑撰《清河书画舫》记载:

黄鲁直《诸上座帖》草书,师怀素,颇逼真,即《严氏书画记》所载也,旧藏李范庵家。按《寓意编》云:李少卿尝为郎中,奉使湖湘,道过江西,于石亭寺僧处得山谷草书一卷,后有谷真字跋尾,而纸墨如新,平生阅黄书颇多,此其最矣。[39]李范庵为李应祯别号,『尤慕范文正公,题其居室曰:「范斋」』,因以为号。[40]黄庭坚草书《诸上座帖》藏于故宫博物院,观之可见其本幅有多方李应祯鉴藏印鉴,如:『李应祯印』、『贞伯父』等;以及尾纸处吴宽的题跋,其内容与《家藏集》中记载的内容大抵一致。

因此,我们可以推断,李应祯向吴宽展示的『山谷草书』即黄庭坚草书《诸上座帖》卷。

此外,札中还提及希曾,即王沂(一四四三—一五〇四),南直隶武进人。成化十一年进士,授礼部主事,历升员外郎、郎中,山东右参政,湖广右布政。

丁父忧,服阕转山东左布政使。弘治十四年,升右副都御史,巡抚真定等府,兼提督紫荆三关,累疏乞休不允,卒于官,年六十二,讣闻赐祭葬,如例给驿归其丧。王沂严毅谨恪,天性孝友。[41]以及札中提到『司成先生儒襄』,司成对国子监祭酒的尊称。儒襄应是在北京国子监的官员,与李应祯、陈璚都有交谊,待考。

札中『镃犹在南京,还复遣归。』镃,即陈璚长子陈镃,字以时。陈璚共有四子,分别是镃、钥(子陈淳)、键、鍭。关于陈镃的名和字的由来,吴宽在《陈镃字说》中有详细的记述:『陈世业农,玉汝独以其先处士君之命,从儒者。游绩学攻文,遂登乡贡,且将取甲科入官矣。然尝念先业,不忍弃,则以农事授其长子,而名之曰镃。镃既冠,使来求予字而教之。盖孟子述齐人之言,曰:「虽有镃基,不如待时。」为字曰:以时。镃也。』[42]故此,陈璚是为纪念家族先业事农,长子起名为镃(古代的锄头称为镃)。陈镃在南京待遣归之事,待考。

札中『望致意启南,厚情久不报,冀不见讶。』启南即沈周(一四二七—一五〇九),字启南,号石田,长洲人。沈周是明代吴门画派的创始人,其文人画在元明以来有承前启后的作用。沈周和李应祯同为长洲人氏,有着共同的成长环境和文化氛围,沈、李二人相互敬慕于人品及学艺方面。沈周《石田集》之《分得义庄送李中舍贞伯还朝》中关于李应祯记述:『李君亦岂寻常人,身小才大气正直。博学强记无与敌,平步便当超九棘。』[43]前文提到,李应祯儿子去世,沈周作诗纪之。弘治元年(一四八八),李应祯为沈周妻陈氏作《沈启南妻陈氏墓志铭》。甚至,李应祯还为沈周三女儿与史鉴次子婚嫁做过媒人,史鉴撰《西村集》记载:『弟与启南联姻矣,次子永龄僭求其季女,亦藉贞伯与陈玉汝赞襄成约耳。』[44]李应祯致仕,沈周更是作《喜李贞庵致仕》。吴宽为李应祯作墓碑铭中记述:『沈启南、史明古诸君,为议丧礼,且求墓地得于吴县九龙坞。』[45]以上可见,沈周与李应祯交情甚密,二人更多的交谊还体现在丹青翰墨方面。

沈周于成化五年造访魏昌,与诸贤雅集时绘制《魏园雅集图》。包括沈周,还有祝灏、李应祯、陈述、刘钰、周鼎和魏昌都在图上题跋。李应祯跋文:『抗俗宁忘世,容身且弊庐。声名出吴下,风物似秦余。画壁东林赠,铭堂太史书。雅怀能解榻,缓步即安车。侗轩丈命应祯写高作,公美强予填空。钤印:『李甡印。』[46]此时李应祯三十九岁,题跋为行楷书,有明显的台阁体风格。沈周收藏了赫赫有名的锺繇《荐季直表》,此件无论是在中国书法史,还是沈周的收藏序列中,都属于绝对重量级的作品。根据朱存理撰《赵氏铁网珊瑚》记载,后纸有元人陆行直、郑元佑、袁泰题跋,接下来就是明人李应祯和吴宽的题跋。李应祯跋文:『右锺元常荐焦季直表真迹,黄初到今千二百余年矣。而纸墨完好,希世之宝也。应祯往年在天府获观二王真迹,今复于相城沈启南所得观此,区区余年,何多幸也。同观者吴江史鉴、曹孚、汝泰、崔征,葑门朱存理。弘治四年人日,吴郡李应祯记。』[47]李应祯时年六十一岁。沈周的另一件重要收藏林逋《手札二帖》,亦是其珍爱之物。后纸分别有元人谢升孙的题跋,明人陈颀、吴宽、沈周、李东阳、张渊、程敏政的题跋,以及清宫廷乾隆帝和诸大臣的多段题跋。此卷引首,李应祯以篆书作『何靖处士真迹』,款署:『吴郡李应祯题』。[48]由此可见,沈周与李应祯有诸多在书画方面的唱和,足见其对李应祯的书画技艺也十分认可。李应祯札中所谓『厚意』待考,但无外乎二人在友情或艺事方面的事迹。

结语

李应祯作为明代中期重要的文人士大夫,与吴中文人在诗文、书画、鉴藏、雅集等方面的交游中留下大量作品,为我们研究其交游、诗文唱和、书画技艺和鉴藏等方面都提供了宝贵的资料。此《别后札》的发现和整理,一方面为我们提供了李应祯彼时在仕途、家境、思想等方面的状况,以及他书法风格嬗变的过程;另一方面札中涉及众多友朋,不仅对他们的生平纪事有补证作用,而且还启发我们从明代文人结社、雅集的现象,用更加全面、立体的角度去重新审视这件作品,也为研究吴中文人交谊提供了重要的资料。

注释:

[1]余继登. 典故纪闻: 卷十五[ G ] . 北京: 中华书局,1997:264.

[2][4][7][9][10]文林.南京太仆少卿李公墓志铭[G]//文温州文集:卷九.明刻本.

[3]沈周. 石田稿[ M ] . 明弘治十六年黃淮集义堂刻本:107,108.

[5]陈正宏. 沈周年谱[ M ] . 上海: 复旦大学出版社,1993:144.

[6]吴宽.送马秀才[G]//匏翁家藏集:卷二十五.四部丛刊影印明正德刻本.

[8]明史:卷四一六,卷二三五列传八十六《李应祯》[G].清抄本.

[11][32][34][40][45]吴宽:明故中顺大夫南京大仆寺少卿致仕李公墓碑铭[G]//匏翁家藏集:卷第七十六.四部丛刊景明正德本.

[12]喜允明生儿二首就以曾孙名孩(己亥七月三日)[G]//吴都文粹续集:卷五十一.清乾隆文渊阁四库全书钞两淮马裕家藏本.

[13]祝允明.先妣陈氏夫人墓志[G]//怀星堂集:卷十五.清乾隆文渊阁四库全书钞江苏巡抚采进本.

[14]成化四年戊子科[G]//江南通志:卷一二六.清乾隆文渊阁四库全书钞通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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