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乡同好成至契
2023-09-06张国功
张国功
相较于此前出版的《胡先骕文存》(江西高校出版社,1995)、《胡先骕诗文集》(黄山书社,2013)等,在作者一百二十周年诞辰才姗姗来迟的“十四五”国家重点出版物出版规划项目、十八卷本《胡先骕全集》(江西人民出版社,2023),可谓集大成者。该书不仅收录了胡先骕所有的植物学专业性著述、人文社会科学著述,而且新收录其往来书信等一手史料。其中文信函部分,收录了目前所能搜集到的胡先骕与七十四位(个)人士、机构的信函,涵盖中国植物学事业、高等教育、诗词唱和等丰富内容。而其中通信数量最多的,除了因为专业、公务交往的学生刘咸、朋友任鸿隽,其次即为江右同乡、词学家龙榆生,达二十三通之多。已经出版的《龙榆生友朋书札》(浙江古籍出版社,2019),共收二十六位近现代人物致龙书札,惜乎并无胡先骕。此次可弥补其中遗憾。与胡、任之间通信的时间跨度长达二十年不同,胡、龙之间的通信仅在1961至1966年不长的时间段—这时两人都已经走入生命的暮年;与胡与刘、任两位主要交流植物学专业、科研工作不同,胡与龙主要交流诗词创作与病痛疾患,可谓是真正的业余爱好与日常生活。
胡先骕(1894—1968)与龙榆生(1902—1966)二人大致生活在同时,同为江右近现代诗词名家,且分别因主持《学衡》和《词学季刊》等同人刊物而交游甚广;后世多将二人视为民国江西诗词创作群体的代表人物,新出的《江西学术史》(江西高校出版社,2022)各有章节专门论述其创作;他们各自与当时的文坛领袖、同乡前辈陈三立交游频密,胡先骕编辑《学衡》时的助手、同乡邵祖平与龙榆生在1930年代亦多有交往。但是,按照学界的梳理,民国的江西词人群体按成员活动范围形成两支队伍:活跃在国统区的以胡先骕、王易为代表的词人群体与活跃在沦陷区的以夏敬观、龙榆生为主的词人群体,成线状结构并行发展。[1]直到1961年10月5日,著名生物学家秉志给时任上海音乐学院古典文学教授龙榆生写信,向其介绍老朋友胡先骕:“志即当为左右介绍于胡步曾先生,渠住址为‘北京城内石驸马大街八十三号,请便中即与通函。其知左右已久,志又时与谈及同乡、同好,当成至契。”[2]此后,来自新建的胡先骕与来自万载的龙榆生两位江右同乡才开始通信交往。
一、乡谊
在秉志介绍后五日,龙榆生即有词作《木兰花令·辛丑重阳前九日寄胡步曾先骕教授北京》:
散原仙去风流歇,闻笛山阳声转咽。沧桑过后乐澄平,旧梦前尘随手抹。
雅音谁味中边彻?沅芷澧兰花接叶。也应词派有西江,云起轩前看郁勃。[3]
其中述及两位江右词坛前辈:首句中的“散原”即陈三立,末句中的“云起轩”即文廷式,两人同为近代诗坛的领袖。传统的读书人,地缘通常成为维系感情、进行社会交往的重要关系,对同道友朋亦多有将其纳入乡邦文脉中定位的习惯。近代以来,有感于文学活动中心整体上由内陆转移至东南沿海而导致江西淡出的变化,追慕先贤,重寻江西诗学谱系,接续宋代诗派,强化地域文化,以重振江西诗风,成为民国江西文人的集体焦虑与自觉追求。“复振西江”“张西江派之帜”[4],是陈三立等江右长者念兹在兹的心愿。因为陈三立经常在为后辈作序等场合强调“张西江派之帜”,以至于弟子邵祖平在《散原先生文行掇述》中说:“余尝疑先生遇同乡能诗者,每以张西江之帜为言,似不无门户地域之见者,曾谓‘作诗何必学江西,江西人何必须张西江派以笑质先生,先生不以为忤。”[5]龙榆生第一次致意就向胡先骕叙述陈三立、文廷式等同乡前辈与“西江”词派,表达了对江右诗词曾经蔚为风流而今逐渐消歇,幸有胡先骕继起接续的推重。
除了主编词刊,编写选本是龙榆生普及诗词的重要途径。其中影响大者,首推《近三百年名家词选》。1962年初,胡先骕读完龙寄赠的《词选》新版,即向龙建议再版时应补录一些人选。他在随后多封信中提出增补的人选,包括四川周岸登、江右王易与欧阳祖经等人[6],以及胡小石之子杨白华、王国维之子王仲闻、梁启超之弟梁启勋等晚辈[7]。其中,胡先骕多次重点提到欧阳祖经、王易、勒公我等江右同乡:
同乡王简庵教授易,久入宋人之室,为近世词宗;而南城欧阳仙贻教授祖经,于抗日战争中,成《晓月词》四卷和《庚子秋词》,悲壮激烈,媲美稼轩,竟非半塘、彊村所能及者,尤宜郑重选录者。[8]
欧阳先生历任江西南昌圖书馆馆长,南昌大学史学系教授,兰州大学教授,专研东亚各国史及诗词,今年八十,精力尚不衰,可佩也。另有王简庵教授《藕孔微尘词》数首集句,竟成《莺啼序》巨篇,无怪黄季刚先生倾服,惜他作手边不存,宜向其世兄索取原稿选录。[9]
欧阳先生现居北京王府井大街大纱帽胡同沟沿11号。先生年逾八十,而尚勤学,近且作有论段氏说文解字注之文,为诗词亦精力不衰,至为可佩。王简庵先生为近代词家宗匠,早年与其介弟王然父浩曾合刊有《南州二王词》,托体稼轩龙州,后皆舍去,一意为南宋张姜,当行出色,虽不及王朱,以视惠风无愧色,而心事细密,曾成小楼连苑一词,全体回文,殊堪惊叹也。……新建勒公有《太素斋词》,亦甚骞举,曾见之否?惜手中已无其集。[10]
1964年,龙榆生诗集《丈室闲吟》结集付梓。胡先骕在大寒之日为之作序。在序中,除了再次介绍欧阳祖经《晓月词》慷慨激烈的风格,胡先骕还将龙榆生、欧阳祖经并称为“吾乡二杰”,认为二人南北赓和,在二窗词风的潮流中另辟蹊径。[11]序末落款“新建胡先骕”,强调乡邦这一文化与情感纽带的意思不言自明。
二、同好
在胡先骕与龙榆生的书信往来中,谈得最多的,是他们共同的雅好诗词创作。—只不过,一个是植物学专业之余的爱好,一个则是他的当行本色。
1961年11月14日,胡先骕首次致信龙榆生,向对方谈及自己诗词创作经历[12]。他首先表明自己“以业余弄翰,时作时辍,非专治诗者可比”。这并非谦词。尽管胡先骕因为主编《学衡》、与新文化群体发生新旧之争而“出圈”为文化界所熟悉,但其学有专攻,以植物学为本业,作诗确实是“业余弄翰,时作时辍”。此次全集收录有胡创作的所有诗词,与中文信函一并合成第十七卷,从数量上看并不算多。至于胡先骕提到自己“解放以来搁笔十载”,亦非虚言而是写实。从大致按编年的编排来看,诗词创作相对集中在1940年代以前。因为曾发表时政批评等“历史问题”,加上在“一边倒”的风气中逆潮流批评苏联学者李森科等,胡先骕在1950年代被迅速边缘化。这位“中国生物学家的老祖宗”、1948年的院士,1955年落选学部委员,被认定“思想一贯反动,但学术上有一些成就”[13],陷入沉寂的晚年。其早年十分活跃、不惧以文化保守主义的“落伍”身份与新文化阵营公开论争的诗词创作与评论活动几乎完全停止。在全集所收的诗稿中,自1948年创作《戊子元日和半翁》《卞孝萱以书来述其母苦节教子事诗以彰之》之后,直到1960年前后,环境稍为宽松,胡先骕才创作有一首《题苏文忠公笠屐图》,借苏轼经受谗谤而怡然自适的人生态度自况:“忠规谠论绝阿附,一生宦迹多屈伸。几遭谗谤困迁谪,穷不易操德日新。黄州五载甘处约,赤壁两赋传千春。”[14]随后他与欧阳祖经等参加著名的诗社稊园之吟集活动,难得地流露出些许轻松心情:“未须叹川逝,叙情且申酌。兰亭存余韵,嘉会今胜昨。归咏成短章,舞雩有至乐。”[15]
这次在信中胡先骕着重向龙榆生介绍了自己的诗歌新作《水杉歌》《宇宙航行歌》,自信比清末外交家、诗人黄遵宪人境庐诗“之仅知剽窃新名词者,尚有一日之长”。长韵《水杉歌》是一首著名的科学诗,吟咏水杉及其发现。胡先骕在诗序中亦曾表示该诗“典实自琢,尚不刺目,或非入境庐掎摭名物之比耶”[16]。他相信自己的科学诗比黄遵宪摭拾在国外听闻的声光电化等科技新名词入诗、惧敷陈事实而缺乏感情、堕入理障更胜一筹。不久,胡先骕给龙榆生寄上《水杉歌》抽印本,请龙代为誊印分赠沪上同好。《水杉歌》发表于《光明日报》1961年10月31日《东风》副刊,次年2月17日经陈毅推荐并配发其读后记发表于《人民日报》,系胡先骕进入当代后公开发表的唯一诗作。1961年11月15日龙榆生复信对该诗表示欣赏。胡先骕回复道:“此诗在我国韵文中实为创体,盖不但多识鸟兽草木之名,而能将最深邃之科学知识,以优美之诗歌阐述之。”[17]“创体”一词,充分显示了胡先骕对该诗的自信与自得。长诗融科学理性与诗性于一体,践行了胡先骕早年在《评〈尝试集〉》《中国文学改良论》等文论中提出的融现代学问入古典诗意以达新境界的追求。[18]
《水杉歌》发表后,胡先骕注意到有人在《人民日报》发表《粒子诗》,揣测作者可能是老辈的物理学家或化学家。在这一时期与龙榆生的通信中,胡先骕多次提到近代多有科学家能诗词这一现象,详细举出的代表性人物,包括植物学家秉志、钱崇澍,化学家任鸿隽、张子高,数学家何鲁,动物学家杨钟健,工程师吴蔼辰,电机专家许先申,工程学家程孝刚,地质学家李四光、翁文灏,地理气象学家竺可桢等老一辈,以及神经学家欧阳翥、动物学家陈丞、王希成,鱼类学家王钦福,化工学家张江树,交通史家张星烺,植物学家戴藩瑨,等等。在胡先骕看来,“此皆近五十年来,科学家或深入旧学者,国外殆罕其匹”。但是,这毕竟是“旧时代流风余韵之余波,在今日不可见矣”[19]。
除了诗词创作时作时辍的变化,在首次的致信中,胡先骕还向龙榆生剖析自己作词的师承:“少年时亦曾追随周癸叔、王简庵学为倚声,由彊村上溯梦窗(彊村翁在沪上时,曾数陪晤语,不啻私淑也),终以不耐声律束缚而舍去。足下授砚有师传,造诣夙深,时贤中已鲜能抗手矣。”[20]“彊村”即晚清词坛巨擘朱祖谋,龙榆生为其私淑弟子。1931年朱临终前,将遗稿及日常所用之砚台相授与龙。传薪托钵,此授砚之举被视为彊村词学道统之承递,也是龙榆生确立“词宗传人”身份的标志。夏敬观、吴湖帆、徐悲鸿、方君璧等名家多次绘制题咏《彊村授砚图》,彊村授砚成为20世纪30年代著名的文化事件。胡先骕所说“授砚有师传”,即指此桩词坛佳话。在这里,胡先骕特意强调自己在上海曾数次陪侍朱祖谋晤语,“不啻私淑也”,无疑为与龙榆生的关系增加一层同门学缘之谊。至于说自己学词“上溯梦窗”,则颇为典型地反映了清末民国词坛的风气。梦窗为南宋词人吴文英之号。晚清词坛王鹏运、朱祖谋、郑文焯、况周颐四大家,都以梦窗词风转移一时风会,形成梦窗词热。胡适在著名的《文学改良刍议》中批评胡先骕的词“一大堆陈词套语”,后来钱仲联在《近百年词坛点将录》中为胡先骕辩护:“自为词有被胡适所讥者,时人学梦窗者多有此失,不独步曾为然。”[21]其中即揭示胡先骕词学梦窗。1964年,胡先骕在为龙榆生诗集《丈室闲吟》所作序中,开头亦指出,清季以来,王鹏运、朱彊村、郑文焯、况周颐、沈曾植等人,“以声气相赓鸣,海内竞为南宋”。而孤标异帜,与南宋词风相抗手者,则为江西文廷式,成为苏辛派之领袖。在这个大背景下,后起的龙榆生,“宗清真(即周邦彦)、梦窗,旁及苏辛,与彊村晚年宗旨默契,乃传以砚,盖俨然及门。……自兹以后,政局骤变,思潮所振荡,深入文学之髓,千年师法,已难墨守。君病中所得《丈室闲吟》,已蒙时代之烙印,则词虽小道,百尺竿头,且将继进而开新生面,则又岂呫啜推敲声韵之旧日词人,所能企及”[22]。胡先骕将龙榆生置于清季词学统绪中,认为其虽然后起而能“传以砚”,且在世变的影响之下,“继进而开新生面”。不过对《丈室闲吟》,胡先骕并非完全认同。他认为龙诗“以旧学根底羼入新思,自有进境,亦以表示受大时代环境之影响,心情有巨大变化,已非旧日窠臼所能束缚也”。但是,“体制革新,仍以美善为标准。若徒追随时尚,而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则未能革旧布新,开来继往”,龙诗“有数章殊宜删削”[23]。不久胡先骕又致信龙建议删削数首及附注,原因是“词旨以婉约为宗,过于露骨究非所宜,而小注尤宜慎重,不必尽以公之于世也”[24]。其中的标准,以婉约为上,不宜过于露骨,正如其序中所说不宜“追随时尚”,可以见出胡先骕一以贯之的古典主义文学思想。
三、吕碧城
胡先骕与龙榆生书信中的另一主要内容,是关于民国奇女子吕碧城。
吕碧城1883年出生于安徽旌德一个书香世家。家族破落后她努力自立,曾入《大公报》做编辑,任北洋女子公学、北洋女子师范学堂总教习、监督,出任袁世凯总统府机要秘书;后又自费留学哥伦比亚大学,漫游欧美。其终身未嫁,1930年皈依佛門,1943年在香港辞世。吕碧城一生传奇,创作大量诗词,在民国有“绛帷独拥人争羡,到处咸推吕碧城”之盛况。
龙榆生较吕碧城小近二十岁,但以词为媒,成忘年交。其《近三百年名家词选》便以吕碧城词五首殿后,并誉其为“一代词媛”。胡先骕在第一次通信中即请龙寄赠吕碧城词集[25]。在收到龙榆生寄赠的吕碧城《晓珠词》手稿后,胡又希望能惠寄《晓珠词》全稿[26]。龙榆生回复说不可得后,胡“至以为怅”,叮嘱有机会代购[27]。对于龙榆生《近三百年名家词选》不选顾太清而录吕碧城,胡先骕极为欣赏,以为见出龙之卓识。但具体词选,胡认为龙之去取与自己有出入;且为篇幅所限,似未尽吕碧城之所长。随后,胡在信中询问:吕碧城姊妹到底四人还是三人?其先世如何,有兄弟否?其与袁寒云有何关系?连发数问,皆是个人私事,可见胡对吕之关注。在信中,胡先骕主动提出,“每谓碧城为近代易安,乃三百年来所未有,而知之者特寡”,自己有意为其作一文评。[28]但因为生病,他一直未动笔。对自己将吕碧城称为“三百年女词人第一”,胡先骕不确定是否过于夸奖,想听一下龙的意见。[29]次年,胡先骕一度想以英文介绍吕碧城,希望龙惠赐详备之小传。[30]要用英文写小传的原因,在于吕曾“久居瑞士,亦知名国际也”[31]。读完吕碧城的《晓珠词》定稿及龙所写的小传,胡先骕毫不客气地指出小传颇有失实之处,可以用吕的游记来校正。胡指出:“国人作传,不求真实,使作者本人之真实面貌未能坦白示人,因而使后人对于作者更不能深切了解,殊非得策也。”随后胡先骕长篇论述自己对吕碧城的看法:
碧城与秋瑾曾有一次接触,秋邀其参加革命,而吕以抱世界主义拒之,已明见于其杂记中,则谓其参加革命,宁非厚诬古人乎!碧城以羞于投机而致暴富,此其聪慧过人处,然过于浮奢,此或使人非议,终于不敢亲近,而不能结婚之主要原因。其词字里行间屡表惆怅,杂记亦明揭示未得素心人,故以独身终。以视易安与明诚之享闺房静好之乐,未使非一缺憾,因亦影响其著作,此亦导之皈依佛法之主要原因。渠固绮年玉貌,尤喜艳装,屡以孔翠为其服装之象征,且爱跳舞,则其性情非驯善或峻冷可知。若果能宜家,当更多言情不朽之作,彼未能为Elizabeth Browning,不可谓非憾事也。彼擅英语,殆无问题,习法德语则在游欧之后。杂记中曾自述其初学法语之经过,以后是否真能精通,亦是问题。大约其译著皆以英文为之,其素养固于此也。窃谓吕碧城天资绝世,为南宋以来词人第一,其为人颇为荆十三娘风味,最后皈依佛法,得大解脱,自是过人之处。惜龙传未能作一正确真实之评传,骕能否胜任,亦不敢自信。然其用字用典,以及词律均有疏处,亦无庸讳言,至欲跨越宋唐,更进一步,似亦未能到此境界也。《信芳集》与《吕碧城集》均刊登照相多幅,直至一九二九年维也纳所摄之两帧照片为止,其好艳装,至老不衰,可赞亦复可议也。其人文学造诣不及Madame De Stael,多产不及George Sand,其性情则有近似之处,然二人皆有恋人,桑更以多恋著称,而碧城则持独身主义—虽颇多惆怅语,殆中西环境及以本人一生之经历有以使然欤?然终为五百年一见之绝代女词人,惜国人知音者并不多也。[32]
其中不仅涉及对吕碧城“参加革命”之“厚诬”的辨正,也有对其终生未婚而影响著作、皈依佛门的遗憾及其原因之分析,还有对吕“喜艳装”、外语水平、诗词用典用字的评论,以及吕与英国诗人勃朗宁夫人、法国作家斯塔尔夫人与乔治·桑等国外女性文学家的对比,等等。
胡先骕对吕碧城的照片印象深刻。龙榆生给胡先骕寄上吕照八帧,供其作评价文章之用。胡评点说:“女士美丽过人,而亦性好绚丽,其喜好孔雀,直可以孔雀拟其人,然过于艳丽,便似非姑射仙人之比,盖缺雅淡之故。惟性□□奢亦不宜于成室家之好之主因,而晚节既解脱而又义烈,真宜极尽绵薄以传之其人其文,恐皆非时尚所能称许者也。”胡一再慨叹:“如此一代绝世词人,若在国外以专书评论之者,必不止一本,今则除我辈二三故老外,几无人能道其名者。《辞海》亦不见录,殊堪慨叹,国人之不学于此可见矣。”[33]胡先骕还请龙榆生将吕碧城海外手迹所未影照者,托人精抄钉成一小册寄给他。[34]当《辞海》修订本还在编辑中时,胡先骕就希望能著录吕碧城。后见到《辞海》定稿,发现仍未著录吕名。想到主持编辑事多为上海人士,胡特意向龙提出,希望“设法为之介绍,使一代才人得在此参考书中占数行版面乎?”[35]1965年秋,胡先骕开始写《忏庵丛话》。他信告龙榆生,丛话论及女词人,以吕碧城为首,希望龙补寄有关材料[36]。
胡先骕对吕碧城念兹在兹,但最终也没有完成其向龙榆生承诺的吕氏小传。书信集中所收他写给龙榆生的最后一封信(1966年5月2日)中,一再提到吕碧城,告诉龙自己为吕之《晓珠词》题词一首[37],即《高阳台》:
慕聂怀荆,引杯看剑,千春第一词人。瀛海乘桴,幽忧遗世心情。雪山照影真姑射,羡天生、冰雪聪明。早吟笺,传遍遐陬,价重鸡林。
令威华表知兴叹,叹故园城郭,烽燧纵横。恸哭西台,唾壶敲缺谁听。饿夫抗节追文谢,吊国殇、楚些招魂。更堪伤,研骨成尘,从付波臣。
其中既有对吕碧城才华一再而三的赞叹,更有对其命运结局的伤感。所谓“研骨成尘,从付波臣”,即指吕碧城遗言死后骨灰扬于大海中。其前有小引:“题吕碧城《晓珠词》。碧城笄年办女学,词宗北宋,后旅游海外,风骨益峻,李易安为之俯首。”[38]他一再将吕与李清照相提并论。
“著书唯剩颂红妆。”胡先骕晚年心系吕碧城,欲为其作传,颇让人想到僻居岭南的史学家陈寅恪在晚年目盲体衰时仍倾力为“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后世轻薄者所厚诬”的明末名媛、诗坛才女柳如是作传,终成八十余万言的《柳如是别传》。学者胡宗刚说:“胡先骕心系吕碧城的年代已是文化被粗鄙化的年代。……坚守孕育自己的文化,心系吕碧城,就是不忍坐视一代才女被埋没,不忍优美的文化被断送。”[39]胡先骕不断与龙榆生交流自己对吕碧城的看法,可谓满腔心事觅知音。
注释:
赵家晨:《论民国江西词人群体》,《南阳师范学院学报》2020年第5期。
翟启慧、胡宗刚编:《秉志文存》第三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439—440頁。
《龙榆生词学论文集·忍寒词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583页。
陈三立:《邵潭秋培风楼诗并序》,潘益民、李开军辑注:《散原精舍诗文集补编》,江西人民出版社,2007,第306页。
转引自贺国强、魏中林:《诗学接受·文化心态·地域风神—同光体江西派的三重视阈》,《广西社会科学》2008年3期。
1964年4月10日胡先骕致龙榆生,《胡先骕全集》第十七卷,江西人民出版社,2023年,第530页。
1963年12月16日胡先骕致龙榆生,《胡先骕全集》第十七卷,第533页。1964年5月23日胡先骕致龙榆生,《胡先骕全集》第十七卷,第534页。
1963年4月10日胡先骕致龙榆生,《胡先骕全集》第十七卷,第530页。
1963年5月8日胡先骕致龙榆生,《胡先骕全集》第十七卷,第531页。
1963年5月22日胡先骕致龙榆生,《胡先骕全集》第十七卷,第532页。
胡先骕:《龙榆生〈丈室闲吟〉序》,《胡先骕全集》第十五卷,江西人民出版社,2023年,第690页。
《胡先骕全集》第十七卷,第528页。
中科院植物所《对研究院胡先骕的改造计划》,转引自胡宗刚:《胡先骕先生年谱长编》,江西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603页。
《胡先骕全集》第十七卷,第167页。
胡先骕:《辛丑重三稊园吟社禊集以吴梅村补禊诗分韵得却字》,《胡先骕全集》第十七卷,第171页。
胡先骕:《水杉歌》,《胡先骕全集》第十七卷,第167页。
《胡先骕全集》第十七卷,第529页。
1961年11月19日胡先骕致龙榆生,《胡先骕全集》第十七卷,第529页。
1965年9月20日胡先骕致龙榆生,《胡先骕全集》第十七卷,第539—540页。
1961年11月14日胡先骕致龙榆生,《胡先骕全集》第十七卷,第528页。
《当代学者自选文库·钱仲联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717页。
胡先骕:《龙榆生〈丈室闲吟〉序》,《胡先骕全集》第十五卷,第690页。
1964年12月8日胡先骕致龙榆生,《胡先骕全集》第十七卷,第534—535页。
1965年1月12日胡先骕致龙榆生,《胡先骕全集》第十七卷,第536頁。
1961年10月14日胡先骕致龙榆生,《胡先骕全集》第十七卷,第528页。
1961年11月6日胡先骕致龙榆生,《胡先骕全集》第十七卷,第529页。
1961年11月19日胡先骕致龙榆生,《胡先骕全集》第十七卷,第529页。
1963年4月10日胡先骕致龙榆生,《胡先骕全集》第十七卷,第530页。
1963年5月22日胡先骕致龙榆生,《胡先骕全集》第十七卷,第532页。
1964年5月23日胡先骕致龙榆生,《胡先骕全集》第十七卷,第534页。
1964年11月14日胡先骕致龙榆生,《胡先骕全集》第十七卷,第534页。
1964年12月8日胡先骕致龙榆生,《胡先骕全集》第十七卷,第535页。
1964年12月16日胡先骕致龙榆生,《胡先骕全集》第十七卷,第536页。
1965年3月1日胡先骕致龙榆生,《胡先骕全集》第十七卷,第537页。
1965年6月18日胡先骕致龙榆生,《胡先骕全集》第十七卷,第537—538页。
1965年9月14日胡先骕致龙榆生,《胡先骕全集》第十七卷,第538页。
1966年5月2日胡先骕致龙榆生,《胡先骕全集》第十七卷,第541页。
《胡先骕全集》第十七卷,第291页。
胡宗刚:《不该忘记的胡先骕》,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17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