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所缺水月
2023-09-03曾有情
曾有情
我入伍的那个小小军营叫莫里拉哨所,位于喜马拉雅山北麓的边防一线,离外军哨所仅仅几十米之隔,属于中国领土的最边缘,海拔5000米,是全军最高的驻防点之一。这里高寒缺氧,含氧量只有海平面的40%左右。
对了,我入伍的那个年代是20世纪80年代初期,我到部队的第一个岗位是莫里拉哨所炊事班的炊事员。
一
雪已经化了,尽管远处的雪峰永远以白色为主调,但我在莫里拉哨所总算熬过了第一个长达5个月的封山期,哨所迎来了宝贵的黄金季节:开山期。天气渐渐转暖,气温从最冷时的零下30多摄氏度,缓慢攀爬到了现在的10摄氏度左右。
哨所最美好的季节,偏偏今年又遇上了一件最不美好的事:缺水月。
就像嚴重缺氧一样,莫里拉哨所还严重缺水。多年前,上级派来的专家进行了好一番勘探,也陆续打了多个深井,有的跟撒尿一样冒一点儿水就没了,有的井压根儿榨不出一滴水来。打井的人一拨拨撤走了,但守卫国土的兵们却一批批来了,长年累月战斗在这里。
我军与外军哨所之间有一道铁丝网,那便是森严的国界线。我望着铁丝网那边,心存纳闷,同一座山上,我方哨所这边找不到水,相隔不远的外军哨所却不缺水,让我愤慨的是这山的地质结构,为什么会厚此薄彼?有时,外军故意当着我方哨兵的面把水一盆盆泼在地上,找碴儿气中国兵。
封山时节,官兵用水很好解决,或化冰或融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在炊事班的屋檐下,掰几根长长的粗粗的冰凌,砍成几截扔进锅里,就能烧一壶开水。到了开山期就只能靠天吃水了,那是一个纯属撞大运的概率事件。
开山期无雪可取,无冰可化,如果运气好的话,在离哨所四五百米的一块褐色岩石下面,有碗口粗的一个泉眼,咕嘟咕嘟源源不断冒出一股清冽的泉水,哨所就吃水不愁了。因为是暗泉,寻不着它的源头,摸不着它的踪迹,自然也就把握不了它的规律。
如果运气差的年头儿,那股山泉消失得无影无踪,岩石下面只剩一块干裂的沙地。
专家前来考察过,认为是远处的雪山融化,水渗入地层,形成地下水,再从哨所附近的岩石下冒出来;但如果遇上某年气温较低,雪山融化偏慢,地下水不足,那股山泉自然就断流了。等气温逐渐升高,雪的融化量加大,地下水充盈,那股死泉才慢慢活跃起来。遇到气温低的特殊年份,哨所缺水大约一月。
士兵们每年最盼开山期,但更盼那股泉水如期而至。周大志老兵提前十多天,就带着我多次去那处岩石下面,打探泉水叮咚的脚步。周大志双手合计,求菩萨求山神求水神,最终也未能求来那水的踪影,他无奈地说:“今年又要度过一个难熬的缺水月了。”
“难道天就不下雨吗?”我问。
“那更别指望了,这地方下一次雨都得用罕见来形容,空中飘浮的云朵像一团团晒干的棉花,挤不出一滴雨水来。”
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活人也不能被水逼死。无法享受到山泉的便捷,就只能不辞辛劳,靠人力去10公里之外的一条雪水河拉水。
一辆拉水车每天至少也要来回4趟,才能勉强满足全哨所35号人的最基本需求。每趟来回约20公里,翻山越岭,而且每趟要负重数百公斤的水车,在5000米的海拔高度上,严重缺氧会大大降低双脚的速度。炊事班全员4人,除了做饭之外,每人每天至少要轮流拉一次水。
我想当然地说:“为什么不修公路开车去拉水?跑得快得多,干吗让人去受这个累?吃这个苦?”
周老兵不屑地瞅我一眼:“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在海拔5000米的山上修10公里的公路那要多大的成本?大多数年头儿山泉能够如约而至,有公路也用不着,即便没山泉的年头儿,最多也只能用一个月,修公路加上养车用油,划算吗?”
“那……”我又说,“可以在有雪的时候,用雪化水,储存起来,等待缺水的时候再用呀。”
周大志告诉我,几十号人一个月左右的用水量,需要修多大一个蓄水池啊?况且等有雪的时候取雪化水,费老劲储藏起来,结果这一年那股山泉又来水了,岂不白干了?而且,这么多人长达一个月的用水,需要很好的储存条件和消毒要求,哨所哪有这个条件?水存久了就臭了,喝了以后中毒,跑肚拉稀在所难免。
我继续动脑筋、发疑问:“为什么不用牲口拉水?好歹也让人轻松一点儿。”
周大志说:“以前哨所养了一头驴,专门用来拉水。咱们黄江河哨长还是炊事员的时候,结束了赶驴拉水的历史。”
“为什么呀?驴不就是为人干活儿的吗?”我再问。
周大志动了动脸上僵硬的肌肉,声音低沉地讲起了一个心酸的故事。
遇上缺水月这样干渴的月份,炊事员就必须义不容辞地去适应这种艰难时段。黄江河哨长那时还在当炊事员,他的名字里有“江”有“河”,却没有带来江河里的一滴水。
黄江河每天都要给毛驴套上水车,在哨所与雪水河之间往返四五趟,行程约百公里,因为是毛驴卖苦力,作为车把式的他并不觉得多么辛苦,所以全哨所的一切生活用水,基本上由他一个人打理。
拉水车是一辆简陋的木板车,支两个橡胶轱辘,车上平躺着一个圆形的大汽油桶,在油桶的肚子上朝天锯开一个长方形的孔,作为灌水口,在汽油桶原来那个盖子的位置,焊了一个水龙头,作为出水口,汽油桶便改装成了另一种用途。有人曾问过为什么要用汽油桶做水车呢?黄江河意味深长地回答:“因为水贵如油。”
黄江河赶着毛驴去雪水河的路上,他坐在空车的辕上,让驴为他省一把劲;回来的时候,一遇爬坡,驴在前面拉,他在后面推,再给驴加一把劲。
有一天,黄江河给车上的汽油桶里灌满了水,赶着毛驴上路回哨所。这是当天拉的第四趟水,毛驴和他都很疲惫,但还得加快速度,必须挤出再跑一个来回的时间。毛驴总是那么任劳任怨地听人吆喝,任人驱赶。
突然,毛驴痴痴地站立着,一个劲儿发呆。黄江河“驾驾”吼了两声,毛驴仍然不肯挪步。黄江河一般舍不得用鞭子抽它,可今天它格外反常,大有撂挑子的架势,黄江河忍不住给了它一鞭子,那畜生还是一动不动。它抬起头久久地望着远方,发出从未有过的叫声。
黄江河倍感异样,沿毛驴的视线方向朝远处张望,他发现山坡上伫立着一头漂亮的野驴。这头毛驴显然是第一次遇上它同宗不同族的野驴,毛驴表现得异常兴奋和激动。黄江河恍然大悟,这头拉水的毛驴原来是一头公驴,哨所就这么一头牲口,以前从来没人注意它的性别。
黄江河一琢磨,山坡上的那头野毛驴应该是一头母驴。哨所这头毛驴遇缺水月的年头儿,成天让它拉车;不缺水的年头儿,它就住在哨所旁边的一个山洞里,基本成天睡大觉,山洞冬天比较暖和,是天然的理想的驴圈。毛驴也没个同伴,自然十分孤独,实在难为它了。
野母驴开始转身向更远处走去。拉水的公毛驴突然前蹄腾空,身子一个直立,再顽强地挣扎了几下,水车咣当一声倒在路上,水从油桶里咕嘟咕嘟流出来,湿了一地。
公毛驴的缰绳被它挣断,拖着笼头上剩下的一截绳索,四蹄扬起缕缕尘土,向那头野母驴狂奔而去。
黄江河愣了片刻,立马醒过神来,可恶的驴,你是军中的驴,绝不能撂挑子当逃兵,必须阻止你脱离岗位逃避使命。他拔腿向毛驴奋力追去。
毛驴很快赶上了野驴,与它并肩奔跑。黄江河千锤百炼的军人脚力真是了得,短距离的冲刺,他的两腿未必跑不过四蹄,当他与毛驴相隔咫尺之时,他弓腰去抓毛驴拖在地上的一截缰绳,手离缰绳仅仅几十厘米,只需一步加速,便可抓住缰绳,扭住毛驴嘴上的笼头,就能将它拉回原来的岗位。
关键时刻,黄江河陡然发现,他已到国境线的边缘,他慌忙止步,把双腿和身躯紧急控制在中国境内,而毛驴跟着那头野驴越过国界,像童话一般,渐渐消失在黄江河无奈的视线中。
毛驴就这样“叛逃”去了国外。
“拉水的毛驴跑了,那黄哨长当年肯定会挨处分吧?”我听入了迷,开始以一个军人的思维,来衡量这一事件的严重后果。
“黄哨长并没有受到处分。”周大志说。
“不应该呀。那头拉车的毛驴也是军产啊,黄哨长导致军产损失怎么会对他网开一面呢?”我感到十分纳闷。
“毛驴与野驴逃到国外,那是客观上的不可抗力,黄哨长已经尽力了。”周大志说,“毛驴可以当逃兵,但军人不行,驴跑了,那就用人拉!”周大志继续他才讲了一半的故事。
黄江河从国境线上折回来,扶起倾倒的拉水车,重新去雪水河灌了水,将原本架在驴身上的轭木,搁在了自己的肩上,使出浑身力气步履艰难地走着,水车吱嘎吱嘎地沿山路的坡度一路响上去,又一路响下来,一直响到哨所。
黄江河拍着胸脯,向当时的哨长,也就是现在的连长表决心:“是我没有看住驴,没有追回驴,往后驴拉的车,我来拉,我哪怕不睡觉也不会让全哨所没水喝没水用!”
驴跑了也只能由人来担起这副重担,一天又一天,黄江河不停地为那些干渴的喉咙忙碌。当然,哨长也不会让黄江河一人去干,要求炊事班轮流拉水,从此,这就成了莫里拉哨所的传统。
压在肩上的轭木硌得肩痛,后来,黄江河找到一只废旧的汽车内胎,割下一块胶皮替换了轭木。一个缺水月下来,炊事员的军装在肩部位置,要打好几层补丁。
周大志还是没有正面回答我,黄江河当年为什么没有受处分,追问了一句,周大志这才说:“真正的原因是用驴拉水省力,但不省事,拉水的成本远远高于人力。”
“为什么?”我皱着眉不解其意。
周大志指指光秃秃的四周:“你瞧瞧,这是哨所最好的季节,也很难见到草,大雪封山的那半年更是一根草也找不到。”
我恍然大悟,这里根本无法为毛驴提供天然的草料,连部那山沟里也几乎不长草,营部也没有,团部也基本没有,驴干活力气大,吃得也多,驴饲料必须由军分区配发,在开山期运到哨所。而离哨所很近的那块岩石下的山泉,有的年头儿有水,有的年头儿无水,有山泉的时候,白白养驴一年没活儿干,都恨不得把它宰了做驴肉火烧。即使山泉迟来的年头儿,毛驴的贡献也只有缺水的三十来天,却要把它长年累月地养得膘肥体壮,得不偿失。如今毛驴跑了,上级觉得反而省了成本少了麻烦,这才真正叫借坡下驴。
“但是,黄江河后来还是受了一个严重警告处分。”周大志补充说。
“这又是怎么回事?”我刨根问底。
或许是那头毛驴懂得感激黄江河的成全,或许是毛驴故意向黄江河炫耀它如今的幸福,或许就是一次平常的回家探亲,黄江河又见到了那头毛驴。
驴跑了之后,第二年还好,那股山泉像是有意安慰大家,为哨所送来了清凉的液体。第三年,缺水月又挤进了哨所的日历和炊事班的日常工作。
这天,已是炊事班班长的黄江河拉着沉重的水车,步履稳健有力地走在路上,在离哨所几十米的地方,他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在近处,那是久违的毛驴叫声在跟他打招呼。
黄江河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晃了晃头,定了定神仔细一看,立马喜出望外,是它,那个擅离职守“叛逃”国外的驴战友回来了!
毛驴向黄江河跑来,就像两年前,它义无反顾地离开黄江河一样异常冲动,更不可思议的是,毛驴还带着一头野驴和一头小驴。黄江河认识这头野驴,它就是前年把毛驴引向国外的那个“罪魁祸首”,那头小驴应该是它们的孩子。
黄江河放下水车,跑向毛驴,他一只手紧紧搂住毛驴的脖子,另一只手不停地梳理它的鬃毛,像久别重逢的老战友一样激动万分,热泪盈眶。
毛驴也尽情地表达它的思念之情,不停地晃动脖子,把头贴在黄江河脸上、身上轻轻地摩擦,尾巴上下左右翻卷,前蹄轻轻敲着地面,击打欢快的节奏,它的嘴里发出声声的低鸣,那是它在向黄江河诉说它的离情别绪。
毛驴用黄江河似乎能够听懂的驴语,向他介绍它幸福的家庭:它美丽温柔的妻子,以及它們活泼可爱的驴宝宝。小驴综合了公驴与野母驴的毛色,遗传得恰到好处。野母驴和小驴站在几十米开外,打量着黄江河,显得有些胆怯和羞涩。
黄江河发现,野外恬静的生活,使毛驴滋润和剽悍了许多,肩部长期被轭木磨出的老茧,虽已得到明显的恢复,还依稀可见劳累的基础。它的嘴上仍然套着笼头,一根陈旧的缰绳从笼头上延伸到地面,留下一段它在哨所劳累经历的前史。
黄江河把手滑到毛驴的唇边,毛驴用舌头轻轻舔他的手心,温温的柔柔的感觉,如同一群细虫在手心愉悦地爬动。
离哨所近在咫尺,很多兵都认识这头驴,见到“叛逃”国外的驴回来了,有的兵接连高喊:“抓住它,别让它再跑了!”
现在,黄江河想把毛驴抓住易如反掌,只要死死勒住那根缰绳就行。但他知道如果扣留毛驴,它将延续拉水的命运,为哨所贡献苦力,直到最后贡献皮肉。
黄江河早已习惯了替毛驴去承受那种重负和责任,他不忍拆散它幸福的家庭,结束它现在的自由生活。他做出了令士兵们都认为匪夷所思的举动:他替毛驴解开了嘴上的笼头,这个带着驴汗味的笼头是一段苦难的记忆。笼头压迫之处已磨光了驴毛,黄江河相信去掉了这个枷锁,时间会催生新毛,与别处的毛色渐渐达成和谐。
随后,黄江河在兵们的不解和惊诧之中,吻了一下驴的额心,在驴的耳边低语几句,鼓励它把幸福传递给荒原,永远忘记轭木的压迫、笼头的控制和鞭子的疼痛。
最后,黄江河一掌拍在毛驴的屁股上,毛驴大叫一声,算是与他高调地告别,跑向它的妻子和孩子,一家三口渐行渐远。
为此,黄江河受到了士兵们的指责,组织上给了他一个行政严重警告处分。
我眨着眼睛问:“两年前毛驴跑了,黄哨长没挨处分,现在为什么要处分他?反正都是驴跑了,同一件事同样的结果,怎么会是两个标准呢?”
周大志说:“结果一样但性质不一样,两年前毛驴逃跑那是不可抗拒,这次黄江河是故意放跑了驴,有主观动机,理应受到处分。”
我过了过脑子,说:“也有道理,在我们老家谁家丢一只鸡都是不小的损失,何况这么大一头驴。不过,我觉得黄哨长也没做错,他宁愿自己受累也要给毛驴自由,他真是个爷们儿!”
周大志说:“也有兵背地里骂他:脑子真是被驴踢了!”
二
岩石下那汪山泉不来,缺水月就必然会来。今年,周大志成了拉水的主力。我作为炊事员自然也是拉水的后备力量。周大志拍着我单薄的肩膀说:“你这小肩膀哪经得住水车的折磨,跟着我先练练脚力吧。”
不知道是小时候营养不良,还是爹妈的遗传,我的个子又小又矮,在新兵连一百多新兵中,列队时我排在最后一个,以至接兵干部都怀疑我入伍体检时,量错了身高,其实我暗中悄悄踮了踮脚才刚够身高的标准。矮小的身材,再搭配一张透着几分稚气的娃娃脸,又加上一身松松垮垮肥大的军装,有时我自己都嫌有损军人形象。不过,我也相信,我的个子还会长,等我从新兵熬成了老兵,也就得来了一副高大健壮的体魄。
周大志拉水时,我每次都跟着,拉拉空车,往汽油桶里灌水,上坡时,在车后推上一把,为周大志加一把劲等,干一些辅助性的活儿。每天往返几趟,坚持一阵,在高海拔的山间,在凹凸不平的路上,我走路的功夫还真练出来了。周大志说:“黄哨长当年放走驴十分英明,靠人拉水真是锻炼人。”
周大志说得轻松,其实他累得晚上难以入睡,肩膀又红又肿,不管左侧卧还是右侧卧都痛得钻心,只能平躺着,或趴着就寝。别人每天最多拉两趟水,他至少要拉四趟,其中有两趟本应是我的任务,却都成了他的活儿,我不过跟着他跑跑腿而已。
我深感內疚,周大志说:“我是你的师父,我不帮你谁帮你?谁叫你光长年龄不长个儿,只长心眼儿不长劲呢?”
哨所的电话铃声响了。那部必须经过团部总机接转的手摇式电话,很长时间都以装死的状态保持沉默。一旦电话铃响,必定有事,不是好事就是坏事。
我所在的宿舍与黄江河哨所的宿舍,并联了一部电话,一旦铃响,两个宿舍都能听见,防止有时候哨长不在误了电话,就可能误了事。铃声响了一阵,我以为黄江河不在,抓起电话,却听到黄江河在隔壁宿舍已经接听:“你好,我是莫里拉哨所黄江河哨长。”
我赶紧放下电话,与几个兵跑到黄江河的宿舍,探听电话是哪里打来的,究竟什么事,所谓“电话一响,全体心慌”,都想知道它响的内容。
他们来到黄江河的宿舍,只听到黄江河简单、干脆、响亮地回答:“是……是……明白……明白……太好了,感谢首长和上级的关心……我保证安排好!”然后,他挂了电话。
大家都盯着黄江河,迫切想知道什么太好了?要安排什么事?黄江河一本正经地卖了个关子:“你们猜。”
士兵们还没来得及猜呢,黄江河自己憋不住陡地乐了起来:“哨所破天荒的大喜事!总政歌舞团的艺术家们,要到我们莫里拉哨所慰问演出和创作采风!”
大家顿时兴高采烈,欢呼雀跃。
我跟着笑了笑,士兵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追问细节,黄江河通报了详细情况:总政歌舞团带着中央军委和总部首长的问候,到西藏军区慰问演出,其中一支演出小分队将到莫里拉哨所慰问和采风。
战士罗立不懂“采风”是什么意思,黄江河一边回答,一边琢磨:“采风就是……它当然不是采购了对吧?它是采,采……”黄江河明白那意思,却一时找不到准确的语言表达,盯着我说,“你告诉大家什么叫采风。”
我回答:“采风就是体验生活,搜集创作素材。”
黄江河说:“对对,就这个意思。团政治处主任亲自给我打的电话,说总政歌舞团有四位艺术家要来咱们哨所,既慰问演出,又准备采风创作新的作品。”
战士李一龙傻笑道:“我们这里风大,够他们采的。”
黄江河还说:“而且……而且你们一定想不到,这四位艺术家全都是女的!”
女的?一来还四个?兵们都快惊掉了下巴。
黄江河当战士的时候,这里曾来过一位女记者,打那以后,哨所就再没出现过异性,那已是好些年前的事了。周大志说他有三年没有听到过女人的声音了,都觉得好像世上就只有咱们纯爷们儿一个品种呢。上级送过收音机、录音机等慰问品,因为没有电,都用不了,干电池用完了也没地儿买,想从波段里、磁带里去听听异性说话或唱歌都是幻想。
不是女的不愿意来,而是这里条件确实艰苦,在一个清一色的男人世界里,确有诸多不便。因此,曾经有女记者女作家女演员要来,上级考虑到这里的实际情况,委婉地挡驾了。这次不同,她们是全军顶级的艺术家,从北京出发前,大首长指示她们一定要深入一线,到最艰苦的地方既慰问官兵,又体验生活,创作更多的深受官兵喜爱的作品。
“好事是好事,但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事,她们待在哨所的时间有点儿长,初定六天!采风嘛,好不容易来一趟,总得把中国风和吹过来的外国风采个够,哪能蜻蜓点水呀,对不对?”黄江河说。
六天?大家又开始犯愁了,这个说那她们住哪儿?那个讲住还好说,最麻烦的是她们到哪儿上厕所?
这确实是一个棘手的现实问题,哨所都是纯爷们儿,只有一间四面透风的简易厕所,压根儿没有女厕所那个配置!
黄哨长当战士时经历的那次女记者来访,与这次大有不同,一是那次只有女记者一人,这次是四人。二是女记者没有在这里过夜,总共采访了三个小时,跟车来,再跟车去了营部,不用考慮住宿问题。这次女艺术家们要住六天,士兵们闹不明白,这里的风虽然比别处的风更猛更冷,采六天甚至可能超过六天,它不也还是风吗?三是女记者为了不上厕所,到哨所后没喝一口水,可四位女艺术家要住六天以上,能不上厕所吗?
“人家是从首都北京来的,又是专门来慰问我们的,还要采这里的风,咱们无论如何也要高规格接待,高标准保障,必须做到三好:让她们吃好、睡好、拉好。”黄江河说,“拉好这词儿有点儿俗,意思大家都明白,就一个要求:让女艺术家们满意!”
怎么让女艺术家满意呢?黄江河考虑再三,布置任务:炊事班尽量调剂伙食,把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千万别省着;把二班的宿舍腾出来,全班人员到其他宿舍挤一挤,挤不下的在仓库里临时打地铺。
最不好解决的还是厕所问题,从现在开始,哨所唯一的厕所停用,改为女厕所,我们上厕所统统到野外去解决,跑得越远越好。还有,彻底大扫除,必须干净卫生,尤其是厕所,学学猫盖屎,用土把粪坑里的东西全都盖起来,不能让女艺术家们闻到,更不能让她们看到,否则就很不艺术了!
而且,等女艺术家们到哨所之后,要排班24小时轮流为厕所站岗,防止哪个缺心眼儿的兵,习惯成自然冒冒失失闯进厕所,闹出尴尬。
士兵们立即行动起来,大扫除风风火火轰轰烈烈,行动迅速,效果明显。黄江河在腾出的宿舍里仔细检查,伸出手指在一些隐秘的角落东摸西摸,查找遗漏的死角,最后满意地说:“合格,比我的脸还干净。”
厕所变得简直都不像厕所了,黄江河伸长脖子低着头,鼻子呼呼作响,像探测器一样四处搜寻,从左至右,从上到下挨个儿闻味儿。他狗鼻子一样灵敏的嗅觉,没有探到一丝异味,这才说:“继续保持这个水平,直到女艺术家们离开。”
周大志、我和炊事班另外两名战士,精心研究出了招待艺术家们的食谱,还加班加点从雪水河里拉水,做了储备。
翘首以盼的官兵终于迎来了一辆面包车,哨所除了执勤的战士之外,所有人员列队迎接。当四位女艺术家走下车时,黄江河高喊:“立正!”
全体叭的一声立正。
黄江河双手抱于胸前,小跑几步,向女艺术家们敬礼,大声报告:“首长同志,莫里拉哨所官兵,列队欢迎各位艺术家首长前来光临指导!请指示,莫里拉哨所哨长黄江河。”
听说这几位艺术家有的职务比团长还高,职务最低的也是营级,尊称她们为首长,不一定准确,但一定没错。
总政歌舞团慰问演出、创作采风小分队的队长回了一个军礼,说:“大家辛苦了,我们是来看望大家、向大家学习的。”接着,她向士兵们做了自我介绍,她叫林玉娟,是一名作曲家,又介绍了其他成员,一位是剧作家唐小梅,一位是青年歌唱家郝雅,一位是青年舞蹈家马一英。
当四位美丽的女艺术家一一与我握手时,激动和紧张让我的手心都浸出了热汗,慌忙在自己身上擦了又擦,再伸向艺术家们,颤抖地与她们温暖的手相握。
我是第一次见到来自北京的艺术家,而且还与她们亲切握手。我突然意识到,在中国领土的最边缘,竟然还有与艺术家们面对面交流的机会,这是在我老家根本无法想象的事,北京的女艺术家永远不会组团去我的家乡慰问演出,即便家乡不缺氧不缺水,似乎什么都不缺,但那里缺一种东西,那就是光荣!
4位女艺术家除了队长林玉娟大约40岁,其他3位都只有二三十岁,个个长得跟艺术品似的,气质高雅,举手投足都是艺术范儿。
女艺术家们坐了大半天的车,第一件要事自然是上厕所。四人同行,黄江河亲自把她们引到厕所方向,说条件简陋,请多包涵,便止步不前。
女艺术家们大为惊讶,只见我扎着武装带,背着钢枪,立正站在厕所门口。
黄江河之所以安排我在厕所门口站第一班岗,是因为我个子矮小,一副娃娃脸,整个发育与年龄成反比的感觉,可以把我当孩子看待,便于女艺术家们如厕时状态放松,从而确保实现黄江河提出的“三好”原则。
林队长纳闷:“你站在这儿干什么?”
我高声回答:“报告首长,我为首长方便时站岗,请首长放心方便!”
林队长回头叫住正要离去的黄江河:“黄哨长,这是怎么回事?”
黄江河回答:“哨所没有女厕所,只能委屈各位艺术家用男厕所,为防止兵们习惯性走错,所以专门设了岗。”
林队长有些动怒:“胡闹!我们经常下边防、去海岛慰问演出,全军没有女厕所的哨所多了,我们也经常临时借用男厕所,我还是第一次碰上在厕所门口设岗的事!”
“我们,我们也是……毕竟,毕竟……”黄江河想说我们也是无奈之举,毕竟男女有别,却没能说出口,欲言又止恰恰表达出了哨所的为难之处。
林队长问:“那你们上厕所怎么办?”
黄江河回答:“我们好办,跑远一点儿,找个没人的地方就解决了。”
林队长说:“我们要在这里住六七天,不能给你们添太多的麻烦。你们为国门站岗那是使命,为厕所站岗那是笑话,把岗撤了,你们也不用四处打游击了,都用一个厕所。”
“啊?”黄江河惊出一身冷汗,我也吓了一大跳。
“嗐,我没说清楚。火车上的厕所你们知道吧?就不分男女,我们可以借鉴。”林队长说。
黄江河更加为难了:“可咱们这儿的厕所没有门,也没有锁,那不乱套了?还,还不能冲水,也臭得很啊。”
林队长思考了片刻,提出一个解决办法:用木板在两面分别写上“男”字和“女”字,找一个凳子,男的使用时,把凳子放在厕所门口的中间,挡住门,再将写有“男”字的那一面作为正面靠在凳子上,女的自然不便入内。使用完之后,再把木板平放在凳子上,将凳子挪在门边,表示厕所虚位以待。女的使用时,再把凳子挪在门中间,将木板写有“女”字的那一面靠在凳子上,男的止步,这样就解决了。
“可是……我怕……”黄江河还是犹豫,担心会出乱子。
林队长看透了他的心思,說:“都是吃五谷杂粮的,哪有那么多的讲究?我们也相信大家都是朴实可爱的好兵,不会发生不愉快的事情。就这么定了。黄哨长,你去准备吧。”
黄江河响亮地回答:“是!谢谢首长体谅!”他随即对我下令:“撤岗!”
“是!”我为厕所站的第一班岗,也成了最后一班岗。
黄江河立即按林队长的要求,从一个罐头箱子上拆下一块木板,他觉得全哨所就数我的字写得好,让我在木板两面分别写上“男”字和“女”字,然后就用木板代替战士为厕所站岗。
同时,黄江河召集大家训话,强调如厕规则,提出严格要求,谁要忘了放牌子,或者放错了牌子,不管有没有发生混乱和误会,一律上报连里给予警告处分。
三
又一个好消息让官兵们惊喜万分。
团首长考虑到要送女艺术家们到莫里拉哨所演出采风,她们有行李,有乐器,派一辆小车送她们太拥挤,派一辆面包车又有点儿浪费,毕竟团里车辆也很紧张。最后临时决定,让团放映队搭车一块儿去,给莫里拉哨所放一场电影,今年就不必单独派车派人再去放映了。哨所一年最多能看上一场电影,官兵们戏称,在边防看电影比拍电影都难。
女艺术家们初来乍到,需要适应一下高原反应才演出,于是,当天晚上就先放电影。
电影名叫《白桦林中的哨所》,仅凭片名里有哨所两个字,兵们就倍感亲切,仅凭片名中有白桦林三个字,兵们又倍感羡慕,咱们哨所有的老兵,好几年没有回家探过亲,没有去营部出过差,三五年都没见过树了,电影里的哨所竟然在白桦林中,那是多么幸运和幸福。
发电机、放映机和银幕都是随车拉来的,但架银幕的杆子太长,面包车装不下,只能就地取材,哨所以前也放过电影,有两根两丈多长的铁管存放在仓库里,正是充当这个用途的。兵们在放映员的指挥下,七手八脚地将银幕拴在两根铁管上,再将铁管立在操场的边缘,用拉绳固定,等天黑之后,银幕那特殊的舞台,就要上映精彩的故事了。
太阳躲进了远方终年不化的雪山背后,发电机的轰鸣欢快地响起来,那是光明的声音,操场上,放映机位置的电灯亮得刺眼。士兵们早早地提着小马扎整齐入座,望着白色的银幕期待故事的开始。
总政歌舞团的四位女艺术家对电影没多少兴趣,但她们仍然坐在战士中间,与官兵同乐。
电灯熄灭,电影开始,一束神奇的光从放映机的镜头里投射出来,在银幕上转化为故事,情节娓娓道来,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空中那一块布做的舞台上。
正当大家被剧情深深吸引的时候,突然起风了。尽管莫里拉山的风从年初刮到岁末,但开山期的风一般规模较小,忽儿来忽儿去,气流中也少了些寒意,官兵们本不在意。
偏偏今天晚上的风真是发疯了,夹杂沙尘向大家猛扑而来,逼得大家紧急闭眼,眼前瞬间关闭那些光影投射到银幕上的情节。
接下来,狂风来势凶猛,银幕在风中狂舞,像一面翻卷的旗帜,被吹得时而向后凹陷,时而向前凸起,时而朝上飘动,时而朝下拉扯,时而往左偏移,时而往右倾斜,那些剧中角色的头、手、脚,甚至整个身子,还有一些场景,随着银幕的飘忽不定,要么部分流失到空中,要么扭曲变形,让人不能正常和完整地观看。台词很近都听不见,却又被风捎得很远,很远……
过了一会儿,一阵暴虐的飓风呼呼袭来,银幕与铁管相连的绳子被陡地刮断,那些角色演绎的故事被风掠夺而去,银幕随风飘忽,一会儿在空中翻卷,一会儿又贴地滚动。
黄江河大喊:“快追银幕!”
20多个兵、两个放映员和4位女艺术家,一起踉踉跄跄像追捕逃犯一样追赶银幕。然而,人们的脚步,老也赶不上被风插上翅膀的银幕,它像一只巨大的蝴蝶,时而高飞,时而低行,让几十双手总也够不着抓不住。
大家追了一阵,一直追到了铁丝网分割的森严国界前,幸运的是,拴银幕的一根绳子挂在了铁丝网上,总算攥住了在空中翻卷不息的银幕,让它无法随风而行。
我虽然个子不高,但身手比较敏捷,尤其一段时间跟着周老兵拉水,来来回回的高强度锻炼,腿上劲足,我以最快速度冲向代表国境线的铁丝网,在距铁丝网两三米远的地方,我使出全身力气,纵身起跳,一个鱼跃腾空,扑倒在铁丝网前,右手一把抓住挂在铁丝网上的那根银幕绳子。
“抓住了!抓住了!”我兴奋不已地高喊。
我喘着粗气从地上爬起来,此刻,又遇狂风袭击,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拉倒在地,那根银幕上的绳子叭的一声被扯断,银幕解除了羁绊,在异国的天空翻卷着,胡乱地变幻着花样,很快便在夜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根与银幕一拍两散的绳子,还在我的手里紧紧攥着,像一根导火索,点燃我的满腔义愤。
狂风不可理喻,竟然把电影银幕劫持出境了!
外军一个蓄着胡子的哨兵,此刻正在哨位上站岗,刚才他还举着望远镜,偷看中国哨所的电影,现在却幸灾乐祸地大笑。
黄江河上前用英语交涉,希望外军帮助寻找那块“偷渡”的银幕。
莫里拉山上的风有时东来,有时西去,忽而北往,忽而南袭,因此外军也偶尔有军帽、晾晒的衣服、被单等物被风刮到中国的地界。我军友好,有时会追出几里地,从风的口中夺回衣物,送还外军。
有一天,外军哨所的指挥官坐在国境边的一块石头上,读刚刚收到的家信,信里还有他年仅8岁的女儿近照。
这时,开始起风了。外军指挥官知道风最爱恶作剧,赶紧把女儿的照片和妻子的信塞进信封,再放进军装兜里。可就在他往军装兜里塞的时候,又一阵风起,把信连同他女儿的照片一下子刮到了中国的领土,随即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外军指挥官焦急万分,他恳求中国军人帮他找回信件和他女儿的照片。当年,哨所与外界尤其与家人的联系,几乎只剩传统的通信方式。黄江河知道外军那边与中国哨所一样,一年有数月的封山期,差不多也要半年才收到一封家信,同样家书抵万金,何况信里还有他女儿的照片。
于是,黄江河下令出动了两个班的兵力,帮外军的指挥官找家信和照片,地毯式搜索了方圆两三公里的土地,耗时两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了那封被夹在石头缝里的信,多亏还有信封的保护,信笺和他女儿的照片完好无损。
当黄江河把信交给外军指挥官时,他感动得热泪盈眶,向黄江河和中国士兵以军礼致谢,还把他女儿的照片从信封里取出来,给黄江河看。
黄江河说你女儿真乖真可爱。他觉得外军指挥官虽然是一个冷酷的对手,但也是一个慈爱的父亲。
这次,外军的胡子兵或许与风一样充满了嫉妒心,加之晚上寻找确实有难度,他双手一摊,用英语回答:“你们也许应该找风追讨你们的失物,我军无能为力。”
银幕找不回来,那些演员的舞台丢了,故事就没了载体。电影只看了十来分钟,情节刚刚展开,大家无不感到遗憾,个别兵甚至都流出了眼泪,一切需要电流驱动的娱乐活动都与他们无缘,一年也就才盼来这么一次电影,却被风给搅黄了。
剧作家唐小梅有感而发:“咱们到哨所采的第一场风,竟然如此震撼,如此神奇,电影没放完,银幕却被风劫持到国外去了,多好的素材呀,能创作一部好作品。”她见兵们一个个表情沉重,立马觉得不合时宜,又说,“这鬼头风怪不怪,把银幕抢走了就停了,成心跟大伙儿过不去,对作恶多端的风,我和你们一样深恶痛绝!”
“如果风能够被押往刑场,如果子弹能打死风,应该把罪大恶极的风拉去枪毙!”一班长董宏光恶狠狠地说。
这话让剧作家唐小梅又眼前一亮,说:“多好的战士语言啊,太生动了!”
黄江河说:“电影是看不成了,都解散回宿舍睡觉吧。”
没有一个兵离开,连黄江河也依依不舍,四位女艺术家中,林队长看过这部电影,大家便围着她,请她讲后面的故事。
我在军分区的新兵连训练时,放映员把一堵并不算白的白墙当银幕,风刮不跑吹不走,可莫里拉哨所都是干打垒的房子,深黄色的土墙,而且又低又矮,那些演员演绎的电影故事,根本铺展不开。
我毕竟入伍不久,老家虽然在农村,但电影还是有的看,不会因为缺了半部电影而遗憾和难过,但我见大家那么津津有味地听林队长讲电影,脑子里灵光闪现,说:“我有个馊主意……也许能救场。”
“救场如救火啊,不管啥主意只要能救场就是好主意。”黄江河说,“说说你那馊主意,让我们听听有多馊。”
大家纷纷把目光转移到我身上,期待我的馊主意真的能救场。
我说:“用我们的白床单当银幕。”
战士李一龙讥笑道:“床单那么小,怎么行?这主意确实很馊,你咋不说用白毛巾当银幕呢?”
我说:“把四块单人床单缝起来,就成了一块大银幕。”
黄江河乐道:“好啊,你的脑瓜子就是灵,这主意确实能救场,一点儿不馊,就这么着,咱们无论如何也要把电影看完,不能让大家带着遗憾睡不着觉。”
很快,四个兵主动从宿舍里取来了自己的床单和针线包。黄江河问:“谁的针线活儿好?”
林队长说:“这活儿我比你们在行,让我来吧。”
黄江河说:“哪能麻烦大艺术家呢?”
“艺术家也需要缝缝补补,不食人间烟火还叫艺术家吗?”林队长接过床单,在放映机前的电灯下穿针引线,很快便把四张床单缝在了一起,她不愧为艺术家,缝的针脚也很艺术。
床单缝好了,可用什么把替用的银幕系在铁管上呢?我又贡献了一个点子:“用背包绳。”
对对,又有两个兵跑回宿舍取来了背包绳。林队长再把背包绳缝在了“银幕”的四个角上。接着,放映员将现场制作的“银幕”,垂挂在两根铁管上。
为了保持故事的连续性,电影从头开始。四张床单承载了那些编剧,那些演员,那些导演,那些场工共同编织的故事,总算让兵们享受了一场并不順利,但依然圆满的视觉盛宴。
我暗暗得意,心想:救场如救火,救火还靠我!
士兵们兴奋不已,不仅是因为看了一场电影,更是因为与四位女艺术家一起,看了一场在床单上放映的电影。
林队长见大家兴致很高,再看看时间还不算晚,明天放映员就要先回团部了,她提议借今晚的这盏电灯聊聊天,为她们的采风提供更多有特色的“风”。
大家求之不得,话题首先集中在看电影上。青年舞蹈家马一英说:“真没想到你们看一场电影这么难,以前我从来没听说过银幕被风刮到国外的奇闻。”
“我们这里已经是很幸运的了,哨所有一条简易公路通往山外,每年还有半年多的开山期。”黄江河介绍他知道的另一个哨所,那里终年积雪,原本有一条简易公路不是被塌方、雪崩、地震等地质灾害摧毁,就是被大雪覆盖,已经多年不通车了,想看一场电影绝对是极大的奢侈。上级为了让他们有娱乐生活——注意是“有”,而不是丰富,专门成立了“牦牛放映队”,基本上一个哨所两年才轮上放一场电影。
出发前,放映员要用军用被子,把放映机、发电机和拷贝包裹得严严实实,防止路上冻坏或摔坏,再用牦牛驮着,放映员牵着牦牛,踏着积雪,冒着严寒徒步到哨所。
那年的一天,营部打电话给一个叫都那的哨所,说牦牛放映队今天一早出发,去哨所给大家放电影。那是一个很小的哨所,只有一个班,他们热切地盼望着牦牛驮着沉甸甸的故事前来。10双眼睛盯着那条必经的雪山小道,望眼欲穿地等待放映员和牦牛的身影。
放映员到了该来的时间而没有来,过了该到的时候而没有到。哨所打电话询问营部之后,一个不祥之兆,顿时在起点和终点同时袭上人们的心头。营部和哨所都派人去找,那个放映员是山东人,年龄只有19岁,大家都习惯叫他“小山东”。小山东的名字被人们焦急地喊着,响遍了沿途的雪山和乌云低垂的天空,却始终没有回应。
找了一夜也没见到小山东的踪迹。天亮之后,大家继续寻找,一个残酷的现实闯入大家的眼帘:一段崎岖的山路被雪崩折断,半座雪山如一堆烂泥摊在山底,四周松散地摊着一大片新鲜的冰石,一顶棉军帽滚落在数十米开外的远处,用军用被子裹住的放映机、发电机被碾成瘪瘪的一团废铁,一只牦牛的尾巴露在冰层的表面,留下生命消亡的线索,其余的都在雪层乱冰的掩埋之下……
此刻,小山东成了那些编剧,那些导演,那些演员没有完成的影片,在四位女艺术家和兵们的泪眼前一幕幕地上映……
作为新兵的我和女艺术家们一样,第一次听到这么震撼人心,触动心灵的故事,我以为莫里拉哨所已是全军,不,全世界最苦的哨所,现在才知道,其实在这里当兵已是一种幸运,在我的成长履历中,我还是第一次被别人的事迹感动得痛哭流涕。
四
第二天上午,放映员随面包车先回团部了,等四位女艺术家慰问采风结束,团里再派车来接她们。
其实,四位女艺术家慰问演出不过几个节目,一两个小时就结束了,完全可以跟车回团里,可她们还有一项重要任务就是采风,要搜集具有生活质感的第一手创作素材,就不能走马观花蜻蜓点水,莫里拉哨所是一座蕴含大量创作素材的富矿,必须沉下来深入挖掘,这就需要时间,六天是她们计划的最短行程。
除了与官兵联欢的随机性表演外,总政歌舞团小分队的正式慰问演出安排了两场。放映员把发电机带走了,没有电,演出只能安排在白天,一场为大多数官兵演出,另一场专为站岗执勤的战士演出。
为了让女艺术家们少受累,两场演出分两天进行。
第一场演出即将开始,操场上,大家往马扎上一坐,便拭目以待。他们的前方留有一片空地,算是舞台。舞台的一侧坐着作曲家林玉娟队长、剧作家唐小梅,手风琴、琵琶、小提琴、二胡等乐器放在她俩旁边。艺术家就是不一样,多才多艺,会多种乐器,她俩除了为青年歌唱家郝雅、青年舞蹈家马一英的表演担任伴奏之外,还将分别上台,表演小提琴和二胡等器乐独奏或合奏。
郝雅第一个上场,她的独唱如天籁,直达高空,响遏行云;接着,马一英的舞蹈轻盈如燕,舞姿绚丽夺目;林队长和唐小梅的器乐演奏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袅袅余音,绵延不绝。兵们从来没看过这么专业的演出,瞪大眼睛,连眨一下眼皮都生怕错过了精彩片段,不时报以热烈的掌声,几个节目下来,大家的巴掌都拍红了,拍痛了。
四位女艺术家轮番上台,她们忍受着剧烈的高原反应,演出激情澎湃,唱歌的郝雅,喘不过气来,呼吸严重不畅;表演舞蹈的马一英蹦蹦跳跳,动作幅度极大,一个节目下来几近窒息。
团部考虑到她们会有高原反应,随车带来了五个氧气袋。黄江河安排我保管那些氧气袋,并负责为女艺术家们提供吸氧服务。
于是,林队长和唐小梅坐在舞台右侧伴奏,我坐在舞台左侧,旁边放着一个氧气袋,怀里再抱着一个氧气袋,一边看演出,一边待命。
林队长和唐小梅演奏乐器,基本不用吸氧,但郝雅唱一首歌和马一英跳一支舞,大喘不止地下来,必须吸一阵氧,歇一会儿再上场。
一阵掌声雷动,林队长表演完二胡独奏《二泉映月》,谢幕退场,下一个又是马一英的舞蹈,她的呼吸刚刚喘匀,把已经干瘪的氧气袋扔给旁边的我,舞姿优雅地上场。
她表演的是独舞《女兵行军》,那是一支高难度的作品,时而地面翻滚,时而单腿旋转,时而纵身飞跃……突然,她一个空中劈叉动作,双腿一个大幅度跳跃完美无缺,却在落下的瞬间,她终因剧烈的运动和强烈的高原反应,扑通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
林队长、唐小梅、郝雅和黄江河赶紧跑过去,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到一旁,坐在木椅上休息,她气喘吁吁,声音微弱地说:“氧。”
黄江河大喊:“快,氧气!”
“噢。”我应着,眼光往旁边一扫这才发现,刚才马一英的表演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我压根儿没有注意,身边的两个氧气袋已经被吸光了,却没能及时去宿舍更换,我这才慌忙提着空氧气袋直奔宿舍。
我跑回宿舍一看,脑子“嗡”地炸响,宿舍里剩下的氧气袋全都瘪瘪的。原来,氧气袋像个大冬瓜一样,鼓鼓囊囊占的空间较大,面包车除了坐人,拉女艺术家们的行李,加上放映机、发电机和其他物品,已没有多少空间容纳更多的氧气袋,从团部只带来五个。现在氧气都吸完了,马一英高度缺氧,该怎么办?
如果向女艺术家们说出实情,她们的心里可能会产生担忧和恐惧,那慰问演出十有八九就到此为止了,可兵们还意犹未尽,包括我在内都还没看够呢,就这么结束实在心有不甘。
我不愿大家失望,也不愿自己失望,鬼机灵的脑子一转,立即蹦出一个馊主意。如果说昨晚用白床单拼成银幕的主意,算不上馊,那现在这个主意就馊得不能再馊了,而且,我也不敢保证能不能管用,行不行也得先试试。
还是那句话,救场如救火,救火还靠我!
我的这个馊主意就是现场人工制“氧”,制法极为简单,我拿起给拉水车轮胎打气的气筒,将气嘴与氧气袋的橡皮软管对接,随即一阵呼哧呼哧地打氣,氧气袋胖胖的身子越来越大,很快,满满一袋“氧气”便制造出来了。
马一英脸色煞白,张大嘴巴喘个不停。我提着氧气袋快步跑来。黄江河火道:“你属乌龟的呀?取个氧气袋还这么久!”
现场制作总得需要时间啊,我心想,得亏我脑子灵光转得快,能把“氧”制出来就很不错了。黄江河一把从我手里夺过氧气袋,打开软管上的开关,将管子送到马一英的鼻子前。
马一英轻轻说:“我,我自己来。”她无力的手接过软管,放在自己的鼻前,管子里发出轻微的吱吱声,刚刚造出来的“鲜氧”进入她的体内。
我忐忑不安地紧盯着马一英的脸,双腿轻轻打战,我已做好准备,如果马一英脸色大变,或者出现别的什么状况,我将第一时间冲上去夺过氧气管,阻止我制造的“氧气”,继续进入马一英的体内,防止事态恶化。
过了一会儿,马一英的脸似乎没有什么明显变化,喘息也均匀了些。又过了一会儿,一袋“氧气”吸了一大半,正当我犹豫要不要再去“造”一袋氧时,马一英把软管从鼻子前移开了。
黄江河说:“首长,您太劳累了,再多吸一会儿氧吧。”
马一英说:“我没事了,还是节约一点儿氧气吧。你们接着上场演出,我再歇歇就行了。”
我松了一口气。心想不用节约,这样的氧气我管够。林队长在确信马一英没有大碍后,说:“继续演出,咱们不能让边防官兵失望。”
伴奏曲唱起,郝雅上台继续唱歌,接着林队长和唐小梅又分别表演了器乐合奏或独奏。几个节目演完,马一英对林队长说:“队长,我可以演出了,重新跳《女兵行军》。”
“你就别演了,休息吧。”林队长说。
“那怎么行?边防官兵在这里每时每刻都在奉献,我在他们面前从头到尾不过奉献几十分钟,我必须竭尽全力。”马一英说。
“不行不行,我们在这里习惯了,可你们初来乍到不适应,几位大艺术家能来看我们一眼,我们都心满意足,感激不尽了。”黄江河说。
马一英说:“不用再说了,我必须跳下去,不能让慰问演出留有遗憾。”
林队长说:“那这样,你换一支舞,《女兵行军》难度太大,未必完成得了。”
马一英说:“我还从来没有一支舞只跳一半就下场的,我不希望在我的舞台生涯里有这样的遗憾记录。再说了,我已经吸了氧,那些氧气能够支撑我跳完这支舞。”
我无比惊愕,心里琢磨:我造的“氧气”也有那么大的魔力?能支撑她完成那么剧烈的舞蹈动作吗?
随着音乐声响起,马一英舞姿翩翩,重新跳起了《女兵行军》,随着动作越来越激烈,运动量越来越大,我把拳头攥出了冷汗,生怕马一英再次摔倒,我明白那“氧”压根儿就不可能有效。
然而,我的担心显然多余,马一英竟然成功而完美地完成了这支高难度的舞蹈。兵们报以经久不息的掌声,马一英气喘吁吁,连谢幕都非常潦草应付,匆忙退场坐下歇息。
慰问演出结束,我把马一英吸剩下的小半袋“氧气”给放了,对女艺术家们解释氧气已经用完了。女艺术家们那么真诚,那么投入地为兵们奉献精神食粮,我实在不愿、不敢、不能再欺骗她们,那种恶作剧的救场办法,哪怕发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也只能用一次。
现场制“氧”的事,我瞒着任何人,却对师父周大志做了坦白。周大志惊了好一会儿,在我的脑瓜上猛拍一掌:“臭小子,这么损的招你都敢使。”
我说:“这不救场如救火嘛,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周老兵又说:“不过,这个馊主意不仅歪打正着救了场,而且竟然没有出任何意外,即便不是奇迹,也算是奇闻了。”
五
女艺术家们的两场慰问演出结束了,但采风才刚刚开始。渐渐地,哨所的压力就大了,准确地说对炊事班的压力就更大了,具体地说给周大志的压力就最大了。
那压力来自一个字:水。
之所以周大志承受的壓力最大,是因为他除了完成自己的拉水任务之外,还要替我拉水。
为4位女艺术家提供用水本不是多大的事,全哨所35人不在乎多4个,每人省一碗水就够了,问题是她们用起水来,简直可以用恐怖来形容,4个人比半个哨所的人用水还多,实在让哨所吃不消了。
其实也不怪她们,首先她们并不知道哨所正值缺水月,吃水要靠人力从10公里之外的雪水河里去拉;其次,高海拔地区空气稀薄、干燥,人体需要更多的水分,喝水是缓解高原反应最简单的办法。
女艺术家们每天一人捧着一个大水杯,杯子总也倒不满,与兵们或聊天或联欢,即使散步也不忘带着水杯,时不时喝上一口。尤其是歌唱家郝雅,天不亮就起床端着杯子出门练声,咿咿咿,呀呀呀,啊啊啊……练不了几分钟就要大喝两口水。常常不是她练累了,或者练够了回宿舍,而是她的杯子里没水了回来加水后,再出去练。
我特别羡慕郝雅的嗓子那么清亮,那么顽强,真不愧为歌唱家。因此,我总是为郝雅准备了充足的开水,为她润嗓子。
滋润身体,尤其是滋润歌喉理所应当,也容易管够,难的是女艺术家们把大量的水用在了洗漱上。
为了保障女艺术家们用水,黄江河对兵们提出了严格要求,把兵们的用水压到最低程度,她们想用多少用多少,必须全力保障,人家从北京跑来我们边防哨所是为什么?是给我们送精神食粮来了,她们采风也是为了创作更多的精神食粮,我们有什么理由不保障好?
同时,黄江河还提出要求,不准向她们泄露哨所缺水这一“军事机密”,否则,严惩不贷,总之一个原则:宁愿我们有拉水的压力,绝不让她们有用水的压力。
头两天,兵们洗漱只有一杯水,先是刷牙,刷完牙后,仰起脖子,把嘴里的最后一口漱口水,朝天喷出来,水珠落在脸上,再用干毛巾在脸上一抹,就算洗完脸了。后来,拉水实在跟不上她们用水的节奏,兵们连这个最经济的洗漱法也免了,干脆不再洗脸。
连脸都不洗了,还会洗脚吗?脚必须洗,因为每天出操、执勤、巡逻、拉水,双脚臭气熏天,女艺术家们经常到士兵们的宿舍聊天,宿舍没有多余的马扎,大家往往把鞋一脱,盘腿坐在通铺上,开始拉家常,不洗脚藏不住味儿,怕熏着女艺术家们,重要的是洗脚水不缺,而且管够。
这是怎么回事呢?
每天早晨,炊事班把开水烧好,把热水烧烫,由我一趟一趟地送到女艺术家们的宿舍里。安排我给她们送水,还是因为我个子矮小,一张还没成熟的娃娃脸,既可爱又放心。
黄江河对我说:“你像一个孩子,让人尤其是女同志放心。”
于是,我担负起了四位女艺术家通信员的角色,目睹了她们用满满一缸子热水刷牙,用一大盆水洗臉,因为这里风沙大,紫外线太强,她们每天早中晚至少洗脸三次。她们洗完脸的水都大盆大盆地倒掉,我觉得太可惜了,便准备了两个大桶,请她们把水倒进桶里,由炊事班统一处理。
炊事班把她们的洗脸水收集起来,黄江河吩咐等到晚上再分给兵们洗脚用。女艺术家们的洗脸水里,有一些香香的滑滑的洗面奶之类的护肤品,战士们还从来没有用过这么高级的“营养水”洗脚,一定程度上节约了水资源。
女艺术家们还有一项重要的“形象工程”,就是敷面膜,敷完面膜之后,还要用热水敷脸,说是给脸不断补水。这里的兵们大多数没有见过女人敷面膜,觉得新鲜倒也罢了,甚至还以为闹鬼了。
她们入住哨所的第二个晚上,已经熄灯了。为了给女艺术家们准备精细的早餐,我和师父周大志还在伙房里忙乎,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已是晚上11点钟了,周大志回宿舍睡觉。我去上厕所,正好碰到郝雅去了厕所回宿舍。郝雅晚上没有穿军装,只穿了一件藕荷色毛衣——哨所即便在夏天至少也得穿毛衣保暖,重要的是她的脸上贴着一张面膜,在月光之下如同骷髅一般惨白,狰狞恐怖。
我魂都吓掉了,大叫大喊:“有鬼!鬼!鬼!”然后掉头就跑。
此时,周大志刚进宿舍,听到我的喊叫,摸黑在地上抓起一个马扎,慌忙冲出宿舍,准备前去打鬼救人。
“鬼在哪儿?”周大志问。
“那那那那……儿。”我吓成了结巴,我还没有练出周大志那种想用马扎把鬼拍死的胆量和气魄。
周大志抬眼望去,果然见到一“鬼”走来,挥起马扎正要朝鬼打去。
此时,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郝雅不是被周大志手里的马扎吓坏了,而是被我“有鬼”的惨叫吓了一跳,四处张望:“哪儿有鬼?”
周大志听出了这“鬼”竟然是歌唱家的嗓音,将手里高高举起的马扎放下,惊问:“是……郝首长吗?”
“是我是我,这里怎么会有鬼呢?天底下哪有鬼呀!”郝雅仍在张望着找鬼。
周大志说:“原来是郝首长,那,那……就没有鬼了。”
郝雅更加惊讶了:“啊?你们把我当成鬼了?噢……”她又惊叫一声,陡然明白过来,伸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面膜,“大晚上的,我把你们吓着了。”
这时,黄江河和已经入睡的兵们都被我的叫声惊醒了,纷纷起床跑出宿舍,林队长、唐小梅和马一英也跟着跑了出来。她们不是怕鬼,知道世上没有鬼,只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想一探究竟。
我这才平静下来,转身回头,对郝雅说:“郝,郝首长,你的……脸上受伤了吗?怎么贴着这么大一张白膏药?”
后来,我又见过几次女艺术家们敷面膜,也就见怪不惊了,而且终于搞清了是面膜,而不是面馍。
说来说去,女艺术家们用水是多点儿,真正离谱儿的是她们洗衣服,内衣、袜子差不多天天都洗,而且要清多遍,拉一车水还不够她们洗衣服的,用水那叫个浪费,直叫士兵们心疼。
还有更不可思议的事,她们说在北京天天洗澡,边防条件艰苦,只好克服一下,隔一天必须洗头、洗澡,不然浑身难受。她们不知道哨所遇到了缺水月,兵们最多一个星期洗一次头,一个月甚至几个月洗一次澡。到了冬天虽然可以化雪融冰,但零下二三十摄氏度,实在太冷,有的兵整个半年也不一定洗澡,兵们自嘲身上的皮肤都可以当火柴皮,能划燃火柴。
即便把兵们的用水压缩到最低限度,即便炊事班起早贪黑地拉水,仍然难以满足女艺术家们对水的极度依赖。
一天夜里,周大志与我顶着月色去雪水河拉水,周大志不慎崴了脚,脚脖子肿得老高,痛得嗷嗷直叫。他一屁股坐在乱石路上,歇了好一会儿,硬是一瘸一拐地把水拉回了哨所。
这时,大家都已熄灯睡觉,不便叫人起床替班,但还必须拉一车水才够女艺术家和兵们的晨洗,以及哨所的早餐用水。周大志的脚痛得厉害,他便决定今晚不再拉了,上床睡一觉脚就不痛了,明天早晨4点半出发,能赶在8点起床之前把水拉回来,不耽误大家用水。
西藏与内地有时差,天黑得晚亮得也晚,8点起床已算早起了。拉一趟水上山下坡来回20公里,空车和载重速度不一,平均折算单面需要一个半小时左右,往返长达3个多小时。
因为要提前起床准备早餐,因此炊事班有一个小闹钟。周大志把闹钟定在凌晨4点20分,到时起床后,他再把闹铃时间调到正常起床时间。他特意将闹钟放在自己的被窝里,既能闹醒自己又不会吵到别人。
浑身的劳累和无尽的困意,很快战胜了脚上的疼痛,转眼周大志沉沉睡去。
被窝里一阵丁零零的声音响起,闹钟像一只大青蛙一样不停地闹腾,把周大志从梦境里吵醒。他赶紧坐起身,一只手摸摸旁边我的铺位,被窝里是空的,他想我已经起床了。
周大志后来告诉我,他穿好衣服,出了宿舍,活动了一下脚脖子,虽然还是不太利索,但疼痛已大大减轻,觉得受伤的脚很争气,非常配合他即将面临的艰巨任务。他四处看了看,没见我的身影,以为我去了厕所,结果厕所里也没有。周大志再来到伙房的后门,发现拉水车不在了,他顿时明白了。
“臭小子,逞啥能啊?”周大志骂了一句,便开始着急和担心起来,觉得大大的一油桶水,加上车的重量至少四五百斤,是我能干得动的活儿吗?万一把水车摔坏了,全哨所就这么一辆可以称之为车的工具,几十个人用什么喝什么?万一把我比女孩还细的小腰扭了,把我哪儿给伤了又该怎么办?这不成心添乱吗?
周大志刚刚走出哨所,这时,一个矮矮的身影低着头铆足劲,艰难地拉着水车,一步步吃力地沿路走来。
“你逞什么能?”周大志定神一看,大声呵斥。
我冷不防吓了一跳,全身的力气陡地大撤退,水车正好走在一个小坡上,开始向后滑行。说时迟那时快,周大志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水车的拉绳,稳住了后退的水车。
“周老兵?是你呀?”我咧着嘴说。我的胸脯如同拉风箱一样呼哧呼哧直响,满是汗珠的脸上摊开一层湿漉漉的笑。
周大志用力把水车拉上小山坡,搁路上停稳,他的双手掂量出车的重量,那是满满的一车水。他的怒火立马烟消云散,简直不敢相信,疑惑地问:“你,你……一个人把满车的水拉回来了?”
我嘿嘿笑着,说:“你能行,别人能行,我一人也能行。”
周大志又来了怒气:“能行也不行,你的身子骨长硬实了吗?多危险啊?”
“可我把水拉回来了。”我有些不服,也有些得意。
“昨晚我不是说了凌晨4点半一块儿去拉水吗?你怎么还自个儿单干上了?”
“周老兵,你太累了,而且还崴了脚,我想让你多歇歇。互帮互助是部队的光荣传统,你总帮我,也该我助你了。”
“知道关心战友了,有点儿兵味儿了。”周大志十分感动,但没说感动之类的话,他大致默算了一下时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几点钟起床去拉水的?”
我说:“我知道自己力气小,走得也慢,还担心你起床后,发现我一人去拉水了,替我担心,肯定会赶去追我,所以我昨晚11点多就出发了,争取在你起床之前把水拉回来,这一个来回花了5个多小时。不过,周老兵你放心,以后我会慢慢提高速度的,争取3个小时左右打个来回。”
“那你……昨晚几乎没睡觉啊?”周大志有些哽咽。
“反正也睡不着。”我说。
昨晚10点多钟,我与周大志在拉水途中,他崴了脚,决定先休息第二天4点半出发去拉水。周大志上床后很快发出了鼾声,我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心想:周老兵一个很快就要退伍的老兵,还这样兢兢业业地埋头苦干,还这样尽心尽力,实在让我感动。
我心里还想:再过几个小时我就19岁生日了,我的19岁,该用什么给自己当生日礼物呢?那就全力以赴地去做一件事,一件锤炼自己意志、勇气和力量的事,一件让自己成长起来、走向成熟的事!成长的标志就是要做得与过去不同,做得比过去更好!
于是,我蹑手蹑脚地起床,拉着水车出发了。夜色凝重,我从来没有一个人走过这么远的夜路,刚开始我害怕极了,野风不断地在我的耳旁呜咽,让我阵阵寒战,更让我心生缕缕惊悸,水车轮子碾过碎石的路面,发出忽高忽低的吱嘎声,让我觉得是什么怪兽的低吟。
为了给自己壮胆,我开始唱歌,我知道自己五音不全,歌声难听,没准儿会更具“杀伤力”,可以驱散魑魅魍魉。渐渐地我不再害怕,步履也轻盈了许多。黄江河哨长曾经说过,部队唱歌就是靠吼,不在于唱得专业不专业,而在于唱得有没有斗志,不在于唱得有没有艺术性,而在于唱得有没有战斗力。
到了雪水河,我往油桶里灌满了水,开始回返,艰难的行程这才真正开始。以前我跟周大志拉水,周老兵始终都是拉车人,我不过打打下手,拉拉边套,如今这副重担全都压在了我的肩上,我感到自己瘦削的肩头,压着一座大山一般沉重,我使出吃奶的劲一步步地往前挪动。
遇上下坡还好,轱辘安有车刹,用刹车控制车滑行的速度就行。遇到上坡那就是一场苦战,甚至是血战。我的上半身几乎贴到了地面,两腿用力猛蹬,双手再抓住路上一些被碾压进土层的小石头,甚至把自己的手指死死地抠进土里,四肢一起用力,缓缓向上移动。我的手指因为抓石头、抠泥土已血肉模糊。
经过千辛万苦,我终于成功了,我总算第一次把满满一车水拉了回来!
周大志从我肩头取下拉绳,说:“这最后的几十米我来拉。”
我一把抓住拉绳,说:“不,周老兵,我要完完整整地自己拉一趟水,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和第三次就顺理成章了。”
周大志说:“都到哨所门口了,你已经做到了。”
我说:“差一步也不算,我必须完整地经历一次成长的磨砺。还有,今天是我19岁生日,拉这一车水,就当是我自己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吧。”
周大志一愣:“你的生日?都19岁了?怎么也不太像啊,还是一个小屁孩儿的样儿。”
我说:“老家的人都说我发育慢,但至少我的心理发育挺正常的。”
周大志说:“你拉的这车水是给大家用的,它怎么能作为你的生日礼物呢?难道你想把这一车水留着自个儿慢慢享用不成?”
我很有哲理地回答:“水是归大家用,但拉水的过程却是我一个人独有的成长经历,这是我最好的生日礼物,往后的人生就从拉这一车水开始。”
“好礼物!好礼物!嘿嘿,你的19岁生日过得有意义!”周大志不再与我争这最后几十米的距离,因为这最后几十米,将是我军旅人生的新起点。
最后的几十米,几乎耗尽了我最后的力气。我从肩上卸下拉绳,虽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异常兴奋,这是我长这么大做得最艰辛、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自己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好大、好沉、好特别。
我从伙房里提来一个水桶,放在汽油桶的水龙头下,拧開水龙头,清亮的水哗哗地喷涌而出,我觉得那声音就像在为自己唱生日歌。
水桶装满了,我提着桶把水倒进储水池,再接着放水,接着听“生日歌”。连放水倒水这些事,我都不让周大志插手,所谓完整地拉一车水,自然包括从雪水河里将水灌进油桶,再从油桶里把水放出来,中间再加来回20公里夜路。
忙完这些,周大志对我说:“你回宿舍休息,一晚上没睡,赶紧去补一会儿觉,我再去拉一趟水。”
我说:“今天早晨的用水够了。吃了早饭再去拉也来得及。”
周大志说:“哨所从黄哨长到你这个新兵,两天都没洗脸了,我跑快点儿再拉一车水,能在大家起床前赶回来,也让大家好好洗个脸吧。”
我说:“那我和你一起去。”
周大志说:“你还走得动路吗?我怕你拖我的后腿,是你大半夜的拉了一车水回来,我才能赶着再拉一车水让大家洗个脸。”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小周,小朱。”
小周是叫周大志,我姓朱,小朱自然是叫我了。艺术家林队长突然出现在我和周大志面前。
周大志一愣,问:“林首长,你怎么来这里了?”
林队长回答:“昨晚喝水太多了,起床上个厕所,听到炊事班有人说话,我就进来了。没吓着你们吧?”
我笑笑:“没有没有,您提前叫了我俩的名字,吓不着吓不着。”
林队长说:“可你们把我吓着了。”
周大志说:“啊?对不起首长,我们说话吵着你了。”
林队长摇摇头说:“我说的不是这个。告诉我,为什么哨所官兵已经两天没有洗脸了?”
周大志和我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六
面对林队长的追问,还是我脑子转得快,赶紧说:“不不,首长您听错了,我们说的不是两天没洗脸了,是说两天没……吃面了,我和周老兵正安排食谱呢,准备今天吃一顿面。”
“我的耳朵没毛病!”林队长提高了嗓门儿,“吃面也是中午或者晚上的事,小周还犯得着赶在大家起床之前,拉水回来吗?跟我说实话!”
烛光下,面对林队长咄咄逼人的目光和几乎命令的口吻,老兵和新兵都沉默了,既不便说实话,又不敢说假话。
林队长见他们都保持沉默,又说:“老兵油子的话不可信,我还是问你这个新兵蛋子吧,你怎么浑身都湿透了,还满身是泥?”
我赶紧把双手往屁股后面藏。林队长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一把抓住我的右手,拉到她的眼前,我的手指还在流血,而且我的右手脱了两个指甲盖。林队长再把我的左手拉过来,依然血肉模糊,也掉了一个指甲盖。
林队长顿感触目惊心,嘴唇颤动着:“孩子,你,你怎么伤成这样?论职务我可以做你的首长,论年龄我差不多是你的妈妈,说实话孩子!”
“没,没事。”我应付着,拉水的时候我顾不上手指的伤痛,这会儿我才真正感到那个老词的厉害:十指连心。
林队长说:“有没有事我知道。我问你是怎么伤的?”
我仍然犹豫着,周大志抢着说:“首长,还是我这老兵油子说吧,反正我要退伍了,不怕挨黄哨长的批和战友的骂。在拉着水车上坡的时候,他的双手死死抠地受的伤吧,对吧小朱?”
我点了点头。
“为什么会拉水?这里没有自来水……”林队长立马意识到这里肯定没有自来水,便改口,“这里没有井吗?”
周大志不再隐瞒,重要的是再也瞒不住了,向林队长一五一十地讲了哨所正值缺水月,用水都得到10公里之外的雪水河去拉,水本来就紧张,遇上特殊情况,就得起早贪黑加班加点地拉水。
林队长更加纳闷:“为什么不多派人拉水?这样就不用晩上去拉了呀。”
周大志告诉她,因为只有一辆拉水车,就是把哨所的人都派去,跑一趟还是只能拉回那么多水,要多拉水应付特殊情况,只能从白天延长到晚上。
尽管周大志没有明说,因为四位女艺术家的到来,水变得更加紧张,他用了一个“特殊情况”来表达。
林队长明白她们的到来就是那个“特殊情况”。周老兵更没说女艺术家们用水过于铺张浪费,林队长尽管觉得她们用水,远不及在家随意痛快,但几十个官兵已经两天没有洗脸了,让她大为震惊,实实在在地觉得她们哪是在挥霍水啊,而是在榨取战士们拉水的汗!
周大志说:“首长,实在抱歉我话多了,该上路拉水了。”
林队长的出现,这一来二去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我劝周大志,拉水已经赶不上起床了,还是早饭后再去吧,大家两天没洗脸,也不在乎多一天。周老兵瞄了一眼手表,只好作罢,看来还得委屈大家继续不洗脸了。
黄江河吹响了起床哨。女艺术家们严格执行哨所的作息时间,听到哨音起床。照例,我分两次给她们送去了四桶热水,轻轻敲了敲门,说:“首长,洗脸水放在门口了。”
门开了。四位女艺术家都出了门。林队长说:“小朱,我们决定和你们一样两天不洗脸,把省下来的水留给官兵们洗脸,你把水提回去吧。”
我一惊:“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林队长说:“你们能行我们为什么不行?”
郝雅說:“是啊,你们的保密工作做得真好,我们刚刚才知道哨所正值缺水月。小朱,以后我们的用水减三分之二,你就按这个标准和要求给我们准备水吧。”
我又一惊:“这怎么好?这怎么好?”
唐小梅说:“让我们洗脸,你们不洗这又怎么好?”
马一英说:“小朱别说了,把水提去让大家洗脸吧,一会儿水就凉了。”
我心想,我们什么时候洗过热水脸?这也太奢侈了。四位女艺术家进了宿舍,关了门,显然是说到做到的架势。
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我慌忙跑去向黄江河报告。
黄江河一愣:“她们怎么突然不洗脸了?”
我稍做犹豫,向黄江河汇报,是我向林首长说了哨所缺水的事。我没说是周大志透露的,周老兵要保护我,我也要有样学样地保护他。
“你好大的胆子,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竟敢泄露哨所的军事机密,你……必须严肃处理!”他思考了一下怎么个严肃处理法,“给我写一份深刻的检查,今天之内交给我!”
“是。我错了,我写检查!”我低着头,不敢正视黄江河。黄江河是个典型的“易燃易爆物”,脾气一点就炸。
黄江河好一阵声色严厉的批评之后,语调稍稍平缓了一些,说:“你不是很聪明吗?你怎么不动脑子想想?四位女艺术家带着中央军委和总部首长,对边防官兵的关心和爱护,从北京前来我们这里慰问演出,结果因为要给哨所省水,她们竟然不洗脸了,那我们还要不要脸啊?这是丢我们的脸啦,不,是打我们的脸!”他用右手打了打自己的脸蛋,配合动作带着啪啪的响。
“我,我为自己的严重错误感到脸红!不过,黄哨长,她们真不洗脸了,我们该怎么办?”
黄江河又火了:“你说怎么办?你犯的错,你想办法挽回影响,必须让她们洗脸!她们不洗脸仅仅是影响艺术家的形象吗?那是有损中国女兵的形象!”
我挠了挠头,说:“可能……可能又是一个馊主意。”
黄江河吼道:“说!”
“劝。”
“劝?”
我点点头。
“那你快去劝她们洗脸啊,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我说:“我一个人劝肯定不行,必须隆重地劝……庄严地劝……感天动地劝,让她们无法拒绝地劝……那个什么,她们如果拒绝,我们就用让她们下不了台的那种劝,就是……就是……反正她们必须洗脸!”
黄江河提高了嗓门儿:“什么乱七八糟的,说具体点儿。”
“我,我这不是也正在想嘛……哎,有了!”我沿着自己的这个思路琢磨,突然找到了实施办法,向黄江河一说,黄江河听了,陡地站起身:“全体集合!”
哨所除站岗执勤的人员之外,全都在四位女艺术家的宿舍门前集合列队。那四桶洗脸水仍在宿舍门口,冒着丝丝热气。
黄江河站在队伍中间,高喊:“报告!”
听到洪亮的报告声,林队长开了门,看看整齐的队伍,一头雾水:“黄哨长,你们这是干什么?”
唐小梅、马一英和郝雅都出了门,统统露出不解的神情。
黄江河大声下令:“敬礼!”
兵们同时抬起右手,向四位女艺术家行军礼。
黄江河高喊:“请首长洗脸!”
兵们异口同声地一遍遍重复:“请首长洗脸!请首长洗脸!请首长洗脸……”
四位女艺术家惊呆了,她们压根儿没有想到,黄江河会带领大家以这种方式“逼”她们洗脸。林队长双手高抬,往下压了压,示意安静。
黄江河下令:“停。”
兵们收住了喊声。
林队长说:“礼毕。”
黄江河说:“是。礼毕。”兵们唰地放下了敬礼的手。
林队长饱含深情地说:“亲爱的战友们,我们首先要向大家表示歉意,由于我们不知道哨所正处在缺水月,用水大手大腳,给哨所增添了沉重的负担。我们是来慰问演出和创作采风的,可我们观察生活的能力太差了,压根儿没有注意到,重要的是根本想不到这么严酷的现实问题,我们深感内疚。大家虽然两天没有洗脸了,脸或许脏了,但你们的心是干净的!所以我们决定也两天不洗脸,以后几天我们将最大限度地减少用水。说实话,我们确实怕脏,但我们的心更怕脏,我们也要像你们的心那样一尘不染!”
黄江河说:“我们可以不洗脸,但我们要脸!首长不洗脸,就是丢我们的脸,就是打我们的脸!敬——礼!”
哗的一声,战士们再次齐刷刷地抬起了手臂。
黄江河又喊:“请首长洗脸!”
战士们齐声高喊:“请首长洗脸!请首长洗脸!请首长洗脸……”
那喊声高亢恳切,足足喊了两分钟,喊得响彻云霄,喊得她们感动不已,喊得她们热泪盈眶。官兵的执着深深打动了她们,也让她们知道,脸非洗不可,不洗不足以慰兵心。
林队长哽咽着说:“谢谢战友们的热情,我们接受这份真挚、贵重和奇特的厚礼!”
女艺术家们没有想到,洗脸也能成为一种感情真挚的厚礼,让她们刻骨铭心地受用。她们挥泪每人提了一桶热水进了宿舍。
黄江河解散了队伍,兵们各自散去。
周大志满脑子疑惑,泄露哨所缺水这事要搁以前,黄江河那“易燃易爆物”的习性,定然会查个水落石出,这次怎么没有追究是谁泄密的呢?
我笑了笑,说事情不都圆满解决了吗?况且有艺术家在呢,黄哨长哪好查呀?其实,我已将深刻的检查交到了黄江河手里,才解除了那“易燃易爆物”的险情。
今天是我的生日,虽然他不是刻意告诉周大志的,但老兵就是老兵,牢牢地记在了心上。临近中午,周大志给我端来一碗面条,面条上面还卧了一个煎鸡蛋,说:“大兵,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专门为你做了一碗长寿面,快吃吧。”
来炊事班也有些日子了,我知道哨所的规矩,有谁过生日都要做一碗长寿面,见周老兵端来一碗面条,我也没客气,谢过周老兵,拿起筷子吃得津津有味。这是我在部队过的第一个生日,我成功地拉回了一车水给自己做生日礼物,还有周老兵为我做的鸡蛋长寿面,我觉得满满的都是成就感和幸福感。
七
女艺术家们说到做到,把用水压缩到了最低限度。我给她们提去四桶洗脸水,她们会给炊事班提回三桶,而且她们不再天天洗内衣、袜子,不再隔天洗澡,说是等回团部或军分区再洗。炊事班轻松了许多,那辆拉水车也恢复到了正常运转状态。
四位女艺术家的采风活动结束了,头天晚上,哨所给她们备了饯行宴,第二天上午,团部将派车把她们接下山。她们在哨所一共住了八天,比预计的六天多了两天,她们说这里是挖素材、出作品的地方,她们舍不得这么快就离去。她们组织官兵开座谈会、联欢会,挨个儿与兵们一对一促膝谈心。最难得的是,她们每人还替战士站了一班岗,守卫了一次国门,她们说这是她们最为骄傲的事情。连外军见到哨位上的中国女军人都竖大拇指。她们还说,这次慰问采风,她们收获很大,积累了许多鲜活感人的创作素材,她们发自内心地感谢哨所的每一位官兵。
对哨所的兵们来说,最让大家难忘的是女艺术家们的告别仪式,尽管完全是“抄作业”式的回赠,虽然抄得那么直白,却又抄得那么真诚,让官兵难以忘怀。
早晨,黄江河带领战士们出操。今天早操的科目是跑步。宿舍前的操场太小,转着圈跑半小时,头都得转晕。所以凡是长距离跑步,都是沿着通向山外的简易公路跑上两公里再原路返回。
不值早班的炊事员也要出操,今天早晨我和周大志都在出操之列。黄江河领着大家跑完步,回到宿舍前的操场上,觉得奇怪:男兵的宿舍门口摆着八桶热水,蒸汽升腾。四位女艺术家站在热水桶旁边,灿烂的笑容迎着跑步回来的官兵。
黄江河下令:“立定。”兵们的双脚就像装了刹车一样,唰的一声停止。
林队长大声说:“黄哨长,先别忙解散,我有话要说。”
黄江河下达口令:“向右转……向前看……稍息……立正!”兵们依令而行,面朝四位女艺术家。黄江河向林队长敬礼:“首长同志,莫里拉哨所出操完毕,请指示。”
林队长还礼:“请稍息。”
黄江河回答:“是。”他转身面向队列,“稍息。”然后,他站到队列第一排的第一名,听林队长的指示。
林队长声情并茂地说:“我们总政歌舞团慰问演出创作采风小分队,结束了在莫里拉哨所的活动,今天上午就要回团部了,感激和收获昨晚的告别宴上,我们已经说过了,不再重复。今天早晨,我们要举行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也算是对全体官兵的一个回礼。这个礼就是——”
林队长、唐小梅、马一英和郝雅同时右手至额,五指并拢,中指微接右侧帽檐,行标准的军礼,她们同声高喊:“请战友们洗脸!”
原来,黄江河按我出的主意,带领兵们用这样的方式,劝过四位女艺术家洗脸,她们却原封不动地抄了回来,尽管毫无新意,却绝对感人肺腑,因为这洗脸水并非她们借花献佛,而是她们自己亲手从雪水河拉回来的!
林队长向大家讲述了她们的想法和行动。昨晚,林队长等人商议,怎么给莫里拉哨所一个仪式感很强的告别仪式,这四位极具创作灵性和才华的女艺术家,并没有标新立异,而是选择了学习官兵的方法,但不能窃取他们的劳动成果:她们在这里浪费了不少的水,那就在水上做个弥补,让官兵用她们拉的水洗一次脸,那个新兵小朱都能从雪水河拉一车水回来,她们四个人齐心协力还拉不回一车水吗?
她们把采访中获得的数据进行了一番计算:从哨所到雪水河单面约10公里,老兵周大志来回3个多小时,新兵小朱——也就是我,第一次拉水用了5个多小时,她们4个人合一块儿,即便顶不上老兵,新兵小朱强吧?就按4小时算,加上烧水的时间,赶在官兵收操之前准备就绪,再算宽裕一点儿,凌晨3点出发来得及。那个新兵小朱都能不睡觉去拉水,她们每个人的军龄比哨所任何人的军龄都长,牺牲一晚上瞌睡算什么?况且,明天上午她们還可以在回团部的车上补觉。
雪水河在哪儿?她们都没去过,能找到吗?
这显然不是问题,在这片生命禁区,人迹罕至,出哨所的那条小路就是线索,沿着小路一条道走到底,准能到雪水河,别的地方根本没路,况且还有车轮可以作为路的辅助线索。
她们没走过这条路,不熟悉路况,今晚月亮还罢工,伸手不见五指,连路都分辨不清怎么办?
这也不是事。因为哨所没有电,她们出发时,团部给她们每人都配备了一个手电筒,方便夜里上厕所,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一般“抄作业”是最简单的事,但抄这份“作业”可不轻松。女艺术家们按预计的钟点早早起床,整装出发。她们早就侦察到,因为哨所没有外人,炊事班伙房一般不锁门。她们来到伙房后门,拉着那辆水车上路。
一束手电筒的光芒,伴着水车吱嘎吱嘎的声音,在漆黑的天幕下和寂静的夜晚渐行渐远。
大约两小时后,她们终于听到了河水流淌的声音,她们从来没有这般期盼和激动,疲惫而兴奋地加快了步伐,走向一条没有任何人文价值,却有生命意义的雪水河,身为艺术家的她们,觉得那哗哗的流水声,是世上最美的音乐。
她们将凛冽的雪水一瓢瓢盛进汽油桶里,四位女艺术家开始了最不艺术的回程,空车还好对付,负重下的水车就极不老实,她们驾驭水车又不得要领,没有章法,艺术功底再深也派不上用场。
艰难的过程省略。反正她们把一车水拉到哨所时,美丽动人的四个女人已蓬头垢面,惨不忍睹,像是从战场上打了败仗的残兵。
接下来,她们赶紧把自己收拾利索,该洗的洗,该换的换,找回原有那种兵味儿和艺术范儿,然后,她们开始生火烧水。
这时,两名值早班的炊事员上班了,见四位女艺术家烧了几大锅的热水,整个一杀猪去毛的阵势,而且还不止杀一头猪的规模。炊事员不好说什么,大概她们今天要走了,前几天也没再洗澡。甚至没有好好洗脸洗脚,离开哨所之前想彻底清理一下个人卫生吧。
兵们出操快回哨所时,她们便一桶桶地把热水提出伙房。两个炊事员主动帮忙,却被她们婉拒。
此刻,这个长长的过程,被林队长高度概括地向官兵们陈述了来龙去脉。
黄江河听后,说:“首长,使不得使不得,我们怎么能让首长给我们洗脸,噢,不不,我们怎么能让首长半夜拉水、烧水,让我们洗脸呢?”
林队长说:“这都是跟你们学的,我们不过照搬照抄回敬你们而已。黄哨长,请你和战士们洗脸吧。”她大声下令:“敬礼!”她和其他三位女艺术家再次向官兵们敬军礼。林队长高喊:“请战友们洗脸!”
林队长、唐小梅、马一英和郝雅同时一遍遍高呼:“请战友们洗脸!请战友们洗脸!请战友们洗脸!请战友们洗脸……”
显然,她们“抄作业”抄得很成功,就连前几天官兵们让她们感动得热泪盈眶的氛围,都抄了回来,让官兵们感动得泪流满面。
黄江河哽咽着下令:“全体都有,听我口令:取盆洗脸!”
一会儿,黄江河和兵们从宿舍里取来洗漱工具,纷纷从桶里盛出热水,在操场上像列队一样排成几排,含着热泪,开始神圣而庄严地刷牙、洗脸。
四位女艺术家看着他们洗脸,露出欣慰的笑容。
团部派来的面包车到了哨所,女艺术家们再次与官兵们相互敬礼、握手,她们含着热泪依依不舍地登车,在哨所官兵久久送行的目光中渐渐远去。
气温缓缓升高,远方的雪山加快融化,逐渐丰盈的雪水开始在地下扩流涌动,岩石下面的那股暗泉又开启了喷水模式,哨所缺水月宣告结束。
责任编辑:杨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