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音诗浥心尘
2023-09-03芈宇
芈宇
2023年5月31日22时20分许,随着四川交响乐团指挥肖超先生挥完最后一个乐音,停顿两秒后,云端·天府音乐厅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肖超先生慢慢转过身来,双手指向观众席,一位身材颀长、面容清癯、须发皆白的老者缓缓起身,面向舞台鞠躬,旋即转身面向观众鞠躬,音乐厅掌声雷动,如九级大风卷过白桦林,观众纷纷起身向这位老者——本场音乐会的作曲家、四川音乐学院作曲系教授杨新民报以崇敬的掌声!既而杨新民先生手持稿纸,作了简短的发言:“今晚,我向各位献上带着我体温的音符,这一叠叠总谱里安放着我对音乐创作这份职业的初心。希望大家喜欢,接受大家批评,欢迎大家吐槽……”念毕,再次面对舞台和观众深深鞠躬。浪潮般的掌声中,我却想起那位“从无正形”的杨老师。
初识杨新民先生,是在我到四川省音协工作不久后的一次创作研讨会上。仔细算来,差不多已近20年。研讨会开始前,就听领导介绍过四川作曲界的“鬼才”。到杨先生发言时,他却不肯如其他人一样“好好说话”。他表达创作观念、阐述对于音乐的理解、更或是即兴发表生活感念,出口必让男士包不住嘴里面的茶水、女士更是笑得花枝乱颤。如是几次,就知道凡是有杨先生参加的创作采风或交流研讨的活动,最好管住自己的嘴,免得牙齿都要跳出来。
知道杨先生要开音乐会,是在2023年5月21日晚,他又是挑一个“我爱你”的日子,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而且让人兴奋久久睡不着觉。然后5月24日—29日,杨先生皆与我有联系,许是怕白天影响我的日常工作,大部分是晚间与我交流关于请省音协相关老师欣赏音乐会的事。而音乐会定在5月31日,却又是希望用音乐为第二天的儿童节增加几许艺术气息。这也符合杨先生老顽童一般的独特气质!
是夜,能容纳1000余人的云端·天府音乐厅座无虚席,许多人没有票,只好站在场外等候,祈望工作人员偶发善念,把门打开一丝缝隙,能真切地捕捉到从厅内“逃出”的声音。抑或是趁人疏忽,进入厅内,哪怕是站着听也行。但这种机会几乎是渺茫的,厅内的音符只在云端旋绕,不肯稍降。
音乐会分上下半场,六首器乐作品、六首声乐作品穿插其间。体裁有管弦乐、混声合唱、女高独唱、女声对唱、交响混声合唱。如同诗行,长短交替、腾挪辗转却又神聚一堂。如此选曲安排,正如杨新民先生其人,嘴里说着散打,笔下却处处透露出带着体温的心中所想。因此,从体裁的安排上,可以说本场音乐会其实就是乐音写就的诗行。
音乐会的题材则多聚焦于川滇的民间曲艺和戏曲音乐资源,根植于这片文化土壤。这似乎是杨先生一贯的风格,纯熟运用现代作曲技法的同时音乐眼光却始终朝向生养自身的土地。
声乐作品中,《峨眉山的石径》(作词/王持久)为偏向流行的民族唱法,杨先生用满含巴蜀风情的音乐把落叶和雪花覆盖下的峨眉山上的石径表现得如仙境一般。《攀枝花在哪里》(作词/陈显环)为流行唱法,温婉的曲调抒发出对这块热土深切的怀念。杨先生说:“我是一个曾在攀西地区生活工作了18年的草根布衣作曲家,我对攀西地区的山水和人文怀有一份特殊的情感。”而这份情感,充分体现在这首音乐作品之中。《归来》(作词/傅庆信)、《爱的光芒》(作词/杨笑影)为美声唱法,通过西洋抒情女高音的表现技法唱出心中对亲情、对亲人、对生命的理解和礼赞。钢琴伴奏混声合唱《怒江谣》(作词/杨新民)则根据云南怒江大峡谷的傈僳族音乐元素创作而成。透过乐曲,可以感受到曲作者力求表达傈僳族人民对自身古老淳朴的民俗文化、生存状态和精神生活的独特感受。交响合唱《君未归》(作词/吴飞),原本是2009年为深切缅怀“汶川大地震”中遇难同胞一周年而作,原名为《殇》,是四川省音乐家协会主办的《生命》交响音乐会中的一首曲目。在当晚听来,觉得名字改为《君未归》,更像是为纪念川军抗战而作。照我看来,这也很符合杨新民先生的一贯风格。他其实一直是一副古道热肠,有决然的、同仇敌忾的气质。他的戏谑之语,从来也不曾掩盖心中的热血,“弄死他狗×的,弄……”才是川中儿男报国之志的民间表述。
器乐曲——特别是庞大编制的交响乐或管弦乐,如何表达最能体现一个作曲家的水平。其基调素材的积累和抓取;动机如何演进;织体怎样编织得恰到好处——既不过分夺取主题基调的表现,也不能失于单薄,达不到拓展乐曲厚度的效果;主要表现的乐器在何时进行单独“发言”;打击乐渲染的高潮如何掌控……这些都是作曲家在下笔之初,就已经在脑海中形成了的蓝图。
当晚,四川交响乐团以70人的编制,完成了六首杨新民先生的管弦乐作品。绣荷包,是中国传统男耕女织社会中,女子为向男子表达和传递爱意而进行的一种手工劳动。而管弦乐《两个荷包》,以流行于川滇的民歌《绣荷包》为主题,交替变奏连缀最终发展为7分钟的全曲,长号、单簧管、小号、大号反复奏出乐曲的主动机。作者在保持民族音乐风格韵味的同时,展示了交响乐队细腻而丰富的音响魅力。中国民间音乐线性的旋律走向,植入空间感更为辽阔的交响思维,无疑是对传统优秀音乐的创新和发展。《尘埃落定》和《嘉绒雪线图》,则具有浓郁的藏族音乐风味。《尘埃落定》是藏族作家阿来的一部长篇小说,展现了独特的藏族风情和土司制度的神秘。《尘埃落定》主题协奏曲全程18分钟,素材取自作者为电视剧《尘埃落定》配乐的场景音乐,在充分展现管弦乐队融合协调的总体音响的同时突出各类乐器富于个性化的表达。《嘉绒雪线图》全曲也为18分钟,从四川阿坝嘉绒藏族的民族民间音乐元素中提取素材,并运用写意的手法提炼成为作品相关主题。作品采用连缀体的结构形式组成整个乐曲,运用细腻而流畅的交响化音乐语言描绘嘉绒藏区雄伟壮丽的雪山、水草丰美的牧场草甸;广袤无垠的坝子、遥远的古碉楼、千座佛塔的灵光、神秘而质朴的乡风民俗。将人文、山水和民俗舞蹈场景段落结构在一起,形成完整的“嘉绒交响”。小提琴如高亢婉轉的藏族女高音发出的云端天籁,大提琴如康巴汉子低声吟唱,小提琴与大提琴深情对白,诉说嘉绒藏族青年纯真的爱情;旷野中,英国管用鼻音哼出古老的山歌,小溪、草场、雪山、云彩、天地作和;弦乐深沉的旋律歌唱,温柔的和声铺垫,烘托出藏区的人们勤劳朴实的精神风貌;铜管乐加上打击乐,伴着手鼓,如跳起欢快的丰收舞蹈;相互交织的复调织体,深沉悲壮的乐队音响,诉说遥远的过去……聆听斯曲,听众会感受到青藏高原的疾风掀起雪粒扑面,闭上眼睛,一幅从雪山之巅到广袤森林草原的全景图就会从心底浮现。17分钟的《间奏曲》+交响诗《热望》,有对过去岁月的深切追忆,有对美丽壮阔的大好河山浓墨重彩的描绘,还有对人们容光焕发、焕然一新的精神面貌的讴歌与赞叹。乐曲以浓烈饱满而抒情的交响乐队笔触和音响,抒发了人们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和热切的向往。
川剧,作为汉族戏曲剧种之一,流行于四川中东部、重庆及云南、贵州部分地区,融汇昆曲、高腔、胡琴(即皮黄)、弹戏(即梆子)和四川民间灯戏五种声腔艺术。为继承弘扬中华传统音乐文化,作曲家视觉聚焦于巴蜀民间曲艺和戏曲音乐资源,素材选用川剧的昆腔和弹戏两种声腔作为此乐章的核心主题,此曲划分为两部分,也分别以A《昆腔》、B《弹戏》命名。作品在蕴含巴蜀传统古典戏曲神韵的同时,力图呈现当代音乐文化的审美气质。作曲家通过乐队交响化语言的铺陈展衍,将川剧舞台的唱、念、做、打的表演程式惟妙惟肖地转换成为极具色彩的交响乐队音乐厅媒体音响。欣赏管弦乐《昆腔》和《弹戏》,笔者仿佛回到儿时。晚饭后,外婆经常抱着我到离家不远的县川剧团,由在川剧团乐队工作的二舅带至后台看川剧表演。当听川剧锣鼓的鼓点敲响时,我也会手拿两支木筷,学着二舅拉小提琴的架势,十字交叉于脖颈下来回拉动,小嘴里咿咿呀呀地唱……倏然间,大钵“咣”的一声把我拉回音乐会现场,听小提琴如小家碧玉唱四川清音,在行云流水般地行进中甩起水袖;长笛干脆的颗粒状跳进音符,又似“摇旦”踩着碎步风摆柳地走着圆场;而单簧管却像端庄温润的大家闺秀,只在眉梢轻抬时才能发现眼中满含情愫;此时,大段的小提琴独奏,如同川剧里面的帮腔,把情感渲染和遞进得如同品尝川中火锅,辣中带烫。川剧锣鼓配合上交响乐团里的打击乐,不管是“喽、丑、撞”还是“咙、咚、锵”,仿佛又听见杨先生手捻银须“不假颜色”讲创作,永远搞不清楚他会在何时“撞”你一下,抑或是“锵”大家一军!
纵观本场音乐会选取的曲目,从内容到形式,无一不带着浓厚的蜀风川韵,欣赏之,四川秀丽的山川和厚重的人文似图画长卷展于眼前。因此,称呼本台音乐会为“音诗”或“音画”,可以更好地描述作曲家想要呈现给听众的那样一种意境。而那些熟悉的四川民族民间音乐元素如颗颗珍珠,镶嵌于整台音乐会的乐曲之中,正是作者用“四川表达”来“表达四川”的深意所在。我们再次借用作曲家本人的话语:“我是一个在四川生活工作了一辈子的草根布衣作曲家,我对四川的山水和人文有一份特殊的情感……”。
杨先生为人豁达幽默,音乐语言功底深厚而富含民族表达。透过杨新民先生的乐音,我们能够触碰到他音乐生命的脉搏,感受到他通过这些带有他内心温度的音符,深沉而温暖地表达他对生活的这片土地的热爱!而这些带有作曲家杨新民先生内心温度的音符,将在你静静独坐之时,荡涤你心上的蒙尘,心境自然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