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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林笔记

2023-09-03徐贵祥

广州文艺 2023年8期
关键词:手枪

徐贵祥

军列在一个小站停下来,忙乎半夜,把炮车和牵引车从平板上卸下来,进入摩托化行军状态。再往前走,就是南北南地区了。副营长说,我们连队将作为先头部队第一批参战。

当天夜里,全连集合在树林里,听团里的尚副政委做动员。尚副政委先说了这次战斗的意义,一是要教训南北南地区当局,对其背信弃义侵占邻邦的行径进行惩罚;二是要检验部队的战斗力。尚副政委讲了一番大道理之后,又给我们讲了一部文学作品——爱尔兰作家伏尼契的作品《牛虻》——“不管我活着,还是我死去,我都是一只,快乐的牛虻!”

尚副政委说,作为革命者的亚瑟——牛虻,在被黑暗教会处死之前,对行刑的士兵说:“枪法太糟了,来吧孩子们,我来教你,朝这儿打。”

这个既是亚瑟又是牛虻的人,在我的心里一下子站稳了脚跟,在此后的岁月里,我一遍一遍地想象他的模样,脸上有胡子,有伤疤,没准儿还是个独眼,他的身材,应该和我差不多。

动员会后,连队在竹林里露营。没人敢解开背包,大家在车上拥着大衣睡觉,听着时远时近的枪炮声,很难入眠,想法很多。迷迷瞪瞪中,我发现我走进了一片青纱帐,挥舞手枪指挥战士们往前冲,我自己则骑着一匹枣红马,风驰电掣冲到青纱帐里,抱起被敌人抓走的女游击队长,一边驰骋一边用机枪向敌人扫射,敌人蜂拥而来,前面有一道两丈多宽的沟坎,我两腿夹紧马肚子,一勒缰绳,战马扬起前蹄,一阵嘶鸣,纵身飞起……

就在这时候,听到一声吼,起来,准备战斗!

我呼啦一下爬起来,刚刚直起腰杆,脑袋顶在车棚的钢筋架上,顿时清醒了。直到车队启动了,我还在心里埋怨冯老兵,就差几秒钟了,我的战马就要落下来,就能救出女游击队长了,可是……尽管战场越来越近了,那匹战马和马背上的人还在我的脑海里飞翔,迟迟不肯落地。

实话实说,在那十几分钟里,我没有进入临战状态,而是徜徉在我自己的战争情境里,那个情境,应该来自此前读过的一本小说,可能是中国的,也可能是外国的。

过了澜溪大桥,行驶不到三公里,突然停下来。连队接到上级指示,停车待命。

这里显然刚刚经历过战斗,树林里有几处烟火,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煳味儿。隔着一道山梁,枪炮声时轻时重地传来,战斗还在艰难地推进。

路边有片甘蔗林,甘蔗被炸得东倒西歪,露出一些雪白的茬子。我对冯老兵说,我下去尿泡尿。

冯老兵皱着眉头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尿什么尿啊。

我说,啥时候也不能阻挡我尿尿啊,管天管地……

冯老兵看看车外,已经有人下车活动了。冯老兵说,那就去吧,快去快回。

我刚要翻身下车,冯老兵又追上一句,差不多就行了,别尿个没完啊。

我大声回答,是!

我当然不是要尿尿,只不过要装出尿急的样子,尿急是单独行动最充分的理由。下了车,我低姿前进,向车队尾部跑去,然后找了一个斜坡,快速抵达目的地,收罗了几根甘蔗断枝,直起腰来刚要返回,突然发现前面有个东西。

透过朦胧的雾霭,我揉揉眼睛再看,没错,在左前方,距离我大约十米的甘蔗地里,一个炮弹坑的边上,静静地躺着一把手枪。尽管能见度很差,但我还是清晰地看见了棕红色的枪套在渐渐升起的朝霞中熠熠闪光,弯曲的背带像蚯蚓一样静静地蜷伏在凌乱的草丛边上。

我的心头一阵狂跳,扔掉甘蔗,猫腰向手枪的位置搜索前进。

身后传来喊声,担任警戒的姚强挥着手向我咋呼,杜二三你干什么,小心地雷!

我根本不理会姚强的警告,继续向手枪的方向前进,甘蔗叶子把我的脸划出了血糊糊的口子,我也毫无感觉。

快了,就在距离手枪还有两米远的地方,我多了一个心眼儿,停了下来,做了一个深呼吸,趴下去,趴在地上警觉地打量四周,然后折断一棵甘蔗,匍匐前进。在一个适当的距离上,小心翼翼地用甘蔗去扒拉那个手枪,一次不成再来第二次,过程惊险而又刺激。终于,手枪背带被甘蔗一端牢牢地缠上,手枪顺利到手。我迫不及待地打开枪套,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他妈的,居然……是个空枪套!

我沮丧地拍打着手枪套,不甘心地再次趴下,继续用甘蔗扒拉枪套所在位置的周边,希望能在散土里找到手枪,可是找了几遍一无所获。

就在这时候,远处传来沉闷的炮声,姚强的叫声也随之更加强硬地传了过来,杜二三,指导员找你,指导员说,你再不回来,要枪毙,枪毙!

看来确实找不到了,我犹豫着扔掉枪套,转身往回跑,就在我快要跑上公路的时候,身后传来爆炸声,刚才躺着枪套的地方掀起一股飞扬的尘土,一发炮弹落在那里,弹坑又挨了一炮。

我被那炮击吓蒙了,腿都软了。整个车队都发动了,我不知道该上哪辆车,忽然看见班长在远处起劲地挥手。近处的一輛车上,曹侗壮向我喊道,上来,上来,班长让你上这辆车。我犹豫了一下,把手伸给曹侗壮,爬上车厢,刚刚坐下,车子就发动了。

这才知道,因为步兵进攻受阻,上级让我们连队改变行军路线,转道长形高地,进行直瞄射击,配合步兵进攻战斗。

这一下就热闹了。从车厢往外看,十几辆保障车、炮车挤在狭窄的碎石公路上掉头,前车的屁股几乎擦着后车的鼻子,左车的脸擦着右车的耳朵,好像炮和车抱成一团在摔跤。

终于有几辆炮车把头掉过来了,包括我们屁股底下这辆,喘着粗气向指定位置挪动。

我上的这辆车,是炮车,不知道为什么,有线班的副班长吴曾路和我的同年兵曹侗壮也在这个车上。我向车内扫了一眼,感觉气氛有点儿不对头,大家都不说话,空洞的眼神流露出内心的惊恐。我好像这一会儿才突然明白过来,这回要玩真的了,不远处的枪炮声告诉我,再也没有侥幸了,我们货真价实地走进了战争。

很快,惊恐的情绪在我心里弥漫开来。出征之前,写请战书、决心书,我的文学素养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什么“马革裹尸”、什么“不破楼兰誓不还”等,我的请战书最后一句是“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实话实说,那时候,有侥幸心理,总觉得仗打不起来。直到抵近战区,还有侥幸心理,认为我们是炮兵,不会面对面地真枪实弹。可是,突然一个命令下来,要打直瞄,要跟步兵在一起,要在前沿,我们的侥幸彻底被粉碎了。

尽管是新兵,我也知道,直瞄就是把炮当枪使,和敌人面对面,其伤亡程度甚至比步兵还要严重,因为炮兵目标大。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惊恐,但是,我必须掩盖这惊恐。无论如何,我不能让老兵们笑话我,我就是装,也必须装出“马革裹尸在所不辞”的样子,我要为我的豪言壮语负责。

看看车内,大家的表情都很凝重。他们也在装,竭力地装着不在乎,竭力地装着无所畏惧,但是我知道,他们的内心波涛汹涌,他们也写过这个书那个书,同样,他们也要为他们的豪言壮语负责。我相信,真的进入战场,真的打起来了,英雄好汉必将从这些人当中产生,然而眼下,还看不出来。

我看了看曹侗壮,曹侗壮也正看着我,我感到他的肩膀在微微发抖。我捏捏他的肩膀,他抬起头来,摸摸我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我们什么话也没说。

指挥排里,只有三个新兵,曹侗壮、姚强和我,我最年长,比他们两个大一岁。我觉得,和他们在一起,我更应该像个兄长,特别是对曹侗壮,因为他个子瘦小,也因为他被分在有线班,在他面前,我不能流露恐慌。

有线兵是炮兵连最耗体力的兵种,出征之前,应急训练的时候,每次看到曹侗壮背着沉重的电线轱辘飞奔,我就觉得有点儿对不住他,好像让他背电线轱辘是我的原因。不过,曹侗壮好像没觉得当有线兵有什么不好,这小子跑得很快,他是贵州人,腿功确实比我和姚强好。

这一段路无比漫长,几公里走了半个多小时,眼看离战场越来越近了,远远看见连长和指导员在路边等候,车内终于活跃起来了。炮班班长说,大家注意听指挥,下车动作要快,准备器材。

炮手们纷纷动作起来,有的检查瞄准镜,有的解开炮弹箱子上的绳子,那两个背着冲锋枪的炮手,唰的一下把枪横在胸前,准备下车掩护……动真格的,这些老兵还是不含糊的,他们的眼睛比半个小时前明亮多了,动作也敏捷多了。

炮车停稳后,炮手们鱼贯下车,摘炮、推炮,连长和指导员迎面匆匆过来,发现只有两门炮上来了,其余的炮车、指挥车、炊事车都没有上来。连长顾不上多说,指挥这两门炮赶紧占领阵地。指导员说,两门就两门吧,反正是直瞄射击,有炮就能打,没有指挥排也不要紧。

指挥排的人员,除了排长先期到达,随第一梯队上来的,只有我和曹侗壮。曹侗壮背着一个电线轱辘,怀里还抱着电话机,好像随时准备架线。

排长有点儿恼火,看看我,又看看我的身后,口气很重地说,连个电台都没有,你来干什么?

我说,又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我坐的是一炮车。

排长吼道,为什么上错车?

我没有回答。

正好副营长匆匆路过,排长对副营长喊,副营长,给你一个警卫员——杜二三,跟副营长走。

副营长埋头赶路,头也不回地说,好,给我当传令兵。我一个副营长,哪用得起警卫员啊。

我心里一喜,运气来了。二话不说,屁颠颠地追上了副营长。

我听见身后排长对曹侗壮说,打直瞄,不用电话,把电线轱辘放路边,扛炮弹去。

炮手们动作很快,不到十分钟,最先占领阵地的两门炮已经开打了,透过浓雾,可以看见对面的火光——那是火力点,正在阻击我们的进攻分队。

副营长气喘吁吁地带着我,在一片混乱的枪炮声中登上半山腰,察看地形,寻找适合火炮展开的位置。副营长说,小子,怕不怕?

我說,首长不怕,我也不怕。

副营长看了我一眼,说了声,好小子!你不怕,我也不怕。

其实我看得出来,副营长也有点儿紧张。

实话实说,我那时候还真的不怎么害怕,我想试试我到底有没有飞檐走壁、刀枪不入的功夫,尽管我从来没有认真学过任何一门武功,但是我认为我有。中学的时候偷读小说,那里面的英雄总是大难不死,对我的影响很大。

副营长观察了一会儿地形,然后让我到山下传达命令——某某炮推到某某位置,纵坐标多少,横坐标多少。

步兵在山头实施火力压制,对方在看不见的地方还击,子弹在近处飞行,浓雾中的火光像飞舞的流萤,我在流萤和浓雾中穿梭。我的恐惧被一连串的爆炸声掩盖了,感觉好像我已经不是人了,我已经变成了一只鸟儿,我已经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冲向乌云……

有一次我正在公路上跑着,对面的机枪打了过来,打在我身边的山石上,我情知不好,一头钻进路边的排水沟,抬头看见侦察班长黄穆,他也被子弹撵到沟里了。

黄穆瞪着我说,杜二三,一点儿战术都不讲啊,为什么上蹿下跳!想把敌人的火力引过来啊?

我没好气地回答,我怎么上蹿下跳了?我在传达副营长的命令。

黄穆有点儿不相信地看着我,啊,传达副营长的命令,你怎么又成营部的兵了……你的电台呢?

我说,我没有电台,副营长说,打直瞄不需要电台。

黄穆说,传达什么命令?

我说,副营长命令四炮推到二号位置,这是坐标。

黄穆一把抓过我手里的字条,看看上面标注坐标的数字,皱皱眉头说,四炮被车队挡住了,根本过不去……

他的眼皮啪啪跳了两下说,我来通知六班,六班先上。

说完,回头交代我,去向副营长报告,六班马上到位。

我刚要离开,黄穆喊了一声,鞋带,系好你的鞋带。

我低头一看,可不,鞋带散了。我系着鞋带,黄穆说,鞋带散了,会摔死人的。

我没搭腔,我当然知道,鞋带散了会摔死人。等我系好鞋带,黄穆盯着我的脖子看,我不禁摸摸风纪扣。不过他没有说什么,对我扬扬手说,快去向副营长报告。

返回的路上我心想,这家伙,他诬蔑我想把敌人的火力引过来,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啊?再说,他一个班长,擅自改动副营长的命令,追究下来,他承担得起吗?

回到那个山坡,我向副营长如实报告,路上碰见侦察班长,他说四炮被车队挡住了,由他去通知六炮先上。

副营长连想都没想就说,好,哪门炮都行……其他的呢,传我命令,到一门展开一门,听明白了没有?

我说,是,听明白了。

转眼我又山前山后跑了个来回。

前面的两门炮,主要是干部和班长们在打。后来六炮弯道超车上来了,黄穆也在推炮的队伍中,还不时站在路边指挥,威风凛凛,好像他不仅是侦察班长,还兼任副营长似的。

我们班长程于俊和有线班副班长吴曾路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上来了,就在副营长的旁边。程于俊架设电台,吴曾路接上了电话,不多一会儿,电话里面传来一个声音,我是你们的副师长,我就在你们的身边,同志们不要慌,沉住气。

副营长马上站起来命令我,去,到阵地上喊话,副师长就在我们的身边,同志们不要慌,沉住气。

我跑到最前面,把副营长的话告诉了指导员,指导员站起来对我说,到后面传,挨个儿传,传达到每一个人。

说完,又扑在炮位上。

连长和指导员均在第一门炮上,连长用望远镜搜索对面山上的火力点,然后指示给指导员,指导员一发一发地打。

后面的几门炮陆续上来之后,公路狭窄,施展不开。副营长这时候镇定多了,又让我传达命令——打不了炮的炮手,统统去扛炮弹。

指导员打得汗流浃背,不时兴奋地嘿一声,嫌手枪碍事,干脆摘下来,看到我在不远处,招呼我靠近,把手枪扔给我说,以后帮我背着。

我一怔,又一喜,拍着枪套问指导员,我能不能开枪?

指导员怔了一下,哈哈大笑说,可以啊,发现目标你就打,不要乱打哦。

我说好。整个战斗过程,我就背着指导员的手枪,一会儿传达命令,一会儿帮忙搬炮弹。我的嘴里喘着粗气,心里美滋滋的,眼睛东张西望,老想发现一个偷袭的敌人,叭叭叭开上几枪。可惜的是,没有这个机会。

六炮进入副营长指定的位置,连我都能看得出来,那是一个绝妙的位置,在公路下方,比一炮和二炮要低十多米,前方视野开阔,后面运送弹药也方便。

忽然,我发现黄穆也在炮位上,正撅着屁股摆弄高低机和方向机。这家伙是侦察班长啊,也会打炮?我有点儿不敢相信,擦擦眼睛再看,确实是他,他的样子像一个老练的炮手,前腿弓后腿绷,脑门儿贴在接目镜上,好长时间才打出去一发,一发过去,对面的一个火力点就哑了。

给黄穆装炮弹的是新兵马涛,白白胖胖的。在新兵排的队列里,我是排头兵,他就在我左手边。我对他的深刻印象,就是他经常把向左转搞成向右转,不是跟我脸对脸,就是跟我背靠背。不过,此刻他的动作还算麻利,他同另外两个老兵一道,接力上传炮弹,最前面的一个低姿搬出炮弹,中间一个弯腰接过,最前面的直立将炮弹送到炮位上,三个人抱着炮弹像抱着一个超级棒槌,由低而高再由高而低,构成了一个流畅的弧线,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曹侗壮和姚强也出现在扛炮弹的队伍里,曹侗壮小小的身躯扛着四十多公斤重的炮弹箱,居然走得很快,这家伙,天生就是出苦力的啊。姚强比曹侗壮差远了,他同冯叶抬一箱,走走停停,这两个人都不是干活儿的人。

不知道打了多少发炮弹,对方的火力终于被吸引过来了,先是听到左前方一声闷响,原来是两发火箭落在车队附近,正在修车的一名司机当场被削掉半拉屁股。

当时我就在炮阵地附近,第三发火箭弹在距我不到三十米的地方爆炸,强大的气流将我冲了一个趔趄,只觉得肩膀被砸了一下,顺手一扯,我的天哪,是一只手,一只血淋淋的手,一只露着骨茬的手,像烧焦的熊掌,几个手指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发出尖叫,反正我是跑了,我像箭一样地离开炮阵地,像野兽一样狂奔。就在那个短短的瞬间,我的思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其实我什么也没有想,就是想跑,想离开这个血肉横飞的地方,离开战场,找一个不会挨火箭弹的地方藏起来,藏到山洞里……

仅仅过了十几秒钟,也许更短,我不跑了,我迎面看见了副营长。副营长大步流星走向一炮,挥着手高喊,先打六号火力点,横坐标×××××,纵坐标×××××……

回答副营长的还是火箭弹爆炸的声音,只听到一声啸叫,我还没有看清眼前发生了什么,连喊一声都没来得及,一头撞了上去。副营长猝不及防,被撞了个仰面朝天,爬起来骂骂咧咧地说,啷个搞起的,他妈的哪个推老子?

骂了两声,才回过神来,拍拍屁股,看着我,龇牙咧嘴地说,嗯,不错,还知道保护首长。

其实已经是马后炮了。

后来听说,这场战斗十分激烈,敌人的六号火力点处在我们的射击死角,步兵一直呼唤火力支援,一班的瞄准手胡庆华找到一个角度,连发三炮,将六号火力点的顶部打崩,这个火力点才哑了下来。我方的损失也很大,一炮、二炮,连同后面上来的四炮,遭到密集的火力杀伤,先后有九个人负伤,其中一班老兵胡庆华伤势最重,从阵地上抬下来时,已经生命垂危了。

六炮没有人负伤,因为他们的位置是对方的射击死角,也就是说,敌人在他们的明处,而他们在敌人的暗处。副营长太英明了。

打扫战场的时候,我向副营长报告,有一只手被炸断了,落在我的肩膀上,不知道是山头步兵的,还是我们连队的,我想找到那只手,没准儿还能给战友接上。

副营长惊讶地说,啊,还有这件事啊,赶快找。

可是找了半天,没有找到,只找到一只动物的爪子,当时谁也说不清楚那是野兽的爪子还是家禽的爪子。

副营长说,幻觉,你是高度紧张,出现了幻觉。不过,小伙子还不错,第一次打仗就有这个表现,很难得。

我说,首长也不错,也是第一次。

副营长意外地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哈哈,这小子,老是跟我比啊,还鼓励我呢。

我才知道我的话不太得体,居然经常跟副营长相提并论。不过看得出来,副营长不讨厌我。

营部来了几个人,把副营长接走了。我在寻找本班的路上,看见曹侗壮挎着电线轱辘,正在收破烂儿——步兵扔下的一部电话机和通向山头的被覆线。我问他,看见那只手了吗?

曹侗壮莫名其妙地看着我问,什么手?

我说,战斗中,一只被炸断的手落在我肩膀上,还掐了我一下。副营长说我出现了幻觉,你觉得呢?

曹侗壮的脸立马变白了,还打了个寒战,嘟嘟囔囔地说,你别吓我,我胆子小……

我哈哈大笑。我说,你胆子小还在这里捡破烂儿?你是胆子太大了,搞得不好会踩上地雷。

曹侗壮看着我,一脸麻木。

我说,我确实感觉有一只手落在我肩膀上,刚才没找到,你要是看见了,马上向连队报告,没准儿是战友的手呢,找回来还能接上。

曹侗壮往山下看了看,似乎拿不定主意,这线还要不要收下去——线是山头扯下来的,那里原先是步兵404团的指挥所。

我说,不开玩笑了……你收这些东西干什么?

曹侗壮说,我看还是半新的,不过,被砸坏了。

我接过电话机看看,是被砸坏了,而且上面还有弹孔。

我忍不住笑了,我说,你打算把它带回去吗?

曹侗壮看看我,再看看电话机,虽然还有点儿舍不得,最终把它扔到山下了,扔出老远。然后跟我讲,还有一样东西,你来看看有没有用。

我疑惑地跟着曹侗壮,往坡下走了几步,曹侗壮扒开树丛跟我讲,你来看。

我又往前走了两步,这一看我头发都竖起来了,原来是一发火箭弹的弹丸,前面半截贴着地皮插到树根里,后面半截像半个酒瓶露在外面。从弹屁股的角度看,应该是战斗中从对方的山洞火力点打过来的。

我大喊一声,卧倒!

曹侗壮没有卧倒,用奇怪的眼神瞪着我。

我说,曹侗壮你这个土老帽儿,这是火箭弹你知道不知道?

曹侗壮还是无动于衷,并且往前走了几步,弯腰察看那半个火箭弹,差点儿就动手了。

我吓坏了,连滚带爬跑去把他扑倒,抱着他使劲地翻滾,一起滚到十几米开外,终于滚不动了才停下来。

曹侗壮也被吓坏了——不是被火箭弹吓的,而是被我吓的。曹侗壮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看着我说,你干什么?那是哑弹。

我说我当然知道是哑弹,可是,你要是动手去搬它,恐怕它就要发言了。

曹侗壮好像这时候才意识到问题严重,问我,咋办?

我说,赶快走,反正连队就要离开了,让我们的敌人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

曹侗壮还是不动,想了想说,那不行,不妥……

我急了,吼了起来,有什么不妥,赶快走!

曹侗壮说,敌人把它弄回去,还能用,咋办?

曹侗壮这么一问,我也怔住了。

曹侗壮又说,万一我们的后续部队来了,万一没看见……咋办?

我一听,这个傻子的话还有几分道理。看看不远处,炮班都在忙着收拾装备,准备撤离。

我说,走,向连长报告,炮班的老兵有经验。

后来我们就跑上去,向连长报告。

连长听说有这么个东西,就近把六班长刘桥叫过来。

刘桥说,打炮我会,但是拆弹我不会,这样吧,你们站远点儿,看看我老刘的手段。

连长说,你小心啊,搞不好就别搞,先画个圈,此处有地雷。

刘桥说,等等看吧,我先来玩个绝活儿。

刘桥让我们都走开,在公路拐弯处隐蔽,然后他自己拎了一支冲锋枪,算了算角度,在距离火箭弹五十多米的一块石头下面蹲下来,瞄准哑弹,开了一枪。

我们屏住呼吸,等哑弹爆炸,等了半天没动静,连长拿着望远镜一边观察一边喊,打中了,但是没有打到引信上,打到铁皮上有屁用啊。修正炸点,往下

0-0.5,不,往下五厘米!

刘桥不搭腔,接着瞄准,嗒嗒两枪,嗒嗒嗒三枪……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听一声巨响,接着看见那个大树颤抖着倒下了,绿色的树叶像蝴蝶一样漫天飞舞。

刘桥拎着枪,耀武扬威地回到阵地上,连长说,六班长,打枪的水平还是不如打炮,就那么个小玩意儿,还用六发子弹?

刘桥皮笑肉不笑地说,你那两下子,什么五厘米,十厘米都没有用,都打在铁皮上,我只有把它从土里打出来,才能看到引信,把固定目标变成运动目标,嘿,一打一个准。

连长说,好好,你厉害,以后评功评奖,把这个也算上,消除隐患。

连长路上跟刘桥探讨,到底是打在引信上,还是打在尾翼上。刘桥说,那我哪能看见啊,我要是能够看见,我也完球了。

连长说,也是,管他打在哪里,反正是打爆了。

曹侗壮看我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骨碌着眼睛,安慰我说,我知道了,砸在你肩膀上的,不是手,而是一只手套。

我说,那怎么可能,明明是手……唉,也许就是手套吧,可是,那是谁的手套呢?

曹侗壮说,你干吗那么较真啊,反正不是手,你也不用再找了。

我们炮团九连参加的第一次战斗,师史记载为“澜溪长形高地进攻战斗”,我们连队抵近射击的战例,有详细记述,我就不多说了,我要说说我本人的故事。我本人有什么故事呢,其实也没有什么青史留名的事迹,但是,别忘了,我有了一把手枪,一把真正的五四式手枪。

我喜欢手枪,由来已久。小时候看连环画,最喜欢看举着手枪的人,以至于上了高中之后,还用节省下来的菜票钱买玩具手枪,不仅受到同学们的嗤笑,也让父母对我深为失望,觉得我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后来我参军了,我的第一理想是,迅速当上军官,搞个手枪背在身上。有一次夜里做梦,梦见我背上了手枪,耀武扬威地回到家乡,用这把手枪把曹大黑押到河湾里打一顿,读初中那几年,我没少受他欺负。

终于货真价实地参加了一次战斗,我发现我既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勇敢,也不像我担心的那样怯懦。偶尔,我也会想起我曾经产生的逃跑念头,为此我感到羞耻。好在,那只是刹那间的事情,战斗还在继续,我将用实际行动洗刷了这个埋在我心里的耻辱。

中午十二时许,上级命令我们撤出战斗。

我背着指导员的手枪,跟在副营长、连长和指导员的后面,觉得浑身都是劲。

走到一个路口,一堆首长在那里迎候,头天给我们做动员报告的尚副政委站在前面,看见我的身上背着手枪,一脸凝重地问,哪个同志……走了?

尚副政委大约误认为哪位干部牺牲了,由我这个新兵代理了。指导员大大咧咧地说,没有,干部都健在……小杜,啊,杜二三同志背的手枪是我的。

我当时很紧张,心里想,恐怕首长不会让我背手枪了。幸好,尚副政委没当回事,只是说,那就好,那就好,同志们辛苦了。那时候干部们都愿意背上一支冲锋枪,没有谁在意一支手枪背在谁的身上。

路上听说,尚副政委名字叫尚斌,原先是师文化科的副科长,大笔杆子,会写通讯,还会写诗,原先是师政治部文化科的副科长兼宣传队长。

在一个村庄边上休整的时候,听老兵讲,澜溪长形高地战斗,因为是首战,对方抵抗十分顽强,加上防御工事坚固,一名大尉军官指挥一个加强营,从早晨到中午,坚持了六个小时。当然,长形高地后来还是被我们攻破了,毙伤对方大尉营长以下官兵若干,其余的撤到瞽山一线固守待援,形成第二道屏障。

这仗有的打了,老兵说。

热带季风气候反复无常,中午下了一场雨,晚上又下了一场雨,而且很大。前面道路拥堵,上面通报至少要两个小时才能疏通,车队停下来临时休息。排长指定三个老兵,每人带一个新兵在距离车队三十米处警戒。

冯叶带着我潜伏在一丛芭蕉树下,电闪雷鸣中我看见身后和身边全是树木,栖身的地方像是从雨林里掏出的洞穴,远处的山峦犹如隆起的馒头。雷电过后,漆黑的天幕潮水般拍打着我的脸。

我突然想,李白说,黄河之水天上来,这话是不对的。其实水——哪里的水都是从土地里生长的。我想到一个问题,这水要到哪里去,无论是陆地还是海洋,也包括我的家乡,这水都可以到达。这样一想,才开始想家,我想跑到路边的溪流,对着溪水说几句话,请它给我的父母亲人们捎信,可是说什么呢?告诉他们我在南方的山岳丛林里,正在像野人一样浑身湿透吗?告诉他们我抱着枪冻得瑟瑟发抖吗?

当然,我不可能离开哨位,我只是对着头顶和眼前哗哗流过的雨水,在心里吼了一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暴雨来得快也停得快,不到十分钟就停了,漫无边际的漆黑重新悬挂在眼前,从身边涌起一股泥土和草木腐烂的气息,我们就像蚯蚓一样重新拱出地面,车队又开始缓慢前行。

第二天中午,在一个村庄边上休整,等待开饭的当口儿,排长让我们清点物资。我的身上除了指导员的手枪,只剩下一只铝盆和一只口缸,装在干粮袋里。铝盆属于战备物资,老兵们叫它万能盆,过年包饺子用它和面、拌馅儿、装饺子,打仗的时候,洗脸是它,洗衣服是它,盛菜盛饭是它,甚至有时候烫脚也靠它。口缸是个人物资,喝水靠它,刷牙靠它,盛饭也靠它。

除了铝盆和口缸,还有一個背包。出征之前,个人的所有物品,凡是有字的,包括一本连环画《山鹰之歌》,那是我从家里带到部队的唯一的文学作品,我非常羡慕那个名叫阿尔边的游击队员,当然更喜欢和他生死与共的扎娜。如今,他们都被我装进手提包里,放在连队的仓库。

我们的背包里,有一套换洗衣服、一双胶鞋,还有三角巾等,用一块白布,打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裹,每个人的小包都是这个规格,然后结结实实放进背包里。背包的用处就大了,有条件睡觉的时候可以解开当被子;行军休息的时候可以当凳子;战斗激烈的时候可以放在掩体前面当工事。老兵说,那块白布,实际上是一块卫生布,负伤了可以包扎伤口,阵亡了可以包裹尸体……不管是背包还是小包,都是为死亡做准备的,好像我们是背着自己的家,同时也背着自己的棺材,进入了南方的山岳丛林。

好在,我背上了手枪,这让我生出一些优越感。虽然手枪不是我的,可是背在我的身上,好像让我的身高凭空长高了一些。手枪不仅能够增加我的身高,更能掩盖我的恐惧,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有一把属于自己的手枪呢?

我正在胡思乱想,突然传来一阵哨音,排长从远处狂奔过来说,卧倒,赶快卧倒!

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赶紧卧倒。这里是山岳丛林,附近没有青纱帐,只有一些灌木丛,我觉得灌木丛同样不安全,倘若炮弹真的落下来,把我跟灌木丛一起炸得稀烂,还不如死在光天化日之下。

卧倒之后,我还东张西望,看见几个人脑袋钻进灌木丛里,屁股还拱在外面,觉得十分好笑。我告诫自己,任何时候都不要出这种洋相,把动物爪子当成人手的笑话再也不能发生了。特别是,还有逃跑的念头,想都不能想,想想就是罪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嗡嗡的声音由远及近,抬头一看,远方的天空下有一个移动的白点,白点上面是蓝天,白点从薄纱一样的云絮里穿过。尽管我是新兵,我也知道那不是战斗机,也不是轰炸机。

虚惊一场之后,就开饭了。炊事班在甘蔗地里挖灶搭锅,居然做出了白菜豆腐和萝卜炖肉,几个大铝盆摆在地上,热气腾腾。真饿啊,我想这回可以放开肚皮吃一顿了。

排队打饭的时候,看见有线班副班长吴曾路只盛了半口缸米饭,我说吴老兵饭量那么大,怎么只盛了这么一点点。旁边的冯叶说,哈哈,杜二三你不懂吧,先吃半碗,快速吃完,然后再盛上一满碗,就可以慢慢地吃了。老吴我说对了吧?

吴曾路脸一红,也不回答,埋头吃饭。

吃过饭不久,连队又接到命令,对方在瞽山部署了第二道防御,交叉火力封锁了道路。上级命令我们连队,分别把炮推到几个高地,以单炮为作战单元,在步兵的背后,形成环形火力支撑,配合总攻。

一年后我在军校学习步炮协同,得知瞽山战斗是炮兵作战史上的一个经典战例。没想到,我本人会成为这个战例的参与者。

我们无线班被分为三组,冯叶率领的这一组,也就是率领我本人,跟刘桥的六班行动。看看黄穆也跟上来了,我悄悄问冯叶,黄穆还会打炮?

冯叶说,当然,黄穆当过瞄准手。

我说,当瞄准手的,怎么又到侦察班了?

冯叶笑笑说,他还当过炊事班长,还会……还会跳舞呢,嘿嘿,这个人……

我有点儿犯傻,从炊事班长到侦察班长,这之间的距离也太大了。我说,他在长形高地战斗中,假传命令,副营长明明要四炮先上,他说四炮被堵住了,让六炮先上。

冯叶皱着眉头想了想说,这也不算什么,灵活机动嘛……六炮打得确实漂亮。

冯叶虽然这么说,但是我感觉他和黄穆的关系并不太好,他们两个是同年兵,还来自同一个地方,黄穆的班长都当两年了,还是干部苗子,冯叶心里会有点儿酸吧?

六班在山上构筑阵地,冯叶把电台架起来,不大一会儿,传来了嘀嘀的信号声。我持枪警戒,瞪大眼睛看冯叶操作。

馮叶口中念念有词,抄了两份电报,最后一份抄译完毕,他扭头看了看我,突然跳起来,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揪了两下又放开,嚷嚷起来,杜二三立功了,三等功,你小子真走运。

站在一边的黄穆说,啊,立功了,这小子干了什么就立功了?

我没有理睬黄穆,我知道他不待见我。

不远处,炮手们正在搬运炮弹,马涛一只手攥着油纸,一只手拄着竖起来的炮弹箱,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是羡慕我还是嫉妒我。

我向马涛挥挥手,我说,马涛,就看你们的了。

马涛没有回答,腰一弯,把炮弹扛到肩膀上。

冯叶说,电报没有那么详细,估计以后要报立功材料。

黄穆看看我,阴阳怪气地笑了一下。

大约过了十分钟,山谷枪声大作,刘桥着急地问冯叶,步兵都打起来了,我们为什么还……还没接到命令?

冯叶说,我怎么知道啊,别急,也许快了……话音刚落,电台信号灯亮了

冯叶全神贯注地抄译电报,译完了,表情奇怪地看着电报纸说,啊,派一部电台到师指挥所,到师指挥所干什么?

这时候指导员过来了,看看电报,抬头对冯叶和我说,你……还有你,马上下山,到……指导员说出了一个坐标。

刘桥急了,嚷嚷道,电台走了,我怎么办?

指导员说,这里不用电台,我让有线兵架线。

又对黄穆说,侦察班长,去告诉连长,启动有线联络。

黄穆说,好!说完转身就走。

山谷里传来冲锋号音,刘桥一脸困惑地说,这都打起来了,我们还没有接到命令,还把电台调走了,这仗打得蹊跷啊……

指导员眼睛一瞪说,什么蹊跷,这是战术,总攻还没有开始,现在应该是佯攻。

说完,又向冯叶说,快点儿下山。

冯叶二话不说,收起电台,向我一摆脑袋,很潇洒的样子。我们两个一路小跑,迎头遇上吴曾路和曹侗壮,两个人背着电线轱辘,一边跑一边放线,跑得飞快。

冯叶说,老吴,这回要露一手了,没准儿能立大功呢。

吴曾路嘿嘿一笑,啥也不说,从我们身边擦过的时候,把冯叶撞了个趔趄。

冯叶冲吴曾路的背影喊,老吴,你故意的吧?

吴曾路还是不搭腔,转眼已经跑出十几米远。

冯叶望着他的背影说,这个闷驴,没准儿要走运。

我说,这个闷驴……你就这么叫他?

冯叶说,就这么叫他,嘿嘿,我们都是老兵,开玩笑是正常的。你注意老吴的腿没?

我说,我没有注意。

冯叶看着吴曾路一跳一跳地钻进树林,不确定地说,这个闷驴,没准儿腿上还绑着沙袋。他妈的,睡觉他都绑着沙袋。

我知道,有线兵需要腿功,跑得快,爬得高,可以迅速架线,遇山过山,逢水过水,可是,这都什么时候了,这是打仗啊,还有必要在腿上绑上沙袋吗,难道他想把自己练成飞毛腿不成,难道曹侗壮的腿上也绑着沙袋?

我打算回来告诉曹侗壮,野战条件下,就不用绑沙袋了,绑着沙袋打仗,太傻了。

到达指定位置,老远看见一辆越野吉普车,旁边站着一个高个子首长。旁边还站着几个人,有我们营长,还有两个军官。

冯叶一下子愣住了,脱口而出,团长,是团长……不,副师长,郑副师长。

我也认出来了,当新兵的时候就见过,红脸汉子,眼睛很亮。我说,副师长怎么到这里来了,这是火线啊。

冯叶说,副师长肯定一直跟着我们团行动。

首长看到我们两个,笑笑说,啊,小冯啊,我们又见面了。

冯叶大声报告,报告首长,九连无线班第三小组向首长报到。

首长对站在一旁的几个人说,你们,各忙各的,有这两个小伙子就行了。

说完,向冯叶和我一挥手,上车。

副师长让我们两个坐在后面,他自己坐前面,副师长刚一上车,车轮往下沉了一下,接着弹起,唰的一下,冲出老远。这司机的技术太厉害了。

拐了一个弯,枪声就逼近了,从车窗里能够看见山下硝烟弥漫,搞不清楚是对方的兵力,还是我们的人,有的猫腰冲击,有的快速奔跑,喊声、枪声、爆炸声不绝于耳,有些子弹就落在越野车的前后左右,崩裂的乱石甚至打在我们的车上。

我扭头看看冯叶,冯叶的脸色苍白,一只手紧紧攥着司机椅背的扶手,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再看看副师长,副师长的后脑勺像焊接在脖子上,一动不动。

再往前走,路被炸断了,路边有几具尸体,半山腰有几幢房子,司机的脸白了,不安地看着副师长。

副师长的后脑勺还是一动不动,两秒钟后,喊了一声,靠左,停车,不熄火。

司机将车停下。我不明白为什么要靠左,正在观察,副师长突然喊,贴紧山根,二挡前进……换挡,加油,再踩一脚……

我还没有明白过来,只觉得背后好像被人猛推一掌,唰唰,唰唰唰,我们的越野车像一头豹子一样,离开山根,箭镞一般冲向前方,身后随即传来密集的枪声……

直到拐了一个弯,副师长擦擦脑门儿,回过头来笑笑说,好险,要是一个副师长被伏击了,那可就闹笑话了,没准儿是开战以来牺牲的最大的官,哈哈,老夫且发少年狂啊。

看样子,已经进入我军控制区了,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越野车跳跃着前进,我的思维也在跳跃。我长久地盯着副师长笔挺的后脑勺,我的脊梁上背着709B型小功率电台,肩上斜挎着手枪,怀里揣着三等功,脑子里飘扬着勋章、鲜花和朝思暮想的……某个姑娘,心潮澎湃。我警惕地观察车内,一直纠结一个问题——如果这时候一枚手榴弹落进车里,我是首先捡起手榴弹扔出去呢?还是首先扑在副师长的身上呢?我有点儿拿不定主意。

半个小时后,到了师指挥所,只见到处都是忙碌的人影,其中有一些女兵,忙着发报收报。一个印著红十字的帐篷旁边,有一个保温桶,里面装着绿豆汤。

副师长下车后,让我们不要离开,就在车边等待。

冯叶盯着那个红十字帐篷说,师部还会有伤员?

我没有回答,我也不知道师部会不会出现伤员。这时候从另一个帐篷里面走出一个女兵,端着一个铝盆,她在转身的时候似乎看见我们,停下步子,径直看着我。我的心里一阵紧张,怦怦乱跳,被女兵这么看,还是头一次,我有什么好看的呢?

女兵放下铝盆,朝我们走来,我的心更加慌乱了,拿不准要不要迎上去,琢磨该怎么跟她对话……我正心慌意乱,听到一个惊喜的声音,冯叶,你怎么在这里?

我的肩膀往下一坠,冲锋枪背带差点儿从肩膀上滑落下去。原来她是冲冯叶来的。

冯叶说,哈哈,奉首长命令,到师指挥所,直接指挥我们连队,配合瞽山拔点战斗。

冯叶说了一大串,就像照本宣科,传输口令。

女兵说,太好了,宣传队解散后就没有见到你们,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冯叶还是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说,我们炮团九连,在澜溪长形高地中,创造了近战五百米,大炮上刺刀的战绩,我本人……很好。

女兵的眼睛里流露出惊喜的光芒,这时候我才敢偷看她的脸,白里透红,腮帮子上还有酒窝。女兵注意到我在身边,朝我一笑,我连忙把头低下,假装去舀绿豆汤,一边快步离开,一边从腰间摘口缸。等我打好绿豆汤,女兵也离开了。

师部真好,我想,要是我在师部当兵就好了,不管是在通信营还是在警卫连。

来了一个参谋,跟冯叶交代了几句,冯叶让我把几个装食品的空箱子码好,架上电台,就成了简易的无线通信站。一个有线兵背着电线轱辘,把线一直布到我们脚下,参谋坐在食品箱子上,举着话筒,听一阵,向冯叶复述一阵。

冯叶刚开始有点儿手忙脚乱,不过很快就稳住了,一边抄录,一边传输。

那些口令,有的我懂,有的我不懂。就在口令下达几秒钟后,远处传来隆隆的轰响。随着冯叶嘴里数字的变化,远处的爆炸声也不断变化,有时间隔短促,有时连续爆炸,就像鞭炮,有时齐射,声音巨大。我知道,那就是我们连队实施的单炮火力支撑,在步兵的背后,直瞄和间瞄相结合。

冯叶操作的过程中,我无事可做,东张西望,抬头望去,看见城墙上面有师首长的身影,不远处仍是枪声、炮声、厮杀声,不时能听到头顶传来兴奋的喊声,某某部队穿插成功了,某某团上去了!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山下的枪炮声稀疏下来。

我问冯叶,我们连队打了吗?

冯叶的脸憋得通红,额头上挂着汗珠,瞪着我说,听不出来啊,我们的加农炮,嘿,我直接指挥的,不,是副师长直接指挥我指挥的,走运的话,我也可以立个三等功。

这时候一个参谋过来说,你们的任务完成了,可以回去了。把你们营的越野车带上。

冯叶说,回去?就我们两个?

参谋说,还有司机。放心吧,瞽山据点被拔掉了,这一带,都是我们的部队。

冯叶向我挥挥手说,把电台收起来,背上。

返回连队的路上,冯叶跟我讲,副师长出征前还是我们团的团长,因为要打仗了,才被提拔为副师长。

为什么要我们连队派一部电台呢,冯叶说,郑副师长要直接指挥我们连队近战,在师部便于掌握步兵情况,适时调整。又说,这回知道了吧,我们排为什么叫指挥排,不是我们直接指挥,而是……首长指挥我们指挥部队。

我说,我太荣幸了,跟着你指挥部队。

冯叶说,你小子真走运,新兵排一解散就分到无线班,知道吗,无线兵是炮兵里的技术兵种。

我说,走运什么,我更想到侦察班,连姚强都分到了侦察班。

冯叶突然凑近我,压低声音说,你知道啥,要是打大仗,实施间接瞄准射击,要开设前进观察所,前进观察所一直跟步兵行动,甚至比步兵还要靠前,伤亡率……

我提高嗓门儿说,那我也情愿,怕死我就不来当兵了。

我嘴里这么说着,心里想起了一句话,“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么想着,情不自禁地哼了出来,嘴里念念有词。

什么,你说什么?冯叶瞪着大眼看着我。

我回过神来,嘟囔说,我没说什么,我要向老兵学习。

冯叶的眼皮跳了几下说,你说,勇敢的海燕……好几次听到你说海燕,海燕是谁,你女朋友?

我说,扯淡,我哪有女朋友,你连海燕是谁都不知道啊?

冯叶想了想说,想起来了,看过一幅油画,一个架线的女民兵,骑在电线杆上呼叫,我是海燕,我是海燕……那不是有线兵,那是个女二球,你也是二球。

我在心里说,你才是二球呢,还想让我当你的姐夫,不是二球是什么?

冯叶是城市兵,大脸庞,高鼻梁,凹眼窝,有点儿像那个有法国血统的相声演员。我被分到无线班之后,程于俊就让他带我,教我背九九密码。他不像连队其他人那样讨厌我。休息的时候,他会把作业夹打开,用钢笔唰唰地画些素描。出征之前,有一次他打开作业夹,让我看一幅画,是一个裹着头巾的女子。他跟我讲,杜二三啊,我把我姐姐介绍给你当女朋友怎么样?我有点儿不高兴,就算我长得老相一点儿,可我比你小一岁啊,干吗介绍你姐姐啊,为什么不把你妹妹介绍给我?冯叶笑笑说,我妹妹?我妹妹她才十三岁。我说我可以等,等她长大了。冯叶哈哈大笑,拍着我的肩膀说,你小子,有理想,不过,你得先当上军官,我知道,你一定能当上军官,你小子运气好。

我想问问那个女兵的事,没准儿是冯叶的女朋友呢,可是我没问,战士不许谈恋爱,问这事犯忌。

实话实说,在九连,喜欢我的人不多,冯叶要算一个,跟他在一起,我的心情通常都很好,这次到师指挥所,报务工作都是他完成的,我就像他的随从。

这天上半夜,在一个名叫班占的地方宿营,连队秘密召开一个战斗骨干会议,除了班长们,还有几个老兵。意外的是,我也接到通知了。

指导员在会上讲,前几次战斗检验了我们,总体看,我们连队是好样的。但是,有些同志战斗作风不过硬,关键时刻不敢冲在前面……战斗骨干的任务,就是要“注意”和“帮助”那些意志薄弱者,防止他们在战斗残酷的当口儿开小差……不知道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还是确有其事,我总觉得指导员暗示的那些需要“注意”和“帮助”的人当中,就有姚强。

姚强的事我是听曹侗壮讲的。指挥排里,只有三个新兵,我无形中成了曹侗壮和姚强的主心骨。

在瞽山战斗中,对方一个排偷袭了我们的一号阵地,击中了一台通信车,那台通信车被烧了,据说当时是姚强和另外一个老兵警戒,他们擅离职守造成的。

偷袭的敌人是吴曾路和黄穆最先发现的,他们边打边报警,直到连长调整兵力,各班的冲锋枪都调过来了,这才将敌人打退。

但是,姚強和那两个战士都坚持说,他们没有发现敌人偷袭,他们以为是山下传来的枪声。黄穆证明,他发现敌人的时候,姚强确实在他的警戒位置,并没有擅离职守,更谈不上临阵脱逃。

虽然黄穆这么说,但是当敌情出现的时候,姚强和那两名战士不在现场,有畏缩不前的嫌疑,所以就成了需要“注意”和“帮助”的人。

打了几仗,部队的情绪就调整过来了,大家的脸上不再阴沉沉的,有了空闲时间,还聚在一起聊天讲笑话。

有一天下午,有炮擦炮,没炮擦枪,我从吴曾路那里弄来枪油,把手枪大卸八块,放在枪油里浸泡。

轻武器分解结合,当新兵的时候学过,不过那主要是步枪。手枪的分解结合没学过,但也难不住我,在摸到真手枪之前,我就了解了它的全部结构,可以说无师自通。

那天我先是把各部零件擦好,然后用探条擦拭枪管,擦得差不多了,举起来,接点儿阳光进来,从弹仓往外看,突然发现枪管内壁有几道弯曲的、很浅的凹槽,就像……就像后来见到的石膏人体塑像上的曲线,均匀而流畅。

正在擦枪,黄穆雄赳赳地走过来了,我注意到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军装,扣着风纪扣。我相信,在我们九连,不,在整个参战的部队里,恐怕只有他一个人会换衣服。过去在新兵排,他要求姚强,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邋里邋遢的,就是救火也要把风纪扣扣好。我估计他有洁癖。

看见我摆弄手枪,黄穆一脸不屑,训斥道,你怎么把手枪拆成这个样子,这是你的手枪吗?这是指导员的手枪,你把它弄坏了谁负责?

我不卑不亢地说,指导员让我替他擦的。

黄穆说,啊?那你要小心了,可别把撞针弄坏了。

我心里想,你又不是我的班长,你管得着吗,真是狗拿耗子。但是我没敢说出来。

黄穆离开后,我的心情被他搞得一团糟。这家伙,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跟我过不去。我听人说,他还在我们班长面前说我的坏话,说杜二三这小子,很自我,牛皮烘烘的,你们要加强管理,别出问题。

我不知道程于俊是怎么回答的,我要是程于俊,我就会把黄穆顶回去,我是班长,你也是班长,你把姚强管好就行了,你管我的兵干什么——但是我估计程于俊不会这么说,程于俊是个老实人,他不会得罪黄穆。

这里要说说侦察班是怎么回事了。

我们炮兵连队的侦察班,同步兵侦察班不一样,不是靠擒拿格斗和化装侦察吃饭。炮兵侦察班的主要任务是测地并进行计算,计算射击诸元,也就是说,炮兵连队的侦察班是炮兵连的灵魂,炮口指向哪里,主要是侦察班说了算。据老兵说,黄穆是我们连队一等一的人才,听说他考大学总分只差了四分,原因是把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这两个名词的意思完全弄反了,一道问答题拉下了很多分。

我不认为黄穆是因为考大学差了四分才来当兵的,但是,作为侦察班长,黄穆的聪明才智高于其他班的班长,这一点我相信。我奇怪的是,他不仅当过瞄准手,当过文书,还当过炊事班长,这是个什么人哪,有点儿神秘哦。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我背上了指导员的手枪,好像大家都有点儿疏远我,好像我身上有传染病似的。我不是太懂什么叫“自我”,但是我能联想到“自以为是”“自命不凡”“自高自大”等不好的词语。

我自以为是吗?我不觉得,我觉得我挺谦虚的。我自命不凡吗?可能有一点儿,因为我是海燕啊,“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有一次姚强跟我说,杜二三,你老是背着指导员的手枪干啥,你应该把手枪还给指导员。

我说,我为什么要把手枪还给指导员,只要他不要,我就一直背着。

姚强说,我们班长说了,杜二三这小子牛皮烘烘的,早晚会出事。

我從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黄穆,他以为他是谁啊,好像他是连长指导员似的。我出什么事啊?我出事也不关他的事。

姚强说,你不知道吗?我们班长很快就要当排长了。

我说,他就是当军长,老子也不鸟他。

姚强吃惊地看着我,半天才说,杜二三,你还是把手枪还给指导员吧,你这么嚣张,没准儿要吃亏。

我当然不会听姚强的,把指导员的手枪背在身上,我感觉我的胆子大多了,我是不会把它还给指导员的,能多背一天算一天,除非指导员把它要回去。

推进,推进,我们得到的信息是,直到南北南当局从北纬乙撤兵为止。连续一个星期,步兵在前面打,我们在后面跟随,前几天,有些仗需要配合,后面几天,基本上是备用。听老兵说,自从澜溪长形高地战斗之后,步兵404团七连就伴随我们,若即若离,如影随形,常常是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老兵说,我们连队有可能会被授予称号,404团七连也可能会被授予称号。

好像是离开瞽山的第六天的中午,我们被堵在一段十分崎岖的山路上。

山的对面有一座村庄,居民们自然早已逃之夭夭,但是还有几头耕牛在户外漫不经心地游走。这些牲畜没有意识到战争的危险正在向它们逼近,还在我行我素地觅食糊口。

就在这时候,不知道从哪里传来枪声,一声闷响之后,我看见水田里的耕牛像是吃了一惊,接着就颠簸着跳了起来,方向是盲目的。但是接着又是一阵枪声,耕牛终于不跳了,庞大的身躯隆重地卧倒在泥水里,先是跪下了一条腿,却用力地仰起了头,向我们这个方向张望。它大约是想在最后的时光里看清楚那张面孔,看看到底是谁,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向它开枪。可是它什么也不可能看见,我甚至担心它最后一眼看见的是我。

很久以后,我都没有搞明白,是谁向那头耕牛开枪的,为什么要开枪。一定是那些海鸥和海鸭干的,暴风雨来的时候,它们都躲在岩石下面,风平浪静了,它们就出来逞英雄,我觉得牛挺……可怜的。

转战山岳丛林,风一阵雨一阵,热一阵冷一阵,我的身上长了很多湿疹,两条大腿内侧好像贴上了对联,走路的时候,老是觉得有纸张摩擦的声音。

在孟楠打了一仗之后,部队在一座县城边上休整,因为有步兵警戒,连队给我们两个小时时间,处理个人卫生。十多天了,从来没有换过衣服,没有洗过澡,连脸都很少洗,我非常想跳到河里洗个澡。跟排长说了,排长说不行,以山根这棵树为圆心,活动半径不得超过五十米。

排长离开后,冯叶仰着下巴说,不让到河边去,那我们就到山上日光浴。

新兵们不懂什么叫日光浴,跟冯叶到了山坡,只见他把上衣脱了,又把裤子脱了,接着连背心和短裤也脱了,我的天哪……冯叶说,脱吧,让那些不见天日的地方见见太阳,他妈的,可以撕掉一层皮……

黄穆没有跟我们一起脱光衣服,他提着三个军用水壶,走到离我们十多米的地方,背对着我们,把上衣和裤子脱了,挂在树枝上,挡住我们的视线。

我问冯叶,黄班长要干什么?

冯叶向那边看看说,洗屁股,洗裤裆。

我说,这么讲究啊,我们都是男人。

冯叶从大腿根处慢慢地扯掉一层紫色的痂皮,笑笑说,这个人,清高得很。

我讨厌黄穆,不仅因为他傲慢,经常居高临下地训我,还有一个深层次的原因——新兵下班的时候,我们十几个新兵排成一排,由班长们挑选牲口一样挑来选去。我非常想进侦察班,可是黄穆这家伙,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到了分班的关键时刻,他从我面前经过的时候,看都没看我一眼,而是直接走到姚强的面前,假模假式地问了姚强几个问题,然后拍拍姚强的肩膀说,小伙子,愿意到侦察班吗?姚强胸脯一挺说,愿意。那一刻,我对黄穆充满了不满,也包括对姚强。

但是我不敢对黄穆翘鼻孔,毕竟,他是老兵,是侦察班长,没准儿哪天还会管着我们无线班。虽然我开口闭口黄班长地喊,但在心里,我却暗暗地使了一股劲,加油啊,最好能遇上一场恶战,要么在战斗中光荣牺牲,要么立个大功活着,争取在黄穆当上指挥排长之前当上连长——当然,这只是痴心妄想,我一个入伍不到两个月的新兵,离连长的位置还有万水千山。

那天夜里,又打了一仗,是404团七连打的,我们炮团只是在火线靠后的地方实施了一阵压制射击。

黎明时分,战斗结束了。太阳照在丛林里,硝烟在挂着露水的枝头上缭绕。

在步兵搜山的那个上午,我们连队留下来待命。指挥排无事可做,排长让黄穆和冯叶给本排三个新兵突击补一下战地知识,就在临时休整村落后面的山根下。那个村庄叫茶棚。

黄穆拿着一张地图,打开指北针,先给我们讲子午线、地理坐标系和平面直角坐标系的关系,然后讲定点——确定站立点和目标点。

黄穆说,战争的所有的学问,一个是空间,一个是时间,或者说,一个是位置,一个是速度,包括部队和弹丸在内,在指定的时间内到达指定的位置,即可达到战斗的目的。所以说,定点很重要。

然后他就定点的要领开讲,目测法、截线法、后方交会法、磁方位角交会法……

我对定点这门学问非常有兴趣,尽管我不喜欢黄穆,但是我不得不承认,黄穆讲课还是像模像样的,他站在草地上,两条长腿略微分开,仰着下巴,好像在眺望远处的山根和水网稻田,侃侃而谈。好像他不再是一个班长,至少也是一个团长,胸有成竹,指点江山。

我很快就记住了地图上的各种标注符号,譬如森林、河流、道路、桥梁……还有子午线。一年之后,我仍然记得那次上课的情景,并且悟出了定点和定位同人生目标的联系。

事实上,这门课学得最好的不是我,也不是姚强,而是曹侗壮,因为有线兵野外作业多,识图用图要求高。曹侗壮不怎么说话,看起来有点儿木讷,实际上是很聪明的。那天我观察他的裤腿,并没有绑沙袋,他不像他的师父那样死板。

搜山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步兵抓了几个俘虏,捆成一串从我们所在的山根下路过。

黃穆停下授课,带头围观,我们也凑到近处看稀奇,我们还没有见过俘虏呢。

俘虏中,有个女的,上面穿一件黄色的军装,下身是一条肥大的黑裤子。她的双臂被反绑在身后,眼上蒙着黑布,从她的步伐上看,应该很年轻。因为她的皮肤很白,我又怀疑她不是南方人。她好像不大在乎,嘴角还挂着微笑,我注意到她的下巴很丰满。

在他们走近我们的阵地时,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不知道从哪里冲出一个老兵,直奔俘虏,揪住了其中的一个,拳打脚踢,边打边骂,甚至带着哭腔——你这个敌人,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你这个魔鬼——我要报仇,我要……他一边声讨,一边拼命地往那个俘虏身上脸上饱以老拳,那种巨大的仇恨和愤怒让我们面面相觑。

我认出来了,那是六班的一个老兵,叫李刚,过去我在新兵班没少受他训斥,他甚至想用他的旧胶鞋换我的新胶鞋,被我婉言谢绝了。这个人给我的印象不太好。

在李刚十分有力的打击下,俘虏的鼻孔和嘴角都渗出了液体。几个新兵——我、姚强和曹侗壮都看不下去了,黄穆上前说,李刚,你干什么?虐待俘虏是违反纪律的。

李刚说,违反纪律,可我打的是敌人,敌人啊……

黄穆说,他已经放下武器了,失去了战斗力。你这样做很不体面。

李刚茫然地看着黄穆说,体面?体面是什么东西?你闪开,我要报仇,我要替死难的战友报仇。

一个步兵干部闻讯而来,看着李刚,鄙夷地说,你要报仇,昨天夜里你干什么去了?你怎么不掂把枪到阵地上去?他的手都被捆住了,你还在他面前耍什么威风?你要是把他打死了我怎么交代?走——开!

李刚不解地看看步兵干部,又看看黄穆,扭曲的脸上仍然喷射着愤怒的火焰,嘴里喃喃地嘟囔:敌人——你们包庇敌人,难道……阶级敌人……不应该吗……

步兵干部说,报仇?我跟你讲,这家伙是特工队长,我把他放了,给他一杆枪,你敢不敢跟他比试一下拼刺刀?

李刚顿时脸色苍白,嘴唇嚅动了两下,终于没有再争辩下去。

步兵干部看看我们几个问,你们这里谁负责?

黄穆往前一步说,我……临时负责。

步兵干部说,这个同志——他指了指李刚——要教育,要让他学会尊重自己。

黄穆立正,煞有介事地回答,是,要教育,我向连长报告,关他禁闭。

步兵干部吃惊地说,关禁闭?那倒不至于吧,教育教育就是了……步兵干部正讲着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问黄穆,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黄穆咧嘴一笑说,我们是近战澜溪高地,大炮上刺刀那一部分的。

步兵干部像吃了一惊,啊,炮团九连啊,我们可是生死之交啊,我是404团七连的,副连长乔雨川。

黄穆好像也有点儿吃惊,“咔嚓”敬了一个礼说,乔副连长好,听说过你的事迹,神枪手,孤胆英雄……

乔雨川摆摆手说,哪里哪里,徒有虚名……

说着,他又看看一旁呆立的李刚说,不好意思啊,不知道你是九连的,说话说重了,别往心里去啊兄弟。

李刚的脸铁板一块,瞪着乔雨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话也不说,昂首挺胸地走了。

乔副连长尴尬地笑笑说,你看,你看这事闹的,谁知道你们是炮团九连的呢,我这也是……打仗打得一身火气。

黄穆说,没什么,老李这个人,他就是爱冲动。他做得确实不对。

乔副连长说,都是啊,我们都是臭脾气。

黄穆说,前面几仗,我们九连都是配合404团七连,怎么样,我们还行吧?

乔雨川说,请你转告九连的首长,你们不是一般地行,你们是大大地行,比行还行。跟你们并肩作战,我们七连更有底气。

黄穆说,我代表我们连首长,谢谢乔副连长和步兵老大哥的信任。

乔雨川带领他的手下离开后,黄穆追上李刚,拍拍他的肩膀,阴阳怪气地笑笑说,伙计,这回你可把脸丢大了,让人家笑话我们炮兵只会打俘虏。

李刚一脸僵硬的表情,愤怒地看着黄穆,嘴巴动了动,半天才说,你……你们都是一丘之貉,为什么包庇敌人?

黄穆脸一板说,什么敌人?我是优待俘虏。

李刚说,俘虏,俘虏就不是敌人了吗?

黄穆说,放下武器了,就不应该再打人家了。

李刚说,你能保证,他们抓住我们的人,就不打了吗?

黄穆愣住了,愣了一会儿说,你抬什么杠啊,我跟你讲,我不管他们怎么做,我们不能不体面,战争是有规则的。

李刚不依不饶地说,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黄穆说,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

后来听冯叶说,那天下午李刚告了黄穆一状,说黄穆包庇敌人。指导员问明原委,对李刚说,黄穆制止你是对的,我们是文明之师,不能调戏妇女,也不能打俘虏。

我问冯叶,黄班长说李刚的行为很不体面,为什么这么说?

冯叶眯眼想了想说,啊,不体面?那个人,爱拽文……他可能讲的是风度吧。俘虏是弱势群体,欺负弱势群体,当然是……是……不道德的。

我有点儿疑惑,我说,冯老兵,你这样说我也不太同意,俘虏怎么是弱势群体呢,他是敌人啊,他确实在跟我们战斗,没准儿他的手上……

冯叶不高兴地看着我说,你怎么回事,你替李刚叫屈吗?我跟你讲,俘虏是敌人不错,在战场上他是敌人,被俘虏了他就是俘虏。在战场上你可以一枪毙了他,当了俘虏你再打他,是违反……违反,国际上有个公约……叫什么来着?

我说,《日内瓦公约》。

冯叶惊讶地问我,你还知道这个?

我得意地说,我当然知道,要不是因为化学只考了七分,我就到北京上大学了。

冯叶说,很好,《日内瓦公约》很好……敌人和俘虏是两回事,敌人不一定都是坏人,亲人不一定都是……说到这里,冯叶停住了,我期待他的下文,但他不说了。只是问,明白了吧杜二三?

我说,明白了。

其实是半明不白。我觉得冯叶的思想有问题。

夜里露营,我们几个新兵又被派去警戒,我和姚强分在一组,我被指定为组长,这是我第一次被明确担任领导职务,当时心里有点儿小激动。

在哨位上潜伏下来之后,姚强突然跟我讲,杜二三,你看见没有,那个女人的脚指头很大。

我有点儿不高兴,我已经是小组长了,这小子居然还叫我杜二三,简直不尊重领导。不过,我没有发作,我问姚强,哪个女人?

姚强说,俘虏,那个女俘,她一定能跑山路,就像曹侗壮。

我说,咸吃萝卜淡操心,你关心她的脚指头干什么?

姚强说,我当然不关心她的脚指头,我关心的是,步兵老大哥会不会枪毙她。

我说,不会,她已经放下武器了,我军不会虐待俘虏。

姚强什么也没有说,过了一会儿,才咽了一下口水说,嘿嘿,把女人的胳膊绑在后面,嘿嘿,前面,好大两坨肉呢。

我讨厌姚强吞咽口水的声音,这声音好像……好像是某种动物在某种时候发出来的声音,有一股骚乎乎的气息。我说,闭嘴,管住你的……肮脏的念头。

远处传来脚步声,姚强和我都不作声了。

带哨的程于俊走了过来说,你们两个不要嘀嘀咕咕,十分钟后换个位置。杜二三你要负起责任。

程于俊离开后,姚强问我,你刚才说“肮脏的念头”是什么意思?

我說,什么意思?比如,胡思乱想,想女俘。

姚强愣住了,好大一会儿才说,杜二三,我跟你讲,我不光想女俘,我还想把她放了。你相信吗?

我也愣住了,我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他这么一说,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愣了一会儿我才说,姚强,看在同年兵的分上,我不计较你,但是我警告你,上头不要乱想,下头不要乱动。要是我发现你真的有错误想法,别怪我不客气。

说着,我还拍了拍腰里的手枪。

姚强说,杜二三,你真是二百五啊,背个手枪,你看把你能耐的,赶快把手枪还给指导员吧,早晚它会给你惹麻烦。

两天以后,部队集结在苍皋东北方,我们炮兵紧随而上,据说要打一次大仗。

走着走着,过了一个山根,又被堵上了,前面挤得一锅粥。听说公路被敌人炸得断断续续,工兵正在抢修。车上的人多数下车聊天,老兵们抽着烟骂着娘,骂该死的公路。

我没有抽烟也没有骂娘,我在看天,担心这会儿下雨。

天高云淡,没有下雨的样子。

忽然,我看见两个人从车队后方匆匆走来,走近了,前面那个人是曾经在师部指挥所见到的女兵,还背着手枪,原来是个女军官。

我连想都没想,回到车上喊冯叶,冯叶跳下车,高兴地迎着来人说,丛蓉,丛蓉,你怎么来了?

那个被称作丛蓉的女兵说,跟你一样啊,被堵住了,怎么,你们连队……她四处张望了一阵,好像在找一件重要的东西。

冯叶见我还在傻站着,对我招招手说,杜二三,去,把侦察班长叫来。

我转身就往车队前面跑,跑到车下朝上面喊,侦察班长,冯老兵让你到后面去一下。

黄穆坐在大厢板上,正在跟吴曾路掰手腕,头也不抬地说,冯叶找我?什么事啊?

我说,他女朋友来了,一个女兵。

车上的五六个人一起看我,又看着黄穆。

黄穆也愣住了,松开吴曾路,嘴里嘟囔一声,丛蓉?她怎么来了?

黄穆跳下车子,往车队尾部大步流星走去,我跟上去,黄穆扭头问我,你怎么知道是冯叶的女朋友?

我说,啊,我见过她,在师指挥所,她和冯老兵很亲热。

黄穆说,岂有此理,那就是女朋友了?新兵蛋子,说话没个深浅。

我不说话了,想想好像是那么回事,我说话确实没个深浅。

这一会儿,我没有靠近,在离他们还有十几米的地方停下步子,我给他们站岗。我也想听听他们说话。

黄穆最后几步走得很快,走到丛蓉面前,丛蓉迎上来,展开双臂,黄穆也展开双臂,接住了丛蓉的双臂,但是他们并没有拥抱在一起,大约觉得这个地方不合适。

黄穆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还可以放电影吗?听说宣传队的女兵都到师医院了。

丛蓉说,电影暂时放不成,我现在是护送组长,护送伤员到后方医院,刚刚返回,被堵在这里。

黄穆说,哦,护送伤员也很危险,你们的车……他往后看了一眼说,你们的车上有红十字标志吗?

丛蓉说,没有,我们车上只有伪装网。

黄穆说,你应该向上面建议,车头应该挂一面白地红十字旗帜,这样,会受到保护。

一旁的冯叶说,万万不可,不要以为哪里都会遵守公约,战争,没有公约可言。

黄穆说,啊,那也应该有公约意识,战争是残酷的,但是……总得有人守规则。

丛蓉说,嘿,你们两个,还是那么爱抬杠啊,别抬杠了,我听说,很快就要结束了,你们可得保重啊,回去咱们还要组织宣传队呢。

冯叶说,丛蓉,照相机带来没有?咱们留个合影,没准儿以后就没有机会聚在一起了。

黄穆看了冯叶一眼说,看这话说的。

丛蓉倒是没在意,兴冲冲说,是啊,是该留个合影,照相机带了,在车上,我去拿。

丛蓉说完,就往回走。我也很高兴,估计可以沾光,留一张战地英姿,我的屁股后面,还有一把手枪啊。我琢磨要不要把手枪取出来,拿在手上,或者插在前面的腰带里。

远远地看见丛蓉过来了,我琢磨用什么办法才能引起她的注意,瞅瞅路边,看见山坡石坎上挂着一丛金银花,我灵机一动,折了几根树藤,编了一个花环,插上几朵金银花,有白的也有黄的,香气扑鼻。

丛蓉回来了,脸上汗涔涔的,后面还跟着一个女兵和一个男兵。女兵的手里拿着照相机。然后就照相,先是他们三个人照了一张合影,接着丛蓉分别和黄穆、冯叶合影。

机不可失,我觉得差不多了,举着花环,准备靠近他们,但是因为心慌,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话说,所以步子就迈得迟疑。倒是丛蓉,看见我手里的花环,眼睛一亮说,啊,好漂亮的花环,是送给我的吗?

我一下子愣住了,捧着花环呆在原地。黄穆和冯叶一起看着我,冯叶冲我吼了一声,你凑什么热闹,回到你的车上去。

丛蓉似乎意识到什么,表情僵住了,好大一会儿才苦笑说,怎么啦,是不是我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没有必要当真吧,小伙子,把你手上的……

我马上接上去说,这不是花环,这是伪装帽……我,还是自己留着吧。

丛蓉说,可别啊,本来没有什么,你留下来,还真的在心里有了什么,把它给我,我戴上照张相。

丛蓉说着,不由分说,走到我面前,接过花环,戴在头上,招呼那个女兵,罗霞,来,给我照一张单人照。

说完,往前走了两步,摆好姿势,仰起下巴,还把手枪从枪套里取出来,擎在手上,显得英姿飒爽。

那个叫罗霞的女兵摆弄了一会儿,按下了快门。

丛蓉收起手枪,看看我说,小伙子,面熟啊,我们见过面吧?

我说,是的,那次在师指挥所。

丛蓉说,想起来了,来,你也来照张相。

我心里一喜,犹豫着,看着黄穆和冯叶的脸色。冯叶说,照吧,你小子运气真好。

我鼓足勇气,走到丛蓉的面前,指着花环说,把它还给我吧,我还留着打仗用呢,这是我的伪装帽。

丛蓉笑呵呵地看着我说,还给你?你要的不是这个东西吧,还是我留着……这花真香。

路终于疏通了,车队继续前行,我赶紧爬上车,回头向后看,看见丛蓉和她的两个兵已经快到他们的车前了,丛蓉走路的样子很好看,标准的齐步,前脚掌着地,但是脚板离地面稍微高一些,显得轻松轻盈。背在身后的红色手枪套,在阳光下闪烁,还有她头上的花环。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此后我就记住了这个地方,我把它命名为金银坡,就在这里,我照了进入战区的第一张相。

为了疏通拥堵,我们连队有两辆车被推到稻田里,人员重新编组乘车,冯叶带领我,黄穆带着姚强,乘坐同一辆炮车。

路上我一直在想——我没法不想,丛蓉,那个背着手枪的女兵,她同冯叶、同黄穆是什么关系。我总觉得他们的关系非同寻常,既不是我想象的恋爱关系,也不是普通的战友关系,而且,好像她同黄穆的关系更近一点儿。

有那么一陣子,我总觉得那天不是个好天,尽管阳光明媚,可是,似乎从哪里飘来一片乌云,压在我的心上,那是什么呢,说不清楚。我甚至感觉,冯叶和黄穆的心里,都有一片乌云。

走了一段,路更差了。我站在车厢最前端,紧贴着驾驶楼。路过一段峡谷的时候,带车干部从驾驶楼伸出头来高喊,这一段可能有埋伏,做好战斗准备,一旦打响,快速通过。

说完又补充一句,一般情况,不会停车。大家听清楚了?

车上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有枪的纷纷安上弹匣。我却莫名地兴奋起来,盼望着真的出现敌情,那样的话,我的手枪就派上用场了。

姚强也在前面,坐在我腿杆边,缩成一团,他大约以为把头缩起来就安全了。我踢踢他说,站起来,别像缩头乌龟似的,真的有情况,木板是挡不住子弹的。

姚强没吭气,也没有站起来,只是抬起头,阴沉沉地看着我,只看了一下,眼神就凶狠起来。趁车子颠簸,故意用枪托捣了我一下。

黄穆对冯叶说,老冯,你这个兵真不省心啊,让他老实点儿。

冯叶不买黄穆的账,眼皮一翻说,我有什么资格管他啊,我又不是排长。

我虽然没有反抗,心里还是嘀咕了一句,是啊,你又不是排长,你凭什么管我啊。

我想起那个名叫丛蓉的女兵,依我目测,丛蓉的年龄应该比黄穆小,两个人好像很亲密,但是她不可能也不应该是黄穆的朋友,她是军官,背着手枪。黄穆算什么,没准儿打完仗,就卷铺盖复员了。

那段路实在太差了,公路不像公路,土路不像土路,路面坑坑洼洼。前面的汽车卷起阵阵黄尘,迎面扑来,好像我们每个人都是从沙堆里刚刚钻出来。

虽然尘土弥漫,我还是眯缝起眼睛,兴奋地东张西望。再往前走,想象着随时出现的遭遇战,脑子里涌出很多画面,特别是孤胆英雄杨子荣智斗座山雕的场面——

脸红什么?

精神焕发。

怎么又黄啦?

防冷涂的蜡……

恍惚中,我看见杨子荣举起手枪,一枪将威虎厅里的油灯打灭……就在这时候,悲剧发生了,车子猛地一颠,我猝不及防,手上一松,正挥舞着的手枪脱手而出,落入驾驶楼和大厢板之间的缝隙。等我明白大事不好,卡车已经哮喘着驶出十米开外,我高声叫起来了,停车,停车!

没有人理睬我,炮班的几个老兵都闭着眼睛,假装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卡车仍在咆哮,颠簸着前行。我横下一条心,二话不说,翻身越过大厢板,跳了下去,一头扎进翻滚的尘土里,摔了一跤,爬起来后没命地向来路奔去。

手枪啊手枪,指导员的手枪,我要是把它丢了,就算不枪毙我,可是我在连队还怎么混呢?

那个时候,我真的是不顾一切了,穿过滚滚黄沙,连滚带爬往回奔跑了三十多步,终于在一个乱石堆里找到了手枪。等我直起腰来,车子已经开出去一百多米了。我跑啊跑啊,感觉我就像一头豹子那样凌空飞翔,可是,我跑得再快,也跑不过汽车啊!

这个时候,我真的产生了恐惧,我知道这是一段狭长的峡谷,是最方便打伏击的地段,而我们那辆卡车,是整个车队的最后一辆,虽然后面还有车队,可是还有一段距离,而在这十几分钟里……不,也许只需几分钟,甚至一分钟,如果敌人的小分队从树林里出现,那我只能……那我就真的“马革裹尸”了。

我咔嚓一下把子弹推上膛,我不知道枪口应该对准前方还是后方,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声音在心里咆哮,快跑,跑不动也要跑,累死也不能停下……这个时候,我忘记了海燕,忘记了海鸥,忘记了海鸭,我只想成为腾云驾雾的孙悟空。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发现两百米外的卡车屁股耸了两下,放慢了速度,接着从车上跳下来几个人,迎面向我扑过来,直到面对面了,我才看清楚,是黄穆、冯叶和姚强,他们二话不说,架起我,连滚带爬,追上了忽左忽右的卡车。

回到车上,我惊魂未定,把手枪装进枪套,死死地抱在怀里。

黄穆坐在我对面,盯着我怀里的手枪说,杜二三同志,还不接受教训啊,把手枪交给冯叶。

我的两只胳膊抱得更紧了,我说,不,你没有这个权力。

冯叶说,让他背着吧,再丢了,我们就不管他了,让他留在这里打游击。

黄穆想发作,终于没有,向我冷笑一声,再也不理我了。

以后冯叶跟我讲,因为尘土飞扬,我跳下车子的时候,车上的人并没有看见,忽然听见姚强拖着哭腔喊,杜二三,杜二三不见了。

一个老兵说,怎么会呢,刚才还在这儿举着手枪,八路军似的,怎么转眼之间就不见了?

黄穆问姚强,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不见的?

姚强说,没多久,过路口的时候他还踢了我一脚。

那个老兵说,这小子不会带枪投降吧?

黄穆冲到前面捶驾驶楼,大声嚷嚷说,无线班的兵杜二三不见了,赶快停车。

带车干部从驾驶楼里探出半个身子,大声问,什么时候发现的,现在回头找也来不及啊。

姚强挤到前面说,我向毛主席保证,杜二三刚刚不见的,好像他的东西掉下车了。

带车干部问黄穆怎么办,黄穆说,我和冯叶下去找人,你们继续前进。

带车干部说,那不行,把你们单独留下来,太危险了。

还是那个老兵说,不能停车,都停下等,更危险。

带车干部犹豫了一下,对黄穆说,好,车子可以开慢一点儿……

又回过头对司机说,老侯,老侯,放慢速度,走之字形……谁跟黄班长去找人?

老兵们都不吭气,黄穆向冯叶和姚强一挥手说,我们指挥排的下去……

听完冯叶的介绍,我才知道事情的经过,我从心里感激冯叶和姚强,也包括黄穆。

冯叶说,把手枪还给指导员吧,这该死的手枪早晚会给你带来坏运气。

我口是心非地说,好的。

我们在南北南地区进行了一次间瞄射击,是攻打景旺,这一次我们连队被编入炮兵群,本連前进观察所的人员有连长、指挥排长、侦察班长等,姚强也跟着黄穆去了。

什么是间瞄呢?就是间接瞄准射击,弹道呈抛物线,象棋规则里面有炮打隔子,就是这个意思。阵地在后方,是睁眼瞎,要靠前进观察所下达射击诸元。我们八五加农炮,最大射程是一万五千六百五十米,想想都激动,十五公里还要多,弹道要在空中飞行十几秒钟甚至几十秒钟,穿过云层,扑哧一声落到地面,落地开花。我们在阵地上根本听不到声音。想想那些画面,就像无声电影。

前进观察所是上午出发的,到了中午,炮班就陆续占领阵地了。

指挥排其余人员都在阵地上,由我们班长程于俊负责,帮助炮班运送炮弹。

看样子,要打一场大仗。

一发炮弹二十公斤,一箱两发。我们新兵只能两个人抬,老兵就不一样了,一人扛一箱。特别是吴曾路,扛着炮弹箱,跑得飞快,别人运两趟,他可以运三趟。

我和冯叶两个人抬一箱,我说吴老兵真厉害,干活儿一点儿不惜力气。冯叶无精打采地说,那是啊,咱们吃馒头,二两的馒头最多吃三个,他能吃八个,八个啊,半脸盆。

我说,冯老兵你怎么老糟践吴老兵啊,他能吃,可是也能干。

冯叶说,那是啊,知道吗,他家那地方是盐碱地,穷得不得了。他想提干,要不就当志愿兵。要是复员回家了,恐怕还没有饭吃。

我说,哦,难怪。

冯叶哼了一声说,门儿都没有,别说提干,就是志愿兵也轮不到他。

我说,为什么,他工作那么积极,打仗不怕死,那次在瞽山,还跟你并肩战斗……

冯叶说,嘿嘿,那也不行。他没有文化,连初中都没读完,还不会讲话,闷驴似的。不过,看运气吧,万一他运气好呢……哎哟,放下来歇歇,我这腰啊……

我只好停住步子,配合冯叶把炮弹箱放下。我说,冯老兵,你总说运气,难道你相信上帝?

冯叶捶着腰,一副德高望重的样子,笑了笑,上帝?我谁都不相信,我就相信运气。你看你小子,第一仗就立了三等功,你跟我说说,你凭什么立三等功?

我说,那也不是我自己封的啊,那是连队报的,还有团里批准的啊。

冯叶斜着眼看我,很不屑的样子说,连队报的?连队为什么要报你,团里为什么批准,还不是你运气好。

我生气了,我说,那我就没话说了,你为什么运气那么差,你还……郑副师长还指挥你指挥全连呢。

冯叶说,所以说啊,还是运气,运气啊运气,他妈的运气……走吧,抬起来,这该死的炮弹,比猪还重。

休息的时候,我还是没有忍住,问冯叶,那个丛蓉,她到底是黄穆的女朋友,还是你的女朋友?

说这话的时候,我仿佛看见,山下的公路上,一辆车头竖着红十字旗、浑身挂满伪装网的汽车,在绿色的水网稻田中间行驶,远处的山峦和天上的白云缓缓后退……

冯叶扭过脸,看得我直发毛。冯叶说,什么女朋友,我们是宣传队的战友。打仗前两个月,宣传队解散,我们各回各的部队,我搞我的无线电,他搞他的测距仪,丛蓉护送伤员。就这么回事,我们那个宣传队是业余的,明白?

我说,丛蓉,她是干部啊。

冯叶说,是的,打仗前才提的,师放映队的队长。

我说,那你们……你和黄班长……

冯叶说,运气啊,运气。不过,丛蓉确实很出色,当年我们三个一起到部队,其实他们两个都考上大学了,黄穆自学了四门外语,但是……

我说,可是你还说,要把你的姐姐介绍给我认识,你还有个十几岁的小妹妹,她们都……黄穆和丛蓉的家里还有亲人吗?

冯叶不说了,看着远处。

我不再问了,我觉得他们——黄穆、冯叶和丛蓉,他们之间,他们的身上有很多秘密。早晚,我会知道的。

扛了一下午炮彈,又来了一道命令,让阵地派几个人给观察所送饭,指导员指定了三个人,吴曾路、曹侗壮和我,吴曾路负责。

送饭当然没有话说,可是一看要送的东西,我傻眼了,有两桶米饭,两桶馒头,一桶稀饭,一铝盆咸菜,居然还有一个保温桶,里面装着开水。我说,班长,有稀饭了,干吗还要带上开水啊?

吴曾路说,用得着,用得着。

我看看曹侗壮,曹侗壮看看我。我寻思,这一趟非把我们两个新兵累趴下不可。

出发之前,吴曾路进行分工,两桶米饭、一个保温桶和咸菜为一担,由他自己挑。两桶馒头和一桶稀饭由曹侗壮挑。我干什么呢,吴曾路把三支冲锋枪交给我——因为观察所的人员多数只有手枪,所以特意让我们带上三支冲锋枪。

吴曾路说,小杜你少背点儿,负责警戒。

我说好。我对吴曾路顿时肃然起敬,这个被冯叶称为“闷驴”的人,居然也知道我是战斗骨干,知人善任,我一个人就是一支部队。

我问吴曾路,班长,带个电话机干什么?还嫌东西少啊!

吴曾路说,用得着,用得着。

走了不到一公里,我就知道轻重了,吴曾路就像一头骆驼,他身上承载的重量将近五十公斤,居然能够如履平地,红红的脸膛上始终挂着浅浅的微笑,我估计他实际上已经笑不出来了,但是当他回头看我们的时候,他仍然是满面春风。

曹侗壮的担子比他轻多了,最多也就是他的一半,就这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好像随时都会瘫倒在路边。

我呢,我本来以为我是最轻松的,可是渐渐地就发现,没有一个人是轻松的,我就像一个军火运输队,浑身披挂着枪弹,三支冲锋枪、九个弹匣、六个手榴弹、一支手枪……总共也有六七十斤。上山的时候,两条腿像绑上了铅块,每挪动一米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

我想,那应该算奇迹吧,记不得是在什么地方,一个山坡上,有一片毛竹,可能是步兵留下的杰作,毛竹被齐刷刷地掰倒,被轧道机轧过似的,竹片就像地板一样平滑,从山坡铺到山下。我们不用挑着担子走了,而是躺下来,身上的物件和身体一起沿着竹片地板往下出溜。

张开双臂,感觉就像飞翔,蓝天在头顶移动,白云在身边移动,大地在身下移动。“海燕叫喊着,飞翔着,像黑色的闪电,箭一般地穿过乌云,翅膀掠起波浪的飞沫。”

飞啊飞,飞过了劳累,飞过了恐惧,飞过了饥饿,飞到了梦中的观察所……这个过程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可能有一个世纪。

后来我问曹侗壮,那天你飞了吗?

曹侗壮瞪着一双懵懂的眼睛反问我,你是不是发烧了?

我说,在我们送饭的路上,我们飞了一段,我们像溜冰一样从山坡飞到山下,那一段路,我们是飞过去的。

曹侗壮说,看来你是累的,做梦啊。从头到尾,我们靠的都是双脚。

从梦中回到现实,真累啊,那又是一个我最不怕死的时刻——生不如死,累得不想活了。那个时候,如果让我选择是活着还是死去,我可能会选择无所谓——不管我活着,还是我死去,我都是一只,快乐的牛虻——只要能睡上一觉。

我太佩服吴曾路了,不仅佩服他力气大,更佩服的是他的脸上不见一丝痛苦。

不知道翻了几座山,走了多少路,好歹总算快到观察所了,就在这时候,前方传来密集的枪声。吴曾路让我们放下担子,休息一会儿,他自己跑到路边,东看看西看看,好像找什么东西。我问曹侗壮,他要干什么?

曹侗壮也是一脸懵懂。

大约过了五分钟,吴曾路在离我们十几步的地方,弯下腰,从草丛里扯出一把草——我们看清了,不是草,而是几根黑色的胶皮电线。他从身上掏出小钳子,小心翼翼地割开一根电线,把身上的电话单机连上,啥也不说,只说,喂喂,喂……吴曾路对着话筒说了一阵,换一根电线,再连上,如此三番五次,终于直起腰来,对我们说,观察所被袭击了,转移了,我们得重新找路。

我的天哪,我一屁股跌在地上,我说我不走了,打死我吧,打死我也不走了。

吴曾路没有理我,对曹侗壮说,走。

曹侗壮看看我,挤挤眼,从我身边拿起一支冲锋枪放在他的担子上,跟着吴曾路,像一条瘸腿的驴,一拐一拐地往前走。

我在地上赖了不到三分钟,捡起一堆枪支弹药披挂在身上,踉踉跄跄追了上去。曹侗壮的负担那么重了,我怎么忍心让他帮我拿枪啊?我把那支冲锋枪又从他的担子上拿了过来,背在自己的身上,这根稻草把我压坏了,但是我咬紧牙关,看看吴曾路和曹侗壮,我没有理由趴下。

天擦黑的时候,我们找到了观察所——准确地说,我是听到尚斌副政委的声音,才知道我们找到了观察所。

尚副政委站在一个高坡上,朝树林里喊,同志们,九连的同志送饭来了,大家过来喝稀饭。

一个干部说,还带来了三支冲锋枪。

我和曹侗壮瘫倒在地上,半靠在树干上,看见观察所的几十号人拿着口缸,兴高采烈地盛饭打菜。

没想到在这里还见到了郑副师长,他走过我们身边的时候,蹲下来摸摸我的脑袋,笑呵呵地说,啊,我认识你啊小伙子,我们是老战友了。

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郑副师长居然说我和他是老战友。

郑副师长说,这几个傻小子,还送了开水,就差送酒了。

大家吃喝的当口儿,我看见姚强了,他端着口缸走到我和曹侗壮的跟前,我发现他的皮肤还是那么白净。

我说,姚强,敌人偷袭的时候,你在哪里?

姚强愣了一下说,我在观察所啊,他妈的太吓人了,那些人就像从地里蹦出来的,忽然就是一阵扫射,把谭副营长的下巴都打掉了。我们排长,胳膊被打断了。

我盯着他问,你手里有枪,你开枪了吗?

姚强说,我开了,但是我只打了一梭子,枪就被班长抢走了。

我说,哦,又被他抢走了,黄穆,他……没“筛糠”吧?

姚强说,那是啊,他一边打还一边跳,从这块石头后面跳到那块石头后面,吸引敌人的火力,掩护首长。

我说,他一定学过单兵战术。

姚强说,我跟你讲,我们班长,他可真是好样的,你往后要尊重我们班长。

我说,我怎么不尊重他了,我非常尊重他,可是他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

姚强说,不是,我们班长说,杜二三这小子很聪明,就是表现欲强,讨厌。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说,啊,他是这么看我的,那我得注意了。

姚强又说,排长负伤下去之后,郑副师长当场指定我们班长代理排长,这次战斗,我们连队的射击诸元,就由我们班长决定。

这天夜里,就在山上露营。山岳丛林的夜晚真冷啊,我和姚强、曹侗壮,指挥排的三个新兵第一次聚在一起,背靠背钻进草丛里,冻得瑟瑟发抖。

后来黄穆过来了,扔给我们一件大衣,我们三个人每人扯一块盖在身上。前半夜自然睡不着,探出脑袋,仰望星空,感觉有很多思想,我又想到了澜溪战斗,那只似是而非的手,还有我那灵光一现的可耻念头。

身下是山岳丛林潮湿的土地,这土地连着遥远的地方,包括我们的家乡。身边这两个年轻的伙伴,是此刻距离我最近的亲人。曹侗壮,这个不吭不哈的小伙子,明显成熟了,前往观察所的路上,他没有一丝恐惧和退缩的表现,他比我强。姚强呢,他在观察所,经历了一场偷袭战,我感觉,他的小白脸上的表情,要比过去从容多了。

这个夜晚,我的思想发生了变化,特别是对黄穆,我想,黄穆不喜欢我,一定是我的问题,我确实有“自我”的毛病。

我问姚强,知道你们班长的历史吗?

姚强说,什么历史?

我说了我先后两次见到丛蓉的经过。姚强说,那个我知道,我们班长是唐山地震幸存的孤儿,冯叶和你讲的那个女兵也是,地震的时候,他们正在少年宫的一个广场上排练节目,躲过了一场……

哦,原来是这样,后来呢?

后来,我们部队去抢险救灾,就在少年宫广场搭帐篷,他们三个人跟部队宣传队吃住一起,当编外演员。后来部队返回驻地,他们也跟着来了,终于当兵了。

我说,你知道吗?你们班长还当过炊事班长。

姚强说,知道,宣传队的炊事班,连他只有两个人。他和冯老兵的实力一直在炮团。我听副班长说,出发之前,本来师里要提拔班长当文化干事,我们班长说,我必须回到我的连队,回到我的侦察班,当一回真正的侦察班长,然后才考虑其他的事情。

我惊愕地问,还有这样的事,你不是在吹捧你们班长吧?

姚强说,信不信由你,不过你很快就会知道,我们班长,他……他不是一般的班长。

我沉默了。

黑暗中,我回到了苍皋东北方那段拥挤的路面,那天的太阳很亮,漫无边际的水网稻田波光粼粼,一辆披挂伪装网的军车穿行在绿色和银色之间,车头上的白地红十字旗迎风招展,突然一块瓦片从空中落下,将十字旗切开,染着红色的白色布片在稻田上方飞舞……

我惊出一身冷汗,半天才明白这是一场梦。我突然想到了那个问题,丛蓉,自从我见到她之后,就算认识她了,我和她之间也有了联系,假如下次我们在别的地方见面,她也会把我当作相依为命的战友,就像同黄穆和冯叶一样。只不过,我不知道她的车头是否挂上了白地红十字旗,更拿不准,挂上这面旗帜是凶是吉。还有我那该死的、自以为是的金银花伪装帽……

身边传来呼噜声,是曹侗壮,在曹侗壮的催眠术一般的呼噜声中,我听见我也发出了呼噜声。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被一阵嘈杂的声音震醒,睁开眼睛,看见不远处的山坳里灯光闪烁,郑副师长、团长、徐副主任,还有黄穆以及几个我不认识的干部,正在紧张地作业。不知道什么时候姚强也离开了,我看见他在黄穆的身边,坐在石头上,像织毛衣那样快速地操作计算盘,不停地向黄穆報告一串数字。

哦,姚强参与了本连最大一次远程射击的诸元确定,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电池灯下,我能看见黄穆频频向姚强点头,黄穆和连长也在计算——之后我才知道射击指挥程序,为了确保精度,每个连队的观察所里,根据步兵提供的目标坐标,连长、指挥排长、计算兵,三个人同时计算射击诸元——表尺、方向等,对照没有大的误差之后,才能下达给阵地。

那一幕就像电影一样映在我的脑海里了。我对曹侗壮说,看,姚强拉计算盘的样子,很稳重啊,就像个老兵。

曹侗壮说,是啊,姚强的速算能力比我们都强……也不知道我们有线班用上没有。

我说,啊,你还关心这个?

曹侗壮说,观察所的电话是营部开设的,我们副班长……

就在这时候,我们听见了一个声音——炮火准备,放!

这是郑副师长下的口令。

随即,各营、连长开始下达本单位的射击诸元,“集火射击”“两个基数”“表尺加三”“向左0-02”之类的口令声不绝于耳。

我们知道,一切都就绪了,目标、坐标、表尺、方向、装药……至于弹道修正,那是下一个波次了。

炮火准备不是准备炮火,炮火准备是用炮火覆盖目标区域,摧毁敌人的坚固工事,杀伤敌前沿阵地的有生力量,为步兵冲击打开通道……我们的连长,我们的侦察班长(代理指挥排长),我们的有线班副班长,我们的同年兵计算兵,在那一瞬间成了一个整体,一个决定着我们连队六门炮炮口方向和俯仰的指挥机构,当然,也是决定无数生灵命运的主宰。

天快亮时,炮击结束了。第二天上午我们得知,我军控制了景旺。

返回的路上,我们没有同观察所一道走,还是吴曾路带着我和曹侗壮,直插景旺。

我问吴曾路,为什么我们没有跟观察所走?吴曾路说,各走各的,还有任务。

倒是曹侗壮跟我讲,观察所的人走另外一条路,还要开设新的观察所。

回来的路要轻松得多,曹侗壮的话稍微多了一点儿,他告诉我,昨天夜里,观察所上,不仅有电台,还开设了电话站,都是营部指挥排的人。

我问为什么有了电台还要开设电话站。曹侗壮说,为了双保险,一个是保证通信畅通,有线和无线互为备份,防止通信中断。第二个,也是防止阵地上的电台和电话抄收出现误差,互相印证之后才能下达给炮班。

看得出来,有线兵能够在这么大的战斗中发挥作用,让曹侗壮感到很兴奋,这就是所谓的职业自豪感吧。曹侗壮,这个来自贵州山区的新兵,似乎很少考虑个人的事,也很容易满足。

走过了上午,走过了中午,又累又饿,路过一个桥头村庄,看见有十几个步兵正在张罗野炊,听说我们是炮团九连的,一个干部过来说,啊,九连的,我们是老搭档了。

我和曹侗壮都认出来了,是404团七连乔副连长。乔雨川热情地邀请我们一起野炊。他们带了许多罐头,路边有现成的蔬菜。吴曾路问曹侗壮,会不会做饭?曹侗壮说,做过,但是……没有做过像样的。

吴曾路说,那你就做一顿像样的。

我们和步兵一起忙乎起来,吴曾路到地里摘菜,曹侗壮找了几个罐头盒子,跑到路边溪水里洗干净。

我正在架柴生火,一个步兵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抱到我面前,往地下一扔说,这家伙,狡猾狡猾的,要杀它,它就把头缩回去了,交给炮兵老大哥,用炮打。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乌龟,长相十分丑陋。

我高兴地说,交给我,这东西炖汤喝大补,我来收拾它……

我的办法是笨办法,用一只脚踩它的背,迫使它把脑袋伸出来,然后拿刀砍。可是踩了两下,这家伙就是不伸脑袋。

我急眼了,拿起步兵用来开路的砍刀,准备跟它动武,乱刀解决问题。

那个步兵战友说,先别急,我来捅它的屁股。

然后,找来一个方凳,把乌龟卡在方凳的四条腿里。

这一招果然奏效,乌龟被捅疼了,伸出脑袋,像黄鳝那样扭动脖子,爪子也伸出来了,拼命地蹬,似乎想挣脱方凳,好像嘴里还发出呜呜的鸣叫,呼救似的。

步兵战友雀跃欢呼,哈哈,脑袋出来了,砍啊!

机不可失,我把刀举起来,运了运气,突然觉得胳膊好像被谁打了一下,好像是澜溪战斗中遇到的那只“手”出现了,正在犹豫,听到一声惊呼,不要!

原来是曹侗壮,他的手里举着几个罐头盒子,扑到我面前,蹲在地上,看看乌龟说,不能杀,这是断背龟,在我们老家,它是神龟,吃了会遭报应的。

我说,扯淡。这么多天了,天天吃罐头,好久没吃鲜肉了,你闪开!

曹侗壮依然举着罐头盒子,挡在我面前说,不能吃啊,它在哭。

我奇怪地看着曹侗壮,我说我怎么没有听见,乌龟还会哭?笑话!

曹侗壮坚持不让杀龟,寸步不离。

就在我们僵持的时候,乔雨川过来了,看看曹侗壮和我,又看看乌龟说,这东西确实是好东西,我们还有两个伤员呢,这就是最好的药啊……怎么办,是人要紧还是乌龟要紧?

曹侗壮愣住了,我看见他的眼里竟然湿润了,可怜巴巴地看着乔雨川说,首长,放了它吧,你看,它在磕头呢。

乌龟好像真的听懂了人话,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脑袋和爪子尽管还在缩着,龟背却好像在动,一耸一耸的。

那个步兵战友说,不吃它,可是留在这里……难道,留给我们的敌人?

曹侗壮说,它会回到山里去的。

乔雨川问我,你说,怎么办?

我看了看手中的柴刀,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刚才我还觉得浑身是劲,可是,这会儿我的胳膊,抬不起来了。没准儿这乌龟有灵性,真的不能杀。

乔雨川轮流看着我们,然后把目光落在曹侗壮身上,好久才说,这个同志说得对,它会回到山里的,它不属于我们,也不属于敌人,它不屬于任何人,它属于土地,属于……地球。

大家都不说话,我们全被乔雨川这句话弄蒙了,感觉他讲话好深奥。

乔雨川说,好吧,把它放了。

曹侗壮一直紧绷的脸突然放松了,嘴一咧,两颗眼泪从眼眶里掉下来,掉到龟背上,发出嗒嗒的声音。

乔雨川把目光从曹侗壮脸上移过来,看看那个步兵战友,又看看乌龟,突然笑了说,把它像俘虏一样抓来,还差点儿把它吃了,确实对不起它。好事做到底,给它搞个送行礼。

我们傻眼了,我稀里糊涂地问,怎么,还要搞个放生仪式?

乔雨川对曹侗壮说,你看,送到哪里合适?

曹侗壮说,就送到小溪里吧,条条江河归大海。

乔雨川说,好,抱上它。

曹侗壮把龟抱在怀里,像抱一只宠物,往溪边走的路上,他还回头看看,仿佛担心乔雨川反悔。走到溪边,他蹲下来,对乌龟说了几句什么话,然后把它放在地上。

远远地,我们看见乌龟真的把头伸出来,转动着,明亮的眼睛在阳光下闪烁,爪子也伸展开了。

我喃喃自语,又像是对乔雨川说,也许,它会游遍全球,它会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全世界。

乔雨川说,哈哈,它讲什么,我都不会反对。

乌龟起程了,很隆重地耸动屁股,还摇了摇尾巴,脑袋向曹侗壮伸了一下,屁股一甩一颠,向河水走去,很快就没入水中。

送完乌龟,大家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像刚刚结束一场战斗。

曹侗壮的脸红扑扑的,忙得尤其起劲,用了十几个罐头盒子,把米淘洗干净,装进罐头盒子里,放进火堆里烧。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的猪肉,又从附近的地里搞了一些青菜和蒜苗,放到一起炒,用铝盆炒。

不多一会儿,曹侗壮说,开饭了。

乔雨川说,还有酒哦,拿过来。

那天中午,在一个不知名的桥头,吴曾路、曹侗壮和我,我们三个和乔雨川率领的十几个步兵战友一起,蹲在地上,围着几个铝盆,喝了进入战区的第一顿酒。

酒是香槟酒,感觉劲儿不大,很甜,我们大家放开喝。乔雨川警告,这酒后劲大,可是曹侗壮不听,咕咚咕咚当开水喝。

同乔雨川分手之后,对照地图,距离连队新的宿营点还有六公里,本来是很轻松的路,走着走着就沉重起来。曹侗壮醉了,我也有点儿晕晕乎乎。刚开始一段路,曹侗壮走得还算平稳,并不说话,只是微笑——微微地傻笑。

我问曹侗壮,你在河边放乌龟的时候,跟它说了些什么,我看见它还对你摇摇尾巴。

曹侗壮本来黝黑的脸庞好像上了一层釉,脸皮显得很亮。曹侗壮看着我说,啊,我跟它说话了吗?哦,我跟它说,走吧,走得远远的,走到没有人的地方。

我问,它回答你了吗?

曹侗壮转过脸斜了我一眼,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曹侗壮有这样不同寻常的表情。他大约是看出来,我把他当醉汉了,他用醉汉的口吻跟我说,它回答了啊,它说,我要离你们远远的,特别是那个杜二三,那个人特别会装,明明胆小,硬是装着胆大,明明喝醉了,硬是假装不醉,明明不会唱歌,硬是装着会唱,还唱“快乐的牛虻”,这个人啊,不够朋友哦……

我怔住了,我的酒都快醒了。我假装继续醉着,我说,它说得对啊,我就是会装,我就是死了也得装着没死,我得让我的父母看见我活着回去,我至少还得装十年八年,也许是七八十年……

吴曾路回过头来说,你们两个……喝醉了吗?赶快到河里洗把脸,马上就到连队了,可不能让人看到你们喝醉了。

我高声回答,班长放心,我就是醉了,也会假装不醉,他们看不出来。

曹侗壮也说,我没醉,我在家,和我媳妇儿对喝……能喝半碗苞谷酒……这糖水喝不醉我。

我傻了,酒醒了一大半。

吴曾路也傻了。

曹侗壮,这个刚刚入伍两个月的新兵,才十八岁,他就有媳妇儿了,上帝啊。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我们到达景旺,没有人发现我们醉酒。

曹侗壮醒了,问我,路上我都说了什么?

我说,你什么都没有说。

曹侗壮不信,看着远处说,我记得我说了很多……你可别当真啊,我说了什么都不是我说的。

我说,那是当然,都是香槟说的。我说的那些话,也是香槟说的。

据说景旺是一座大城市,到了之后才知道,其实比我家乡的集镇大不了多少,最高的楼不过五六层,也就是县城规模。

连队驻扎在一个木材厂里,尽管前面的步兵已经搜查了,连队还是让我们组成了几个战斗小组,将各个木材堆前前后后搜索了一遍。据说有人提出来,木材堆里可能会潜伏敌人的武装人员,最好放火烧了。连长和指导员商量了一下,没有打算放火,只是让我们搜查。

搜查的过程中,我发现木材厂的东南角有一堆木料,觉得可疑,但是我没有声张。我跟在第二组的后面,抽个空子,叫住了姚强,我说姚强你等一下。

姚强站住了,犹豫地看看前面的黄穆和几个老兵,等着我的下文。

我说,你过来看,这堆木料的颜色同其他木料有点儿不一样,把它搬开看看。

姚强看看木料,又看看墙外说,不会吧,难道有地道?

我说,先把木料移开看看。

姚强犹豫着,往前面看了看,没有人注意他。姚强最终留下来,我们两个搬开木料,果然发现有个小门。从小门过去,看见木材厂门外,有一幢房屋,二层楼。

姚强害怕了,愁眉苦脸地说,让咱们搜查木材厂,咱们,咱们……

我说,少啰唆,既然发现了,就看个究竟,别藏着带枪的。

姚强不说话了。我率先走到小楼的大门口,向姚强一努嘴,姚强明白,闪到一侧。我运了运气,一脚将大门踢开。

其实大门根本没有闩上,是虚掩着的。因为用力过猛,大门被踢开后又反弹回来,差点儿把我的脸拍成大饼。

姚强说,啥也没有,赶快走吧。

我说,不,既来之则安之,上去看看。

姚强看看周围,几个小组都没有跟上来,没有办法,他只好跟着我,亦步亦趋,从一楼到二楼。

二楼的几个房间,一片狼藉。衣物、书籍、烟盒、酒瓶,满地都是,不知道是不是主人仓促离开造成的。

我挨个儿检查几个房间,一个较大的房间,有一个阳台,站在阳台往外看,就是木材厂。木材厂再往外,就是景旺的城区了,夕阳落进阳台,几只蝴蝶在阳台附近若无其事地飞翔,好像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在这个房间里,我从一堆杂物中翻出一个木头箱子,里面有一堆书。我把每一本书都打开,发现有一本书不是书,而是一个笔记本,里面的文字我不认识,可能是俄文,也可能是法文,还有可能是英文。那些插图,我倒是能够看个大概,好像是作战示意图。

在我研究这个笔记本的时候,姚强也没有闲着,他从垃圾堆里找到了一个铁皮罐子,专心致志地鼓捣了一会儿。我说,姚強,发现什么了?姚强说,什么也没有,重要的东西都被弄走了。

忽然听到喊声,是程于俊和黄穆,他们发现少了两个新兵,在木材厂院子里找了一圈,很快就发现一堆被移动的木材和这扇小门,接着就神经兮兮地冲了过来。

估计再也不会有新的发现了,我把笔记本揣在怀里,对姚强说,走吧。

姚强说,好,赶快走。

我又说,一切缴获要归公哦。

姚强怔了一下说,我什么也没有缴获,你缴获了什么?

我说,什么也没有,不信你看。

我故意把上衣解开,怀里什么也没有。

姚强说,我就知道,这里的人都跑了,不会有敌情。

确实,虽然我们发现了木材厂外面的二层小楼,但是没有发现任何潜在的危险,比如地雷,或者隐藏的武装人员。

程于俊和黄穆过来,正好把我和姚强堵在小门边上。黄穆没有顾得上训斥我们,看着院墙外面的楼房说,啊,这里还有个秘密通道,里面都有什么?

我说,都翻过了,没有潜伏的武装人员。

黄穆不相信地看看我,又看看姚强说,你们不会在这里藏什么东西吧?

我赌气地说,藏了什么,我们能藏什么,总不能藏财宝吧,藏了又带不走。

黄穆这才挥挥手,对程于俊说,走吧,无线班长,要管好你的兵,这家伙,经常单独行动。

程于俊唯唯诺诺地说,是,我得加强管理。

我的心里充满了委屈。不过,幸亏他没有发现我的裤腰里别着一个笔记本。

这天夜里,我们就在木材厂的厂房里宿营。

我上半夜担任潜伏哨,就在头天下午被我搬开的那堆木材旁边。我非常想看看那个被我藏在背包里的笔记本,但是我不敢,我打算一直把它捆在我的背包里,直到我活着离开景旺,直到我可以正常读书看报。

潜伏的时候,我还想到了一个情况。头天下午我在翻看笔记本的时候,姚强在倒腾一堆垃圾,我分明听到他急促的喘气,可以判断他发现了什么稀罕的东西,但是我问他的时候,他却胡乱回答,什么也没有,房屋的主人不可能留下有价值的东西。可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姚强的眼神——还有他那没出息的吞咽声——告诉我,他没有说实话,他一定发现什么东西了,一定隐瞒了什么。离开那个小门的时候,他的裤腰里,一定也别着什么东西。

从哨位上下来,我没有打开背包,而是抱着一件大衣裹在身上,刚开始还在想笔记本的事,睡着了还睁着眼睛,醒了依然做梦。一夜相安无事,到了第二天清晨,我睁开眼睛后,看看四周,除了岗哨以外,四周静悄悄的。

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很想走出木材厂的大门,到街上看看,看看这座异乡的城市,看看刚刚经历过战争的他乡居民。我背上了指导员的手枪,并且套上一件大衣。我不知道岗哨——除了明哨,还有潜伏哨,有没有看见我,反正我没有受到阻拦。可能是因为天已经亮了,周边的友邻部队也有人行动,所以我的单独行动没有引起警觉,我不仅顺利地走出了木材厂,走到了街上,还从路边捡起一辆半新的自行车,我单腿跨上去,一只手伸进怀里,握着手枪,另一只手扶着车把,向景旺城疾驰而去。

我并不知道城市的中心在哪里,我的想法是,离木材厂越远越好,离连队越远越好。

为什么这样想呢,我也不知道,大约是想占便宜,想比别人走得远看得多吧。我使劲地蹬着脚踏,越蹬越有劲,我的心里燃烧着激情,“看吧,它飞舞着,像个精灵,——高傲的,黑色的暴风雨精灵——它在大笑,它又在号叫——它笑那些乌云,它因为欢乐而号叫!”

我的自行车风驰电掣,驶过了一个步兵驻地,哨兵奇怪地看着我,他身边的人也奇怪地看着我。我把右手从怀里掏出来,向他们频频挥手致意,好像我是凯旋的将军。他们一定也把我当作将军了,没有人理睬我,也没有人阻拦我。

很快,我就驶上了沿河的公路,我还不知道那条河叫什么名字,清澈的河面上浮动着薄雾,河对岸时稀时疏有一些人影,我估计那是友军的部队。远处有一座大桥,目测有二百多米宽,桥的两边有一些花枝招展的物件,估计那是路灯,但没有一丝光亮。

这个城市太可笑了,转眼之间人都跑光了,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如入无人之境。此刻,我就是这个城市的主人,我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我想看看它的百货大楼,看看它的饭店,有没有“江南包子馆”呢,我要是能在这个城市下一次馆子,吃一次包子,再喝上两口酒就好了。按照冯叶的说法,到没到过一个城市的标志是,在那里下一次馆子……

我正这么想着,耳边突然传来一声严厉的呵斥,杜二三,指导员找你,指导员说,你再不回来,要枪毙,枪毙!

我的天哪,这不是姚强吗?

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我往前看,扭头往后看,再看看左右两边,一边是河,一边是山,哪里有姚强的影子。可是,姚强的声音仍然在我耳边回响:枪毙,枪毙……

我一个激灵,呼啦一下掉转车头,自行车和我一样斜斜地贴着山根,回到了来路上,这一次不像海燕,而是像个蝙蝠,我就像一只蝙蝠一样,钻进飕飕飕的晨风里,快速返回木材厂。

在大门外,我扔掉自行车,一头钻进大门,我看见全连都集合在这里,仿佛是准备夹道欢迎凯旋的英雄。

很快我就知道他们不是夹道欢迎我,连长站着没动,指导员向我迎面走来,我啪的一个立正,敬礼,然后,我啥也没说,就那么僵尸般戳在原地。

指导员没有还礼,脸色铁青,盯着我,一步一步向我走来,走到离我只有一步远的时候,他突然伸出手,伸进我敞着的大衣里,扯出了枪套,掏出了手枪,咔嚓一下,子弹上膛了。

我木然而立,我怀疑这是一场梦,我等着指导员向我开枪。我看了看排成几面墙的连队,那几面墙就像绝壁一样,被海浪拍打出隆隆的轰响。

我闭上了眼睛,我的心里也在轰响——“只有那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泛起白沫的大海上飞翔!”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一声炸雷——杜二三,入列。

其實没有炸雷,只有指导员退子弹的声音,指导员向我挥挥手,咬牙切齿地说,入列,听见没有?

我机械地抬起右臂,向指导员又敬了一个礼,然后机械地迈起左腿,跑步——刚起步就摇晃了一下,差点儿摔倒,我咬紧牙关,跑向队列,仿佛看见黄穆讥笑的表情——这个自我的家伙;仿佛看见李刚得意的眼神——这个逞能的人;仿佛看见姚强挤眉弄眼——不听我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哦……哦……哦……

无论如何,我得夹起尾巴做人了,事实上,我本来就没有尾巴。

从我被“缴枪”的那个上午开始,连队进行整顿,主要是检查执行战场纪律情况。

在班务会上,我做了检讨,我说我不该得意忘形,擅自离开驻地到处乱跑,差点儿让全连集合找我,差点儿误了大事。

代理排长黄穆参加我们的班务会,看来是把我当作“重点人”了。

黄穆说,杜二三同志,参战以来,你总体表现还是不错的,你有很多优点,但是你也有很多缺点。你的优点证明你是一个好战士,可是你的缺点证明,如果不严格自律,可能会带来危险。你要从根子上找原因。

我抵触地说,从根子上找原因,那是什么原因?我从根本上是想当一个好兵,犯了错误是偶然的。

黄穆挥挥手,武断地说,不,不是偶然的。你这个同志,说实话,确实有点儿好大喜功,有很强的表现欲。所以,你要从根本上认识错误,严于律己,克服个人主义、英雄主义,严格执行各项规定。要知道,我们是现代化的人民军队,不是草莽英雄。

黄穆的话冠冕堂皇,虽然听起来很不中听,但是确实触到了我的痛处。我知道我有好大喜功的毛病,爱表现,还有点儿人来疯。事实教育了我,不改正是不行的,不接受批评更是不行的。

我只好低下脑袋,沉重地说,我接受排长的批评,不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慢慢改。

黄穆说,慢慢改不行,如果你管不住自己,那么,程班长,就让同志们帮助他管住自己。从今天开始,杜二三的每一个行动,都要向我报告。

我愕然地抬头看着黄穆,怎么,要关我的禁闭?

黄穆说,不是关禁闭,是限制行动。

黄穆说得不紧不慢,但是我分明能感觉到,这家伙心狠手辣,他这个代理排长,三把火就从我的身上开始烧起来了,那么好吧,我就认了……话又说回来了,不认又怎么办呢?

班长让大家发言,冯叶说,我也有责任,没有管好我带的兵,不过,也没有造成重大损失,杜二三同志将来注意一点儿,不要擅自行动。处分嘛,我看就不必了。

我感激地看了冯叶一眼,我说好,我一定遵守纪律,服从冯老兵的指挥。

我被缴械了,手枪被指导员要走了,连同枪套。同时,我的三等功也岌岌可危,听说有人提议,以功抵过,取消我的三等功。

我不知道连队会不会采纳这样愚蠢的建议,我分析,这个建议即使不是黄穆提出来的,他也一定会支持。这个建议让我惶惶如丧家之犬。我想,假如没有立功还好,大家都是普通人。可是我明明立功了,我估计我的家人早就知道了,河水啊,土地啊,跟我的家乡都是连着的……可是突然之间又被取消了,那就太丢人了,这算怎么回事啊。

越想越忐忑,干脆不想。

头天夜里站岗,冯叶带着我进入哨位,是在一堆木材的上面,我的任务区位于大门西南方,那恰好是我早晨“视察”的出发地。在战区辗转快半个月了,基本上是围绕山岳丛林和水网稻田转悠,跟蚊虫、蟑螂打交道,还有无处不在的向我们瞄准的眼睛。这是我们第一次住进敌人的城市,第一次回到人间烟火。

半轮月亮挂在头顶,依稀可以看见景旺河——我并不知道它叫什么河,我只是在心里叫它景旺河——河水波光粼粼。河对岸东边是山峦,正对面影影绰绰有一些建筑,星星點点的灯光鬼火般地闪烁,整个城市显得很平静。

但是我知道,这种平静是假象,在这半明半暗、有声无声的世界里,到处都有跳动的心脏。月光下面的建筑显得遥远朦胧,黑色成为城市的外套,一切秘密都在这外套里面进行,就像下午我把笔记本塞在裤腰里。

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常想走进那月光下的黑暗,走进那些紧闭或者虚掩或者敞开的门户,去看看那里的人们是怎样生活的,看看他们的餐桌、窗帘和床。仿佛,我真的走进一户人家,他们正在院子里纳凉,其中有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还有一个穿着黑色长裤的女人,感觉有点儿面熟,在哪里见过呢?男人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警惕地看着我,问我从哪里来。那个女人很年轻,脸庞圆圆的白白的,她把一个木瓜切开,红红的汁液流了出来。木瓜端在我的面前,我嗅到甜蜜的清香,我看见她的眸子里流淌着恐惧的光芒……在哪里见过呢?

倏然,我想起了几天前,在一个名叫茶棚的地方,一队俘虏被押过来了,那个遭到李刚猛烈拳击的男人,还有那个被反绑双臂的女人,以及她嘴角挂着的笑——他们在我的想象中神奇地组合在一起,组合成这个宁静夜晚的一个家庭……想家了,我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天来,我第一次有空长时间深刻地想家了。这个季节,在北南北以北,在两千多公里的地方,我的家乡应该是白雪皑皑。他们在干什么呢?会不会一边烤火一边议论我,一边猜测我现在所在的位置?我的家乡,此刻是不是也有半轮月亮,他们知不知道我正在他乡的月光下站岗,正在眺望景旺河的西南方向,抱着冲锋枪,随时准备扣动扳机……

耳边传来三声蛙鸣,我从遐想中惊醒过来,看见冯叶端着枪出现在木材堆垛的下面。按规定,潜伏哨每隔二十分钟由单人变成双人,换一个地方。

我跟在冯叶的身后,以低姿转移到第二个哨位,距离头天下午我发现的小门约十米处。

隐蔽之后,冯叶问我,这个小门通向外面,听说你白天到那幢楼里去过?

我说,是的。

冯叶说,发财了没有,里面有金银财宝没有?

我回答,没有,啥也没有,再说,我也不是去找金银财宝的,我又不是土匪。

冯叶哦了一声,又说,你小子胆子可真大,不仅私闯民宅,还骑车出去绕了一圈,你有没有想过,要是遇上地雷,或者遇到潜藏的特务,你就完球了,连尸体都找不到。

我说,是的,我认识到错误了。

冯叶说,我发现你很奇怪,你跟别人不一样。

我怔了一下说,是的,因为我是二球。

冯叶说,你不怕死?

我……我想了一下说,你才不怕死呢,我活得好好的,我干吗要死啊?我只是怕死在一个不明不白的地方,死在一个不明不白的时候……

冯叶说,啊,你这么想啊,谁不会死呢,早晚我们都会死,变成一堆烂泥巴,跟毒蛇、蚂蟥、蚊子一起……这该死的地方……

冯叶说着,缩起脖子,打了一个寒噤。

我说,是的,这地方真可怕。

冯叶说,你要注意一点,可以牺牲,但是不要做无谓的牺牲,你死了,什么都不属于你,除了杜二三这个名字……名字也不属于你。

我说,难道我活着,就有东西属于我了吗?

冯叶说,你活着,至少还有一段时光属于你。

我说,我想让这段时光……多做点事。

冯叶说,哈哈,有理想。

我发现这一会儿月亮不见了,整个天空变得漆黑一团,好像变天了。据说,这个地方,每天平均下三场雨,这一天的白天没有下雨,估计夜里要加倍地下。

黑暗中,我发现冯叶的眼珠子转了几下,上下眼皮像鼓掌一样响了几声。冯叶说,啊,你也怕,怕你为什么还那么莽撞?我还以为你视死如归呢。

我说,你才视死如归呢。可是,怕死就不死了吗?并不是怕死就不死,你看郑副师长,还有我们指导员和连长,打仗的时候都冲在前面,毫毛都没有掉一根。

冯叶笑了,上下眼皮又鼓了几下掌,嘿嘿一笑说,你说得倒是,打仗嘛,无非两种可能,一种是打死了,一种是打不死。打不死也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毫发无损,一种是缺胳膊少腿……运气啊,要看运气,所以说你小子运气好,听说长形高地那次,要不是遇上黄穆,你就完球了……

我说是谁告诉你,不是黄穆我就完球了?难道是黄穆说的?

冯叶说,那倒不是,黄穆说你贼胆大,上蹿下跳。

我说,我是传达副营长的命令,他竟然说我上蹿下跳。

冯叶说,哎,你说说,你怎么运气那么好,第一仗就立功了。

我说,你又来了,你总怀疑我是运气好。我跟你讲,那天你们畏缩不前的时候,是我勇敢地冲在前面,我去传达副营长的命令,我去帮助推炮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冯叶吃惊地看着我说,啊,你声音小点儿……我们在哪里?嘿嘿,跟你说实话,那是第一次,全连都是第一次,子弹啪啪地打,就在身边飞,我的天哪,谁见过那阵势啊。我跟你讲,我当时恨不得一头钻进石头缝里,啊,啊,想钻石头缝的不是我一个人……我就奇怪了,你当时怎么就不怕呢,到处乱跑。

我心里一紧,想起了那只血淋淋的手,想起了我的那个一闪而过的逃跑的念头。当然,我不会对冯叶说这些。我说,我哪有时间怕啊,副营长让我传达命令,我没办法啊,命令传达不下去,我就……那我才真完球了。

冯叶笑了,笑得一口白牙闪闪发光,他咧着嘴说,我知道了,你就是二球,一个走运的二球。听说你在景旺又见到了郑副师长,没准儿,郑副师长会把他的女儿嫁给你。

我说,郑副师长有女儿吗?

冯叶说,我也不知道。不过,郑副师长要是知道你这么二球,老是违反纪律,恐怕就不会把女儿嫁给你了。

我当然知道郑副师长不会把女儿嫁给我,不管他有没有女儿,不管我是不是二球。不过,冯叶的话还是让我心里不舒服,是啊,我为什么老是违反纪律啊,难道我是一只刺猬?

那天夜晚,是我参军以来同冯叶聊天时间最长的一次,差不多聊了半个小时,直到下了大雨,程于俊和王晓过来,我们四个人从小门钻到二层楼的阳台上,从屋里扯下几块窗帘裹在身上,打着冷战站岗。

蜷缩在二楼的阳台上,听着波涛一样的雨声,我又想起了那个问题,这水是从哪里来的,又要到哪里去?这水是从地上生长的,也只能回到土地上,它会流到我的家乡吗?会的,一定会有一些水从江河到海洋,再从海洋到江河,回到土地里。一定会有一些水连着另一些水,就像我们的血管和神经,它们比我们更知道土地的温度,比我们更知道土地上发生了什么。

下岗的时候,天晴了。我站在二楼的阳台上,注意地看了一下,雨后的朝阳像个破碎的蛋黄,粘连着东方的山脊。西南方向景旺河对面的景物似乎更远了,好像悬在半空中,宛如古代城堡。

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话,天空是有记忆的。

部队离开景旺之前,程于俊跟我交底,他把班务会记录送给连队了,班里多数同志认为,杜二三虽然违反了纪律,但性质较轻,而且没有造成后果,建议免予处分,批评教育,严格管理。

我问,黄穆……排长是什么态度?

程于俊说,嗐,排长嘛……代理排長的态度我不能说,我感觉,排长还是很……重视你的。

我没好气地说,重视我什么,总是看我不顺眼。

程于俊说,啊,不要这么想,也许他是恨铁不成钢。

我没吭气,我不相信黄穆欣赏我,这完全是班长安慰我的话。黄穆对我的成见是不可改变的。

程于俊是在连务会上汇报的,连长和指导员都在。据程于俊讲,指导员很生气,说杜二三这个同志,名利思想很严重,老爱出风头,要是不严加管束,这个傻大胆儿早晚会弄出事的。但是——指导员说,这个同志也有优点,工作比较积极,再说,这段时间忙于打仗,对部队管理不严,领导也有责任。让他写书面检查,检查深刻了,触及灵魂了,就不再处分了。

这个结果比我想象的要好,但是,我又有点儿失落,我问程于俊,指导员说什么,说我工作比较积极?

程于俊说,是啊,看得出来,指导员是向着你的。

我哦了一声,心里很不痛快。

什么叫工作比较积极啊?我觉得,我给指导员留下的印象,应该是“作战非常勇敢”,那次在澜溪长形高地,我如入无人之境,枪林弹雨里传达命令,确保火炮及时到位,我还替指导员背了那么多天手枪。景旺战斗之前,我还跟吴曾路到火线送饭,累得几乎脱掉一层皮,用一句“工作比较积极”,就把我打发了?

不过,很快我就明白了,我那天擅自外出,确实给连队带来极大的负面影响,因为当时有人向上面报告,杜二三带着手枪跑了,可能投敌了。

现在好了,不仅有个“工作比较积极”的结论,我的三等功也保住了,我还是我,我还是一只海燕啊,干吗抠字眼呢?投敌?他妈的太小看我了,我干吗要投敌啊,我的家又不在景旺。

那几天,我搜肠刮肚,写了一份《我的检查》,深刻地反思了自己虚荣心强、好大喜功、把自己幻想成刀枪不入、飞檐走壁的英雄,以至于做出许多违反纪律的事情,让连队不省心。其实,我坦白,我入伍动机不纯,参加战斗动机不纯,我就是想当一名军官,穿上四个兜,背上手枪……我把埋在我内心的最不敢见人的思想都坦白出来了,我想,不管组织怎么处理我,我都认了。

十一

景旺休整期间,连队接到通知,在澜溪长形高地战斗中负伤的一班长胡庆华,辗转送到后方医院,因失血过多,牺牲了。

消息传来,大家都很悲痛,胡庆华的老乡李刚号啕大哭,哭着嚷嚷,我要报仇。哭了一会儿,突然跑到院子里,对着一堆木材拳打脚踢,就像武松打虎,攻击性很强,只不过他是闭着眼睛打的。

我觉得李刚哭得有点儿夸张,打仗哪有不死人的,牺牲了就牺牲了,化悲痛为力量,接着干呗。当然,我的这个念头是绝对不敢说出去的,我也不想牺牲。

怕死不等于不死,也不等于找死,怕是没有用的。当然,我再也不能违反纪律了。胡庆华的牺牲重于泰山,死而无憾,可是,我要是因为违反纪律,被地雷炸死了,或者被活捉了,再给连队带来损失,那就是遗臭万年了。

因为在前线,找不到胡庆华的照片,当天晚上,冯叶画了一张素描,挂在临时连部的门边,大家陆续走到那里吊唁,也算是对战友表达一个心意。

自然,李刚又是泣不成声。

刘桥似乎也觉得他的副班长有点儿婆婆妈妈,跟大伙儿解释说,这个同志最近就是这样,情绪激动,要面对面跟敌人干一仗。可以理解。

第二天早晨我们就离开景旺了,天空阴沉沉的,好像随时准备下雨,不知道是挽留我们还是为难我们。车队刚刚驶出木材厂,就一头扎进蒙蒙细雨中。

我坐在大厢板里,伸头往外看,车队走的路,居然是那个早晨我骑自行车“视察”过的路,这让我生出莫名的兴奋,哈哈,我还是赚了,毕竟,我在这个城市骑过自行车,当过先遣队,我在这里留下的记忆比别人更多,将来——如果我还有将来的话,要是写回忆录,我会比别人多写几页纸。

拐了一个弯,就能看见那座大桥了,我命名的景旺大桥。桥上的车队就像一条被拉直的蚯蚓,那是前面幾个营的车队。大桥的上游,云雾缭绕,云雾的下面,所有的建筑都变成了黑灰色,我再次想起我创造的那句话,黑色成为城市的外套,一切秘密都在这外套里面进行……当然,我也想起了我的笔记本,它被我巧妙地塞在电台外套的底部,此刻就在冯叶的腿边。

走走停停持续了一天一夜,次日早晨,听到前方传来枪炮声。车队抵达一个名叫般坎的地方,这是一个小镇,据说曾经有三百多户人家。听干部们议论,说遭到伏击,尾随的敌人也从某处穿插过来,可能想在我们撤退的路上挽回一点儿面子。

步兵紧急占领制高点,并在前方的道路两岸建立保障体系。因为是遭遇战,炮兵无法展开,上级命令我们在般坎休整,同时搜查这一带,防止乔装隐藏在这里的武装人员在我们的背后捅刀子。

黄穆带着我们排,低姿前进到北长街,并交代,至少一个班集体行动,绝不允许任何单兵脱离队伍。

黄穆说这话的时候,眼光特意在我的脸上停留了两秒多钟。我昂首挺胸,假装没有看见黄穆的眼神。

此后,我就跟着班长程于俊和冯叶,寸步不离。在北长街,我们发现一个紧闭的木门,门边还有新鲜的脚印。分析认为,里面有人,黄穆让程于俊带领冯叶和我,交替掩护进入这户人家,其余人员在街巷埋伏。

这是一个较大的院落,但房屋破旧,厨房里散乱地堆放一些发臭的垃圾,里面有几根木薯。我揭开锅盖,摸摸锅底,还是热的,显然,这里刚刚有人来过。

程于俊带着我和冯叶,院前院后,屋里屋外,搜了一遍,什么也没有发现。

程于俊说,可能是有人回来拿东西,发现我们来了,跑了。

我也认为班长的分析有道理。

就在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冯叶嘘了一声,停下步子,我发现冯叶已经趴在地上了,耳朵一动一动的。

冯叶听了一会儿说,有人!

我和程于俊同时举起了冲锋枪。

按照冯叶的引导,我们重新回到厨房,冯叶又趴在地上听了一会儿,然后对程于俊和我说,你们掩护。

说完,他把水缸周围的泔水桶和柴堆移开,再将水缸搬开。天哪,出现一个地道口。冯叶以战斗姿态端着枪向里面喊,出来,出来,再不出来我就开枪了。

一阵沉默,沉默过后,突然出现了一声啼哭,但很快就被什么东西捂住了,洞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不多一会儿,黑洞变得明亮起来,原来地洞通着屋外的柴堆,柴堆被从里面推开了,光线照进洞里。

我们能够清晰地看见,洞里坐着一个女人、两个孩子,女人的脸明显抹了锅灰,黑一块白一块,这让我产生很不舒服的联想。我仔细地观察,她的胸怀敞着,露出一只乳房,另一只乳房塞在一个幼儿的嘴里。

我差点儿就闭上了眼睛,但是,我必须坚持把眼睛瞪得老大,我不能闭上眼睛,我有足够的理由瞪大眼睛看着她,包括她敞开的胸怀和那一头瀑布般的黑发,也包括她怀里的幼儿。

好像那幼儿并不打算吃奶,顽强地挣扎着,但是他的小脑袋被女人使劲地按着,直到我们走近了,女人仍然没有放开那个吃奶的幼儿。

我们持枪搜索,发现地洞的另一个出口——应该也是通气口,斜着通向墙外,有脸盆大小。上面有个柴堆,柴堆被推得东倒西歪,柴火凌乱地散落在洞口,应该是女人所为,至于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事后分析,或许她是豁出去了,与其死在黑暗中,不如让我们看清楚这里面有活人,是死是活全听老天爷的了。

因为脸上涂着锅灰,女人的眼睛越发显得明亮,牙齿雪白。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不仅没有掩起敞着的半边衣襟,而且把另一边也掀开了,那是我第一次完整地看见女人的乳房,饱满得像两只洋葱。在哺乳状态下的乳房和不在哺乳状态下的乳房,是不一样的。

女人掀开衣襟,将幼儿放开。

幼儿好像得到特赦一般,哇哇大哭,哭了几声又不哭了,咿咿呀呀地骨碌着眼睛。

女人这才将衣襟整好,仍然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好像在征求我们的意见,她可不可以站起来。

我把枪对准女人的脑袋,紧张地看着她的两只手。

此前我们得到告诫,这一带的老百姓,近百年来一直打仗,一个哺乳的妇女、一个垂死的老人,甚至一个三五岁的孩子,屁股底下都有可能坐着一颗手雷。

我紧张地看着女人,同时也用眼瞟着程于俊,这时候他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我都不会有异议。

程于俊向女人示意,她可以站起来。

女人站起来,把怀里的幼儿往我们的眼前举了举,又放在身旁的摇篮里,然后直起腰,开口说话了,叽里咕噜,呜呜咽咽,像是对我们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们听不懂,但是从她的手势可以看得出来,她是在说,她有孩子,她不会反抗。程于俊对女人说,把孩子抱起来,女人茫然地看看程于俊,又看看坐在地上的女孩。冯叶叽里咕噜说了一句,我猜想应该是英语,不知道女人听懂没有,或许听懂了,她弯腰把孩子抱了起来——天哪,在那个大约三岁的女孩的屁股底下,果然有一把手枪。

那个瞬间,不,整个过程给我的感觉十分漫长,我看看程于俊,只见他的脑门儿涌上大颗大颗的汗珠。再看看冯叶,冯叶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那女人摊着的两只手,他的右手食指在扳机上抖动——我相信,这个时候如果外面再出现任何一点儿异常响动,冯叶的枪口马上就会射出一梭子弹。

好在屋里屋外都没有再出现响动,连摇篮里的孩子都一动不动,仿佛他也看到了危险。

程于俊向我一歪脑袋,示意我捡起那把手枪。我一只手举着枪,弯下腰,像当初扒拉甘蔗地里的手枪一样,小心翼翼地拿起手枪一看,他妈的是假的,木头做的。我既失望又庆幸。

我在女人刚刚坐过的木凳前前后后搜索一遍,再把整个地洞戳了一遍,没有发现其他东西,只是从一只破碗里发现一段煮熟的木薯,还有一撮黑乎乎的东西,估计是咸菜。

在我搜查的过程中,女人不说话了,就用那双被锅灰衬托得明亮的眼睛看着程于俊,显然她发现程于俊是我们的领导,但是她并没有直视程于俊的眼睛,而是把目光焦点落在程于俊的风纪扣上,她的目光空洞而又缥缈,读不懂那里面有什么含义。

僵持了很长时间,外面的枪炮声越来越远,我咬紧牙关不说话,神经麻木一般等着程于俊的指令。

终于,冯叶憋不住了。冯叶说,班长,放了他们吧。

冯叶的话像炸雷一样,不仅使我浑身一震,我看见程于俊的手也抖了起来,他仍然在瞄着女人,同时用眼光的余角观察着地洞,还有射进光线的柴堆,他额头上的汗珠更大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于俊的枪口稍微垂了一点儿,他看看冯叶,又看看我说,你说呢?

我说……我张张嘴,想了很久才说,放了他们吧,你和冯老兵先撤,我殿后,万一……

程于俊看看我说,胡说!

我坚持说下去,万一后面还有情况,万一她还真有一颗手雷……

程于俊说,不要说了,让她把衣服脱了!

我吃了一惊,觉得不对劲。我说,班长,那不合适吧,为什么要她脱衣服?

程于俊仿佛也怔住了,嘟嘟囔囔地说,是啊,是不合适,为什么要她脱衣服?

程于俊的表情更让我糊涂了,好像刚才让女人脱衣服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突然之间我明白了,程于俊让女人脱衣服,是为了保护她,只有她把衣服脱光了,才能证明她的身上没有藏匿武器,可是,我怎么能让她明白这一点呢?如果班长让我去搜身,我从哪里下手呢?

我的难题很快解决了——那个女人,先是缓缓张开她的双臂,收回胳膊,将虚掩的上衣重新掀开。

我们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女人就把裤带解开了,她穿的那种肥大的裤子就像一摊稀泥一样滑落在地上,只剩下蓝布短裤。她弯下腰,两只手抓住短裤的裤腰,犹豫了一下,弯腰褪了下去,露出白皙的小腹……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了起来,我不知道我是想阻止她还是希望她继续褪下去,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感觉我的嗓子眼儿突然一阵痒痒,情不自禁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就在我为这该死的口水羞愧的时候,我听见班长喝了一声,住手!

女人没有听懂班长的话,但是她看到班长面红耳赤的样子,好像明白了什么。她似乎还笑了一下,一闪而过的苦笑。她的一只手扯着短裤的一边,另一只手耷拉下来,手背痉挛着,就像抽筋一样。

冯叶一只手在上,另一只手的食指顶着上面那只手的手心,给她做了一个暂停的动作,并且嚷了一声,STOP IT……

这回,女人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不是全明白,就那么弯着腰看看冯叶,又看看程于俊,还有我。

终于,她可能彻底明白了,用探询的目光看了程于俊一眼,犹豫着提上短裤,掩好衣襟,向程于俊、冯叶,还有我,慢慢地弯下腰,鞠了一躬。

程于俊说,杜二三,把你身上的压缩饼干和罐头取下来。

我明白了,我说好。

三下五除二,我把背在身上的可以吃的东西全部取下,扔到女人的脚下。一直傻傻地看着我们的那个女孩,看着我扔下的东西,突然扑了过去,抓起一个罐头,塞进她母亲的怀里。

趁冯叶不注意,我出其不意地从他的上衣兜里取出钢笔,扔到小女孩的脚边。冯叶瞪了我一眼,做了个龇牙咧嘴的口型,不过,他没有取走他的钢笔。

我们走了,我在前,冯叶居中,程于俊在后。我当然明白程于俊为什么这样安排,万一——我们永远不能排除万一,万一那个女人从某个地方,比如柴堆,比如头顶,比如小女孩的身上,扯出一颗手雷,或者一把手枪,那么……班长就是班长。

直到我们离开院子很远,也没有动静。我说,真悬啊,我都快晕过去了。差点儿……

程于俊说,你为什么要晕过去,什么差点儿?

我没有回答程于俊的话,我说,这下好了,轻松了。

冯叶说,什么叫轻松了,难道你的心里裝着一块石头?

我说,不是石头,是压缩饼干,是罐头,我再也不用背那些压缩饼干和罐头了。

程于俊说,啊,哈哈,赶快走吧,黄穆还在等我们呢。

还没有走到北长街的巷口,黄穆就带着人匆匆赶了过来,我赶紧把木头手枪掖在弹匣后面。

黄穆气喘吁吁地问程于俊,怎么这么长时间,发现了什么?

程于俊说,这里都被步兵搜查过多少次了,能有什么?

黄穆说,哦,是这样啊,那你们还搞这么长时间?

程于俊说,杜二三拉肚子,找来找去找到一个柴堆,刚提上裤子没走几步,他又要拉,嘿嘿,啥也没有发现,就是给般坎留了点儿肥料。

黄穆盯着我说,拉稀,你怎么搞的,在这个地方敢拉稀吗?

我马上做出一副痛苦的样子说,不知道吃了什么,可能是压缩饼干就凉水出了问题……我憋着,我尽量憋着。

十二

返回车队之后得知,就在我们搜查般坎北长街的时候,步兵在般坎西南同对方一支游击队发生了激战,并占领了公路两侧制高点,沿公路搜索前进。我们炮兵的车队,跟随步兵且战且进,所以行驶缓慢。

尽管程于俊没有交代,但是我们——我和冯叶,此后再也没有提起北长街的事情,这件事情似乎成了我们无线班的秘密。只是,我偶尔会想起那个女人,还有她怀里的幼儿和那个脏猴似的小女孩。

实话实说,我在想起那个女人的时候,也会想起她的乳房和她已经褪到腿弯的短裤,我记得她是穿着凉鞋的。在最初的时刻,我没有把她看成是一个女人,我对她没有性别意识,而是把她看作潜在的敌人。而事后再回想起来,就觉得有点儿……怎么说呢,也许是遗憾吧,毕竟,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成熟女人的身体,看得出来,那不是一个穷女人,可能还比较漂亮。如果是姚强呢,或者是别的什么人,或许那天领头的不是程于俊而是别人,会发生什么?

可是,我很难忘记,在女人褪短裤的时候,我的嗓子眼儿,非常没出息地咕咚了一声,就像姚强经常做的那样。我为这个该死的咕咚声感到无比羞愧,这声咕咚甚至比澜溪战斗中出现的那个该死的念头还要该死。假如,假如将来我还会到般坎,假如再见到那个女人,她会不会记住我那一声咕咚呢?她不一定能记住我的脸,但是她很有可能会记住我的那声该死的咕咚。

我又有了一把手枪,尽管是木头做的玩具手枪,但是很重,冯叶说是一种名叫鸡翅木的名贵木材做的,而且造型逼真。我在玩弄这把手枪的时候,产生很多联想,不仅仅是童年记忆,我觉得,不知道谁最早创意,把手枪做成玩具,这个主意可不是什么好主意。但是,我仍然没有扔掉这把木头手枪。

下午五点多钟,到达一个名叫岗东的地方,前方传来消息,桥被炸断了,上级正在紧急抽调工兵架浮桥,要我们在岗东宿营待命。不大一会儿,看见乔雨川带着几十个人,从我们车队的旁边跑步通过,前往河边掩护工兵架桥。

连长指挥炮车开进山根,选择对方的射击死角隐蔽起来,除了警戒,其余人员离开车炮约八十米,在公路下方挖单人掩体。

黄穆把指挥排集合起来,给我们看了单人掩体的图纸,就像窑洞,不过比窑洞要小得多,高八十厘米,长、宽各五十厘米。黄穆说,这是步兵宿营摸索出来的,可以防止炮袭。

实话实说,我对这东西不以为然,能不能有效地应对炮袭是一方面,关键是钻到这种洞里的感觉不好,就像老鼠一样。

正挖着掩体,连队通信员来了,让全连集合,到了集合地点才知道,六班副班长李刚失踪了。连长把六班长刘桥好一顿吼。刘桥说,半个小时前他还跟我们在一起,怎么就不见了呢?

连长问,你们班这半个小时都遇到什么了?

刘桥说,啥也没有遇到啊,一路上都没有下车,休息的时候撒尿都在一起。

连长双眉紧锁想了好大一会儿说,这个同志,最近有什么反常没有?

刘桥说,还好啊,工作挺积极的,就是话少了一点儿……不过,这段时间好像脾气大了,爱抬杠。

连长又问班里其他同志,有没有发现李刚有什么怪异的举动,新兵马涛不确定地说,副班长这段时间好像有心事,夜里睡觉讲梦话,还嚷嚷,挺吓人的。

连长问,嚷嚷什么?

马涛说,听不清楚,好像说要报仇。

连长眉头皱了皱说,报仇?报什么仇……哦,他的老乡倒是负伤了几个,胡庆华还牺牲了,可是……

这时候黄穆站出来了,跟连长嘀咕了一阵,连长这才知道李刚在茶棚拳打俘虏,并受到乔雨川斥责的事情,连长的脸色变了,说,他会不会有什么极端行动啊,赶快分头找,主要沿来路找。

连长分析李刚的心理,这几天一直是往北南北方向走,眼看战争快要结束了,这家伙是不是认为没有机会报仇了,单枪匹马当孤胆英雄去了。

我们放下铁锹,分成几个小组,带上轻武器,山上一条小路,山坡一条碎石公路,还有附近的村庄,都派人寻找了,找到半夜也没有找到,不敢走远,只好返回宿营地,反穿雨衣,蜷缩在掩体里休息。

这一夜当然没有睡好,我在想李刚,他到底是个什么人?我突然想到了那顶曾经扣在我头上的帽子——投敌。

投敌?我觉得不至于,他犯不着,而且他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投敌也没有价值,我想他还是有可能走错路了,或者是真的被对方的特工队秘密捕俘了。不管哪一种结果,都让我们心里不好受,毕竟我们是战友,二十多天都在一起冒着生死。

我的掩体挖得比较大,坐在里面相对舒服,我还特意给自己挖了个枕头。我把冲锋枪抱在怀里,靠在洞壁上,打算认真地体验一下洞穴生存的滋味。

掐指一算,岗东这个地方,离般坎并不远,车队绕来绕去走了一个下午,其实没走多远。我想象,这地方离般坎不过二十公里,我想起般坎的地洞,想起那个女人,忽然觉得,此刻我们在同一个空间里,我似乎听见了她说话的声音。泥土,我们都在泥土里,泥土就是我们的被复线……

我把耳朵贴在洞壁上聆听,没有听到什么,只有洞外时远时近的枪声……突然,我从半睡半醒中惊醒过來,打了一个激灵——李刚,他是不是在般坎也遇到了什么,他会不会回到般坎啊?

黄穆就在隔壁,他的掩体是姚强挖的,比较大,两个人住在里面。我的血一下子热起来了,我要向黄穆报告。我呼啦一下站起来,脑袋装在洞顶上,好在是松土,撞得不算太疼,只是撞了一头泥巴,但是把我撞醒了。

我清醒过来了——我想到的,连队干部都会想到,况且还有黄穆、刘桥、冯叶……哪个都不比我傻,我操这个心完全多余。

我又重新坐好,抱着冲锋枪打盹儿。

把雨衣反穿,是步兵的发明。我们有炮车,常常可以在车上睡眠,而且因为步兵在前,排除了许多隐患,我们甚至还可以在房屋里住宿,但是步兵就不一样了,除了露宿街头,就是露宿野外,风里雨里,靠着大树睡觉,像野人一般。

自从澜溪战斗之后,我们一路征战,多数都是配合404团七连,瞽山攻坚,茶棚伏击,景旺总攻……我们同七连就像一个人和他的影子,我们的炮火支持了他們,他们在外围保护了我们。我们在这里,好歹还有一个掩体,有一件反穿的雨衣,可是他们呢,还要潜伏在密林里,警惕地听着身后、身边的任何一丝异常动静,两眼盯着前方,一旦工兵受到威胁,他们就会从密林里一跃而起,迎着枪林弹雨,扑向未知的世界。

我对那个副连长乔雨川非常有好感,我觉得这个人不仅作战勇敢——我曾亲耳听黄穆说他是孤胆英雄,而且,有见识,有担当,除了那次制止李刚的错误行为,还有景旺观察所下来的路上,他对乌龟的态度。我想,他就是我模仿的对象,甚至是偶像,将来——如果我有将来的话,那么,我就要成为乔雨川这样的人……

想到这里,我的脑子里好像钻进了一个东西,“咔嚓”亮了一下。那是什么呢,那道火花——我惊呆了,我被我脑子里这个火花照亮了,点燃了,我想起了马涛说的,李刚夜里讲梦话,要报仇,他找谁报仇啊,只能是找乔雨川,乔雨川训斥他的那些话,伤害了他。想到这里,我不再犹豫了,二话不说就站了起来——这一次没有撞到脑袋,我连想都没想,哈腰一头钻出我的掩体,在隔壁洞口高喊,侦察班长,排长,姚强,你们醒醒!

我听见掩体里咔嚓一声,不知道是谁的子弹上膛了。

我说,别开枪,我是杜二三,我知道李刚在哪里。

过了一会儿,黄穆出来了,姚强端着枪跟在他的后面。黄穆满脸不高兴,打着哈欠说,杜二三,你又出什么幺蛾子?

我说,我知道李刚在哪里。

黄穆又打了一个哈欠说,你是不是梦游啊,在这地方梦游,哨兵的枪会走火的。

我说,黄班长……不,排长,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是请你听我把话说完。

黄穆这才停止打哈欠,把腰里的手枪插进枪套,看着我说,好吧,你说吧。

我说,还记得茶棚的事吗,李刚拳打俘虏,是谁制止的?

黄穆不假思索地说,我啊。

我说,还有呢,话说得最狠的是谁,那个人还跟你讲,这个同志要教育,还有……

黄穆认真了,啊,你是说,步兵七连的乔副连长?……那又怎么样?

我说,李刚感到受到了伤害,这些天他一直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昨天下午,乔副连长带着队伍从我们的车队边上过,到前面去掩护工兵架浮桥,李刚看见了他们,所以就跟上去了。

黄穆有点儿懵懂,瞪着我问,什么,你是说,李刚跟乔雨川走了?

我说,十有八九。

黄穆的嘴巴吧嗒了两下,若有所思地说,这种可能不能完全排除,可是,他跟上去干什么呢?

我说,决斗,他一直在寻找机会,要跟乔雨川决斗。

黄穆说,决——斗?这是你自己揣测的,还是李刚告诉你的?

我说,我分析的,我学过一点儿心理学,我觉得,在李刚的心里,一直有一个结,那就是要把乔雨川对他的伤害了结了。

黄穆不说话了,久久地看着我,突然微微一笑说,李刚的事,是你管的吗?回去,回到你的洞里,好好睡一觉。

我很气愤,冲黄穆咆哮开了,我说,事实胜于雄辩,你压制我,耽误了寻找李刚,你就是我们连队的罪人。

黄穆说,哈哈,那我就当罪人吧,现在我命令你,回到你的掩体里,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

我说,不,我要去向连长和指导员报告。

黄穆说,报告什么,李刚失踪的事,连长向营长报告了,营长向团长报告了,团长向404团通报了,如果李刚真的跟乔雨川走了,乔雨川傻吗,那么一个大活人潜伏在他的队伍里,他都没发现,那李刚太神奇了,比特工还特工。

这回,轮到我傻眼了。

后半夜,我基本上是睁着眼睛的,听隔壁的掩体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心里很不是滋味。黄穆说得对,组织上比我聪明多了。我忽然很想到隔壁洞里跟黄穆说说话,我会说我是神经过敏,我老是琢磨一些本来不该我琢磨的问题,我错了,我得改改我自以为是、自命不凡的毛病,改改我的“自我”。

当然,我没有到隔壁的掩体里,因为我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我醒了,看见洞外,阳光明媚,鸟语花香,这真是一个难得的早晨。

走出掩体,一股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个瀑布,白色绸缎在蓝天下和绿色的山涧款款落下,壮观极了。

吃饭集合的时候,连长说,桥还没有修好,步兵已经完全控制了这一带,给两个小时,大家洗澡洗脸洗屁股,洗得干干净净地回到北南北。

我很诧异,为连长若无其事的表情,看看指导员,也很平静。我们连队有个人失踪了,难道他们一点儿也不着急,一点儿也不为战友担心?

直到打上饭,回到班里,蹲在地上,冯叶才告诉我,找到李刚了,他确实跟着404团走了,倒不是去找乔雨川决斗,而是要跟乔雨川一起,当一回步兵,跟对手面对面地打一仗。因为李刚浑身披挂伪装网,行军的时候用雨衣裹着脑袋,直到在河边分配兵力的时候,步兵战友才发现队伍里多一个人,报告了副连长,乔雨川认出是李刚,李刚情绪很激动,说他一定要跟敌人面对面地打一仗,让乔雨川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孬种,是不是只会打俘虏。乔雨川反复劝说无效,只好让人跟着他。因为乔雨川的分队是离开大部队行动,没有电话,也没有接到寻找炮团失踪人员的通知,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派人把李刚送了回来,已经送到后方医院了。团卫生队的医生说,李刚患有躁狂症。

我的天哪,听完冯叶的话,我百感交集,一口气喝了两碗稀饭,一边喝稀饭还一边琢磨,躁狂症是种什么病?

几个月后我们了解到,躁狂症是一种情感病,容易被激怒产生冲动,攻击性很强,严重时还会出现幻觉、妄想、精神紧张等情况。

我一下子理解李刚了,这家伙为什么那么偏执,那么容易激动,原来是病人啊,他确实对乔雨川的呵斥耿耿于怀,一心要在乔雨川面前证明自己,所以才有了那样的举动。但是,他没有做出对乔雨川任何不恭的事情,战友这个概念,在他们的心目中还是根深蒂固的,这让我们替他高兴。

吃过早饭,安排好警戒,我们分批走到那個名叫东岗瀑布的地方,脱光了衣服,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十三

两天后,我们回到了澜溪大桥以北地区,部队驻扎在北南北山圩农场休整。

不久,评功评奖开始了,团副政委尚斌到我们连队蹲点,动员会上,尚副政委讲,评功评奖是战斗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我们这次打仗,作战对象曾经是我们的朋友,在抗法战争和抗美战争中,北南北和南北南的军队是“师生加兄弟”的关系,并肩战斗,我们还为南北南培养了不少军事人才。这次战争,老师教训学生,但是我们不要忘记了,我们的学生是在长期战争中成长起来的,未必就是不堪一击,所以我们要珍惜这个机会,认真评功评奖,认真总结战例,分析我们的对手,提高自身作战能力。

我们这才知道,我们打的这一仗,是教训,也是一次实际的检验。

评功评奖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总结战例,每次战斗,各个班排在每个时间段所处的位置,每个人的任务,对方所处的位置,兵力、火力和机动情况等,大家回忆,集体论证。

总体来说,总结战例进行得比较顺利,情况都是明摆着的,有分歧也只是记忆出现了偏差,或者时间有误,或者地点不对,但是对于大的事实,没有太多的争议。到了评功评奖,就没有那么简单了,确实出现了争功的情况,好在,很少有人为个人争,争论最多的,是各单位——各炮以及保障人员在每次战斗中发挥的作用。

有一天,程于俊布置给我一个任务,要补写立功事迹——我是在火线立功的,澜溪战斗当天下午就宣布的,没有任何事迹材料。

这可把我难住了,在战场上,一直为自己是三等功臣而得意,根本没有想过,为什么会立三等功。那天晚上,我绞尽脑汁,也没有觉得我有什么可歌可泣的事迹,只不过比别人反应快一点儿,出的力比别人多一点儿,可是这些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值得一提吗?

当然,在澜溪长形高地战斗中,副营长说,这小子还知道保护首长,我能把这句话写上去吗?有点儿不好意思,因为……那时候,我在往后一仰的时候,并不知道后面就是副营长,而是因为我要躲避前方的炮弹……我总不能把冯叶的那句话写上,我这小子就是走运吧。

写啊写,我写了一个上午,写出了一百多个字,又写了一个中午,把这一百个字又撕掉了。到了晚上,才找到感觉,我的文学素养再一次得到充分发挥,我把在澜溪战斗中,我看到的、听到的、做到的,每一个细节,凡是能想起来的,都写下来,写了一个流水账。

《我的检查》交上去后,我忐忑不安,我想别出什么事啊,立功当然光荣,可要是搞了个谎报成绩、美化个人,那就把人丢大了。

我的这个担心纯属多余,第二天听程于俊讲,指导员跟他讲,杜二三不仅在澜溪战斗中表现出色,用双脚完成了无线通信兵的任务,而且在此后的瞽山战斗、景旺战斗中都有出色表现。据说有人——连长和指导员都认为,可以给我报二等功。

听了程于俊的传达,我吓了一跳。我说,那怎么可能,我连一发炮弹也没有打,就……就二等功了?

程于俊说,冯叶就是因为瞽山战斗到师部指挥所去了一趟,就报了三等功,你也去了。在景旺战斗中,到观察所送饭,给首长留下深刻的印象,加上澜溪长形高地战斗那次,这三次,都符合三等功的基本条件,三乘以三等于二。你别想太多,评功评奖,不光是看杀伤多少敌人,要看综合表现。

我虽然频频点头,心里还是打鼓,我总感觉到,这个二等功过分了,不该得的得了,要倒霉的。

那个上午,阳光明媚,班长让冯叶带我训练无线电业务,除了农场,我们找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冯叶说,仗都打完了,还训练啥?

我说,听说还要打,这只不过是预热。

冯叶说,哈哈,再打你们去打吧,我可不想打了。

北南北这地方是喀斯特地貌,山不大不高,直上直下,而在山圩农场一带,只有稀稀落落的十几座岩溶石山,散落在红土地上。这种地形对于电波阻隔不大,便于小功率电台通联。

冯叶估算了独立山峰的高差,把它命名为162高地,他跟我讲,以后再训练,我们就到162高地,这里安静,而且信号通畅。

我说,好,这里就算咱俩的根据地了。

冯叶很懒,他把密码本翻开,跟我讲了密码的基本原理,我很快就明白了。我说九九密码很简单,好比一本书,我记住了页数,就是第一个数字,记住了行数,就是第二个数字,记住了第几个字,就是第三个字。

冯叶说,啊,你小子聪明。但是九九密码由四个数字组成,还有一个是临时编组的,就是密码的顺序规律,那才是密码的灵魂,在战场上,随时变化。

我说,我当然知道。

很快,我就掌握了熟记密码的规律,根据上级下达的口令,从密码本里找到相应的字符,即是电文。只是,那个随时变化的编组顺序,我暂时还找不到规律,因为那是秘密,也是随机应变的。

我觉得冯叶很有学问,可是这么有学问的人,为什么没有考上大学,而是来当一个大头兵,并且没有提干,当然,我没有问。

休息的时候,冯叶拿出作业夹,让我欣赏他的素描画,我意外地发现,凡是我记忆深刻的印象,他都画了素描,譬如瞽山战斗中的师指挥所;澜溪高地战斗近战,其中有个人很像一班的班长胡庆华。居然还有一张,是最近发生在般坎北长街的情景,不过,画面不在洞里,画上也没有出现我们,只有一个女人坐在木凳上哺乳,她的神态镇定安详,斑驳的阳光落在她的胸前,泛着金色的光芒。一个小女孩在她的脚边举着一块压缩饼干,快乐地放在嘴边。

我当然记得那个场面,完全不是冯叶画的情景。那个时候,我的眼前只有两种颜色,黑和白,黑的是女人的头发和脸,白的是她的牙齿和胸脯。我要是冯叶,我就只画这两个颜色,足够了。

我看了很久,我说冯老兵,你画这个干什么?

冯叶笑笑说,记忆,记忆。

我说,你记这个干什么啊?

冯叶说,我高兴。

我说,你高兴什么,那天好紧张,也不知道我们做得对不对。

冯叶说,说你对你就对,说你不对你就不对。

我说,你说话干吗这么绕啊?

冯叶说,我听见你嗓子眼儿里的咕咚声。

我头皮一紧说,你说什么?

冯叶意味深长地一笑,过了一会儿才说,在极端的情况下,人和牲口的距离只隔着一层纸。我庆幸我没有当牲口,当然还有你,还有班长。我们都要感谢……感谢谁呢,这张画送你了,你先感谢我吧。

我看着画,问冯叶,你记忆中,那个女人就是这样的?

冯叶说,不是这样的是什么样的?

我说,你当然知道是什么样的。我在想,那天如果那个女人真的把裤子脱了,该是什么样子。

冯叶瞪着眼睛看着我说,啊,你还在想这个啊,思想意识有问题啊。

我咽了一下口水说,我跟你讲,在那个关键的时候,我当然明白班长是什么意思,可是,我还有另一个办法,不用脱也能证明她身上没有武器。

冯叶等着我,等待下文。

我说,跳舞。

冯叶说,什么?

我说,让她跳舞,让她跳芭蕾舞,转着圈子跳,金鸡独立跳,看看,既不用让她脱衣服,又能检查武器……

冯叶傻傻地看着,半天才说,你这家伙,倒是很有想象力,跟我学画画吧。哎,你说,那个女人,她漂亮吗?

说实话,自从离开般坎,我几乎没有想过那个女人漂亮不漂亮的问题,我只是知道,她是一个女人,而且有可能是一个潜在的敌人——敌人,一个女敌人,说不上认识,但又确实相逢,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如果,将来——假如还有将来的话,在某个时刻,某个地方,我和她,我们和她再次相逢,那才更有意思呢,会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呢——我为我的胡思乱想感到不安。

但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会经常想起这件事情,想起这个女人,还有我们在茶山见到的那几个俘虏。

总体来说,那个上午我还是愉快的,训练结束回到三号院,发现气氛不对,原来胡庆华已经被军区授予战斗英雄称号,团里、营里和连队都接到通知,为胡庆华开追悼会,正式的。

第二天上午,全连集合在三号院原农场的会议室里,哀乐响起,全体脱帽,向烈士默哀,三鞠躬。农场的职工听说我们连队出了个战斗英雄,也来参加追悼会,离开会场的时候,我看见几个女孩子哭得稀里哗啦。

没想到,仅仅过了两天,情况就发生变化。

那天下午我们正在院子里听指导员讲政治课,一辆越野车驶进三号院,先从车上下来一个人,是尚副政委,接着后面的车门打开了,下来一个人,虽然消瘦,脸色苍白,但还是有人马上认出来了,胡庆华!

老天爷啊,胡庆华没死,胡庆华回来了。

胡庆华的故事,可以写一本书。这里暂不多说。

胡庆华死而复生,给连队平添了几分喜庆。那几天农场送来很多东西,吃的穿的都有。三号院墙上的大喇叭,不厌其烦地播送歌曲——猪哇,羊啊,送到哪里去,送给那亲人解放军……

就是那天下午,发生一件事情,友邻部队一名战士从战场上捡了一把手枪,私藏不交,一直带到后方。那个星期天,私藏枪支的战士请假外出,其实是到山里打猎,误伤两名农民。

第二天天不亮,紧急集合的哨音吹响了,全体官兵集合在三号院里实施“点验”——搜查私藏的战利品。

把东西搬到三号院的空地上,我总体还是胸有成竹的。我当然没有私藏手枪,那次在般坎北长街的那个地洞里,我捡了一把木头做的玩具手枪,并经班长特许由我保管,就算“点验”中暴露了,也没有问题。

“点验”开始了,除了连队干部,还有团里来的参谋干事,全连包括连长和指导员在内,全部个人背包、可携带器材等物资散了一地,摆杂货铺似的。

结果还好,没有在我们连队发现私藏的战利品,只有几本杂志,封面上有美女照片,那是战后在县城买的。

在“点验”的过程中,我既担心我私藏的笔记本会被发现,更担心姚强。记得景旺木材厂吗,就是那天,我揣了一個笔记本,我一直怀疑姚强也揣了什么东西,可是问他八百遍他都没有承认,直到上个星期天,我们请假一起去县城,他一路打听照相馆。我再三盘问,他才吞吞吐吐地告诉我,他在木材厂揣在怀里的是照相机,照相机里有胶卷。当时,我确实比他心眼儿要多,我说你私藏战利品,已经犯了错误,你再拿到地方照相馆冲洗,那就是一错再错。

经我义正词严地劝说,姚强答应先不冲洗,但是他拒绝了我让他交公的建议。就在我犹豫不定要不要向上级汇报、怎么汇报这件事情的时候,出现了“点验”。我非常后悔,没有及时把姚强私藏照相机的事情向组织汇报。

至于我藏匿的笔记本,我心中有数,那不是什么财富,那样的笔记本我至少有十个。我只不过有点儿好奇,我想研究一下敌人的笔记本,应该不算什么大错。当然,也不能说没错,毕竟它不是我自己的东西。其实,我早就想过,在适当的时候组织汇报,同样没有来得及。

“点验”到我的时候,由代理排长黄穆亲自下手,团里一名干部监督。黄穆命令我打开背包,打开小包,我所有的东西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包括我的一个日记本,里面抄有《海燕》和我写给某位明星的一封未发出去的信。

终于,手枪从我的长筒胶鞋里被抖搂出来了,团里的干事吓了一跳,赶紧往后退了一步,其他人的脸色也变了。黄穆看看我,看看手枪,又看看我旁边的冯叶,冯叶微微仰着下巴,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黄穆蹲下去,把手枪捡起来,在手里掂了两下,举到眼前,研究了一番说,他妈的,还挺像,从哪里弄来的?

我说,路边捡的。

黄穆若有所思,点点头说,捡的,你真会捡东西。这玩意儿没收了,打开,把你的背包、胶鞋、挎包,重新打开,我再检查一遍。

黄穆检查得真细啊,恨得我牙痒。我忍辱负重,只得将已经拾掇好的东西重新打开,故意把东西撒得满地都是。

黄穆检查完了,指指地上的电台说,打开。

我把电台打开了,我以为要我展示开机调频业务呢,不料黄穆又说,把电台取出来,解开护套。

我怔住了,看着黄穆,我的眼睛喷出了强烈的火焰,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我在心里骂道,黄穆啊黄穆,你不就是一个代理排长吗,你还没有当上排长呢,老子没准儿还要立二等功,你干吗跟我过不去啊?你就不怕我将来报复你。

可是,想归想,我无法抗拒黄穆的命令。我缓缓地解开电台护套,我在心里想,看吧,就是一个笔记本,里面既没有手枪也没有钱财,这能算战利品吗?

终于,我把护套解开了,两手扯着护套的边缘,送到黄穆的面前。

奇怪啊,护套里面什么也没有,我的心里一阵狂喜,一阵纳闷。

我向黄穆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说,排长,看清楚了吧。

黄穆回我一个冷笑,接过护套,唰唰两下,将护套底部的夹层扯开,顿时……我傻眼了,我看见夹层里面掉出来一个书本,我差点儿晕了过去——笔记本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私藏了这么久,还藏得这么严实,如果上纲上线,什么都有可能……

收起来吧。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个声音,很平和。

我睁开眼睛,我的眼睛像被烫了一下,我看清了,那不是我私藏的笔记本,而是……是冯叶和我翻过多遍的九九密码本。

黄穆说,干吗要把密码本放在护套夹层啊,会受潮的。

我摇晃了一下,好不容易才站稳。

黄穆把电台护套扔给我,对团里的干事说,行了吧?

团里的干事点点头,二人转身到王晓的“铺面”去了。

评功评奖民主测评之前,有一天晚上站岗,是吴曾路带岗,按说带岗的是游动哨,但他一直留在哨位上,好像有什么话要跟我讲。我估计他是希望在民主测评的时候投他一票,那当然没有问题,我个人觉得,给他立二等功都不过分。

不料,他说出来的事,并不是为他自己,他问我,景旺送饭那次你还记得吧?

我说我当然记得,你带着电话机,在观察所转移之后,还能通过被复线找到路,你太有先见之明了,至少能评三等功。

吴曾路说,不,你不知道,带电话机,不是我的主意,而是曹侗壮。这小伙子聪明得很。

我说,吴班长你什么意思?我没有听曹侗壮说过是他的主意。

吴曾路说,确实是他的主意,就这个事迹,可以评三等功。

我明白了,吴曾路是想把自己的功劳让给曹侗壮,姑且不论动机,可是,这也不实事求是啊。

我说,吴班长,你们怎么评是你们的事,但是让我弄虚作假,我做不到。

吴曾路说,不是让你弄虚作假,就是让你对这件事情认可。

我说,如果没有人問我,我可以保持沉默。但是如果组织上向我了解,我只能……

吴曾路紧张地盯着我,连呼吸都停止了。

我说,我只能说我不知道。

吴曾路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这样就行了,知情的就是我们三个人,你不知道,那就是我和曹侗壮说了算了。

后来,有线班就为曹侗壮上报了三等功的群众评议,主要事迹就是送饭那次建议带上电话机,从而保证在前观转移之后还能找到位置。

材料报上去之后,吴曾路又跟我谈了一次,说,杜二三,战场上的事,并不是每一件我们都知道,是吧?

我说,是的,我不知道。

吴曾路说,不知道就是实事求是。

战争真是一个大学校,连吴曾路这样被冯叶称为“闷驴”的人,仿佛都成了哲学家。

我一直不知道,万一组织上找我了解情况,我是说不知道呢还是说别的什么,很纠结。好在,没有人向我了解情况。

我想不通,吴曾路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许是曹侗壮求他这样做的——不,依我对曹侗壮的了解,曹侗壮不是把功名看得很重的人。也许是吴曾路自作主张,他在整个战斗期间,做过很多事,哪一件事都足以让他评上三等功,所以他就想把那份功劳让给曹侗壮。这样想,心里就不舒服,为吴曾路,也为曹侗壮。

半年以后,这件事情我才了解个大概,那是一个既让人心酸又很温暖的故事。

后来的情况是,在民主测评之前,曹侗壮找到黄穆,否认了带电话机是他的建议。没想到,连队军人委员会民主测评的时候,曹侗壮得分依然很高,还是被评为三等功。

连队给黄穆报了二等功。黄穆的事迹很多,从澜溪长形高地战斗开始,到景旺战斗达到高峰,他完成一个连,后来是全营射击诸元以及炸点修正,据说,在景旺,郑副师长当场表示,黄穆可以直接担任团指挥连长。

程于俊、吴曾路和冯叶都是三等功。

民主测评之后不久,上级的通报就下来了,我们连队被授予“近战炮兵英雄连”称号。我个人呢,当然没有立上二等功。

在宣布立功受奖名单之后,黄穆受连队委托,郑重其事地找我谈了一次话,就我在过了澜溪大桥之后种种错误和缺点做了一个全面的“清算”——澜溪长形高地战斗前擅自脱离车队,去扒拉手枪(套),差点儿被炸死;苍皋行军途中我举着手枪胡乱比画,丢了手枪,让全车承担被伏击的风险;景旺休整期间擅自搜查非指定搜查地点,私藏敌人笔记本;景旺休整期间私自骑自行车乱跑,几乎惊动全团……

黄穆说得平静,趾高气扬地看着我。

我惊呆了,这么说,黄穆早就知道我私藏了一个笔记本?可是……

黄穆说,杜二三,你很聪明,但是记住,不要在聪明人面前耍小聪明。好了,你的路还长,以后,要学会低调,向我学习,夹着尾巴做人。

那天晚上,我简直疯了,我有太多的不明白。

关于姚强的照相机(含胶卷)和胡庆华死而复生的故事,还有我这个日记本飞来飞去的历程,以及冯叶、程于俊、吴曾路、曹侗壮……特别是那个名叫丛蓉的女军官——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她——每个人和每个故事都可以写一本书,我将在另外一个场合以另外的方式讲述,很有可能要从丛蓉的故事讲起。

作为结尾,我讲讲那个笔记本。

一年之后,我考上军区炮兵指挥学校,已经担任副连长的黄穆把这个笔记本还给了我。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我藏匿的是一本战地日记,里面多是战例,有同法国人打仗时写的,也有同美国人打仗时写的,书写者应该不是一个人。

黄穆跟我讲,最后有几篇文字,记述的是我军陆军连营攻防战术特点,应该是最后保管这个笔记本的人写的,这个人是个大尉,名字叫陈志程。

我的脑子一热,差点儿就说出来了——我还隐瞒了一件事情,在般坎……可是,我最终没有说。

黄穆说,拿去吧,研究我们的对手,让自己更加强大起来,只有我们强大了,才能实现我们的和平理想。

我接过笔记本,向黄穆敬了一个礼,我说,副连长,相信我,我还会回来的,继续在你手下当兵。

在军校的日子里,我经常会想到我的连队,想到我们的指挥排,当然,也会想到那几张他乡的面孔。

记不得哪一天,我又翻开笔记本,突然感觉,笔记本好像比过去更厚了,仔细研究才发现,不是变厚了,而是蓬松了,塑料封皮起了一些凹凸。

我用手轻轻打开塑料封皮,发现套在塑封里面的硬纸有两层,打开夹层,我的手不禁抖了起来,原来是一张彩色照片——蓝天白云下面,一片墓地,画面上最近的一座,上面覆盖着芭蕉叶。一个女子,双手举着一个器皿,举过头顶,跪在墓地边上。

我不懂墓碑上的文字,但是从下面的一行阿拉伯数字可以看得出来,墓里的人卒于……我的眼皮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那一天,正是我们攻打澜溪长形高地的日子。

责任编辑:杨 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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