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

□牛庆国

1

黄河——

当年的冰雪少年 背着身世

仗剑远游

多少次梦里惊醒 白发披肩

有一次 经过我的书桌

也拐了一个弯

有一次 我看见他回到了故乡

告诉大家 他走过的路

2

每天都站在那里看河

有时挥着绿头巾

有时挥着花头巾

有时只挥着手

有时河看见树好像哭了

河都走了那么远了

树还在那里

3

走在秋风前的那人

是今天的王子

大地繁华 万物舞蹈

向日葵为他鸣锣开道

4

相信埋下白骨

就一定会长出绿色

每一棵草木

都是他生死相托的兄弟

这是那年 一个在沙漠里种树的人

告诉我的

5

去青土湖的路上

一间远远的屋子

让我疲惫的眼睛亮了起来

或许可以到那里讨杯水喝

但接近了屋子

才看清那是沙漠边上的一棵大树

6

白衣白袍的梨树中

最苗条的那棵

像一个白衣侠女

那些还小的

肩上扛着一串串星星

走在春天的路上

7

风 先是吹到了一片叶子

然后是一棵小草

接着是另一棵

这是在杏儿岔

一个风吹草动的下午

8

夜里从九楼的窗户望出去

对面的兰山 残雪斑驳

后来才知道

那是月光照着裸露的白土

但我相信

那时的兰州一定梦见了大雪

而且还预示了什么

9

大炮轰过的古城墙上

如今长出一朵刺蓬

那像不像一个弹坑呢

一声鸟鸣

让它绿出了深意

仿佛硝烟

10

山与山围在一起

围住一座村庄

几个神仙一样的老人

一直在下棋

有时 我听见他们争吵的声音

11

一棵树

它要在石头上雕出自己的影子

但树不是石匠

花朵 落叶 果实 也不是

想起一个人曾在石头上坐过

据说他是石匠的儿子

但他背着树的影子 已不知所终

忽然有人在月光下梦见石破天惊

看见石头里刻着一片森林

12

黎明是雪下白的 炊烟是雪下白的

唢呐是雪下白的

头发和眉毛是雪下白的

骨头 也是雪下白的

一个顶风冒雪的人

他告诉你雪下的阳光和河流

草和粮食 还有炉火

他用冻僵的双手 捂着胸口

那里有他的柴火

13

一朵花开了

绿色的茎秆 就是花的影子

一树花开了

遥远的天空 就是花的影子

一坡的花开了

一座大山 就是花的影子

一个人心里的花开了

这个人就是花的影子

14

你知道的春天只有一棵小草大

你知道的春天只有你的院子大

你知道的春天只有你能听见的鸟鸣大

你知道的春天只有你能看到的田野大

你知道的春天只有你能感到的一场风大

你知道的春天只有你能想念到的地方那么大

春天 到底有多大呢

15

在河西走廊的沙漠里

我对孩子们说

白刺的白是李白的白

梭梭草的梭是卢梭的梭

黄蓬草的黄是黄庭坚的黄

柽柳的柳是柳宗元的柳

而沙米的米是米芾的米

骆驼刺的骆是骆宾王的骆

胡杨的杨是杨家将的杨

这些有着人类最闪光品质的植物

是怎么找到沙漠里来的呢

这是留给孩子们的思考题

16

火烧云 烧一阵就灭了

天终究是要蓝的

但傍晚之后的天

蓝得和先前不一样了

像一片铁

被火烧过和没有烧过是不一样的

像贺兰山

有没有那段历史是不一样的

像一个人

经历和没经历过事情也是不一样的

17

雨落绍兴

落在鲁迅的白墙黑瓦上

雨落乌镇

落在茅盾屋前的一片毛竹上

雨落在西湖的断桥上

落在雷峰塔的灯光里

落在湿漉漉的传说和钟声里

落在一个行人的路上

和远处的屋顶上

雨打芭蕉

雨打在一个人的名字上

18

那时 周庄的几只燕子

已经认出了你

一声声叫着你的小名

那时 船已离岸

一步之遥 已是几百年的乡愁

19

喜欢在雪地上写一个人的名字

然后在大雪中奔跑

她以为那个名字就在身后追她

只是那天她哎哟一声滑倒在雪地上

隔着千山万水

有个人也哎哟了一声

20

太阳是白天的钥匙

灯盏是夜晚的钥匙

闪电是天空的钥匙

种子是土地的钥匙

鸟鸣是山的钥匙

蜜蜂是花园的钥匙

马是草原的钥匙

船是大海的钥匙

一缕炊烟是故乡的钥匙

21

从西部回来的朋友

给我说大雪里燃着篝火

说一个弹冬不拉的老人

说黑的是葡萄 绿的是葡萄

白的也是葡萄

还有离我很远很远的金黄的沙子

堆成山的沙子

他在舔干裂的嘴唇时

我以为他要吐一粒葡萄核 给我

他带给我的葡萄干

我一天只吃一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