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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动的盛宴

2023-09-02

山东文学 2023年4期

王 川

我一点点记录远航的消息,直到今天

仿佛尚未归来。它们在记忆里不断浮现

闪耀于消失的海洋和遥远的时光

在那里,在某个深处

我曾经怀念过亲历的生活

怀念过所有的等待与渴望

并试图重返被丢弃的岁月

爱、疼痛与平静

——题记

第一章

7 月14 日,天津港。大西洋号。渤海,中浪。

夏日,地面上所有的裸露之处都是炽热的发光体,烤得人浑身灼烫。

白花花的太阳把天津港照射得通体透亮、耀眼刺目,在弥漫着阳光粉末的巨大浅蓝色天幕下,显得渺小而坚硬。无数洁白的轿车整齐地排列在宽阔的广场上,组合成了一块巨大的热与光的反射板,在被“晒化”之前,仍硬挺挺地匍匐着。

渤海,中浪。地面即使在呼呼的热风中依然波澜不惊,脚下感觉不到一丝晃动。在朝向盛大的海水构成的视觉晕眩中,陆地还是那么可靠。但大海是我们的“目的地”,它深广无际,在无限慈悲的平静里深埋着毁灭的狂飙恶力。不过,我们毫不怀疑,乘一艘邮轮远航,比乘坐飞船遨游死寂的宇宙星河要踏实许多,也不妨说,就本质而言,邮轮即是我们的目的地。站在船头或船尾,看开阔的洋面、翻涌的波涛,如迎纳,或告别,均发生在一条生命的航道上。

一艘大船,划过蔚蓝、浩瀚的水面,下面是比陆地更为宽广、幽深、复杂的世界,布满神秘的陆架、山岭、盆地、高原、峡谷、沟槽、暗礁、激流,荡漾的植物和浩大的鱼群在其中生长、繁衍、游弋、藏匿。我们滑行其上,在芝诺的悖论里无限靠近一条弧状的海平线。可它是航速的同谋,你永远不能抵达。如果久立船头,紧紧盯着远处那条线,你会怀疑生命的意义,但如果有几只海鸥好奇地盘飞在你的头顶,你觉得意义又回到了身边。隐身一座移动的“楼宇”,我们遨游大海,会得到更多秘感的启示。在入水的那一刻,诺亚方舟的幻像在脑海里闪过。即便远离了洪荒年代,我仍可以变作一只鸽子,急切地飞抵一块陆地,去寻找遗失的家园。我会发现,无论过去多久,我想念的人仍在那里一如既往地生活着,并不担心我的“走失”,或早已把我忘记;也或许,时间回到了更早以前,我尚未在那里出现,因此,一切安好,我不曾用几十年的生命去打扰过他们,以后也不会,我将飞回船舷,在苍茫的大海上漂流到最后一次日落的那一天。

难道远航的意义仅仅是为了“归来”或“回去”——是在重返时蓦地发现,那些暗淡的岁月因为流逝而变得弥足珍贵;还是看到,它们在被“往昔”标注的时间刻度上已然重新开始,并将伴随你一生,哪怕黑暗,也不离不弃?我已看到,漫漶的旧影,正以一层忧悒之色涂抹着洸朗的水域。但我仍期待大海的魔镜没有裂隙,能在短暂的现场制造永久的迷幻,比如:正午白热的光辉将邮轮变成一座移动的耀眼“冰山”,耸然且神秘;夜晚,璀璨的灯光会吸引成群的鱼儿狂奔而来,像群氓跟随着“头领”般劈波斩浪,而那时,我们正坐在甲板上,如巡视大海的统治者,享受着茫茫黑暗中明亮的妩媚和安逸,在一种尊贵无比的美妙错觉中沉醉。

默片一样的客轮时代已是被翻过的历史影像,邮轮成为商业消费的载体,装满欢愉和享乐,不再驶向“彼岸”和家园。它们是漂浮在海上的歌厅、舞场、剧院、酒吧、商店、卧室、露台、泳池,人们穿梭其间,自在悠游,漂泊、离愁、等待、煎熬、思念、期盼等情愫的命运背景,退回到往昔的书卷里,成为情感的“遗址”。或许,我们乘坐的邮轮,仍延续、保留着某类古典传统和元素,悬垂着枝形吊灯的餐厅,挂满拉斐尔、达·芬奇、提香画作的走廊,摆着精致玲珑的古董、瓷器、大理石雕像和铜像的拐角与房间,以陈旧的异国风味,渲染古典的调性和温情,高贵,奢华,遍布艺术之美——复制品聚拢的拟古光色,让人在短暂、柔和的消遣中享受着心的轻度迷失与不知身在何处的微醺陶醉。一切都那么赏心悦目。大海平展如镜,肉身舒泰自适,连凡尔纳描述的挪威海那巨大的漩涡也绝对不会出现……

那白色的庞然大物停靠在码头上,船首高翘,驮着一座敦实的“城堡”,密密麻麻层叠着一排排整齐的窗户,“重楼”上面,是连在一起的小阳台。一排棕红色救生艇横挂在“城堡”上。歌诗达邮轮家族的成员之一——“大西洋号”,起源于1860 年的“海上意大利”(Italy at sea)正等待着我们。

天色暗下来。从安检出口走进导引通道,透过玻璃窗,才看清“大西洋号”的全貌。洁白的宫殿。站在上面的人或只能俯视整个堆满集装箱的港区。据说还有一艘同样大小的船“海洋量子号”也在此停泊,与我们同时启航。

近300 米长的船上灯火通明。在漆黑无际的大海上破浪前行的发光巨轮,一定是个浪漫奇观,且不再有泰坦尼克号那类叙事的强烈年代感:嘈杂、喧嚣、匆忙、纷乱,寻找、叫喊、招手、送别,在长镜头的摇转中进入叙事,然后拉近,聚焦,主人公出现,美丽的脸庞,焦灼,冷漠,略嫌俗艳……

钱公子挎着背包走在我身边。“在船上呆好几天,你不期望发生点什么?”我想开个玩笑。“哦,是啊,最好是有,只是忘了带画板。”我们相视而笑。“据说,目前最长的邮轮航程是86 天环球,什么故事都可能发生……”我说。“那大概只剩下无聊了。”他说。“凡尔纳写过一个80天环游地球的故事,或许现在的邮轮公司老板有一个超越它的梦想吧,一个复古主义梦想。”我说。“啊哈。”他扬了扬手中的报纸,不置可否。

“虽然遇不上冰山,但可能遇到台风。”我转移了话题,“那就去不了福冈和佐贺了。”

在港口大厅等候的时候,我们已签了有可能改变航向的协议。因为想去日本,心里祈祷着台风“浪卡”快一点刮走。不过,济州岛也不错。我对大海的神往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对岛屿的喜爱。

晚8 时左右,开始登船。2600 多人共用一条通道,却不拥挤。我们所属的G71团排在后面。挂着胸牌,背着背包,等候近4 个小时,才每人手持一张“登船表”过安检。可是打印机“累坏了”。一个卷头发的意大利帅哥舞动着胳膊“哇啦哇啦”地解释着什么。我们不懂,那就手写。

人挨人地进入船体,立刻被凉爽的空气包围。明亮、温和的光散发着稳重、安定的气息。人像站在舞台中央,等待大幕的徐徐开启。寂静。甚至有点肃穆。走廊两侧全是豪华商店,LANCOM、SKII、手表,香水摆满柜式、立式货架,在灯光下熠熠闪烁。

几位身着西装的印度或巴基斯坦人认真地检查每张“登船表”和护照,让游客站在一张白色幕布前,举起手机模样的东西拍下每一张脸,还友好地为我、钱公子、焕东拍了合影。不知晓他们这样做的目的。

我和焕东住在一个房间,一楼1240。旅游公司配发的胸牌上清楚地写着。

原来,排队经过的是三层免税店。越过中央大厅,走楼梯才能抵达一层。步下铺着红毯的阶梯,左转,一道长廊从头顶斜矮下去,很幽深。房间一个挨着一个,1240 在走廊尽头。

打开门,正冲着舱内的圆窗。房间完全是封闭的,门与窗之间空间很小,并排了两张窄窄的单人床。一张红色双人皮革沙发横靠在外侧的床头。沙发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台小电视,旁边一面镜子正对着卫生间,镜子下边的台桌上摆着一张粉色的邮轮介绍折页、电视遥控器,一个白色瓷碟内叠放着一块白色方巾。

一切都好,干干净净。透过窗户能看到海,海面很近,仿佛触手可及。

按之前领队的提醒,看到了外边那张床上摆放的两张房间卡、两张红色卡。旁边还有邮轮日程表、几张说明书、免税店和珠宝展示会的广告单。红卡是马上进行的演习要用到的。

刚安置好行李,房间的广播就通知到三楼甲板的D 区域参加救生演习。7 声短、1 声长的“滴滴”信号发出后,按语音提示翻出了壁橱里的救生衣,一只手拎着奔出客舱,七拐八绕才好不容易找到那里。

一位服务人员将我手中的红卡收回。灯光幽暗的甲板上站了很多人,前后两队一字排开。我的救生衣还没穿好,一位年轻美女(大概是意大利人)走过来,面对我,双臂环绕到我背后,若拥抱般给我系好了带子。钱公子和焕东微笑着报我以羡慕的眼神。前方一位船员冲我们讲了一大串意式英语。只三五分钟后,队伍解散。这就是一次大张旗鼓、充满紧张感的“救生演习”?进入船内,又听到广播,说第二次演习晚9 时开始,没有参加的必须参加,明天上午还会安排一次,这是强制性的国际惯例。

晚9 时,进入餐厅。来天津途中,只在河北青县服务区吃了一碗齁咸的面条,肚子早饿了。

二楼的西式零点餐厅可容纳1500 人同时就餐,每人都须落座事先安排的固定区域。

从肤色和脸型判断,服务员多是南亚人,也有中国人和意大利人,年龄在二十到五十多岁之间。他们一律身着酒红色西装、黑色西裤,白衬衫、黑领结。服务员拿来菜单,站在我身边,打开自己手中的那份,低头记录着。

均为西餐:两款开胃菜、两款汤、一款主食、四款主菜、6 款甜点。当然,也有付费的两款:烤龙虾配西式龙虾汁、烤番茄西兰花和胡萝卜,每例10 美元。免费的每一类菜品和主食当中只能点一款,不过足够了。

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每位客人面前都有一块折叠好的方巾、整齐摆放的刀叉和筷子。

餐厅坐满了人,语声嘈杂。服务员有的在引领刚进餐厅的客人,有的为客人倒水,负责上菜的则一只胳膊托着码满菜品、每道菜碟上都扣着圆盖的大托盘,穿过餐桌间的缝隙,走进固定工作区,放下托盘,再端起里面的盘子,到客人的一侧轮流布菜。菜上得很慢,但井然有序。

饭毕已近10 时。错过了9 时在中央大厅举行的启航派对。不过,这里的人依旧很多。大厅是“大西洋号”的中心区域,三只巨大的柱状吊灯从三层的顶棚垂挂下来,亮若白昼,几串手帕大小的中国国旗在吊灯旁穿过。两部闪着灯光的电梯直通九楼,上下不停地运行着。大厅装饰的基调是棕色的,包括二三层环绕的走廊栏杆与廊顶,古朴、庄重、奢华。

厅堂可容纳300 多人,足以举办小型派对。冲着电梯的吧台内另有一高台,一位戴着黑边眼镜、谢顶的、胖胖的男歌手坐在上面,一边弹着钢琴,一边嘴对麦克风,专注而深情地吟唱着意大利风情的歌曲。

在电梯口遇到了作家刘玉堂。听钱公子说他携家人也乘此船旅行。打过招呼,心想也许还会有奇遇。记得刚上船时,在微信圈里发了几张照片,就有朋友回复说也有好友在这船上。世界突然变小了。

看了看歌诗达日报单,卡鲁索剧场的魔术秀大概已经结束,三层弗洛里安咖啡厅的古典音乐演唱正在进行,二层威内托酒廊10 时15 分到11 时还有一场国际音乐会……艺术的乐章同时奏响,我们只能聆听一个声部。

经过威内托酒廊,很多游客(多是女性)正在一位意大利小伙的带动下,节奏十足地跳“恰恰”。小伙一边击掌,一边前后左右挪动着脚步,嘴里不停地发出“恰恰恰”的声音。他对面的一个小型舞台上,一位意大利女歌手伴着一位男贝斯手的弹奏,唱着欢快的歌曲。这是船上的娱乐团队为游客举办的舞蹈课程。坐在沙发上,我饶有兴趣地观看了一会儿。邮轮上已经摆开了大海的盛宴。不过,你选择一处,便成了另一处的“局外人”,就像生活本身。

睡觉之前,我登上了最高层的甲板。

海风轻拂着,周边出奇地宁静。船舷的玻璃护栏内,一排灯光幽黄。岸上的灯火依然明亮。突然,船头发出几声震耳的汽笛——巨轮启动了,缓缓地,那么轻。在一长排空荡荡的躺椅中选了一张躺下,睁着眼发呆。天上没有星光。也没遇到一个人。忽然想起了蔡琴演唱的徐志摩那首《偶然》: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我低声哼唱着,感到一种分离的忧伤。

零时已过。回到船舱。躺在床上,扭头看窗外,已是茫茫一片黑暗。

身下传来机器隐隐的轰响。

第二章

7 月15 日。大西洋号。中国东海,中浪。

6 时醒来。窗外已大亮。惨白的太阳从左侧海面升起。周围薄雾笼罩,窗玻璃上挂着水珠。船速很快,浪花如沸水蹦跳。远处有一两艘货船在慢慢移动。

洗漱完毕,乘电梯直达九楼。自助餐厅紧挨着游泳池。泳池很小,中间有一个凸起的蓄水圆台。泳池边,焕东正在跟着一位瘦瘦的、中等身材的小伙打太极拳,专心致志。

他们很久才停下来。小伙来自北京,名廖梓原,四川人,说话间时常露出乡音,学声乐的研究生。恍然记起9 时在卡鲁索剧场即将举行旅意男低音歌唱家栾峰音乐会启动仪式。他是否是栾峰弟子?一问,果然。

时间尚早。站在一长排窗户边朝海上张望。视野开阔,天色灰青,薄雾仍未散去。一艘驳船凝然不动地矗立在远方。水面静寂,游动着细细波纹。

九楼的波提切利自助餐厅,整排墙壁装饰着这位15 世纪佛罗伦萨画家的油画,是最著名的《春》和《维纳斯的诞生》。早餐在这里进行。因为营业时间长,此刻人并不多。钱公子也到了,捏着盘子在我前面晃动。

我仔细端详菜品,蒸鱼、意式火腿、混合蔬菜沙拉、酸奶酱、荷兰干酪芝士、燕麦粥、里昂风味土豆、葡萄干松饼、法式吐司、蒸米饭,居然还有“煎饼”,实则是种小圆饼。叉烧包是带甜味的,因为貌似“国货”,便拿了两个,塞到嘴里就后悔了。焕东说,还是泡菜和豆腐乳可口。不过,在意大利船上能有中国口味,已属难得。若都是中餐,何来意大利风情。

我边吃边扭头看窗外,不见一只海鸟。一望无际的大海上只有两道白色的浪痕伸向远处。听不到海浪之声,恰有窈窈冥冥之感。

饭后,乘坐观光电梯下楼。在二楼扶着栏杆俯视吧台,第一次看到意大利船员,四男一女,白色制服,金色图案的黑肩章,腰挎对讲机,坐在吧台前的旋转圆凳上聊天。有位中国客人走过去,大概是请求与他们合影。他们立即转身,站起来,并作一排,满脸笑意地将游客让到中间,显得亲切而友好。

高延丽和王桂桂看到了我们。小高说要参加9 时在一楼珊瑚厅举行的“补充救生演习”,昨晚虽然参加了第二场,但忘了交红卡,视同没参加。我们冲她坏笑。大西洋号对“规矩”的坚持很执拗。

中央大厅附近的人多起来,栏杆周围的二楼和三楼都有商店。吃早餐的时候,听到中文广播,基本是各种商品的免税、打折优惠广告,还有“蓝丝绒的诱惑无上装表演”的预告,那是收费的,不同区域的座位价格不同。一瞬间的诱惑与考验。但……还是算了吧,我可不愿看男人们光着膀子露着肌肉耍酷。

也许会买点什么。按广播的说明,在附近找到了个没人等候的刷卡机,先将VISA 卡刷一下,得到提示后,再将房卡刷一遍,两张卡就关联在一起了,消费时只刷房卡就可以。很多游客手中只有日元和人民币,在中央大厅的一排机器前排起长队兑换美元。

船上消费项目很多,比如十楼餐厅,伴着罗马钢琴师的演奏,可以品尝地道的意大利美食,每位33美元;二楼的吉祥餐厅,100 美元一位;赌场,可以使用歌诗达卡(即房卡)每天购买1000 美元的筹码。特价鸡尾酒、酒吧套餐特惠、美容美发健身中心、照相馆、免税店消费价格不等。

回到房间的门口时,发现墙上的小篮子里放着一张长条状的“舱内早餐”项目单,中英文双面,提供果汁、咖啡、茶和麦片粥,原来是送餐服务,当然需要付费。

免费的活动项目也不少。我们决定放弃九楼的鸡尾酒展示、“美味意大利面厨艺展示”、超级厨师烹饪比赛、东方舞蹈派对、二楼中央大厅的歌剧演唱以及三楼的意大利语课程,直接去卡鲁索剧场参加栾峰音乐会启动仪式。

卡鲁索剧场的一层几乎坐满了人,也有端坐二层的。舞台上灯光亮起。先是旅游公司的张董事长致辞,他对登船用时过长表示了歉意。“但是,大家只要上了船,就会忘记之前的一些烦躁和不快。邮轮与一般的客轮相比,就像哈根达斯对冰棍儿。”他把话筒交给了站在台上的栾峰,栾峰让他唱一曲,张说:“栾大师的歌和我的比,也恰如哈根达斯对冰棍儿。”看来他的身体还滞留在天津港。台下发出一阵欢笑和欢呼。

仪式时间不长。下午3 时,我们又回到这里,听栾峰的音乐课。

栾峰身材魁梧,面容饱满,蜷曲的头发披向脑后,两鬓斑白,声音低沉、浑厚。这位获得过意大利共和国骑士勋章的第一位华人歌唱家,用柔和的目光,嘴角不时翘起的笑意表达他的修养。他简述了西方歌剧的发展与特点。在与观众的互动中,特别指出,意大利歌剧翻译成中文演唱是别扭的,就像将京剧翻译成意大利文去唱一样。紧接着,他用意大利语唱了一段“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笑声一片。“意大利语最后一定是个元音……”关于元音的说法,印证了我在电梯里听到的意大利语广播。根据观众提问,他形象地演示了发音部位的“面罩”和“口罩”问题,有点意思。他说,此次应邀登上“大西洋号”,肩负着开启音乐大师班之旅的使命,目的是和观众交流西方歌剧知识。他带来了自己的团队,也邀请了几位著名歌唱家,此后还有一次华美演出。

团队成员的歌曲演示一曲又一曲。栾峰有时会打断演唱,纠正口型和发音。继而,钢琴声再起。身着红裙的美丽钢琴师轻轻拂动琴键,间或,右手伴着节拍舒缓地扬起又落下,并不时抬头,用清澈、安静的目光望着歌手。早上在甲板上相识的廖梓原演唱的《松花江上》,经栾峰提点,确有不同。更有一位歌剧女“票友”,听说有栾峰讲座,便毫不犹豫地买票登船,身着意大利“行头”,登台演唱。

尽管栾峰一再说还有一场演出,但观众的热情难却。他回转身,沉静了一下,右手轻按钢琴边缘,轻柔、低回的歌声响起,似徘徊中的低语,似追忆中的沉思……整个剧场沉寂下来,陷入深邃的宁静。时间停顿了,打消着我们去生存深处流浪的念头。

下午购物之前,在二楼纸牌室观看法国女教师的手工艺表演,孩子们在家长陪伴下,用彩笔、画板、剪刀和胶水做纸玫瑰。空间太小,人头攒动,好不容易拍了张照片。

只有赌场不允许拍照。轮盘赌、百家乐、21 点、押大小、色子和抽老千等。谨慎一点的,10 美元可以玩半天,但玩家稀少,观众很多。我本赌盲,看看也好。非为门道,只是好奇。赌场里摆放着几座精致的裸体雕塑,美丽的维纳斯。人们匆匆走过,并不多看几眼。

购物的场面十分火爆。紧挨着中央大厅的走廊上挤满了人。商店内的化妆品、烟酒、珠宝柜台边远不如摆上走廊的货柜前人多。欧米伽表65 折优惠,一种美国牌子的手表只50 多美元,施华洛世奇水晶有50-200 美元之间的折扣款式,韩国马油护手霜更是捆绑销售……人们从这头走到那头,不时驻足挑选商品,负责结账的服务生忙个不停。售货员都是讲中文的国人。我挑了几件东西,两次刷卡100 多美元。钱公子踌躇再三,也未出手,有点辜负他的姓氏。但我们都不是富人。

还是去看海吧。上午在三层甲板上,我在笔记本上记录过几句:“海面沉静,平滑的波谷缓缓涌动。穿透薄雾的阳光散落在波峰上,像璀璨耀眼的焰火,瞬间点亮,又瞬间消失。”完全是写实,眼睛长久地盯在水面上,大概出现了幻觉。而下午,九楼的窗边,我看到的是海面上碎波跃动,只有朝向落日的那边,一片银光耀眼。

一边看海,一边喝咖啡。惬意,又怅然若失。豪华邮轮,技术与美学的驾驭之物,人们穿梭在自己外化于钢铁、装饰的“本质力量”中,在缤纷的嘈杂里激情荡漾。娱乐仍在不同区域同时进行,就像正在地球上发生的一样,而那些你想象不到的、不曾经历的,只能视若虚无。

独享安静。身后是流动的盛宴。那些未被它覆盖的事物,才足以回望半生。

十一

穿过国际音乐演出尚未结束的威内托酒廊时,扫了一眼挂在墙壁上的意大利艺术家们的黑白生活照,发现多了几块木板,上面贴满了游客登船时的照片,都剪裁、修饰过。许多人站在那儿寻找自己的面孔,标价19.9 美元。原来如此。我记起了当时被拍照的情景。船上的生意无处不在,三千乘客的容量大多时候不足两千人,一艘大船的运营需要财力,大海航行不能光靠舵手。

我打算早一点吃晚餐,好在6 时30 分之前赶到卡鲁索剧院,有一场外籍演员的歌舞演出《流金岁月》。

研究了菜单,点的菜品和主食是:酸辣椒煎墨鱼仔、培根土豆京葱浓汤、意大利螺旋面配西兰花凤尾鱼黑橄榄和番茄、煎箭鱼配地中海风味汁和炒蔬菜、混合切片水果。我第一次品尝这些用复杂的文字解说的菜品。

很多中国家庭围坐在餐桌边,也有情侣,有年老的夫妇,有结伴度假的大学生,有旅行社的导游将父母和孩子带到了船上,不时过来照顾一下。远处坐着两位裹着头巾的阿拉伯女孩,眼大眉浓,在中国人的包围中特别醒目。她们正悄声交谈——应该是在华留学生。

聊天的声音、点餐的声音、招呼孩子的声音、刀叉杯盘触碰的声音、服务生回应客人的不同语音、餐厅里缭绕的背景乐音交织在一起,在人体和桌椅的缝隙间弥散。灯光白昼。餐厅的廊柱、二层环形游廊的玻璃护栏、天花板上蓝天白云的抽象图案、中式座椅的靠背、带暗纹的米色长沙发,均线条明朗,让人感觉清朗、舒适。

十二

走出餐厅,歌声传进耳朵。卡鲁索的大幕正鼓胀得饱满。台上歌舞激情四射,动感十足,欢快的节奏荡漾着青春和肌肉的活力。灯光扫射,瞬息明灭,灿若瀑流,美轮美奂。节目迅速转换,演员片刻不歇。这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迥异的时空,我们在经历全新的一切,被纯粹的欢愉迷醉……这恰是邮轮所要营造的:把船下的生活和记忆全部扔掉,现在,你——只浸泡在当下狂欢的海洋里。

“CIAO!CIAO!CIAO!”(意大利语“问好”或“再见”的意思)舞台上一个年轻小伙激昂的告别引起台下同声的叫喊。灯光渐渐暗了下去。45分钟的演出转瞬即逝,那些声光电的震荡还在脑海里翻腾,某些画面将飘入记忆,证明这真实的瞬间曾经存在。我想起那个遥远的年代,那首我们无数次唱过的歌:“多少次歌唱/你唱出了希望/多少次散场/你忘记了忧伤/你知道现在已经散场/在黑漆漆的晚上/现在已经散场/在陌生的地方……”任何狂欢都会散场。同样的演出将在8 时30 分重复一场。我不会再来了。

经过蝴蝶夫人广场,见到了昨晚在威内托酒廊看到的情景。还是那位长着络腮胡子的年轻小伙一边击掌,一边闪转腾挪,一边招呼大家加入跳舞的行列。快四步、恰恰,舞池里的人比昨晚多。我很想拎起一瓶酒加入那个队伍。

弗洛里安咖啡馆的古典音乐曲调没有太多起伏,如光滑的木质扶手,能触摸到温润、柔和的“质感”与“包浆”。他们试图把威尼斯圣马可广场上的弗洛里安咖啡馆搬到船上。歌德、拜伦、普鲁斯特、狄更斯都去过那儿。他们今晚来吗?如果来,我要请他们喝上一杯。

钱公子、焕东要去一楼珊瑚厅唱卡拉OK。我搂一搂他们的肩膀,表示一同去。那里没几个人,几排沙发圈着一个小舞池。屏幕上放着张靓颖和杨幂等人的歌,我一律不会。几个小姑娘轮流上去唱,扯着嗓子任意跑调。“美丽的姑娘,你真年轻。”我属于《冰山上的来客》的那个年代,赞美也带着悲壮的味道。我怕我唱的她们也听不懂,只耐着性子坐着。离开的时候,背后传来钱公子沙哑的、同样跑调的歌声。

回船舱早。两次听到敲门声,打开却不见人影。但见门口的小篓里多出两张纸,其中一张写着:日本海面受台风影响造成9-10 级风浪,风速高达50 节,福冈港口7月16 日、17 日关闭,“大西洋号”将在韩国济州岛停泊。

看来,去韩国已成定局。

我躺在床上。焕东打开电视,居然有20 多个频道。漫不经心地看了两个老电影《卧虎藏龙》《满城尽带黄金甲》。

我在巩俐那气喘吁吁的愤怒中沉睡过去。

第三章

7 月16 日。济州岛,大西洋号。阴。

十三

睁开眼已过了7 时。船在轻微晃动。窗外,三层甲板上,有人在吊嗓子:《我爱你,中国》。

但我们已到了韩国。拉开窗帘,看到城市、低矮的山峦、海面上慢慢移动的船只。“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好似抵达了另一个送别的地点。

没来得及吃早餐,赶到蝴蝶夫人酒吧,在一张红色方桌旁坐等离船通知。酒吧外侧紧靠窗户的地方,沿走廊放置了一溜牌桌。满满的人。我扭头看海,“肥胖”的大海“赘肉”颤动。

杂乱的鞋子从装饰着蓝、紫色蝴蝶图案的地板上踩过。广播声响起:请打开护照第一页,拿好歌诗达卡,不许拍照,耐心等待。

窗外,一条长长的栈桥与船并列,猩红色的路面。很多乘客已经行走在上面。

必须经过昨晚“看”卡拉OK 的地方,即一层的珊瑚厅,进行“入境面对面检查”。韩方检查人员每人面前一台笔记本。他们扫描歌诗达卡,将护照收去。

脑袋伸出舱门就是韩国的天空和陆地了。

十四

我想把济州岛的记忆永远留在济州岛上。

棕榈树覆盖的街道边,夹竹桃繁花如锦。枝叶婆娑的花园里,纺锤状的海女和戴宽边礼帽的土地神雕像憨态可掬。很多小店前摆满盛开的鲜花,表明隐身的主人拥有安适与欣悦的生活。午饭后,逛新罗免税店,听中国留学生店员们介绍马油、马骨粉、高丽参。泰迪熊博物馆,毛茸茸的动物玩偶和人造巨树、木屋,营造着一个非常卡通的儿童乐园。

十五

晚6 时之前回到船上。为欢迎大家归来,提香餐厅的服务员点燃无烟焰火,跳起了热舞。身边一个女孩干脆站起来,与二楼的服务员遥相呼应地抽动着身体。孩子们全被吸引过来,双手搭在前边服务员的肩上,连成一排,在大厅里欢快地转圈儿……钱公子有点兴奋,问我是否可以来杯啤酒。当然!

看完卡鲁索剧场的歌舞杂技“动感视觉”,我们又被蝴蝶夫人酒吧的四人歌舞吸引住了。架子鼓、电贝司、键盘和女歌手。卡朋特的歌令人沉醉,悠扬,浑厚,深情。或因酒意尚在,我朝艺术家挥手,他们也微笑着朝我挥手。我忽然觉得,在这样的船上,当歌手也不错,一首又一首地唱,唱给别人,也唱给自己,一辈子就这样既单纯又孤独地过去了。年轻的时候跟着一艘大船在海上漂泊,大海和大船就是移动的“故乡”,即使到了暮年也会念念不忘。

十六

高延丽说海洋量子号正在驶离码头,场面壮观。我们赶快跑到九层甲板,邮轮灯光璀璨,包裹着辉煌的光晕,正缓缓离去,在浓稠的夜色中显得如此神秘,像飞船在寥廓的宇宙悄无声息地漂移。我盯着它一点点“熄灭”、消失。

正要转身去自助餐厅喝咖啡,忽然听到斜对面飘来一阵悠扬的口琴,《一条大河》的曲调,不时呈现复杂的和弦和混音。琴声吸引了我。幽暗的光线下,一位老者坐在躺椅上,双手持琴,专注地在嘴边移动着吹孔。我上前打招呼:“老先生吹得真好。”话音刚落,但见他一拍大腿站起来,高声叫出了我的名字!原来是过去常在一起喝酒的老同事作槐兄。没想到再次相见竟是在“大西洋号”上。我们喜不自胜,坐在一起,吹着海风,聊起过往的趣事。然后移到光线明亮的桌子边,请钱公子为我们拍合影。我问他是自己来的吗,他说:“与你嫂子。她去看演出了,怕她找不到我,就吹吹口琴,顺着声儿她就知道我在哪儿了。”正说着,嫂夫人款步来到我们身边。我觉得我的眼角已经流下了泪水。

与作槐道别后,钱公子意味深长地说:“是啊,总有意料不到的相遇,也总有意料不到的错过。”

第四章

7 月17 日。济州岛,大西洋号。多云。

十七

这一天,听导游说,济州岛还有“三多”:石头多,风多,女人多。但我看到,除了车窗外掠过的建筑,便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和树木遮掩的小块田园。

汉拿树木园里的空气芬芳馥郁,树种繁多,芳草萋萋,900 多种自生树种和亚热带植物分栽于乔木园、花木园、药食用园、道外树种园等不同园区。木槿到处绽放粉色花朵。下午参观的汽车博物馆也坐落在一个生态园里,门口高大的仙人掌结满无花果般的果实,草坪上野兔奔跳,梅花鹿在石山间漫步,两个西方音乐家的红铜雕塑矗立在草坪上,拉着小提琴、吹着萨克斯……

看不出这座岛屿是漫长的韩国电视剧的诞生地。

这里有我们无法深入的缓慢而平静的生活,被过多的细节填满,没有离奇的情节和故事,却隐含着让人心动的悲喜。柔和、恬淡酝酿了细致、精微的耐心,朴质的温情不动声色。

十八

与昨晚一样,二楼的提香餐厅里又跳起了舞,人们串成行在大厅里转圈儿,服务员请所有人手持方巾在头顶上方挥动,朝二楼四位跳着奔放舞姿的男服务员欢呼。这回,我也加入了转圈队伍,双腿屈膝跳着小碎步。

从热闹的喧嚣中抽身,登上九层甲板的时候,天黑了。一块巨大的黑云山峰般从海面上升起。风大且凉。泳池边有两叠摆放整齐的浴巾,我们每人拿了一块披在肩上。也许是兴奋劲儿没过,我、钱公子和焕东一边说笑,一边又跳将起来。舞姿夸张,浴巾成了狂浪的道具。高延丽和王桂桂一边大笑一边为我们拍照。看了看取景器,身影若魅。背景是岸上惝恍迷离的灯火。

甲板上走过来一个人,是作槐兄。大家请他再吹一次口琴,他并不推辞,连奏三首。琴声悠扬,在海风鼓荡中时远时近。“嫂夫人去哪了?”一曲终了,我问他。他说,去吃夜宵了,听见口琴声就知道我在哪里。这是他们的“接头”方式,恋爱时也如此这般么?

甲板上只剩下我们。邀作槐兄一起去打乒乓球,到披萨广场吃披萨、喝咖啡,但他希望吹海风,我知道他要等待自己的“情人”。

一连喝了4 杯咖啡,不想回去睡觉。我想刻舟求剑般把丢失在记忆之海里的东西打捞上来。

十九

蝴蝶夫人广场酒吧的女歌手穿了一袭孔雀图案的曳地长裙,扭动腰肢,一曲又一曲地唱着。不久,一位马来西亚女歌手将她替换下来,用中文唱起邓丽君的《小城故事》和慢三、快四节奏的歌曲。舞池中央忽然出现了一对80岁左右的老年夫妇,他们姿态优雅、笑容平和地慢慢摆动着身躯,接连跳了两支舞曲。他们或正沉浸在所有一起走过的时光里,又携手来到了大海的舞台中央,将一个瞬间变作献给彼此的珍贵礼物。一曲终了,老先生露出了一丝羞赧的表情。大家为他们鼓掌——为他们的精神矍铄、恩爱一生、仍然从容享受着生活的恩典。他们定格在岁月的余晖里,用星光一样的眸子教给我们如何坦然面对可能隆起的幽暗。

两位老人的轻飏曼舞令我感到一丝羞愧与茫然。不知是否因为这个缘故,我提着神,跟着几位年轻人到卡鲁索剧院看了半场歌舞《目的地》,到中央大厅学了一会儿舞蹈,最后又转回卡鲁索看了半场电影《白银帝国》。我还年轻么?还会做些什么、经历些什么?

入睡时已是船上时间午夜12 时。将手表调后一小时,明天将回到中国东海了。

第五章

7 月18 日。大西洋号。中国东海,渤海。中浪。多云。

二十

九楼的晨练已经开始,两侧船舷之间聚了不少人,每晚带队跳舞的意大利小伙正指导大家做瑜伽,旁边还有一位女教练。

舞蹈环节的动作难度不大,但变化较多,每个人都紧盯着教练,跟随着口令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击掌。

我们走到船尾等待。几位有行走障碍的人士坐着轮椅陆陆续续地来了。他们将在这里朗诵诗歌。这是旅游公司举办的“我是你的脚”公益活动的一个环节。有人围拢过来拍照。一位谢顶但身材健美的老男人穿着泳裤,将身子斜靠在栏杆上,冲他们举起手机。

“从明天起做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

他们一遍遍朗诵海子这首诗,从低声呢喃、声音杂乱到整齐高亢。一个女孩干脆用济南方言朗诵,继而大笑起来。开心的时刻才是幸福的时刻,也该是——面朝大海的时刻。

空中铺满薄云。一艘货轮正沿着海平线行驶。海面如镜,邮轮在上面划出一道宽宽的口子,碎玉翻滚。船舷边,突然出现了几只瞬间停顿又瞬间疾飞的蜻蜓,好像在寻找借以栖落的诗歌韵脚,或起伏的语流曲线。这美丽的休止与颤动,带来了陆地的消息。

二十一

三楼的帕帕拉奇休闲厅几乎没人了。我很快取回了护照。

10 时,歌诗达集市在二层中央大厅举行,来自免税店、赌场、酒吧、Spa 美容美发中心和照相馆的大促销进入“最后的疯狂”。人头攒动。一个漂浮在海上的大型超市、花样繁多的巨型娱乐场、魅惑多多的“大巴扎”。

再次返回九楼。厨艺展示“美味提拉米苏”正在进行。长条桌边,戴着白色高帽的厨师被密不透风的人群围于中央,用手抻着一条细布袋,往甜点上挤奶油。旁边的圆碟里摆放着刚做好的食品,像一个圆形蛋糕。观看和等待的多是女人和孩子,孩子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美味。

厨艺展示刚结束,意大利派对便登场了。邮轮的娱乐团队和Poker 乐队共同登场狂欢。音乐响起,响起的还有那意大利小伙的喊叫:“美女,美女,跳舞,跳舞!”“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帅哥,OK,再来——”大概他只会这几个中文词汇,但很有效果,在场的女人们大都挥舞着手臂加入了波浪起伏的行列。这位留着络腮胡子,有着一双单纯且快乐的大眼睛的意大利小伙已是大家心中的明星。“布拉——布拉——恰恰恰——啦啦啦——啦啦啦——唰唰唰——啦啦啦——唰唰唰——”他不停地喊着节奏蹦来蹦去,面颊上的汗水闪闪发光。女人们面对面、手拉手,左左右右不停地摇摆着。

与此同时,舞台旁边几个投沙袋的孩子也玩兴正浓,几米开外的木盒上都开着一个孔,沙袋要投到里面去。一位身着棕红色马甲的意大利女孩每次都很认真地弯腰将沙袋捡起,投给孩子们,她始终张嘴大笑,孩子们玩得越发兴奋。

11 时55 分,船长发表简短的广播讲话,翻译用中文复述一遍:目前,歌诗达的“大西洋号”邮轮正行驶在黄海海域,速度每小时14 海里,预计明天上午10 时到达天津港……

我沿着楼梯登上了制高点。窄窄的平台连着盘旋的蓝色水滑梯。一大群孩子正络绎不绝地爬上来、滑下去。一位年轻的意大利姑娘始终站在滑梯旁保护着他们。她非常热情地接受了我与她合影的要求。

大海一览无余。水天澄明,海风轻拂。

12 时,汽笛长鸣。手机有了信号,陆地更近了。

二十二

按照上午的通知要求,下午3 时,我们准时来到卡鲁索剧院参加“下船说明会”。

主持说明会的是邮轮副总监王艺儒。我熟悉她的形象,每晚的演出都由她主持。起初我以为她仅仅是一位漂亮的主持人,未料她的意大利语和英语都很好,且记忆超群,几乎能说出每一位工作人员的名字。

舞台的屏幕上出现了离船手续的汉字说明。接下来的短片,依次浮现出一张张微笑的脸,那是不同国籍的工作人员,照片下面标注着他们的职业或岗位。轻柔的音乐伴着画面的出现与消失,仿佛在告别,在唤醒回忆。

王艺儒在一边介绍:“大西洋号上有870 名员工,大家见过的不足三分之一。他们每天至少工作11 个小时。按国籍分,欧洲籍工作人员合同期为3 个月,亚洲籍工作人员合同期为8 个月,根据个人情况,可以提前或推后一个月解除合同。”

短片结束后,工作人员轮流登台。王艺儒分别作介绍——

面包师,他们每天凌晨3 时起床;吉祥餐厅服务员,他们手里的托盘重达15 公斤;前台服务团队,他们24 小时轮流值班;酒吧工作人员,每天站着工作11 个小时,平均年龄不到25 岁;客房服务员,每人每天打扫35 间客房,每天两次。她继续介绍:蝴蝶夫人酒吧的意大利POP 乐队,威尼托酒廊的夫妻组合,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的二人组合,罗马尼亚二人组合,罗马尼亚钢琴家——他把毕生献给了大海,法国手工艺师;来自英国和巴西的歌手,西班牙魔术师,匈牙利杂技艺术家,来自美国拉斯维加斯的滑稽表演艺术家,来自罗马尼亚的伊万、美国的露丝、巴西和新西兰的12 位艺术家们,船头的思高俱乐部、儿童娱乐主管,意大利健身教练,意大利舞蹈老师格劳斯;多美尼加共和国的成人娱乐主管,意大利邮轮总监、技师团队和灯光技师……掌声送给他们!

掌声四起,经久不息。

绚丽的大幕即将落下。

二十三

下午4 时30 分,栾峰中外艺术歌曲音乐会在卡鲁索剧院如期举行。

他一登台便让大家安静,说:这样的演出不用电声,完全是歌唱家自己的声音,所以要安静地倾听。“一曲完了,可以叫好,像听京剧的叫好一样。但意大利的叫好是bravo 和brava。Bravo 是对男歌手,brava是对女歌手。一起跟我学——”舞台下顿时响起一大片并不熟练的卷舌音,有点像起哄。笑声此起彼伏。

栾峰感到满意。他礼貌地介绍了美丽的女钢琴师,接着唱了一曲登船第一天唱过的中国歌曲《西风话》和一曲《紫罗兰》。

“brava——”这回,台下的卷舌音高亢而齐整。

“对。非常好。有点意大利歌剧院的感觉了。不亚于在那儿的感觉!如果有意大利人在场,他们会向你们伸大拇指的。”

杨琪的一曲《别唱了,美人》之后,是张博的《像天空一样宽广》。中间,栾峰介绍拉赫玛尼诺夫与荷兰人写的中国歌剧。舞台的背景是童话般的意大利建筑,演员站在前面,形象更明丽,尤其女歌手,低胸曳地长裙,红色的、粉色的,华美得一如她们的歌喉。

一位叫郭楠楠的年轻姑娘走上台,她9 年前听过栾峰的课。据说是转道北京,又赶到天津,才登上了“大西洋号”。如此痴迷,归于音乐的魔力。伟大的音乐流芳百世,正如伟大的卡鲁索(1873—1921)一样。

意大利咏叹调《美丽的歌声随风飘荡》和《赛维利亚理发师》中的片段《我的家乡有多美》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喜欢咏叹调,如阳光下的晴空一样明澈、高旷,没有杂质,没有纤尘。《风流寡妇》的选段《相对无语》在我脑海中呈现了一幅夜色静谧、朗月如水的画面。

歌唱家们开始在舞台上翩然起舞。演出在威尔第的《饮酒歌》中结束。

二十四

晚宴有龙虾,每人一份。“散伙饭很丰盛,关键是档次高。”王桂桂一笑就会露出那颗小虎牙,很天真的样子。我们却三下五除二吃完,跑到了三层甲板。天还亮着。我看到了几条船、几只海鸥,还有岸上的山峦。

7 时40 分,卡鲁索剧院的船长鸡尾酒会开始。连排椅前的台桌上,整齐摆放的玻璃杯里盛着颜色漂亮的鸡尾酒。孩子们喝果汁。

船长发表热情洋溢的致辞,并一一介绍他的团队成员。一位中等身材、胖胖的船长。

接下来是“I have a dream”员工演唱会。他们努力给人们留下多才多艺、充满活力的印象。有个节目很有趣,裸着上身、身材健美的小伙子跳着节奏欢快的舞蹈,6 块腹肌令人艳羡。然而,当他们最后跳到强光下的时候,大家才看清,那腹肌是用红笔画上去的。他们擅长逗乐,否则,寂寞就会不停地爬上甲板。

船上的每个角落都熙来攘往。中央大厅的抽奖派对人头攒动。获奖者从船长手中接过奖品,从观众那里获得阵阵欢呼。

二十五

零时,我们登上九层甲板,想在夜的大海上再站一会。那不勒斯披萨广场,张董事长正和几位朋友喝酒聊天。他招呼我们过去,海阔天空了一个多小时。我多次低头看黑暗的大海,并没发现追随我们的发着荧光的鱼群。

没有睡意。站立船头仰望,几颗星在云朵的空隙间发出冰晶般幽蓝的光芒。古人将天文和计算结合,运用于航海的“牵星术”“指南浮针”在星月隐迹的时刻,还能如我们这般破浪前行吗?此刻,或许是在同一空间里的不同时间里,我们也能彼此相望。在一本书上,我曾读到古人对于航海技术的熟练操持,智慧之中蕴含着开阔的视界和广博、深邃的诗意:“经济大海,绵邈弥茫,水天连接。四望迥然,绝无纤翳之隐蔽。唯观日月升坠,以辨东西,星斗高低,度量远近。皆斫木为盘,书刻干支之字,浮针于水,指向行舟。”(巩珍《西洋番国志·自序》)

我们不是“经济大海”者,我们只是大海的过客,陆地才是我们永远的“大海”,而且,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在那里——生命的“大海”上今后还会遇到什么。

船头浪花发出细微声响,若群鱼唼喋。我与夜的大海一同呼吸,却感觉自己慢慢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