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金山（组诗）

寇钧剑

跑远的藏野驴又回头望了望我们

它那么远，那么小

像移动的风暴穿越悲与欢的无人区

总是跑跑、停停，然后再跑

露出短而直的鬣鬃

单调地过完一个又一个春天

眼前的五月依稀可辨，那些未亡的身影

那些密密麻麻、看不见的烈烈风尘

一字排开

为绿色的你我注入一点新的呼叫

此时，它没有棱角和火焰

要过多久才能吃一口新鲜的茅草或苔草

也许用一生也无法修补身体的漏洞

伤疤或新或旧

就这样，远远地回过头

从肉身的蛮荒处，走进彼此的裂痕

和裂痕中一一拆解的远方

我们在无人机中注视着它

向着依夏克帕提湖渐渐升高的地方

向着命运的阶梯，绝尘而去

阿尔金山

万物低垂，旅人们交出身体里的疲倦

从春跋涉过冬

雄山的路远去了，骆驼峰、莲花山

像一句潮湿的问候，要用一万次回望

才能斩断尘世，以及错落有致的边疆

多么健康的雪，多么冰冷的相恋

事物埋首于自己的阴影之中

紧紧地偎依

高山有高山的辽阔

我，坐落在针尖和麦芒之间

在怒涛、宽容中，拱起大地的表象

星河流了一地，看童年，看失灵的雨刮器

一只公狼端视世界的同时

被世界端视，并异化

缩小和放大的祁曼塔格

快到祁曼塔格乡时

水越来越浅，春越来越近

云与泥土混合在一起

厚厚地，覆盖着假寐的野生物群

再没有这么逼真的山川了

风，静静地挂在草间

转瞬间，又化作一根鞭子，狠狠地抽向

奔跑的河流与人群

寒光，一层一层扑向远方

绿草被带走，无知地复述着自己的生老病死

石头上，密宗咒语似乎还在闪着光芒

对比一下蓝天

人类的嗔念又算得了什么

命运中那些若即若离的部分

又有什么割舍不掉

一条路，隐藏在每个人脚下

仿佛此时此刻被缩小和放大的一切

去吧，去奔向近在咫尺的高原

在一座冰川的怀抱中，终了此生

悲伤书

雪，轻微地落下

只有远在高原的寒冷还在飞翔，慢慢地释放

体内的留恋和越来越稀薄的南疆

此刻，它只是一副躯体

静静地聆听草木的悔恨

向着虚空，纯净而短暂地告别

高处，另一只野牦牛站在稠密的白云之巅

和万物一样

在浩大与细微中描述自己的神明

多想看一看大雪的那一端

将一望无际的辽阔和人世分开

多想用糜烂的肺再吸一口四千米高空的氧气

可有可无地，咆哮那么一两声

试图借尸还魂，沦为蓝天的一部分

现在，只有少量的阒静和悲伤

冒犯了它

迁徙

清晨闯入黑夜

整整一天，苦难从阿尔金山不断被迁移

可可西里在布道

没有理由，也不会打扰任何一块石头

作为新物种

三脉梅花草刚刚被发现。荒野之地上

渡鸦、秃鹫、兀鹫等待一场死亡

大面积的阴影凉了一小块

出于孤独

雪，落下，风留下缓冲时的呼叫

已是初夏，就让一道道孤烟也留下吧

它的表面不堪重负，它的白边

压着我的黑边

厚厚地铺满，向上的、无人进阶的远方

它们敢爱敢恨，不知疲倦

宛如瞬间被一个个永恒夺走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大批、大批的藏羚羊，驱赶着不慌不忙的夜

像事物的真相在幡然悔悟中重重坠下

踪迹

我们相识，在灯光的碰撞中

我们浩浩荡荡，与雪白的秘密一同启程

一同守护着阿尔金山的色彩和苍凉

地上的青草，像苦行僧

阐释着“空”的意义

藏野驴，散落在地平线以下

一声声嘶鸣遗漏在高原大片、大片的深处

水面上，万事万物的鳞片

托起自己的命运

它们发光的时候

更像每个人凸凹不平的内心

或许，世界只是我和另一个我的成像

我们苦苦寻觅的是什么

阴影的皮肤，一次背影，回望

还是再一次挽留

一堆薪柴被平平整整地放在高原上

气压下降的时候

铁锅里的水也跟着起起伏伏

河流翻转过来，缩紧了快要融化的身子

牧民们，迷恋着快要沸腾的汤汁

他们的热情几乎要嵌进高原的每一道沟壑

多么神奇而冷峻的水的变化

许多灰烬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炉火却把自己送得更深，每添一次柴

它的脸就会羞得更红一点

地上，一堆薪柴被平平整整地放着

我一排排计算

它们被斩断的昨天和今天

阴阳湖

一亿年前的一滴水

把蓝色逼出眼泪

当我俯身向下

看得清它的沟壑和逐渐消失的脊梁

它水线的身段，瘦去的忧愁

被时光分割成两半

一半是甜，一半是咸

一半交给沙子湖的泉水，一半

被盐碱，毁誉参半

两种成分，改写着大海的命运

两种成分，挂在四千米的高空

俯瞰人类

成为卤虫、砺石、仙女游弋的天堂

此刻，阿牙克库木湖的另一个名字

在我身体中隐隐交替

它们遵从秩序

在潜移默化中吐出力量

呼唤隔世的风雨

将阴阳两界缓缓地沉于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