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世界历史目的”的双重结构
2023-09-01吴宏政付艳
吴宏政 付艳
内容提要 按照康德和黑格尔的说法,认识分为“知性思維”和“理性思维”,与此相对应,人类对世界历史目的的认识就有两种,即世界历史的“知性目的”和“反思目的”。在马克思的世界历史理论中包含上述双重目的。基于“历史科学”所发现的人类通往共产主义的自由和解放,构成了世界历史的“知性目的”;而基于“历史哲学”所发现的人类共产主义的自由和解放,则构成了世界历史的“反思目的”。一方面,马克思颠倒了黑格尔世界历史的“反思目的”,通过“知性目的”为“反思目的”确立了经验基础,即为世界历史进程找到了客观规律;另一方面,马克思通过探究“类本质”和“社会关系总和”的思辨关系、“三形态”的辩证逻辑以及知性时间序列的颠倒等,使“反思目的”为“知性目的”提供了价值归宿,并且为世界历史提供了终极意义。
关键词 历史科学 历史哲学 知性目的 反思目的 自由和解放
吴宏政,吉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
付艳,吉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吉林大学公共外语教育学院讲师
马克思为世界历史确立的目的是人类的自由和解放。然而,长期以来,学术界更多时候把这一目的理解为社会形态更替的客观规律的结果,而忽略了马克思关于世界历史目的的反思维度。真正说来,马克思的世界历史规律之所以不同于自然界的客观规律,关键在于,世界历史不同于自然界那种仅仅按照“因果必然性”而存在的实体,而是在人类理性的自觉活动中包含“目的”的客观必然性。因此,对马克思世界历史目的反思维度的强调就显得非常重要。本文提出,马克思的世界历史目的包含双重结构,即“知性目的”和“反思目的”,以下展开说明。
一、世界历史的“知性目的”和“反思目的”
“世界历史目的”问题是一个“历史哲学”问题。在哲学中会遇到两种情况:一种是在知性思维中,把未来时间中将要达到的结果作为当下主体活动的目标,这一目的可称为“知性目的”;另一种是在反思的思维中,把具有逻辑先在性的结果作为当下主体活动的根据,这一目的可称为“反思目的”。
1.“知性目的”的认识论原理
按照康德的认识论,人的认识被区分为三种能力,即感性、知性和理性[1]。而就认识对象来说则分为两种,一种是感性对象,另一种是超感性对象。关于感性对象的知识可称为“经验知识”;关于超感性对象的知识称为“形而上学知识”。根据康德对认识活动的考察结果,人类的认识能力只能保证关于感性对象的经验知识的真理性,而形而上学的对象则不能形成真理性的认识。原因是,感性对象的经验知识是建立在感性直观和知性范畴的先天综合基础之上的,先天综合判断能够保证逻辑形式和认识对象的一致,从而形成可靠的真理性知识。而对于超感性对象来说,感性直观和知性范畴均无效。超感性对象不在时间和空间中,因此无法被感性直观所把握。而知性的先天范畴,也仅仅针对感性直观才有效,离开感性直观这一基础,知性范畴也就失去了认识效力。超感性的形上对象只是“理性”的对象,但是,理性在认识这些超感性形上对象的时候必陷入矛盾,即“二律背反”[2]或“谬误推理”[3]。按照康德的观点,如果认识结果出现矛盾,就不能被视为“真知识”,而仅仅是理性的“幻相”。因此,超感性对象就永远不能被人类所认识,这就是康德的不可知论的一个方面。当然,对于可以形成真知识的感性经验知识来说,也仅仅能够认识到事物的“现象”,至于现象背后的“物自体”也仍然无法被认识到。总而言之,康德认为,知性是能够认识到感性对象的现象而形成真知识的。
现在看,知性就是针对处在时间和空间之中的经验对象才有效的。在经验知识的意义上,上文提到的“世界历史目的”就表现为要在未来出现的结果。对这一结果的认识通过“知性”才能把握到,本文把知性所能够把握到的“世界历史目的”称为“知性目的”。在时间上,知性所能够把握到的是事物的客观规律。所谓客观规律,本质上就是“因果必然性”。
按照知性逻辑能够获得的必然结论是根据因果律完成的。在时间上从不知到知道,或知道未来必然如何,这是由因果必然性所支撑的。比如,在万有引力的规律下,我们必然能够提前知道日食和月食。在大气运动规律下,我们能够提前知道明天是否会下雨。这些都是按照客观规律对未来事物的预判。所以,“知性目的”是以因果必然性为支撑的,如果无法把握到客观规律,我们就无法预知未来的目的。未来的某一结果是否能够实现,这是一个经验科学决定的问题。对于未来某一目标的“知性目的”来说,必须诉诸客观规律才能获得关于这一“知性目的”的确定性。这一未来目标,或者是由自然规律推论出来的客观必然性,或者是基于某种人类活动的经验规律推导出来的客观必然性。后一种便是马克思意义上的世界历史目的问题。马克思正是通过“历史规律”和“剩余价值规律”的发现,提出了资本主义必然灭亡、共产主义必然实现。这“两个必然”是马克思为世界历史确立“知性目的”的客观依据。但是,对于社会历史来说,这种客观规律与自然界的客观规律并不完全相同。这涉及“知性目的”在自然领域和在社会历史领域中的区别问题。但两种“知性目的”本质上都是通过对客观规律的发现来为“知性目的”提供确定性和必然性。
2.“反思目的”的认识论结构
另一种目的是在理性的思辨活动中把握到的“目的”。这一理性的思辨思维不同于知性思维,它不是在时间和空间的意义上对未来某一结果的认定,而是超出感性经验直接在理性本身的范围内完成的对事物的本质性认识。思辨思维的活动在哲学上被称为“反思”。所谓“反思”,用黑格尔的话说就是“以思想的本身为内容,力求思想自觉其为思想”[1]。显然,这一思维方式纯粹是在“逻辑”中进行的。所谓目的论是指,用一个在理性自身中确立的终极对象,作为其他非终极对象的“根据”或“原因”的判断结果。亚里士多德最早提出目的论并做出解释:事物的“目的因”就是在这种“反思目的”之下做出的判断。他举例子说,下雨是为植物生长而存在的,植物生长决定了下雨,这便形成了对下雨的目的论解释[2]。在知性思维中,我们很容易在因果思维中把下雨确定为植物生长的原因。但是,反过来,把植物生长确立为下雨的“目的”,却无法在知性思维中从“植物生长”中推论出雨水必然产生。实际上,目的论就是把本来作为“结果”的事物,反过来看作“原因”的“原因”,即“结果决定了原因”,而不是“原因决定了结果”。这样,知性思维中的逻辑法则为“原因决定结果”;而反思思维的逻辑法则为“结果决定原因”。后者即“反思目的”论的逻辑意义。
3.“反思目的”区别于“知性目的”的三个本质性特征
首先,“反思目的”具有预设性。结果决定原因,这无法在知性思维中获得,所以,只能用一个高于两者的存在者作为原因才能够被解释。因此,“反思目的”是为事物存在确立绝对根据的思维方法。这是知性思维无法做到的。因为,在知性思维中,事物的原因可以被认识,而原因的“原因”也可以被认识,以此类推。但是,知性认识只有针对感性直观对象才是可能的,而因果链条回溯的时候,就无法确立事物的“第一因”,因为这一原因无限地向后退,人类便无法达到绝对原因。比如,桌子的原因是木头,木头的原因是树木,树木从何而来,我们便不得而知了。知性思维无法认识到事物的绝对原因,这一绝对原因不在经验世界中呈现,而人类理性的形上倾向引导人类寻求事物的绝对原因,因此绝对原因只能在理性内部通过逻辑的预设获得而非从经验中来,这便是“反思目的”的预设性本质所在。
其次,“反思目的”具有逻辑先在性。“知性目的”是在时间中建立起来的,即原因在先,结果在后。在时间上,先有原因,而后才有结果。但是,“反思目的”是在逻辑中建立起来的,因而具有逻辑上的优先性,即逻辑先在性。恩格斯在评价黑格尔的世界历史目的的时候指出,绝对精神之于世界历史来说是优先存在的,但这不是一个时间上的优先性,而是逻辑上的优先性,恩格斯称其为“逻辑范畴的预先存在”[3]。实际上,“反思目的”相对于被解释的事物来说,就是逻辑先在的而非时间先在的。
最后,“反思目的”具有终极性。之所以需要有“反思目的”,是因为“反思目的”为解释事物提供终极原因。如果说“知性目的”是按照“过去—现在—将来”的时间顺序对事物做出解释,那么,“反思目的”恰好是把经验中的时间顺序在逻辑上颠倒为“未来—现在—过去”,即“现在”决定“过去”,而“未来”决定“现在”。这样,在思维中把经验中的时间顺序颠倒过来,那后来的东西被认定为逻辑上“先行”的,因此才把“未来”这一逻辑先行存在作为“目的”。
二、马克思为世界历史确立的“反思目的”
长期以来,学术界对马克思的世界历史目的没有做出上述“知性目的”和“反思目的”的区分,以至于只强调马克思世界历史的“知性目的”,而忽略了马克思关于世界历史的“反思目的”这一维度。历史唯物主义作为马克思特有的“历史哲学”,不仅是关于社会历史规律的理论,而且是马克思关于世界历史目的的反思理论。在马克思看来,人类的自由和解放首先是世界历史的“反思目的”。对马克思世界历史的“反思目的”的认识是至关重要的,否则无法区别世界历史目的和自然目的的区别,从而误解马克思世界历史目的的重要原理。
1.马克思对黑格尔“反思目的”的颠倒
“反思目的”是对世界历史所做的整体性的反思,因此,其结论也具有终极性。黑格尔是思辨哲学的集大成者,他为世界历史提供的目的只是“反思目的”。黑格尔认为,反思是从绝对真理处寻找世界历史的终极目的,因此世界历史的终极目的是“绝对精神返回自身”,即“全体的自由性”[1]。而在具体现实中,黑格尔认为日耳曼民族达到了“全体自由”这一高度,因此世界历史在日耳曼世界终结了。自由是通过理性建立起来的,人类全体进入了理性,就实现了“全体的自由”。
有些学者误认为,马克思在批判黑格尔思辨哲学的同时废除了黑格尔的“反思目的”。然而,正如恩格斯所说:“像对民族的精神发展有过如此巨大影响的黑格尔哲学这样的伟大创作,是不能用干脆置之不理的办法来消除的。”[2]要看到马克思对黑格尔的“肯定性继承关系”,这在马克思世界历史“反思目的”问题上尤其如此。马克思批判黑格尔把世界历史“反思目的”交给“绝对精神”的唯心论做法,实际上是把“反思目的”做了历史唯物主义的“颠倒”,即把“绝对精神”颠倒为“共产主义”。在这个意义上,共产主义首先是作为马克思世界历史的“反思目的”而确立起来的。
从马克思的立场看,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的和解才是对人类本身而言的最高目的。自由和解放总体上来说正如马克思所言,“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義”[3]。所以,全部世界历史的最终目的,从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来看就是实现人类的自由和解放,而不是实现人类以外的绝对精神的自由和解放。而这一自由和解放是从历史唯物主义立场出发的,因此就不仅包含人道主义的维度,而且包含自然主义的维度,即这一自由和解放应该是人的自然属性和精神属性的和解。
具体来说,马克思把黑格尔的“绝对精神返回其自身”颠倒为“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4]。在马克思看来,人类应该占有自己的普遍本质,但资本主义使人类失去了这一普遍本质,即在私有制的条件下,人类失去了普遍本质所要求的自由和解放,因此必须通过废除私有制完成人向自己的普遍本质“复归”。所谓“复归”就是人原本占有普遍本质,但已失去了这一本质,因而必须重新占有这一普遍本质。历史唯物主义把自由和解放看作人对自己的普遍本质的重新占有。这一普遍本质不同于黑格尔意义上的“自我意识”或“理性”,而是建立在社会生产关系基础之上的。马克思指出:“可以根据意识、宗教或随便别的什么来区别人和动物。一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即迈出由他们的肉体组织所决定的这一步的时候,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5]可见,马克思从历史唯物主义立场确立的世界历史目的,把人类的世俗生活及其生产关系纳入自由和解放的目的之中了。
2.“反思目的”的历史唯物主义内涵
马克思在反思中从两个方面确立共产主义的必然性:一方面是抽象人性论的扬弃路径;另一方面是辩证法的扬弃路径。这两条扬弃之路都建立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上。就前者来说,人的类本质构成了共产主义的绝对人性论基础,共产主义是类本质的实现过程。因此,马克思才说:“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1]这里,“社会关系”是对“类本质”的扬弃,自由和解放被纳入“社会关系”中加以考量,但这一从“类本质”到“社会关系”的扬弃过程,是在辩证法的反思中才能被认识到的。相反,如果坚持形而上学的知性思维,就会把“类本质”和“社会关系的总和”对立起来,用一方否定另一方,从而无法理解马克思视域中的人的本质。
马克思吸收了黑格尔辩证法的“一般运动形式”[2],但是赋予辩证法以历史的内涵。马克思关于世界历史三阶段的论述(通常被称为“三形态说”),本质上是一个“反思目的”的辩证法结构。马克思以此揭示了人类历史的正反合的辩证过程,这是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颠倒。因此,黑格尔的反思的思维方式在马克思这里以历史唯物主义的方式得到了全新的呈现,但反思思维方式的目的论结构没有改变。可见,第一,共产主义是作为“类本质”的否定之否定而在反思中被建立起来的;第二,共产主义在这里获得了社会历史的否定之否定的内涵,这也是在反思中被建立起来的。从人的依附性到以物的依赖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再到自由人的联合体,这三者之间的关系是正反合的关系,遵循了人类历史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辩证逻辑结构。上述两个方面均表明,马克思颠倒了黑格尔基于辩证法的反思思维,重新把共产主义确立为世界历史的“反思目的”。在这项工作之后,马克思才进一步开始在“实证科学”的意义上探讨世界历史的“知性目的”。
“反思目的”先于“知性目的”而存在。“反思目的”是提供世界历史终极意义的,这通常被称为“历史的合目的性”。在“合目的性”的问题上,无论是马克思还是恩格斯,都强调这一“目的”的客观性,即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但需要强调的是,“合目的性”不是合乎某个人或某些人的“主观目的”,而是合乎世界历史发展趋势的“客观目的”。但是,这个客观目的究竟是来自人类以外的超自然力量,还是来自人类本身?这是马克思和黑格尔在历史观问题上的根本区别。实际上,学界普遍强调世界历史的“合规律性”,即马克思发现了唯物史观原理,揭示了人类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从而为共产主义确立了实证科学意义上的必然性。在这一实证科学的意义上,共产主义是马克思世界历史的“知性目的”。但是,进一步说,这一“知性目的”是由世界历史的终极意义先行决定的。人类的自由和解放是世界历史的终极意义。人类是否可以“不自由”和“不解放”?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人类必须绝对地预设自由和解放这一目的,否则世界历史将失去方向,陷入历史虚无主义。所以,这一终极价值已经先行引导马克思进入历史科学。显然,马克思不是盲目地发现世界历史客观规律,而是带着这一“自由和解放”的终极价值去研究历史科学的。在逻辑上先有“反思目的”,而后才发现“知性目的”。马克思著作的时间顺序也是符合这一逻辑的。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出了共产主义,而后在《德意志意识形态》《资本论》中发现了自由和解放的因果必然性原理。这就意味着,共产主义对于马克思来说首先是作为世界历史的“反思目的”存在的。在这一反思目的的引导下,马克思才进入历史科学,从而确立了“知性目的”(“两个必然”)。
3.“反思目的”对知性时间序列的颠倒及其逻辑先在性
从“反思目的”的终极性看,后来的社会形态是此前社会形态的“目的”。从“知性目的”中可以看到,封建社会产生了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主义社会产生了共产主义社会。我们从中获得的是从前一社会形态演变为后一社会形态的“客观必然性”。但是,在“反思目的”看来,资本主义社会是封建社会的“目的”,而共产主义社会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目的”,这样,后来的社会形态作为“目的”在逻辑上先于此前的社会形态,正因为后一社会形态的出现,我们才能够肯定前一个社会形态具有历史进步意义。比如,马克思曾经肯定资本主义社会相对于封建社会来说,具有历史进步意义,它大大提高了生产力。同时,正因为资本主义形成了“历史完全转变为世界历史”[1]的普遍交往,为共产主义奠定了基础,所以具有世界历史意义。同样,共产主义社会构成了此前一切社会演进的“终极目的”。上述这些都是在“反思目的”中才能被判定的。正是共产主义为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提供了终极价值,此前一切社会形态都是为共产主义形态做准备的,因此它们才获得了世界历史的意义。可见,“反思目的”为解释世界历史提供了“终极意义”,在任何一种世界历史理论中都是必不可少的,在马克思的理论中也不例外。
三、马克思世界历史“知性目的”和“反思目的”的统一
黑格尔为世界历史仅仅提供了“反思目的”,而没有提供“知性目的”。因为他所提供的“反思目的”是绝对精神的目的,而这一目的仅仅在思辨哲学的认识论中得到了实现。至于人类自己的命运问题则不在黑格尔“反思目的”的观照中。与此不同,马克思则立足于人类本身,不仅为世界历史提供了“反思目的”,而且进一步为世界历史提供了“知性目的”。这双重目的在马克思的世界历史理论中实现了统一。
1.马克思基于世界历史可知论的“知性目的”
康德认为,一切真知識必须在知性的“先天的综合判断”[2]中得到认识。自然科学的规律是真知识,因为它们是以感性为基础的综合判断形成的。知识的必然性有两种,要么是直观基础上的综合判断,要么是在逻辑推理意义上的分析判断。我们所谓的推理活动就是分析判断,因此具有逻辑上的真。而对于世界历史来说,其目的(自由和解放)是一个“超验对象”,因而直接被康德排除在认识的可能性之外了,即人类无法认识到世界历史的未来目的。
黑格尔则前进了一步,他认为世界历史的“知性目的”是无法认识到的,但是可以通过“事后思索”认识到世界历史的“反思目的”。黑格尔坚持神正论的观念,剥夺了人类自身的主体性或主观能动性,由此把世界历史的进程视为一个人类之上的“神的目的”所操控的过程,人类服从“神的安排”。因而人类不能在时间中先行把握到这一神的目的,特别是不能在“经验世界的客观必然性”即“必然王国”的意义上发现这一神的目的(否则等于是泄露了神的秘密)。因此,黑格尔指出,人类所能够做到的充其量只能是在世界历史发生之后对其加以“事后思索”,只能像“密纳发的猫头鹰”那样,在黄昏后起飞[3]。这等于说,在把握经验的客观规律上人类是无能为力的,因此黑格尔在经验知识的层面上否定了世界历史客观规律的可知性,而这一点和马克思是完全不同的。
与康德和黑格尔不同,马克思认为,人类能够发现世界历史具有的与自然科学类似的客观规律,对世界历史的“知性目的”的认识是可能的。世界历史目的的可知性必然建立在客观规律基础上,这就是马克思把共产主义作为“历史科学”来对待的原因。这表明,在反对形而上学可能性的意义上,马克思和康德是一致的。但问题是,如果不受自由规律的影响和干扰,世界历史就和自然界一样完全在客观必然性中运行,那么世界历史就可以通过逻辑上的普遍规律而获得客观的明证性,就如同测算日食和月食一样精确无误。但是,世界历史毕竟是人的自由规律发挥作用的领域,那么,对世界历史的客观必然性的认识,是否会受这一自由规律的干扰,以至于我们无法做到自然科学意义上的精确认识呢?马克思破除了这一干扰而发现了世界历史客观规律。恩格斯的“合力论”也把人的自由选择的自由规律融入世界历史的客观必然性之中。自然界中每个生物个体的目的和物种的目的都是一致的,而世界历史则不然,个人的目的和世界历史的目的并不都一致。但是,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一点上却是一致的。只有自由规律同时受必然规律所支配,世界历史才具有和自然界相同的客观性效力。
马克思认为,人类能够在经验科学(实证科学)的意义上,先行把握世界历史的未来发展趋势,这就是历史唯物主义所揭示的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基于生产方式的变革所形成的社会历史发展规律。有了这一规律,人类便对世界历史的未来有了明确的认识,并自觉地使人类自身的活动成为创造历史的活动。人类不是盲目地创造历史,而是按照这一客观规律来创造历史。因此,人类的主观目的就以世界历史客观规律的形式实现了世界历史的客观目的(这一客观目的是通过世界历史的客观规律得到证明的,因而不同于黑格尔的“反思的目的论”意义上的目的)。在黑格尔看来,世界历史的可知性在反思的意义上才是可能的。人类能够认识到世界历史的最高目的,这一目的是由神来支配的,这一点是可以在思辨哲学中得到确认的。因此,向后看的时候,亦即反思“已经发生的世界历史”的时候,人类是能够认识到世界历史的目的和意义的,看到世界历史在神的必然性中的存在,亦即世界历史的宿命论。但在向前看的时候,则无法在经验世界中找出客观规律。可见,马克思与黑格尔的世界历史可知论存在本质区别。总之,存在两种世界历史可知论,一个是以黑格尔为代表的“事后思索”的可知论,另一个是以马克思为代表的“改变世界”的可知论。
2.世界历史的两种“客观必然性”
关于历史的“客观必然性”问题,马克思与黑格尔的观点也存在巨大差别。在黑格尔的反思目的中,历史的“客观必然性”表现为,一切历史运动的结果都被绝对精神所掌控,人类无法把握这一必然性,绝对精神是世界历史的最高裁判官。这意味着人类在世界历史进程中没有任何主体能动性,亦即人类没有“改变世界”的能力。因此,在黑格尔那里,历史的“客观必然性”在本质上表现为一种最为彻底的唯心主义历史宿命论。
与黑格尔不同,马克思所说的世界历史的客观必然性是实证科学意义上的因果必然性。在马克思看来,社会形态的更替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矛盾运动的必然结果,因此,世界历史便是在这一矛盾运动的基础上形成的客观必然性。只有在经验的实证科学的意义上揭示的客观必然性,才被称为“客观规律”,而黑格尔所说的客观必然性则只能是“客观目的”。这样,黑格尔和马克思两位哲学家分别从目的论和因果论两个角度揭示了世界历史的客观必然性,黑格尔强调世界历史的“目的”,马克思强调世界历史的“规律”。
上述两种客观必然性与人类的关系是不同的。显然,在绝对精神的世界历史必然性的逻辑中,人类不过是绝对精神实现自身的“手段”;而马克思所说的世界历史的客观规律,则进一步和人类自身的生存联系在了一起,因此人类是自己实现自己的自由和解放的“目的”。由此导致的结果是,马克思的世界历史理论关心人类自身命运,而黑格尔则不关心人类自身的命运。因为,按黑格尔的理论,只要世界精神在人类的认识活动中完成它自身的显现,人类自身通往何处就是无所谓的事。黑格尔的反思目的仅仅有“合目的性”而没有“合规律性”,而马克思则认为世界历史是人类命运自我实现的过程。这样,马克思的世界历史客观规律中蕴含着人类自身的目的,因而实现了“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的统一。
3.世界历史“知性目的”和“反思目的”统一于人类生存
黑格尔不关心世界历史中人类命运何去何从,但是马克思关注。马克思在尚未遇到过人类毁灭危机的前提下确立了世界历史的生存论基础。而现在,资本逻辑的新变化已严重威胁人类生存[1],因此,为马克思的世界历史观确立反思目的就显得至关重要。
“合目的性”具体表现为人类社会发展规律总是服从人类生存这一目的。但是,从人类自身的生存实践中,却不能按照因果必然性推论出人类一定能够生存下去。相反,只有在“反思目的”中才能把人类生存确定为终极目的。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的世界历史理论实现了人类自身的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的统一。因为,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相适应这一客观必然性,乃是基于人类自身的生存目的(“反思目的”)而形成的规律。生产力为什么决定生产关系?是因为人们追求物质生活资料,必然要提高生产力,物质生活是人类生存的基础和前提。生产关系为什么要适应生产力?是因为如果生产关系不适应生产力,就不利于生产力的发展。而不利于生产力的发展,人类就无法很好地生存。因此,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本质上是人类的生存矛盾。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反思目的”为“知性目的”提供了价值归宿。因此,马克思的世界历史必然性是世界历史客观规律和人类自身的生存目的的统一,而且,其统一的基础是人类生存这一目的。
马克思所预设的人类生存目的不仅仅是人类的主观愿望,也不仅仅是一个完全自然的客观历史过程,而要从更高的“反思目的”上确立这一结果的必然性。在这个意义上,有必要把黑格尔的反思目的改造为建立在历史唯物主义基础上的反思目的,从而才能为世界历史确立绝对的价值论基础。这项工作的本质是:马克思看到了黑格尔“反思目的”的合理性,否则,如果不引入世界历史“反思目的”,关于世界历史的客观规律就会在和大自然规律相同的意义上被理解,而这样做的结果是,把人类的世界历史完全等同于一个自然的客观历史过程,而无法把自由原则纳入世界历史之中。马克思反思目的的本质就在于,它表明世界历史是人类的自由法则和必然法则的统一,世界历史作为“自己是自己原因”的内在必然性就是自由的实现。
在反思中人类通往自由和解放是一个绝对的目的,但它还是通过社会历史规律得到的类似于自然科学的必然规律,是社会历史的客观规律和世界历史目的的统一。这个必然性是在知性范围内有效的,但这个必然性必须借助于反思的目的才能获得。“反思目的”的意义就在于,它为世界历史的“知性目的”提供了终极支撑。“反思目的”也证明了如下情况是不可能的:世界历史是完全在因果必然链条的决定中存在的,人类主观上想要达到的状态与这一结果毫无关系。总之,世界历史的“反思目的”相对于“知性目的”而言是必要的。我们应该运用反思的方法,把马克思所揭示的通往自由和解放的客观规律还原到世界历史的“反思目的”的内在必然性当中,从而实现“知性目的”与“反思目的”的统一。
〔责任编辑:洪峰〕
本文为2020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坚持和发挥我国国家制度和治理体系依靠人民推动国家发展的显著优势研究”(20AZD008)的阶段性成果。
[1][2][3]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61頁,第347页,第288页。
[1]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导言”第38页。
[2]亚里士多德:《物理学》,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49页。
[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33页。
[1]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导言”第55页。
[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29页。
[3][4][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5页,第185页,第519页。
[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39页。
[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94页。
[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69页。
[2]康德:《纯粹理性批判》,蓝公武译,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40页。
[3]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序言第16页。
[1]即资本主义导致的生态危机和帝国主义可能引发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冲突,破坏了世界历史的生存论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