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导引一群人走进一棵大树里(组诗)
2023-09-01巴音博罗
一代人
他带我去暗房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冲洗底片
红光朦胧中
他把相纸按在显影液里
“快看,快看!”
他一边翻动一边在我耳畔急促地叫
喊——
眼睁睁的,我看见另一个我在盆水中
渐次显现……
忧伤
我把你寄养在别人的火焰里
你却将我推给乌云
你的睡眠平整如一块椴木板
而我的梦是刚刚修剪过的花圃
你的脸被一句民谣弄脏
我的手比流水更盲目
夏天是昨日降臨的
但泪水早已干涸在眼眶里
哦,爱人!你的伤口突然盛开了
我跟随灯的心跳回到夜之深处……
去远方的枯井里打一桶清水
去远方的枯井里打一桶清水
是我日日温习的功课
我的书房漂浮于山影里
我的经卷是门口那棵老槐树上
常年住着的花喜鹊的哼唱
而下午的蝉声,是足以抵消这漫无边际的
风的检阅。如果进山的路途
确实被那只百脚虫量过了
那么,索性我就以一截朽木做我的替身吧
去远方的枯井里能否打出清水来
不在于命与运的劫数,不在于我院子里
住着的一穴地鼠,几只家禽,和那块
千年无语的大青石……
去远方的枯井里能否打出鲜活清凉的活
水来
完全取决于那驮水的驴子的心情
当田野尽头那户人家的院门悄然洞开时
当又一头毛驴蓦地叫起来
悠悠时光,也有了收藏的着落
我看见大海的漩涡里漂着许多废纸
我看见大海的漩涡里漂着许多废纸
仿佛溃退时散乱的文稿、纸页
青铜的文字熊熊燃烧,使礁岩合唱队
慢慢化为灰烬……
我看见大海的漩涡里漂着许多瓷盘和
碎碗,仿佛嶙峋的骨头
但它们是锋利的,波涛是锋利的
眼泪也是。大海的深邃无以名状
哦,海!灼烫又无比冰冷的液体大地
无数起伏又翻腾的咸涩的坟
在牧放羊群和马匹的遗骸
海呀,用什么方式能找到失散多年的兄弟?
用什么电告亡父,慰藉寡母?
而大海以悲戚的无言告诉幸存者
依旧是,寂静如同海水汹涌不止
留下空空的炼铁厂给我……
返回
回到河的跳跃之处
回到石头内部,灯的咏唱之始
回到食指弯曲的弧度之顶
回到舌尖,牙齿栅栏的
洁白排列
回到云端,句法的模糊性
将保持生活的双重含义
回到鸟儿鸣叫的颤音,也回到
线性时间的某一点
回到乡音讲述的掌故里
屈辱与荣光,与鲜血凝固成的路碑
回到炼钢厂
当火焰的意义被耗尽
回到铁水与铁水强烈的相互吸引里
我看见在我母亲的两腿之间
美好的事物仅是那只温良的土狗
快要睡着了……而海浪经久不息
月亮,是手势的滑行,而歌
将永不消逝!
去溪边做一块洁净的石头
去溪边做一块洁净的石头
欣欣然接受溪水的日日洗刷
游鱼和蝌蚪就是我的言辞
我顺嘴而出的,除了涟漪和漩涡
还有一条滑而弯折的泥鳅
还有鸟影、日光和星光
当那只河蚌在沙底留下神秘的象形文字
苇丛中呆立千年的苍鹭也有了一丝
心动和心悸
去溪畔做一块洁净圆润的石头吧
不必回答任何问题
因为流水会答复一切,日影和月光
会描绘这广漠的世界
如果日子太清苦,如果指尖的露珠
就要坠落并摔碎……
那就暂且在烟灰缸里安身吧
在一个写错的汉字身上
终归会找寻到你一生的谜底!
春天的原野上满是混沌的力量
春天的原野上满是混沌的力量
绿皮火车碾压开花的原野,鹿血汩汩
仿佛泥土衰竭而腐朽的胸脯
河堤被毁损了,蛇在小溪边修改道路
谁有能力让这一切退回到初始的梦?
春天的原野上满是混沌的力量
绿皮火车从冬天驶来,拖着长长的浓烟
而浓烟是人类留给苍穹的一道隐喻
不是吗,但现在它消散了
风把窗帘吹成呼啦啦的幕布
所有的道路都通向同一个方向——
你来的方向和我走去的方向
也就是一棵树安然老去的从容
没有指北针睡觉也不怕
鸟儿的翅膀是纸糊的,歌声
和歌声是那蜂群,编织这阳光……
有人嗅到头发的糊味儿
那是春草在我们的骨缝中勃勃生长!
我要导引一群人走进一棵大树里
我用一把锋利的斧头
劈砍一根从旧物市场买来的老枕木
木屑纷飞,浸过油和沥青的黑色躯体
渐渐露出它棕红色的内里
我猜想这不起眼的木头
到底承受过多少钢铁巨轮的碾压!
我从它贯穿纵深的裂缝里
收集闪电和时间的飞雪
哦,如果一棵树有幸成为枕木
它傲然挺立的脊柱的力量
将化为大地隐秘的泉水……
而若让一段旧枕木重新焕发为树的
磅礴生长,则需要将炭火凝固成
黑铁的沉默
那么,就让我成为春天的新娘吧
我会说:这闪闪发光的黄金嗓音啊
这蔚蓝天空的辽阔!
我要导引一群人走进一棵大树里
在那儿,我要纵情歌唱
使僵硬的木头重获心跳!
【作者简介】巴音博罗,满族,20世纪90年代起从事文学创作,至今发表文学作品四百万字。著有诗集《悲怆四重奏》《龙的纪年》,油画散文合集《艺术是历史的乡愁》,小说集《鼠年月光》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