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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李白

2023-09-01祝勇

读者 2023年17期
关键词:杜甫李白

祝勇

李白的出生地我没有去过,却很想去。

吉尔吉斯斯坦北部的城市托克马克,在这座雪水滋养、风物宜人的优美小城里,大唐帝国的绝代风华想必早已风流云散,如今它已经变成一座中亚与俄罗斯风格混搭的城市。

但是,早在汉武帝时期,这里就已被纳入汉朝的版图。公元七世纪,它的名字变成了碎叶,与龟兹、疏勒、于阗并称大唐王朝的安西四镇,在西部的流沙中彼此呼应。那片神异之地,不仅有吴钩霜雪、银鞍照马,还有星辰入梦。那星,是长庚星,也叫太白星,今天我们叫它启明星,它是天空中最亮的星。《新唐书》说:“白之生,母梦长庚星,因以命之。”就是说,李白的名字,得之于母亲在生他的时候梦见了太白星。后来,当李白入长安,贺知章在长安紫极宫一见到这位文学青年,立刻惊为天人,叫道:“子,谪仙人也!”原来李白正是太白星下凡。

李白在武则天统治的大唐帝国长到五岁。他五岁那一年,武则天去世,李白随父亲从碎叶到蜀中。二十年后,李白离家,独自仗剑远行,一步步走成了我们熟悉的那个李白。那时候的唐朝,已经进入唐玄宗时代。在那个交通不发达的年代,仅李白的行程,就令我们惊叹不已。

由此我们可以理解李白诗歌里的纵深感。他会写“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也会写“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假如他是导演,很难有一个摄影师,能跟上他焦距的变化。那种渗透在视觉与知觉里的辽阔,我曾经从俄罗斯文学——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领略过。但他们都扎堆于十九世纪,而至少在一千多年前,这种浩大的心理空间就存在于中国的文学中。

虽然杜甫也是一生漂泊,但李白是从千里霜雪、万里长风中脱胎出来的,所以他的生命里,有龟兹舞和西凉乐的奔放,也有关山月和阳关雪的苍茫。他不会因“茅屋为秋风所破”而感到忧伤,不是他的生命中没有困顿,而是对他来说,这事太小了。

他不像杜甫那样,执着于一时一事。李白有浪漫,有顽皮,时代捉弄他,他却可以对时代扮个鬼脸。毕竟,那些人、那些事,在他看来都太小,不足以挂在心上或者写进诗里。所以,明代的江盈科在《雪涛诗评》里说:“李青莲是快活人,当其得意,无一语一字不是高华气象……”

李白也有倒霉的时候,饭都吃不上了,于是写下“余亦不火食,游梁同在陈”。“骆驼死了架子不倒”,都沦落到这步田地了,他依然嘴硬,把自己当成在陈蔡绝粮、七天吃不上饭的孔子,与圣人平起平坐。

他人生的最低谷,应该是被判流放夜郎,但在他的诗里,找不见类似《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呈现出来的那种郁闷。他的《早发白帝城》,很多人从小就会背,却很少有人知道,这首诗就是他在流放夜郎的途中写的。那一年,李白已经五十九岁。

白帝彩云、江陵千里,给他带来的仿佛不是流放边疆的困厄,而是顺风扬帆、瞬息千里的畅快。当然,这与他遇赦有关,但无论如何,三峡七百里,路程惊心动魄,让人很难放松。不信,你可以看看郦道元在《水经注》里的描述。

郦道元笔下的三峡,阴森险怪,可一旦切换至李白的视角,就立刻像舞台上的布景,被所有的灯光照亮,就连恐怖的猿鸣声,都如音乐般悦耳清澈。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首诗,也被学界视为唐诗七绝的压卷之作。

李白并不是没心没肺,那个繁花似锦的朝代背后的困顿、饥饿、愤怒、寒冷,在李白的诗里都能找到,比如《蜀道难》和《行路难》。他写怨妇,首首都是在写自己: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李白的诗词,我最偏爱这一首《忆秦娥》,那么凄清悲怆,那么深沉幽远。全诗的魂,在一个“咽”字。

只是李白不会被这样的伤感吞没,他目光沉静,道路远长,像《上阳台帖》里所写,“山高水长,物象千万”,一时一事,困不住他。

他内心的尺度,是以千里、万年为单位的。

李白写风,不是“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小小的“三重茅”,不入他的法眼。他写风,是“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是“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

杜甫的精神比较单纯,忧国忧民,他是意志坚定的儒家信徒。李白的精神则是混杂的,里面有儒家、道家、墨家、纵横家等,什么都有。

儒与道,一现实一高远,彼此映衬、补充,让我们的文明生生不息。但儒道互补,体现在一个人身上,并不多见,李白正是这样的浓缩精品。

所以,当官场试图封堵他的生存空间时,他一转身,就进入一个更大的空间。

李白是从欧亚大陆的腹地走过来的,他的视野里永远是“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是“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明净、高远。他有家——诗、酒、马背,就是他的家。所以,他的诗句充满了意外。他就像一个浪迹天涯的牧民,生命中总有无数的意外,等待着与他相逢。

他的个性里,掺杂着游牧民族歌舞的华丽、酣畅和任性,也有五胡和北魏的风姿。而卓越的艺术,无不产生于这种任性。

李白精神世界里的纷杂,更接近唐朝的本质,将许多元素和成色搅拌在一起,绽放成明媚而灿烂的唐三彩。

这个朝代,有玄奘万里独行,写成《大唐西域记》;有段成式,在残阳如血的晚唐,行万里路,将所有的仙佛人鬼、怪闻异事汇集成一册奇书——《酉阳杂俎》。

李白身边还活跃着大画家吴道子、大书法家颜真卿、大雕塑家杨惠之等人,而李白,又是大唐世界里最不安分的一个。只有唐朝,能够成全李白。假若身处明代,李白会疯。

张炜说:“‘李白和‘唐朝可以互为标签——唐朝的李白,李白的唐朝;而杜甫似乎可以属于任何时代。”

杜甫的忧伤是具体的,也是可以被解决的;李白的忧伤却是形而上的,具有哲学性,关乎人的本体存在,是“人如何才能不为外在的环境、条件、制度、观念等所决定、所控制、所支配、所影响”。他努力舍弃人的社会性,保持人的自然性,“与宇宙同构才能成为真正的人”。

这个过程,也必有煎熬和痛苦,还有孤独如影随形。在一个比曹操《观沧海》、王羲之《兰亭集序》更加深远宏大的时空体系里,一个人空对日月、醉月迷花,内心怎能不升起一种无着无落的孤独?

李白的忧伤,来自“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李白的孤独,是大孤独;他的悲伤,也是大悲伤,是“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是“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是“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那悲,是没有眼泪的。

(晓 潼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纸上的故宫》一书,本刊节选,肖文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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