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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满

2023-09-01程舒颖

雨花 2023年5期
关键词:轮椅母亲

程舒颖

父亲离家已有一年。这一年里,我时时刻刻都不知所措,噩梦如影随形。

在那之前,母亲每天早上为我沐浴,因为我萎缩的双手使不上任何力气。每天睁开眼睛,最先看到的便是木桌前父亲的背影,像连绵又阴郁的山脊。他头顶稀疏的毛发是某种昭示,和头顶的白炽灯互相反光,告诉我他不可动摇的存在。当水浇上头发时,我渴望有一面镜子出现在我的左右,镜子的里面是另一个延伸出的空间,里面的父亲与母亲皆与镜前的我无关。

父亲吃完饭,沐浴完的我和潮湿的母亲终可上桌进食。父亲留下的饭粒,不规则地落在平白的桌面上。鱼腥味很重,和我身上的气味融合到一起,勾勒出我的形状。我抬头,看到一台吊扇释放着无可救药的气流。母亲滴着汗的发丝微微蜷曲,枯黄,我萎缩的双手肥硕、白皙,像是两只无毛的动物。

饭毕,母亲摇蒲扇,在屋内来回走动消食。在父亲的默许下,母亲用蒲扇的竹柄打开电视,里面传来“咿咿呀呀”的戏曲声。父亲以为,给我听这些总不会错。母亲顺着里面的声音走起云步,用不存在的袖子拂过饭桌、床头柜、我的双手。褐色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株死去的文竹,只剩下硬挺的黄色。盛装它的铁盆的形状,为父亲过往的愤怒塑了像。

厨房里传来母亲洗碗的声音,是我足以鼓起勇气短暂地看向父亲的时刻。他站在阳台往下看,脖子卡得很紧,不让自己的头伸出去。有一辆车在楼下等他。每一天,他都在这个时辰乘坐那辆黑色的车出去,在晚上不同的时辰回来。夜晚的黑暗中,他的眼睛如同狼眼,闪烁着暗色火光,那辆车里好像装盛着一个地狱。刚回来的他总是一次次地看向我,也可能是在看向我身后的墙壁,因为我本该早就在某个时刻无声无息地消失。尽管我已经侧卧在床上,背对他,可我不受控制的双手仍然在颤抖,配合着他的呼吸,我知道他看见了我。

晚上,母亲总不见踪影。她的头发总是在傍晚来临时变得更加顺滑,皮肤更加柔嫩,穿上整理熨烫好的衣服,在父亲回来之前离开,像太阳被月亮所驱赶。母亲为了不使身上沾染我的气味,以及这个房子里任何的油烟,总是别着一朵有香味的花。那种白色的花被装在带有坑洼的瓦盆中,一年四季开放,打了激素一般不知疲倦。鸡蛋壳、生长液、早晨的露水,任何的偏方都被使用其上,因为母亲知道,这盆花完全属于她。

而我则是那株死去的文竹。几年前,我曾对父亲说,我能站起来。父亲不置可否,他头顶有光,散布着灰尘,飘落到我身上,用咳嗽作为回答。母亲听到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而后进入厨房,在里面制造出餐具的敲击声。厨房的窗户连着外面的街道,邻居睁大着一双眼,黑漆漆地往里看,他应该看不见家中有人,只会听见了母亲发出的声音。

其实,我还有一个姐姐,她曾在多年前一个雨夜回来。在我的幼年,某个漆黑的晚上,她披着袍子,在半梦半醒中我看见一个发着暗光的影子,她的手臂有我的身体那么长,纤细、曲折,就要抱住半睁着眼睛的我。她的头发垂到我的脸上,以至于我一时无法动弹。我闻见一种女性特有的香气,馥郁、浓厚,沾着四周的水汽带有重量地下沉,入侵我的嘴巴、鼻子和眼睛。然后,我被一个巨大的响声惊醒,我看见姐姐跑入了那个雨夜。父亲也跟着跑了出去。客厅中,他的大衣不见了,没来得及拿那把宝蓝色的长伞。

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姐姐。但是,我能时时在家里看见她的影子。我看见挂在墙壁中间的全家福,坐着轮椅的我,和亲密牵手的父母之间,空着一个小女孩刚刚能塞下的缝隙;一个桃红色的发着霉斑的,不适用于母亲的发箍,横陈在没有镜子的洗漱台上;一件白色的小裙子,一双寂寞的木制小拖鞋,一双白毛绒手套,正好是我萎缩双手的大小,我知道那不属于我。

望着窗外的时候,我时常会想起她。我对父亲的黑色箱子般的汽车不感兴趣。但如果我拥有她的眼睛,能够随着身体四处跑动,我会看到更多。母亲这些日子心情不好,再也没有推我在园子里散步,晚上也没有出去,我已经长达一周没有洗澡。我身上的味道愈发浓厚,我被包裹在我的味道里,温暖又具有惰性,散播的半径越大,我在这个世界上占据的空间就越多。终有一天我会占满整个房间。到那时,父亲与母亲无处可去,就会离开我。

先离开我的是父亲。母亲的坏心情是一种预示,后来,她的气味就像一只腐烂的苹果。而在那没有蚀掉的核里,她那能被摇响的空心实则感受不到任何痛苦。她的气味与我势均力敌。由于父亲迟迟没有回来,他的领地骤减,几近于无。白炽灯直射下来的距离不对了,那个地方空荡荡的,我看见将起未起的光的涟漪,泛到客厅的角落里,那把宝蓝色的雨伞永远地消失了。

我说过,我曾经乞求过一件事,我想有一面镜子,否则我越看向母亲,我将越不认识自己。母亲不再拥有夜晚,她的脸迅速地瘦削了下去。她的花也即将枯萎,分泌出将死的黏液,沾染着腥甜的气息。

我也越来越害怕看到自己。我总担心我是否会在自己的排泄物中溺毙,我用萎缩的双手一遍遍地掬起浴缸里透明的水。作为背景的彩色马赛克瓷砖,缝隙里布满了深绿的苔藓。我希望自己是一只两足着地的动物,这样我就可以在任何一片水域里尝试快乐地游泳,我的腿不用那么长,身躯不用那么高大,且感受不到任何痛苦。

我还是下水了,像一根空心的树干,而幻想中的浮力并没有出现。我的整个身子沉入水底,可浴缸无法完全容纳我,我的脚和脖子,都不同程度地弯折,而我不敢睁开眼睛。水和气味不一样,它更加细密地包裹住我,向内轻轻压迫我,舔舐我所有被它包裹的皮肤,比母亲的手更加温柔。一片黑暗中,我在涌动的水流轻抚下沉沉睡去,我萎缩的双手像春天的嫩枝一样蠢蠢欲动。呼吸变得疲惫,停止了身体的一切运转,露出的脸彻底沉入水中。

在令人沉醉的窒息中,我睁开双眼,破碎的水面上隐约可见我硕大的影子。水在向眼眶里渗入,然后是鼻孔与牙齿的缝隙,它在揣度我身体的形状与尺寸。它是一面流动的镜子。当它严丝合缝地贴近我的全部器官,我感受到了健全。

但母亲又一次地、自以为是地救了我。像每个早晨一样,我醒在那张窄小的床上,感觉胃比前一天缩小。我的头发变长了,头发茬不再刺痛脖子,我听见母亲重新为她生长异常的花浇水,香气重新四溢,我甚至看见客厅的角落,一把蓝色的新伞歪斜着靠在墙上。南方的春天开始变暖,细细密密的汗珠不时地爬上我的额角,母亲的面容也重新变得平整,她时不时推我出去走走。在园子的半径之内,轮椅在石砖上发出的声音,好像苹果落地滚动。我看见许多狗同我一样逡巡着跟在女人的身后。有时候,那些狗会跑过来嗅我,母亲就把轮椅停下,低下头和我一起看它们。

有一天,母亲带回来一个男人。第一眼看到他,我以为他是我的同类。他的身型如此瘦小,额头无比巨大,形状像一个倒过来的梨。他腋下夹着黑色的亮皮公文包。在我的头顶上方,他取出一沓文件,那些纸张在白炽灯光里摩擦,抖下的碎屑落在我的头顶和领口。他把那些纸在低矮的茶几上一字铺开,让母亲在上面签字。母亲拿着一只不太干净的笔,上面裹着厨房的油脂,墨水淌得过多,染黑了一大片。男人在一旁抹着汗。他把帽子取下,在窄小的客厅来回踱步,嘴里说着:“太热了,太热了。”不时瞥我一眼。在阳台,他看到了母亲养的白色的花,那花散发出妖异的味道。他嗅了嗅,问这是什么花,母亲不语。

后来,在他来家里之前,母亲总是把我推进浴室。我看见马赛克瓷砖正以肉眼看不见的缓慢速度轻轻剥离墙面,乃至于在高温中趋向融化。莫名其妙的水蒸气攀援上天花板,然后不动声色地四处滴落。更不用说窗户,窄小地横陈在斜切过来的房顶上,下雨时,母亲打开它,雨水就会落在她事先准备的桶里。而现在没有下雨,我听见客厅里传来母亲和男人的谈话声,也像雨点一样细密地滴落在我的周围。我的裤子湿了,液体顺着裤脚滴落在地上,轮椅黏滞在地面,我像一只潮湿的蜗牛。又一次,我想要慢慢爬进浴缸,但是里面没有水,坚硬的白瓷内壁残酷地反射出我变形的轮廓。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们爆发了一场争吵。门被不动声色地打开了,母亲撇过头的时候看到我,她就不再说话了。

几个月里,男人来了几次,我感受到了母亲正在一点点变得驯服。母亲重新找了一支笔,把那些文件,以及更多用以维持生活的账单,一一签上。她签的时候总是不经意间将脸瞥向别的地方,有时是故意地看我,只把余光留在空白处。有时,我仍然长久地面对浴室潮湿的四壁,感受着时间近乎静止的流逝。有时,我会被推到客厅中央。矮小的男人坐在父亲以前的位置,半弯着腰,取出一只苹果或者梨子,或任何可以让他削皮来消磨时间的水果,寒冷的刀光在我的眼前晃动,好像在炫耀他灵巧的拇指。

电视里终于不再播放缓慢的戏曲,面孔和声音正常的人频繁出现。在没有人出现的频道,各种各样的动物在世界的任何地方自由出没。而唯一出现的人声缓慢得近乎呆滞,只是有时装作急切的样子,那时候动物快要死去,在没有遮蔽的土黄色草原上奔跑。有一次,一只长得像鹿、但是又比鹿小的动物正逃脱狮子的追捕,狮子的骨骼精准地在肌肉下涌动着。而那只类似小鹿的动物干瘦、迅捷,蹄子在草地上掀起灰尘。前面是一道深深的悬崖。

我又重新想起奔跑的感觉,肌肉纤维细小的撕裂。深红色的塑胶跑道,或是别的什么,水泥地面、泥巴干掉的羊肠小路。那辆黑车,总在任何道路的尽头出现,高大、穿着黑色风衣的父亲,总是离我一堵墙那么远。他黑色的衣角在吹刮而来的风中扬起,我用发育不健全的双腿蹬地、划行,扇动我的胳膊和手臂,扭摆着我的臀部朝他迅速追去—可我永远追不上他。我怎么也追不上他,他并没有加快步子,只是他走得就是那么快。最终,那辆车排下尾气扬长而去,是母亲在身后寻找我,不过是绕过一圈又一圈小小的半径,她总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我。

父亲走后,母亲晚上总是在荧幕前睡着。在睡着的母亲面前我也闭上眼睛,我唯一能控制的就是自己的睡眠,但在父亲走后也不再如此。时间一度混沌又不知所踪,父亲走后他高大的影子仍然长久地占据着我的梦境,正如那个瘦瘦小小的男人注定又重新占据母亲的生活。

在睡不着的夜晚,客厅的黑色墙壁,在我面前勾勒出复杂的轮廓。时而硕大无朋,时而流水般趋于纤细,反复以至于无穷。男人的喘气声时时出现在寂静的角落,重重地沉入地面,释放出微弱的回声。而母亲总是安静的,安静到失去位置,可以空气般存在于房间里的任意角落。面对墙壁的我想变成一块笨重的石头,在当年行将枯死的文竹边,细密地承受一场又一场黑暗后,在它漫长的死亡过程中,快进到此时,就会觉得习惯。

几个月后,我们三人已经能一同出行郊游。矮小的男人推着我,母亲搀着他。春天不动声色过去了一大半。轮椅压碎了落在地上的鲜嫩叶子,扑扑簌簌,风吹着我脸上的绒毛,痒痒的。路上一直没有人,母亲的步子走得很自得,男人则走得不声不响。很久之后,拐弯的地方走来一对老夫妻,他们的骨骼形状奇特,背重重地垂下去,像两只年老的单峰骆驼。路过的时候,他们匆匆地往这里瞥了一眼,两双苍老的眼睛蒙着白翳,只看向我。

几个月后,男人陪我去医院。在漫长的走廊尽头,他在等候室冰冷的灰色长椅上与我相对而坐。只有在这时,他毫不顾忌地看了看我的手,很久之后,他问我能不能站起来。

周围是半透明的玻璃墙,从里面能看见外面走过的人影。空气里弥漫着香气,把我完全切分在房间的正中央,我闻不到他的气味,好像他随时都会消失。我说我能。但是我动了动脚趾,还是没有知觉。他双手交叉,然后解开,摸了摸下巴,问我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从我追逐父亲到他推来轮椅,时间不过一线之隔。看到轮椅的时候,我看见父亲拍了拍靠背,我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坐过去。坐垫低矮,柔软,靠近地面,我萎缩的双手无法操作,不能让轮子滚动。父亲努了努嘴,让母亲握住椅背上的扶手。母亲的眼光一直躲闪,不敢靠近。最终,在父亲的愠怒中,母亲终于紧紧握住并推动了它,当轮子开始转动,力量从母亲的手臂传向轮椅与我,我们三个就像一台完整的机器那样黏合在一起,富有规律地运动,即使短暂地分开,也有内在的力量将我们联结着。

大概几年前,我说。我今年二十岁,时间不会比十年前更遥远了,因为对我和我的家人来说,时间从不以年为单位。我不敢看父亲的脸,也忘记了母亲是如何一步步衰老下去的,在那一天天的沉默之中,没有什么被记住,也自然不会忘记太多事情。医生面无表情地在我的病历本上写写画画,每一笔都是对我的审判。记不清在第几次治疗之后,我就没有再对身体上的完满有任何指望。但每个月,这里对我来说仍然会是一个提示月份的节点,或只是一个循环时间的迷宫。

外面下雨了。贯穿了整座医院,从走廊这头的窗户,淋湿到那头。我的轮椅在洁白的瓷砖上沉默地前进着,像在玻璃上滑行。在家的时候,我最害怕下雨。潮湿的气体从墙缝之间钻出来,屋顶漏水,母亲的白花凋谢,父亲总是在此时不知所踪。而我,一闻到雨水的气味,就抱着一种带有愧疚的、隐秘的期待。而雨水总是会毫不留情地结束。

等了一会儿,雨渐渐稀疏。推着我出门,男人为我撑起伞,巨大的宝蓝色块在我头顶绽开。这样的时刻,他变得绝对高大。一路上走走停停,他的黑皮鞋上沾了几点泥渍。自行车的车轮在水里划过,溅起的水也滴落在我的脚上。时间不多了,潮湿的空气里有什么正伴着雨水喃喃低语。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渐渐发现,街边的商店里没有一个人,连店员也不见了,整条街安静无比,在马路正中,他把我缓缓推向这条街的尽头。

原本,我记得那里曾有一座高耸又巨大的雕塑,在恒久地建造着,延伸到天空的深处。第一次见到它时,它就已经比这座城市的所有建筑都要高。它的中间呈现暗红色的心形,凸出于其他部分,好像随时都会顿挫地跳动,经年累月的摩擦后,积攒着掉下数吨重的细屑。仰望它时,母亲的手握着我的轮椅把手,我们同它一样组合成为一台精密的机器,仔细聆听着雕塑在建造时发出的声音,好像从内部传来,五脏六腑搭建成的小小腔室里,黏稠但轻盈的灰尘随着建造的声音飘落到体内离地面更近的位置。建造雕塑的漫长过程,就是这场旷日持久的纪念本身。

而现在,它消失了。我意识到那个巨大的空隙,如同空气中竖置着陷落的坟墓,它的引力将我缓缓拉近。并不是完全消失,发生过的一切终究会留下痕迹,哪怕是用感官无法察觉的微小热量。我眯起眼睛,看到它留下的暗金色底座,如遇高温炙烤一般以液体的形态缓慢显形。至于被拆解的部分,不存在的残肢留下了大致的轮廓,那些地方的天空似乎与别处不同,云层里暗藏一场场无解又没有尽头的捉迷藏游戏。轮椅的轮子缓缓转动,就像是某种开关开启时,零件的齿轮咬合,而我是这场完整盛大谜题的某一部分。

我像一只船那样驶入那片空茫,进入雕塑不存在的内部。那里寒冷、空旷到无以复加。身后的男人早已经不见了。几棵树干枯的叶子正被风一点点地吹落干净,冰冷的雨水又重新降落。从头上浇注下的液体又淋进我的嘴巴。我潮湿、浑身发痒,无法动弹,有一层细密又柔软的毛发在皮肤下缓慢地萌生,将我全身温柔地覆盖。雕塑被推倒破坏后的碎屑与灰尘,混着雨水揉进我新生的毛发里。等风停下之后,周围恶臭不堪。动植物的活体与工业制品在一起缓慢地发酵,甚至掺杂丝丝甜味,气味比母亲的白花死去时更加厚重、浓烈。我感到在其中萎缩,越变越小,新生毛发下的皮肤皱缩在一起。

我听见水声灌注,冷风吹过之后,空气发出了水的声音,在耳朵里列车一般驶过。人群顺着声音依次出现,首先出现的是他们的影子,然后是脚踝,最终一点点地趋于完整。人群重又布满大街小巷,说话声此起彼伏,但都隔着一层屏障,那么遥远。男人把我忘在了这里,或者什么别的急事迫使他抛下了我。他慌乱的神色和奇怪的口型仍然在我脑海中留下印象。水泥、沙土、巨大破碎石块废料的缝隙中,外面的声音和形状都变得尤为清楚,如同电视高清频道的画面。而我身处的黑暗带给我温暖和安全,让我终于能够避免被凝视的过程,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观察者。外部世界是如此丰富而具有其自身的完整性,人与物就如同一粒粒像素或者积木那样完整地镶嵌出各种形状,变化万端。我变成了和母亲散步时天上的影子,变成父亲追逐的黑箱子里等待他的人,变成一台看不见自己的电视,和一个正在发生的雨夜。

我驾驶着轮椅潜入过去,用黑暗中生长的手臂拨去迷雾,彼时的雨水全部散去,重又镶嵌回天空。在那张窄小的床上,我小小的四肢嫩芽般想要往最远的地方伸展、血红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记忆被我残缺的身体混乱地切割完毕。

那是父亲的文竹死去的晚上,装盛它的铁盆上的坑洼,已经致使它不能放平,铁锈混着血腥味浓稠地在雨夜里生长,迷魂药般逼迫睡眠。躺在床上,好像躺在一辆没有尽头的黑色车厢里,只容得下我一个人的轮廓,直到一个沉重的影子覆盖我,遮天蔽月,边缘模糊,滴下雨水,植物的气息来自于腐烂的泥土和被雨打落的枯叶,气味在一起聚集,沉重着下落到我的身上,这时,我才剥开多余的那些,辨认出她的。

睁开眼睛我看清了她的面庞,我想开口,妈妈,你是想带我走吗?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衰老或许也是一种残疾。她就是那个不存在的姐姐,我们将一起走入那个雨夜。但发不出声音,我悬浮于空中,超越了时间,看见她脸上的泪痕,闻着她沉甸甸的出走前的香气,知道她想带我逃离的早已不在。散乱的一切重新被收束,气味在一点点消失,黑色的空间变得浮肿,膨胀至巨大,再如灰尘般无声地消散。雕塑散乱的肢体,上百条手指完整的手臂,一些健壮的大腿,一颗破碎的巨大红心,堆砌在木板之后,坍缩在地上。

母亲又一次拯救了我。医院明晃晃的灯刺痛我的眼睛,她的手臂又一次十分纤长地环绕住我。我看见她散乱又枯黄的头发,发尖缀着微小的水珠,还有凹陷下去似乎盛有淤血的眼窝,她正从内部经历着又一场可怕的衰老。旁边病床的帘子拉上了,听不见里面的呼吸声,门外遥远的地方,按铃声和走动声此起彼伏。屋子墙壁有一些回潮,勾勒出深色的影子,好像反射着我混沌的轮廓。我的轮椅安静地停在房间的角落,失去光泽,垫子仍然潮湿地斑驳着。过了一会儿,我粗重的呼吸声里,一位护士披着一件线衣进来,从胸口口袋里抽出一支笔,让母亲签字。

外面仍然在下雨,这场雨一直没有停过。护士和母亲一起把我扶上轮椅,我的臀部在坐垫上按压出水声,像一株沉重的蕨类植物。护士对母亲说注意事项的时候,母亲盯着她的眼睛,而眼角闪出锋利的光,我知道她一直看着我。

回家打开门,潮气涌出,气味令人窒息。母亲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尽管她看到她所种的一排白花悉数枯萎。花的边缘,在阴沉的天光里黑到发紫,像流不出的干涸的血。母亲先是打开电视,将房间里填满声音,然后将我推到浴室门前。

门口传来了一阵阵敲门声,像敲响黑色的铁,每一声都让此时重新出现的阳光短暂成块状剥落,母亲的脸也随着那一声声敲门声变换表情。可我对母亲的每一副表情都是那么熟悉,却在此时她的脸上看出了那种类似父亲的神情,那神情的来源可能就是处于她头顶上直射的光。她的牙齿咬得很紧,让她的脸上出现了很深的纹路,在无比巨大的敲门声的顿挫中,总是在黑夜里隐秘路过的邻居甚至敲响了厨房的窗户。玻璃在镶嵌它的木框里振动着。

那扇窗户终于破碎。白色的传单被撕毁成碎屑,雪花一样地飞进来,冷风猎猎作响。风灌满了整个房子,在正中间形成一个回旋,脆弱的事物都被卷至风中,将要消散。遥控器摔在地上,后盖碎裂,荧幕上的频道不受控制地任意切换,动物们与草原被急匆匆地掠过,人类的面孔一张张出现又消失,身形或远或近,或大或小。风略微停下后,它抖动的画面终于静止。左上角是熟悉的台标,右侧下方几个楷体大字,《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绛紫色桌布前,男人怒目圆瞪,左手打枣木简板,八字胡,连心眉,头发茂盛浓密,脸形方正,身子微微一侧,摆出一个架势,只唱出几个词后,荧屏扑朔熄灭。继而传来外面早春的寒风声,像哨子呼啸,我终于在那空白一片的黑色荧幕上看到了自己的侧影:稀疏的胡子与毛发,瘦弱的、弯曲的躯干,看不清的或许苍白的脸,以及美杜莎头颅般无法令人注视的双手。

皮靴的味道、粗粝泥土的香气、酒精、长时间没有洗澡,堕在棉质衣服里的腥味,熟悉地从破碎的窗口毫不留情地向我席卷。我厚重温暖、迟缓到近似静止的气味区域在逐渐变小、变淡,乃至于趋近消失。在快完全消失时,包裹我的就只剩下恐惧。

那些气味在逐渐逼近,随之而来的是脚步声,遮遮掩掩地喘着粗气。破碎的窗户里,黑色的影子敲碎了窗框剩余的边缘,我听见锤子、扳手、钩子的声音,从那破碎的寒风席卷之处入侵到室内,直到影子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完全看不清他的脸。

母亲一把拉上窗帘,从上到下,厚重如铁幕般遮天蔽日。灶台上的蒸锅与不锈钢刀子,反射出冰凉的冷光。敲门声再一次响起:振动而来的碎屑就随窗户而入的冷风在客厅正中央的旋涡里飞舞。空间在打击下震颤着变成灰黑色,最后趋向于半透明的白。在那些从坚硬之物上摆脱附着,急速在空气中飞行的声音里,浮现出雕像留下残肢的废墟,整个房子被围困在中央,接受着同样的破碎之痛。

母亲坚守着,不让她所悉心维护、照料的一切就像一个空壳那样被烟尘覆灭,而我就是那颗在废墟里无可找寻的、本该被混凝土材料高高捧起的红心,无能为力地空空悬挂。建筑和拆毁在同一时刻发生着,在我短暂的一生中被无限延长,时时刻刻掩埋住我的梦境。把手轻轻放在轮子上,想驶入浴室,想沉入浴缸,沉入生长的幻梦,哪怕缸体下一秒也会像雕像一样大片大片地碎裂。而电视机旁那把蓝盈盈的伞,则在所有碎裂后突然出现,仍在角落做出提示,我的懦弱、自私、不健全,就是这一切的缘由。

窗边的瓦制花盆被掉下的玻璃砸碎,母亲流下了愤怒的泪水。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没有了遮挡的玻璃,窗帘被风吹起缝隙。太阳出来了,过于直接的斜射令人眩晕,她的面容沉重又细碎。拾起那些玻璃碎片,清扫地面,她艰难地举起那张巨大的桌子,把空隙彻底堵死,没有一丝风与光能够透进来。

以前,她永远站在我的身后,沐浴、擦背、吹头发、推轮椅,而现在,模糊的室内,我们就像一面时间的镜子映照彼此。敲击声就这样一点点暗去。墙上堆积着白炽灯流动的影子,她耸动的肩膀承接了那部分瘦削的光,枯黄的头发像死去的植物一样遮盖住她终于显现出衰老的脸庞。空气终于彻底停止颤抖后,她才缓缓踱到我身后。

无比熟悉地,把我推进浴室,母亲又一次为我沐浴。浴室房顶的斜面小窗,也有光小心翼翼地透入,蒸汽蒸腾之中,被妥帖地放置在那面有瓷砖的墙上,反射出小小的光斑,像一面被雾气遮蔽的圆镜,那光斑就落在母亲握着香皂的手上。

她的袖子卷起来,手臂洁白,手腕弯曲之处浑圆有力,每一个关节都散发细润的光泽。或许,远处有一座新的雕像正在建造,我已经听出了声音。声音又或许来自我的身体内部,重建着直到我的眼睛。环顾四周,好像在经历着又一场熟悉的走失。客厅正中央的吊顶灯下,白色的光芒微不足道,泛着冷光,照射着蹲在门口的她,而小窗进来缓缓西斜的太阳,就那样温柔地覆盖住整个的我。

她用干燥得结成硬块的毛巾把我搌干。然后她用她比我矮小的身体扛起光着身体的我,让我的脚尖点地,我还未完全干燥的头发沾湿了她薄薄的衣服,印出她的皮肤。那时,轮椅正在我身侧的蒸汽里逐渐消失,变成窗外一只疾飞而过的灰鸟。高处的空气令我窒息,感受到她被敲击声打湿的皮肤温度,我所能做的只是尽力朝她靠近,再近一些,再令空气稀薄一些,让我尽快长大,在这个拥抱中,也让她迅速变老,让我能够承托住她。

我在一声声敲击重量的总和里稳住脚跟,忍受住强烈的无力,像一只小树把自己纤细的根部探入泥土。有纤维从地底冒出,直钻脚心,进入大腿,往中间抓挠。膝盖不适应突如其来的扭动,像生锈的钉帽那样落下碎屑。我萎缩的脚板在溅到地面的水渍中重新舒展,直到母亲松开了她的手。

我说妈妈,对不起。我稳稳地站在地上,站在她的面前,就像一切本就该是的那样,趔趄着向被敲响的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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