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用主义心灵哲学的两种路径
2023-09-01陈亚军
文/陈亚军
古典实用主义家族中,存在两种谈论心灵哲学的方式:一种将心灵当作孤立的对象,从科学实验和内省描述的角度,对其结构、功能进行探究;另一种将心灵当作开放的能力系统,从语言文化和社会实践的角度,对其性质、演变加以阐释。詹姆斯是前一种方式的倡导者,杜威是后一种方式的奠基人。在当代心灵哲学视域下,詹姆斯模式位尊主流,但杜威模式也为人们带来了深刻的启发。在普特南和麦克道威尔关于心灵哲学的讨论中,可以明显看出从詹姆斯模式到杜威模式的转变。
一
詹姆斯和杜威都是由心理学开启哲学之路的,关于心灵和意识的探究是两人早期的共同兴趣。虽然他们都十分强调新心理学的实验科学方法,但从一开始便显示出很大的差异。詹姆斯的英国经验主义哲学背景对其心灵哲学思考具有深刻的影响,并导致了他与杜威之间的实质差异,这种差异直接影响了后来两人谈论心灵的不同路径。
从笛卡尔到休谟,心灵成为哲学的核心话题,从某种意义上说,直到德国观念论问世之前,一部近代哲学史就是一部广义的心理学史。詹姆斯对这一传统并不陌生,他的新心理学正是对这一传统的超越,其目标便是:将心理学从哲学中独立出来,并奠定在科学实验的基础上。
心理学必须以生理学为基础,詹姆斯对此十分重视。他强调“心理学家必须在某种程度上是神经生理学家”。对此,一个问题自然会被提出:心理学可以还原为生理学吗?心灵可以等同于大脑吗?詹姆斯从心理学的角度探讨相应的大脑生理机制,在他那里,心理学与生理学是不可分离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已将心灵还原为大脑:“大脑受到冲击,知识却由完全在心中的新的结构所组成。”实验心理学家关心的是心理状态伴随着怎样的生理状态,心中的结构则是由内省哲学来揭示的。
什么是詹姆斯所说的“内省”?为什么他对内省如此重视?在詹姆斯看来,内省是接近意识的直接通道,实验心理学所能做的,还只是对意识条件的勘察,唯有内省心理学才是对意识本身的直接描述。詹姆斯对于内省心理学的贡献集中体现在他的“意识流”学说上。该学说的核心观点是否定心灵复合理论,其认为我们不能从一个个心理微粒出发去建构意识状态,意识更像是一条河流,变化而又不会断裂。
詹姆斯对这个整体的意识之流做了细致的分析和描述。其中有两点特别值得注意:一是他提出了意识过渡状态也是意识的一部分,中心意识和过渡意识同样实在,当下意识状态与过去的意识状态以及未来的意识状态,相互渗透、相互影响;二是他强调了无意识心理状态的存在。
詹姆斯在1904年发表的《“意识”存在吗?》一文标志着他摒弃了《心理学原理》中谈论心灵的二元论,不再将“意识”看作被谈论的对象。这并不是说,詹姆斯彻底否定了“意识”这个概念,他“只是要否定那个词代表了一种实体,但却最断然地坚持认为,它的确代表了一种功能”。詹姆斯并没有完全否定《心理学原理》中关于意识的科学探讨,但的确对作为内省对象的意识做了很大的修正。此时直接描述的对象不再是“意识”,而成了“经验”。作为内省对象的意识预设了内与外、形式与内容的二分,唯有彻底的“经验”或“现象”,才是更加真实的本体。
概而言之,詹姆斯关于心灵的论述有两个突出的视角,一是它的科学视角,二是它的内省视角。这两个视角既相互补充,又相互冲突。在詹姆斯那里,无论是科学的生理学视角,还是哲学的内省视角,都聚焦在一个点上,那就是孤立的、个体的心灵。这里既没有历史的要素,也没有社会的要素,更没有实践的要素,甚至没有发生学的问题。
二
和詹姆斯一样,杜威早年也是实验心理学的拥趸。然而,与詹姆斯不同,杜威很早便对哲学尤其是德国哲学表露出强烈的兴趣,并“开始构造自己的心理学框架,他称这个构造为‘哲学的方法’”。
杜威在他的文章《新心理学》中表达了这样几个基本观点:第一,心理学的发展“归功于生理学的成长,生理学为我们提供了实验方法”;第二,心理学的发展在“另一方面得归功于一般的人文科学”;第三,这两个方面合在一起,“大大补充和纠正了旧的主观内省方法”。重视生理学实验方法对新心理学的意义,是杜威和詹姆斯的共同点。但杜威比詹姆斯更加清楚地看到,心灵不能成为封闭的研究对象。
如果说詹姆斯的新心理学可分解为实验心理学加英国经验主义哲学的话,那么杜威的新心理学就可分解为实验心理学加德国黑格尔哲学。詹姆斯将英国经验主义(内省心理学)纳入他的心理学体系,而杜威则将心理学纳入其哲学框架(德国先验主义)。
杜威从一开始,便否定了詹姆斯青睐的探讨意识的内省路径。他认为:“经验是一回事,使经验变成可观测的研究对象却完全是另一回事。”描述一个对象需要理论作平台,“想要不带任何心理观念地观察课题是不可能的,这对心理学观察来说也毫不例外” 。杜威认为,不仅外在的观察是这样的,内省的观察也同样如此。提倡内省的人认为内省可以提供最可靠的、直接的对于意识状态的描述,这种描述不需要借助任何中介,因此是不会出错的。杜威站在黑格尔哲学的立场上,认为一切认识都是中介化的,都是需要理论预设的,撇开公共空间的理论假说,不可能有所谓的内省。
杜威不能接受内省主义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从来不把心灵看作封闭的个体。这是因为:一方面,他接受了黑格尔的普遍意识与个体意识的区分,将“心灵”理解为超个体的意义系统;另一方面,他接受了达尔文的“有机体”观念,将心灵看作有机体应付环境的能力系统。心灵是这两个系统的统一,是有机体在意义系统的支配下作用于环境的能力系统。这是杜威心灵哲学的独特之处,其不同于詹姆斯的观点,也不同于西方近代以来谈论心灵的主流话语。
在詹姆斯那里,心灵和意识是同一个东西,意识是个人的内在心理状态,心灵不过是它的统称罢了,心灵是个抽象概念,其内容就是意识。但对于杜威来说,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东西。杜威将心灵看作历史传统下形成的意义系统,它为个体所有,又高于个体、制约着个体。意义系统不断自我丰富、自我发展,以一种隐而不显的方式支配着个体的意识(观念)。没有这套概念系统或意义系统,就没有理解世界的可能。可以说个体是有心灵的,但不能说心灵是个体的。因为很明显,这样一套意义系统并非由某个人所创造,它是高于个人的,尽管它为个人所拥有。
这个意义系统就是所谓的“心灵”,而当下的各种观念就是所谓的“意识”。表面看来,人和动物都是有意识的,但实际上,人的意识的背后有心灵的制约。这是人和动物的最大不同之处。人在和环境的交互作用中需要借助文化传统所塑造的心灵(意义系统),以对当下的事件做出意义方面的解释,没有这种解释,人的行为就失去了普遍性、连续性,就会成为一种偶然的动物性的行为。这种文化传统所塑造的心灵使个体行为具有共同体特征,使个人行为具有了普遍的意义。
受达尔文进化论的影响,杜威不把心灵当作一种与世界对立的实体,而是将心灵看作有机体与环境打交道的能力,一种受意义系统支配的能力系统。这种能力系统既是自然进化的结果,也是社会交往的结果。杜威并不认为心灵像德国先验哲学家所说的那样,是一种超自然的存在物,他站在黑格尔与达尔文之间,既主张心灵具有黑格尔式的精神维度,又坚持心灵源自人与环境——既包括自然环境,也包括社会环境——打交道的自然演变过程。杜威由此得出另一个否定詹姆斯内省心理学的结论:社会交往是内省的前提,内省其实是外在交往的内在化。
心灵是社会交往的结果,杜威的心理学是一种社会心理学。心灵是个人经由语言而获得的来自社会、传统的意义系统,它以有机体的高级神经系统为前提,体现了人与环境打交道的一种特殊能力。
三
当代心灵哲学的代表人物普特南区分了两种设想心灵的方式:“一种由英国经验论流传下来,认为心灵主要由感觉构成。‘感觉(或像哲学家们有时说的感觉材料)和大脑的运作过程是同一的吗?’是这一传统所谈论的‘身心问题’(这种被设想为是‘一堆感觉’的心灵也可叫作‘英国式的心灵’)。另一种方式认为心灵的主要特征是理性和意向性——是判断的能力和指称的能力(可将此称作‘德国式的心灵’)。”詹姆斯谈论“心灵”的方式更加靠近前者,而杜威的方式更加靠近后者。在当代心灵哲学语境下,前一种“心灵”占据了主流位置。然而,杜威的视角并没有消失,在一些著名哲学家的讨论中,我们看到了对于它的呼应。
作为功能主义的创始人,普特南认为,意识状态不应该被还原为大脑的生理组织,而应该被还原为大脑的功能状态。后来,普特南自己意识到这一思路问题很大。因为“意义不在大脑中”,既不在大脑的生理构造中,也不在大脑的功能中,而来自与自然—社会环境的关联。
普特南的这个观点与他的内在实在论是一致的:只有在我们的文化语言环境内,自然的物理线条才可被理解,才指向一个对象。他的一系列论证,如“缸中之脑论证”“模型理论论证”“孪生地球论证”等,使我们看到:笛卡尔哲学传统所谈论的心灵,其内容(观念、语词、图像、声音等)实际上都只是一些记号,并不能构成“思想”“概念”,这些心理事件要获得意义,还需要社会成员之间的合作和外部信息的输入。不同的社会共同体及其概念框架使外部世界的同一信息输入具有不同的指称。显然,此时的普特南已经放弃了詹姆斯谈论心灵的内在主义思路,因为在他看来,不论是关于大脑组织、功能的研究还是内省现象学都不能真正解决意向性的问题;然而詹姆斯的运思路径也并没有完全消失,因为单纯的心理对象或事件的集合是存在的,只是孤立的大脑或意识不能解答意义之谜。由此我们可以说,普特南的思路是詹姆斯路线的进一步延伸和发展。
对此,麦克道威尔提出批评。在麦克道威尔看来,普特南虽然严厉驳斥了旧语义学派的孤立主义主张,即意义固定在头脑中的主张,但并没有意识到他自己关于心灵的见解同样陷入了孤立主义的覆辙,因为普特南实际上是把心灵理解为一种机构(organ)。麦克道威尔认为,普特南在内在实在论阶段对科学主义的清除并不彻底,这是导致他把心灵看作一种机构的原因之一。在麦克道威尔看来,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将心灵转换为中性的心理对象加语言框架,而在于根本否定中性心理对象的存在,否定“心灵是一种机构”的思路,彻底改造“心灵”。麦克道威尔要把心灵从一种机构的设想中彻底解放出来,把它和人的生活实践、人的自然发展历史融合在一起。
普特南的论证“关键在于:符号并不是内在地赋予了表象性质的,这一观点似乎是毫无疑问的”。而在麦克道威尔看来,这一观点恰恰是有疑问的。意义并不是可以和心理对象相分离的外在因素,不是先存在一个独立的内在心理影像,然后再加上一个外来的意义解释,从而合成一个表象外部世界的心理状态。这是康德式的思路。麦克道威尔的观点更接近杜威式的:从来就没有独立的心理影像,个体的心理影像总是被意义化了的,意义系统(心灵)渗透在人的当下意识之中并支配着当下意识。他把这个“意义系统”称作“第二自然”,认为通过教化,这个“第二自然”植根于个体之中,化为个体自然的一部分。人直接面对的是有意义的世界,具有“第二自然”的心灵和世界之间不存在中介面。和杜威一样,麦克道威尔指出,心灵并没有所谓的居所。心灵不是一个东西,不存在任何空间之中,心灵是一种能力系统,它存在于和环境的交互作用中。
普特南接受了麦克道威尔的批评,放弃了原先的中性心理状态加文化语言要素所共同构成的二合一的心灵模型,转而接受麦克道威尔所提倡的杜威式的心灵概念,认为“心灵既不是一种物质的也不是一种非物质的机构,而是一种由多种能力构成的系统”。
总之,普特南的心灵哲学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早期功能主义阶段,詹姆斯式的内省主义思路占据中心位置;中期泛功能主义阶段,康德思路更加凸显;而到了后期反功能主义阶段,则彻底转向了杜威式的黑格尔方向。
四
从上面的论述可以看出,古典实用主义谈论心灵哲学的两条路径明显富有张力:詹姆斯路径将心灵当作孤立的对象(机构),从实验科学和内省哲学的角度对其加以研究;杜威路径将心灵当作开放的意义—能力系统,从实践—社会的角度对其加以研究。前一条路径在当代心灵哲学的讨论中占据了主流位置,然而,普特南心灵哲学思想的转变向我们表明,这一孤立主义路径具有十分明显的缺陷。
杜威路径提供了走出困境的方案。心灵的核心问题是意向性问题而不是生理构造问题;心灵不是某种可孤立谈论的机构,而是一种与人类社会实践活动密切相关的意义—能力系统。这是一种将历史、社会、实践放在核心位置的谈论心灵的路径,与詹姆斯路径相比,它更具实用主义精神。
在今天,当英美哲学家们、心理学家们纷纷从科学主义、内省主义的角度谈论心灵和意识的时候,杜威的哲学声调听起来并不和谐,它的价值并没有真正得到应有的重视。而普特南的思想转变带给我们的启发是,杜威路径并没有过时,恰恰相反,当哲学家们陷入困境、抬头找路时,他们会像普特南一样发现,杜威正在路的尽头向他们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