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史与事（二章）

阳 飏（甘肃）

河西故事

1

从金昌乘车去巴丹吉林沙漠的路上，途经三棵树、九棵树，是不是还有甜泉、一碗水？越是干旱缺水的地方，地名越是和水有关，应该说也是一种朴素的祈愿吧。想起刚刚看见的一辆摩托车后架上绑缚的四只待宰的羔羊，清澈的眼睛井水一样。

和司机信口闲聊，说这儿曾有狐狸成精。红狐狸白狐狸，不管哪一只狐狸成精，就能多一个月下美人了。怕吗？喝了酒的男人个个都是夸口逞能的老虎。

等不来狐狸，去看月亮。一颗流星坠落在沙丘后面，红狐狸白狐狸一头钻进沙棘丛里。月亮上的男人今夜失眠了，他的江山他的美人啊。

月亮下的狐狸，学人走路，像是梦游者，还没走到九棵树的一户人家那儿，天就开始亮了。

记得那一年去巴丹吉林途经这儿，我还数了数，只有七棵树，还有两棵树呢？被成精的狐狸趁着夜黑搬走了吗？

曾经见到过的这一户房前屋后有芦苇和泉水环绕的人家，四顾茫茫沙漠，这一户人家简直就是一个巨大的奇迹！生活总是让我们的想象惊讶——此刻，我就仿佛站在一页稿纸的边上，还在使劲地想，我的记忆是真实的吗？

九棵树尽头仿佛大地的废墟，而今是风的流亡地，蜥蜴的帝国，磷火与磷火互相照亮寻找着自己的骨骼。黑衣蝙蝠不必蒙面，如果它们泄露了一个时代失踪的秘密，那是在炫耀黑暗、铁，和一座雪峰的坍塌。

觅旧的人想和一册霉迹斑斑的羊皮书结伴逃逸，跨上九棵树一户人家那台锈蚀的手扶拖拉机，欲飞的人知道自己轻若一根鹰翎。

2

在天祝草原，随处可见一头头白牦牛在安静地吃草。白牦牛身上的裙毛垂到膝部，远远望去，像是一头头威风的狮子。

唐代社会以白牛为贵，敦煌莫高窟壁画上有一幅图，画的就是一头壮硕的白牛，拉着一辆高轱辘大车，一辆慢吞吞的牛车——反正唐代人有的是时间，那就慢吞吞地走吧。

慢，也是从容，还有优雅，还有享受被欣赏而迟迟不肯走出人们视线的一个时代的表情和动作。

天祝有一所著名的寺院：天堂寺。

有一年的夏天，我住在天堂寺附近的村子里，看见一条哗哗流淌的大通河，看见一朵雨过天晴镶着金边的云彩，看见一块被哈达缠绕着的巨大的陨石，看见一头走来走去悠闲的白牦牛——全都是天堂寺的好邻居。

天祝曾出土一头经考证为元代寺庙之物的青铜牦牛，头部微微前倾，嘴巴半张开正在吼叫——太阳就在头顶。我更愿意相信牦牛是在以吼叫表达感激，感激丰茂的水草，感激无垠的天空和太阳。牦牛眼里的太阳，会不会是水、青草、酥油、牛粪饼的混合物？

天祝白牦牛曾为朝廷贡品。一把白牦牛尾巴做成的拂尘，尽可拂去人间烦恼。

狮子祥云下面的草地上，一头又一头天祝的白牦牛，忘记了人世的时间一样，不慌不忙地吃草，不慌不忙地等着肉身变铜身。

再去天祝，冬日正午的阳光明媚，有着宗教的热力。几头白牦牛，奔跑成了县城中央的巨型石头雕塑。

刚刚从祁连山岩石中奔跑出来的牦牛，脊背上披着雪，不肯融化。不是昨晚降落的雪，是元代的一场大雪，坚持至今，不肯融化。

牦牛背上没有融化的雪看着有些刺眼，更刺眼的是远处连绵不断的祁连雪峰，只需在内心稍加雕凿就会成为海拔高处的又一群牦牛？

横刀拭雪的元代，是否有公主曾经在这寺院出家为尼？仍是未解之谜。

天祝天高，历史谜多，一朵狮子祥云是不是可以改造成一所藏族小学？活到一百多岁的高僧没有告诉你。

河州故事

1

一根粗麻绳，把专程接河州一个世家官宦公子的飞机拴在老榆树上。

像是一则笑话或者传奇，再或者，充其量也就是1949年国家大事件中的一件小事情。

飞行员称飞机有故障需要修理，四个持枪的军人押着飞行员一起上了飞机。

看多了骡马大车的军人或许想看看新鲜，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飞机轰隆隆就飞上了天空，飞机翻着筋斗离地三千尺，晕头转向的军人乱了武装，上吐下泻，满眼皆是自己的还有别人的后脑勺。

飞机降落在重庆机场，这时辰河州城里依然杯盏交错。飞机要接的主人早已经醉倒在酒桌上了。

没有飞去重庆的公子在河州度过了后半生。韩家集阳洼山坡上有他的墓地，后代在生辰忌日上香祭祀。

只是，从没有人说过他和飞机有关的这件事情。

2

月季开了芍药开，菊花没开牡丹开。

河州自古多英雄。

英雄多感叹生不逢时，晚了江山,晚了美人,晚了自己。

刀枪剑戟生锈，夕阳长草。

换一把雕刀,浅雕改透雕,改镂空雕，雕一壁《江山图》。

英雄煮酒美人倚栏。美人看大夏河水，流过足踝。

美人不知道，风吹瘦了她的腰肢，吹热了又一代少年的心。

3

官宦建楼阁修坟地，祖荫后代；绅士盖学校热心捐款，众口传诵。

落日掉进河里，明天，这条河另外的水在等落日。

昨天的水已经流远。

大夏河流远。

留下口唤，留下号帽、盖头，太多的牡丹。留下一城穷苦半城信众。

大户人家，有人心如止水一天五次礼拜，有人失踪有人去了海外，有人藏在自家影壁一片虫蚀的砖雕叶子里，迎接日出。

等我看见，已是古迹文物。

4

军阀马步青为其四姨太太所建的蝴蝶楼似乎扇动着翅膀，其实，那是太多的鸽子扇动着翅膀。

年久失修的木地板，德国花玻璃窗后面，那位姨太太恍惚的身影恍惚的故事，早已蒙上了尘埃。

院子里绽放的牡丹、芍药、菊花，开了败了。

树木不到百年，多少人已是黑白照片。

蝴蝶楼隔墙，有人给我们指认邻近处他家的老宅，曾经的三面环水，小学校旧址，礼拜的寺院。

弯月下钟声依然，换了时代。

5

相传河州是大禹治水的极地。

《尚书·禹贡》记载，大禹治水，“导河自积石，至龙门，入于沧海。”

积石山，禹所积石之山。

积石山保安折花刀，因刀体黄河流水般的波纹而著称。

所谓千锤百炼出一刃，经过无数次淬火形成的波纹，似乎抽刀断水留下的痕迹。

剪断脐带,留下胎记。

抽刀断水，为一个民族沿着黄河迁徙留下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