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王逸《楚辞章句》的“楚辞”思想

2023-09-01张峰屹

文学与文化 2023年1期
关键词:王逸章句比兴

张峰屹

内容提要:王逸眼中的楚辞,与今天的普遍认知差距较大。他认为楚辞“依托《五经》以立义”,有着与《五经》同样的性质。因此,王逸在注释《楚辞》时,采用经学“章句”的体例,以揭示《楚辞》的“讽谏”“教化”意义为其思想核心。一言以蔽之,王逸持守的是有汉以来“诗言志”的思想传统。王逸“楚辞”思想中展露的一些理论新意——如重情、重兴,也都未能脱出“诗言志”的思想框架,都需要纳入汉代诗学思想史中去看待。

系统全面总结王逸《楚辞章句》之“楚辞”思想的论著,迄今仍不多见。文学批评史类著作(包括通史、断代史),或不谈王逸,或虽言及但篇幅较短,且主要涉及屈原评论的议题;偶见论述其文学思想者,也多是偏重讨论其“依经立义”的思想立场。在CNKI上检索到相关学术论文120多篇(包括硕士学位论文),大多是在语言学或文献学意义上论说《楚辞章句》的训诂释义、句式句法、成书版本、篇次引文等问题;少数涉及王逸之文学观念者,基本是解析某一个理论观点①唯见邓声国《试论王逸〈楚辞章句〉的文学阐释》(《江西社会科学》2007年第1期,第214~218页),从“文学化的审美批评观、行文格调及民间文学化的意象阐释”,散点、单纯地关注王逸《章句》的“文学”性阐释。可看作是站在一个视角进行的多层次探研。而王齐洲《王逸和〈楚辞章句〉》(《文学遗产》1995年第2期,第23~30页)结构极为宏大:介绍王逸生平,探讨《楚辞章句》的作期,认为《楚辞章句》总结了汉代人的楚辞研究成果,也总结了汉代的文学思想,同时也是汉代思想文化的整合。其中谈到文学思想的部分,则只是集中讨论汉代屈原评价之问题。。鉴于此,本文拟系统提炼《楚辞章句》文学思想之精要。

在中国传统文化与文学的语境中,说明关于一种文类的文学思想,需要弄清三个基本问题:它是什么(属性),它怎么样(特征),它有何用(功用)。以下分节作一简述。

楚辞的基本属性是什么?今天认定它是诗歌,或是辞赋——总之都认为它是文学作品。王逸《楚辞章句》则“拟经释《骚》”并“以经释《骚》”,认为屈原的楚辞作品是与“五经”一样的“经”典。

《离骚》是楚辞的当然代表,王逸直接称之为“经”:

屈原执履忠贞而被谗衺,忧心烦乱,不知所诉,乃作《离骚经》。离,别也;骚,愁也;经,径也。言己放逐离别,中心愁思,犹依道径,以风谏君也。(《离骚经序》)①[汉]王逸章句,[宋]洪兴祖补注,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本文引用王逸《楚辞章句》及洪兴祖《补注》,均据此本。以下只随正文注出篇名。

洪兴祖《补注》早已指出:“古人引《离骚》,未有言‘经’者。盖后世之士祖述其词,尊之为经耳,非屈原意也。逸说非是。”王逸目之为“经”,不是简单的“失误”,而是有意为之。《章句》多次明确表示,要以儒家经典作为注释《楚辞》的依据和思想原则。如:

今臣复以所识所知,稽之旧章,合之经传,作十六卷《章句》。虽未能究其微妙,然大指之趣,略可见矣。(《离骚经后叙》)

今则稽之旧章,合之经传,以相发明,为之符验,章决句断,事事可晓。(《天问后叙》)

“稽之旧章,合之经传”,洪兴祖《补注》曰:“八字一云‘稽之经传’。”显然,这是王逸注释《楚辞》并揭其“大指之趣”的基本思想路径。其《离骚经后叙》中的一段话,可视为具体说明此一思想路径的例证:

夫《离骚》之文,依托《五经》以立义焉:“帝高阳之苗裔”,则“厥初生民,时惟姜嫄”(见《诗经·大雅·生民》)也;“纫秋兰以为佩”,则“将翱将翔,佩玉琼琚”(见《诗经·郑风·有女同车》)也;“夕揽洲之宿莽”,则《易》“潜龙勿用”(见《周易·乾卦》初九之象辞)也;“驷玉虬而乘鹥”,则“时乘六龙以御天”(见《周易·乾卦》彖辞)也;“就重华而陈词”,则《尚书》咎繇之谋谟也;“登昆仑而涉流沙”,则《禹贡》之敷土也。

这段牵连比附的论说,当然是从“大义”而言的,可以得意忘言地理解。本文关注的,是王逸“依经立义”的注释思想。

最能深刻系统体现王逸视《楚辞》为经典的,是他以“章句”这种解经体例注释《楚辞》。

“章句”本是儒家经师讲经、解经的方式,西汉时即已出现。《汉书·艺文志·六艺略》易类著录“章句施、孟、梁丘氏各二篇”,书类著录“欧阳章句三十一卷,大、小夏侯章句各二十九卷”,春秋类著录“公羊章句三十八篇,穀梁章句三十三篇”。汉代章句之作流传至今且较为完整者,只有王逸《楚辞章句》和赵岐《孟子章句》两种。清人焦循《孟子正义》概括了《孟子章句》的体例特征:一是“分其章,又依句敷衍而发明”的“章句”(所谓“叠诂训于语句之中”);二是“总括于每章之末”的“章指”(所谓“绘本义于错综之内”)。①[清]焦循:《孟子正义》卷一《孟子题辞正义》,沈文倬点校,中华书局,1987年,第27页。简略地说,就是“断章而揭其大指,离句而证以实事”②[清]焦循:《孟子正义》卷二《梁惠王章句上正义》,第32页。。《孟子章句》这个基本体例特征,先在王逸《楚辞章句》中即已有鲜明体现。其《天问后叙》云:

昔屈原所作凡二十五篇,世相教传,而莫能说《天问》,以其文义不次,又多奇怪之事。自太史公口论道之,多所不逮。至于刘向、扬雄,援引传记以解说之,亦不能详悉。所阙者众,日无闻焉。既有解□□□词,乃复多连蹇其文,濛其说,故厥义不昭,微指不晢。自游览者,靡不苦之,而不能照也。今则稽之旧章,合之经传,以相发明,为之符验,章决句断,事事可晓,俾后学者永无疑焉。

王逸说昔人解《天问》“厥义不昭,微指不晢”,固然有《天问》“多奇怪之事”的原因,同时还有不能裁断其“文义不次”的原因。他注解《天问》,一是“稽之旧章,合之经传”,二是“章决句断”。显然,这与经学章句的标准体例(如其后的《孟子章句》)是完全相同的。

《楚辞章句》遵循经学章句体例的另一个重要体现,是仿照《毛诗序》的体例,为每篇作品都作了序文。序文的内容也仿照《毛诗序》,主要是揭其本事、阐发作品意旨。如:

《离骚经》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与楚同姓,仕于怀王,为三闾大夫。三闾之职,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屈原序其谱属,率其贤良,以厉国士。入则与王图议政事,决定嫌疑;出则监察群下,应对诸侯。谋行职修,王甚珍之。同列大夫上官、靳尚妬害其能,共谮毁之。王乃疏屈原。屈原执履忠贞而被谗衺,忧心烦乱,不知所诉,乃作《离骚经》。离,别也;骚,愁也;经,径也。言己放逐离别,中心愁思,犹依道径,以风谏君也。故上述唐、虞、三后之制,下序桀、纣、羿、浇之败,冀君觉悟,反于正道而还己也。(《离骚经序》)

《天问》者,屈原之所作也。何不言“问天”?天尊不可问,故曰“天问”也。屈原放逐,忧心愁悴,彷徨山泽,经历陵陆,嗟号昊旻,仰天叹息。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僪佹,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周流罢倦,休息其下,仰见图画,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渫愤懑,舒泻愁思。(《天问序》)

《离骚经序》详述屈原之仕履行迹、生存环境,及其创作《离骚》的缘由,讲解《离骚》的题义及其创作意图。《天问序》不仅交待本事,说明意旨,还采用了“何不言问天?天尊不可问,故曰天问也”这样典型的解经体句式(如《春秋公羊传》)。如此序文,与《诗经》之《毛序》《郑谱》撰作思路一致,昭示着王逸以《楚辞》比拟儒家经典的鲜明用意。

王逸以《骚》为经,那么他对楚辞之性质、特征的认识,便与此密切相联。这个问题,可以从以下三方面疏解。

(一)什么是楚辞

什么是楚辞?王逸《章句》没有全面系统的说明。不过,从其《九辩序》可以约略推知:

(屈原)作《九歌》《九章》之颂,以讽谏怀王。……宋玉者,屈原弟子也。闵惜其师忠而放逐,故作《九辩》以述其志。至于汉兴,刘向、王褒之徒,咸悲其文,依而作词,故号为“楚词”。

这是专就“九”系列楚辞作品的说明,但是它落脚在“楚词”名称之上。结合王逸的其他论述,可知:(1)屈原是楚辞之祖,后世的“楚词”创作皆以其为典范:“屈原之词,诚博远矣。自[孔丘]终没以来,名儒博达之士著造词赋,莫不拟则其仪表,祖式其模范,取其要妙,窃其华藻。”(《离骚经后叙》)(2)“楚词”包括屈原“讽谏”楚王之作,宋玉“闵惜其师”之作以及汉代“依而作词”的模拟屈宋之作。(3)模拟之作大都出于伤悼屈原之情,是代屈原“述志”的代言体。如《招魂序》云:“宋玉怜哀屈原,忠而斥弃,愁懑山泽,魂魄放佚,厥命将落,故作《招魂》。欲以复其精神,延其年寿,外陈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以讽谏怀王,冀其觉悟而还之也。”《惜誓序》云:“惜者,哀也。誓者,信也,约也。言哀惜怀王,与己信约,而复背之也。古者君臣将共为治,必以信誓相约,然后言乃从而身以亲也。盖刺怀王有始而无终也。”总之,王逸眼中的“楚词”,在情思内涵上是要表达“讽谏”之志和“悯伤”屈原之意,在行文体式上是要“祖式”屈原作品的形貌。

从宋玉开始,模拟屈原的现象就已经出现,《九辩》而外,《卜居》《渔父》《大招》均为模拟之作。汉兴以来,自贾谊《惜誓》到王逸《九思》,可以说,继承的是以宋玉为代表的拟作传统。它们以表达悯伤屈原的哀悼之情为主要内容,以述说伤时讽谏为主要功能。这样,楚辞就不仅是一种艺术形式,更是一种艺术精神,一种对黑暗政治的揭露和对不公平政治待遇的抗争。因此,楚辞也就带有不可忽视的经学时代普遍思想的深刻影响。

王逸眼中的“楚词”,还可以从他梳理楚辞源流中得到认知。《离骚经后叙》开头的一段话,很明白地阐明了他的见解:

昔者孔子睿圣明哲,天生不群。定经术,删《诗》《书》,正《礼》《乐》,制作《春秋》,以为后王法。门人三千,罔不昭达。临终之日,则大义乖而微言绝。其后周室衰微,战国并争,道德陵迟,谲诈萌生。于是杨、墨、邹、孟、孙、韩之徒,各以所知著造传记,或以述古,或以明世。而屈原履忠被谮,忧悲愁思,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上以讽谏,下以自慰。遭时暗乱,不见省纳。不胜愤懑,遂复作《九歌》以下,凡二十五篇。楚人高其行义,玮其文采,以相教传。至于孝武帝,恢廓道训,使淮南王安作《离骚经章句》,则大义粲然。后世雄俊,莫不瞻慕,舒肆妙虑,缵述其词。

王逸描述了从孔子到汉武帝时期文学(辞赋)发展的历史:由孔子删作经书以寄托“大义”“微言”,到诸子著作传记以“述古”“明世”,再到屈原依《诗》作《骚》以“讽谏”“自慰”,最后又发展到“后世雄俊”的“舒肆”“缵述”以表“瞻慕”。在这个过程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楚辞的地位:它从“诗人之义”发展而来,形成了自身的“讽谏”“舒泻愤懑”特色,并引发了后世缵述模仿的创作风潮。

楚辞源于诗的观点,王逸之前已经有人提出。如班固《两都赋序》即说:“赋者,古诗之流也。”《汉书·艺文志·诗赋略》也说:“春秋之后,周道渐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班固所谓“赋”,是兼含楚辞在内的。王逸认同由诗而楚辞的演进路径,他认为,屈原创作楚辞以讽谏楚王,正是“诗人之义”的绝好体现。这一点,王逸的认识与班固是相同的,都是一种附隶于经学的文学观念。

(二)楚辞发生的思想

《楚辞章句》谈到了楚辞产生的因缘和心理机制,这也可视为“文学发生”的思想。主要有两点:一是屈原的创作动机,二是楚辞创作时的心、物关系。

司马迁论述《离骚》的创作时,曾说道:

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史迁认为屈原之作《离骚》,乃是因“怨”而发。而所“怨”的对象,包括奸佞擅谗的小人和昏庸暗蔽的楚王:“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陷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班固《离骚序》也说:“今若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然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尽管马、班对屈原的肯否评价不一致,但他们都认为:屈原之作,乃是因“怨”而生而发的。

王逸在阐述《楚辞》各篇的创作动机时,却回避了“怨”,而一概代之以“忧心”“忧愁”等。例证很多:

屈原执履忠贞而被谗衺,忧心烦乱,不知所诉,乃作《离骚经》。(《离骚经序》)

屈原履忠被谗,忧悲愁思,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离骚经后序》)

屈原放逐,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沸郁。……因为作《九歌》之曲,上陈事神之敬,下见己之冤结。(《九歌序》)

屈原放逐,忧心愁悴,经历陵陆。嗟号昊旻,仰天叹息。……(作《天问》)以泄愤懑,舒泻忧思。(《天问序》)

屈原放于江南之壄,思君念国,忧心罔极,故复作《九章》。(《九章序》)

屈原体忠贞之性,而见嫉妒。念谗佞之臣,承君顺非,而蒙富贵。己执忠直而身放弃,心迷意惑,不知所为。(《卜居序》)

宋玉怜哀屈原,忠而斥弃,愁懑山泽,魂魄放佚,厥命将落,故作《招魂》。(《招魂序》)

屈原放流九年,忧思烦乱,精神越散,与形离别,恐命将终,所行不遂,故愤然大招其魂。(《大招序》)

遍察《楚辞章句》的各篇序文,没有出现一次“怨”字,把司马迁说得极清楚的“自怨生”的特点,全部代之以“忧心”“忧愁”“忧思”等表示内心情感的词汇。简言之,便是以“忧”替代了“怨”。虽然“怨”和“忧”都有悲思忧愁的意思,但二者的内涵差异还是很明显的:“怨”主要是“埋怨”“怨恨”“心怀不满”等因遭遇不平而发泄、指责的意思;“忧”则主要指“忧愁”“忧虑”“郁结于心”“郁懑”等内心的感受。“怨”是因为不平而悲愤、进而抱怨他人(他事);“忧”则主要指个人内心的情感状态。表现在文学创作中,“怨”往往是发泄不平情思和谴责,“忧”则更多是抒发内心郁积的情思。

正因此,王逸以“忧”代替司马迁的“怨”,也就具有了相比较而言更为纯粹的文学思想意义。司马迁强调屈原的怨愤,形诸《离骚》,就是对奸佞群小的严厉批判和对楚王的抱怨甚至指责;王逸的解释,则是屈原舒泄内心郁积的“忧愁”“烦懑”。在这个意义上,如果说司马迁的文学思想比较大胆,在某种程度上突破了“发乎情,止乎礼义”的束缚,那么,王逸的文学思想则比较收敛,明显地削弱了文学批判的意义,而更加突出了“情”在诗歌创作中的地位,更多强调了文学抒发一己情感的本质。此种情形,盖与二人的生平遭际及思想差异有关。司马迁因李陵之祸遭受腐刑,情绪怨恨。同时他又受到“孝祖情结”的家族荣誉感和基于“圣人情结”的使命责任感的激励,忍辱负重而发愤(奋)著书。同时,不幸的遭遇也增强了司马迁洞明历史和世事的眼光,使他能够突破礼教的束缚①以上关于司马迁文学思想的述说,参见拙文《“发愤”与“发奋”——司马迁“发愤著书”说的双重内涵及其超越时代的意义》(《跬步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王逸没有司马迁那样的悲惨遭遇和家族背景,同时也深受昌盛时代经学思想的影响,所以他虽然认识到了文学的抒情本质,但仍不免强调“讽谏”“讽喻”之义,认同“发乎情,止乎礼义”。他对《九章·惜诵》“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的阐述,最能体现这种思想状态:“言己身虽疲病,犹发愤懑,作此辞赋,陈列利害,泄己情思,以风谏君也。”抒情和风谏并提,而目标终归于讽谏。

关于文学(文艺)创作中的心、物关系,王逸之前已有不少论说,尤具代表意义的是《毛诗大序》和《礼记·乐记》。它们都比较明确地认识到了心、物关系的存在,并且都强调“心”在“物——心——诗(乐)”关系中的关键地位。它们的理论重点,在于重视心对物的感知作用。因而,它们不约而同地要求心在感物之前,首先必须合乎礼义;以合乎礼义的情志去感物,则“形于言”“形于声”的诗、乐才能合乎礼义。如此作用于读者,才能担负起政治教化的功能。因此,《诗大序》和《乐记》阐述文学艺术的发生,仍是一种经学的述说,并非纯粹关乎文艺理论的思想②参见拙著《西汉文学思想史》第五章第一节《儒家诗乐思想的总结和阐扬——〈毛诗大序〉和〈礼记·乐记〉》(台湾商务印书馆,2013年)。。

王逸的楚辞发生观念,也没有突破经学“止乎礼”的藩篱,《楚辞章句》里有许多例证(如上文所引)。但与《毛诗大序》《礼记·乐记》不同的是,王逸更加强调物对心的感发作用。如《九章·怀沙》开篇有云:“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王逸解释道:

言己见草木盛长,而己独汩然放流,往居江南之土、僻远之处,故心伤而长悲思也。

在这样一个充满生机的时节,屈原孤身一人被流放到南方僻远之地,内心之悲哀可想而知。王逸意识到:正是这生气勃勃的孟夏,触发了屈原内心那本有的哀情,而抒发为文辞的。这似乎可以说,王逸认识到了物对心的感发作用。

不过需要说明的是,王逸对文学发生的机制并没有明确的理论表述,《九章·怀沙》这个例子在《楚辞章句》中只是偶见,也不具备理论总结的品质。《楚辞》的景物描写,大都被王逸以“比兴”视之,最显著的例子,莫过于对《九章·悲回风》开头的解释:原文有“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屈原的本意正如戴震所言,是“以回风之使人伤怀言也”③[清]戴震:《屈原赋注》,中华书局,1999年,第66页。。这本能很好地说明物对心的感发作用,王逸却释为“以言谗人亦别离忠直,使得罪过也。故己见之,中心冤结,而伤痛也”。可见,王逸的文学发生论还是很不自觉的。

(三)楚辞“言志”的见解

王逸楚辞“言志”的思想,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说明:

首先,是确认作楚辞以“述志”。王逸生活在经学传统深厚的东汉时代,自然会接受“诗言志”这一中国文学“开山的纲领”④朱自清:《诗言志辨·序》,载《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并把它应用于楚骚评论。他在各篇序文中,有直言“述志”者,如“达己之志也”(《大招序》),“作《九辩》以述其志”(《九辩序》),“作招隐之赋,以章其志也”(《招隐士序》),“作此词以述其志”(《七谏序》),“赞贤以辅志,骋词以曜德”(《九叹序》)等,直接认定这些辞赋的写作都是为了“言志”。也有虽无直言,但实际含义如此者,如他认为:《离骚》是屈原在“执履忠贞而被谗衺,忧心烦乱,不知所诉”的境遇下,通过“上述唐、虞、三后之制,下序桀、纣、弈、浇之败”,而抒发出“冀君觉悟,反于正道而还己”(《离骚经序》)的“志”的。《九章》是襄王继位后“复用谗言”,屈原被放于江南,“忧心罔极”而作,表现的是“思君念国”之志(《九章序》)。

其次,王逸认为“志”兼具“思想意志”和“情感”两方面涵义。上面所举例证的意义旨趣,“志”都关乎国家、宗族的盛衰存亡,这种意义的“志”由来久远。《诗经》中那些出于功利性目的而创作的作品,体现了礼乐文明的内核。其所言之“志”不外乎“刺”与“美”,且与“礼”分不开,与政治教化紧密联系。春秋时期行人“赋《诗》言志”,也大多关乎国家社稷。孔子论诗,把《诗》与修身、政治伦理联系起来。屈原《离骚》等作品,也对国家的盛衰、宗族的存亡表示忧虑。《毛诗大序》也认为“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是《诗》的基本功能,政治教化是“志”的核心内涵。因此,王逸指出“志”的这方面意义是传统深远的。此类例证,《楚辞章句》中还有很多。仅以《九章》为例:

《惜诵》“何不变此志也”句,王逸释为“何不改忠直之节”。

《怀沙》“愿志之有像”句,王逸释为“愿志行流于后世,为人法也”。又其“万民之生,各有所错兮”句,王逸释为“言万民禀受天命,生而各有所错,安其志”。

《橘颂》“深固难徙,更壹志兮”句,王逸释为“专一己志,守忠信也”。

《悲回风》“眇远志之所及兮”句,王逸释为“言己常眇然高志,执行忠直”。又其“介眇志之所惑兮,窃赋诗之所明”句,王逸释为“言己能守耿介之眇节,以自惑误,不用于世也。赋,铺也。诗,志也。言己守高眇之节,不用于世,则铺陈其志,以自证明也”。

可以看出,王逸所说的“志”,是指“忠直之节”“忠信”“高眇之节”等,都属于儒家政治伦理的范畴。王逸自己创作的《九思·守志》,其所守之“志”亦为“配稷契兮恢唐功”。

另一方面,也是更为重要的方面,是王逸以“情”训“志”,或“情”“志”互训。例如:

《九章·惜诵》“情与貌其不变”句,王逸释为“志愿为情”。又其“恐情质之不信兮”句,王逸释为“情,志也”。

《九章·思美人》“吾将荡志而愉乐兮,遵江夏以娱忧”句,王逸释为“涤我忧愁,弘佚豫也。循两水涯,以娱志也”。

《九辩》“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句,王逸释为“心常愤懑,意未服也”。

《七谏·哀命》“内怀情之洁白兮,遭乱世而离尤”句,王逸释为“言己怀洁白之志,以得罪于众人也”。

《哀时命》“志憾恨而不逞兮,杼中情而属诗”,王逸释为“言己上下无所遭遇,意中憾恨,忧而不解,则杼我中情,属续诗文,以陈己志也”。又其“独便悁而烦毒兮,焉发愤而抒情”句,王逸释为“言己怀忠直之志,独悁悒烦毒,无所发我愤懑,泄己忠心也”。

在这里,王逸有时把“忧愁”“佚豫”“烦毒”等属于感情领域的范畴称为“志”,有时又把“志”解释为“愤懑”“憾恨”之类的感情。这表明,王逸认为“志”中包含有“情”的成分,“情”同时也是“志”的一部分。这种认识也是其来有自的。从《诗经》的创作实际看,一些作者本已明确述说了他们是以诗抒情的①例如:《魏风·园有桃》:“心之忧矣,我歌且谣。”《小雅·四牡》:“岂不怀归?是用作歌,将母来念。”《小雅·四月》:“君子作歌,维以告哀。”《小雅·白华》:“啸歌伤怀,念彼硕人。”《大雅·烝民》:“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孔子也认为《关雎》表达了“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感情。《毛诗大序》更是提出了“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吟咏情性”的说法。这些无疑都是王逸认识“志”之内含的思想基础,《楚辞章句》大量地将“情”“志”互训,使这个思想更为明确和坚实了。并且,对后世如孔颖达“情志一也”(《毛诗正义》卷一)之说,也必然发生深刻影响。

再次,王逸不仅认识到了“志”中含有“情”的成分,还进一步认为抒情也是楚骚的显著特征。如《天问序》云:

屈原放逐,忧心愁悴,彷徨山泽,经历陵陆,嗟号旻昊。仰天叹息,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谲佹,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周流疲倦,休息其下,仰见图画,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泄愤懑,舒泻愁思。

认为屈原无辜被谗,放流山泽草野,离群索居,满腔忧思无可告诉。看见楚先王公卿祠堂,其壁画怪物神灵,屈原呵而问之,借以排解忧愤。《楚辞章句》中,此类以诗歌创作来抒情的说法还有多处,如《九章·抽思》注释“少歌”,说“小唫讴谣,以乐志也”;《哀时命》“独便悁而烦毒兮,焉发愤而抒情”句,王逸的解释是“言己怀忠直之志,独悁悒烦毒,无所发我愤懑,泄己忠心也”等。因此可以说,在王逸看来,“舒泻忧思”“乐志”“发愤懑”等发抒内心感情,是楚骚所具备的重要功能。这个认识尤具重大的文学思想意义。

王逸的“言志”思想超越《毛诗大序》的地方,在于他有限地突破了“发乎情,止乎礼义”的规范。第一个表现是,《楚辞章句》中提到的“情”,主要是指一己的感情,只要内心的感情激荡欲出,就可以形诸文字。如他认为《离骚》抒发的是“忧悲愁思”(《离骚经序》),《九歌》抒发的是“不胜愤懑”之情(《九歌序》),《天问》是屈原“以泄愤懑,舒泻忧思”之作(《天问序》),《九章》是“忧心罔极”的泄导(《九章序》),《九辩》是宋玉“悯惜其师之作”(《九辩序》),《招魂》也是宋玉“怜哀屈原”之作(《招魂序》),《大招》是“忧思烦乱”之作(《大招序》),《招隐士》是“悯伤屈原”之作(《招隐士序》),《七谏》是“追悯屈原”之作(《七谏序》),《哀时命》是“哀屈原受性忠贞,不遭明君而遇暗世”之作(《哀时命序》),《九怀》是“追而悯之”之作(《九怀序》),《九叹》是“追念屈原忠信之节”之作(《九叹序》),《九思》是“伤悼”屈原之作(《九思序》)。纵观《楚辞章句》论述每篇作品写作动机的《序》,除了《惜誓》是“刺怀王有始而无终”外,王逸认为其余的作品都是抒情之作。而且,所抒之情多种多样,既有自己的“愤懑”“愁思”,也有“悯惜”“伤悼”之情。虽然这种一己“情”也关乎国家社稷,不过,与《毛诗大序》所谓“止乎礼义”、关乎政教的群体性的“情”,明显是不同的。第二个表现是,《毛诗大序》“止乎礼义”的“情”,在表现形式上要求“主文而谲谏”。王逸固然也认可这个抒情原则(见下文说“讽谏”),但同时,他又认为感情可以尽情抒发,甚至到了呼天抢地不能自已的程度也无妨。只要感情抒发得足够真实、足够动人,就是好文。以《离骚》而言,屈原的满腔激愤,都淋漓尽致地倾泻在这部作品之中。按照《毛诗大序》,他违背了“谲谏”“止乎礼义”的要求。可是王逸认为,正是因为《离骚》充分表现了屈原的悲惨遭遇和愤激情怀,才打动了后世无数的文人君子,“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采,哀其不遇,而悯其志焉”(《离骚经序》)。

《楚辞章句》述楚辞之功用,可从“讽谏”、“比兴”和教化三方面来看。

王逸主张屈赋“讽谏”说。《楚辞章句》的序文反复揭示相关作品的“讽谏”意旨:

言己放逐离别,中心愁思,犹依道径,以风谏君也。(《离骚经序》)

屈原履忠被谮,忧悲愁思,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上以讽谏,下以自慰。(《离骚经后叙》)

上陈事神之敬,下见己之冤结,讬之以风谏。(《九歌序》)

屈原怀忠贞之性,而被谗邪,伤君闇蔽,国将危亡,乃援天地之数,列人形之要,而作《九歌》《九章》之颂,以讽谏怀王。(《九辩序》)

外陈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以讽谏怀王,冀其觉悟而还之也。(《招魂序》)

因以风谏,达己之志也。(《大招序》)

在王逸看来,屈原全部作品的基本主旨便是“风谏”。他一以国家社稷为念,绝无半点儿私心私利。无辜被谗的遭遇使屈原忧思烦乱,无处可诉,于是作《离骚》以讽谏。襄王即位后,屈原遭到了更严厉的谗毁,但他仍以清白正直自厉,决不与奸佞小人同流合污。虽遭流放远离国都,但在家国危亡之际,仍不忘“风谏”其君,使之觉悟。

王逸认为,屈原之“风谏”,如同诗人之“怨主刺上”。《离骚经后叙》说屈原“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便是王逸判断屈原之“风谏”的大纲领。《诗经》的《风诗》以及《二雅》的部分诗篇,讽刺现实不遗余力,甚至有“於乎小子,未知臧否!匪手携之,言示之事。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大雅·抑》)①《郑笺》:“伤王不知善否。我非但以手携掣之,亲示以其事之是非。我非但对面语之,亲提撕其耳。此言以教道之孰,不可启觉。”的愤激之语。屈原与《诗经》,实有现实和思想的内在联系,即作者所面对的现实处境相似:“变风”、“变雅”作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毛诗大序》)的混乱时代,而屈原亦有国灭家破的现实危机;《诗经》刺诗的作者多遭受佞倖的谗害,如“寺人孟子”的直指“谮人”②《诗·小雅·巷伯》:“彼谮人者,谁适与谋?取彼谮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杨园之道,猗于亩丘。寺人孟子,作为此诗。凡百君子,敬而听之。”《毛序》:“《巷伯》,刺幽王也。寺人伤于谗,故作是诗也。”、《魏风·园有桃》之“心之忧矣,我歌且谣”③《诗·魏风·园有桃》:“心之忧矣,我歌且谣”,“心之忧矣,其谁知之”。《郑笺》:“是则众臣无知我忧所为也。”可知也是遭谗之作。,屈原也饱尝椒、兰的嫉妒谗毁,被无辜放逐。愤激之情形于作品,使他们不约而同地采取了“刺”这一具有鞭挞警醒意义的表现方式。

王逸还特意指出屈原思想中“忠”的实质,认为屈原无论如何去“刺”,其本质上都是“忠”的表现。他屡次称赞屈原的“忠贞”“忠厚之节”,认为他讥刺现实并不是为了报复奸佞;他讥刺君王,乃是不忍看到君辱国灭的后果,所谓“危言以存国,杀身以成仁”。

王逸倡言讽谏,同时强调“温柔敦厚”之义,这是其“讽谏”思想的一个重要方面。孔颖达《礼记注疏·经解篇》曾对“温柔敦厚”作了具体的疏解:

温谓颜色温润,柔谓情性和柔。《诗》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故曰“温柔敦厚”。是《诗》教也。

“温柔敦厚”说本是指《诗经》的教化作用,但缘于它所具有的普遍价值意义,也自然衍演到作诗的原则,而不再仅仅指作品对读者的感化效用。《毛诗大序》对此论说较为详密,主要表现在以下两点:

其一,诗歌要实现教化功用,在内容上就得有所要求。这点《毛诗大序》说得十分清楚:所谓“风”,就是“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所谓“雅”,就是“言王政所由之废兴”;所谓“颂”,就是“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概言之,不外乎“美”“刺”二端。当政治清明,社会安定祥和,就需要诗歌功颂德、润色鸿业;而如果政治衰颓,弊端丛生,风教不振,刑政苛酷,则诗就要对之有所反映和揭露,发表意志。所谓“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是也。

其二,《毛诗大序》在表现上也对诗提出了具体的要求,即“主文而谲谏”(也即“温柔敦厚”)。既然诗要揭露现实弊端并劝诫,期望在上位者予以改良,就得注意言辞的委婉含蓄。如果诗人不堪现实的颓弊,失望之余而措辞严厉,超出君上的忍耐限度,势必触怒统治者的威严,会被目为讥刺长上、不满时政,这在崇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级社会里是绝对不被允许的。另一方面,诗人进献诗歌的目的在于期待现实政治的改良,而这必须依靠在位者的觉悟才有可能实现,只有委婉曲折地指出问题所在,在礼义的范围内对在位者作适度提醒,才可能有效。这是对进谏方式的表述,也可以看作是对诗言辞风格的要求。①“不显谏”(即“讽谏”“谲谏”)也是对人臣的一个传统要求。《礼记·曲礼篇》即有“为人臣礼,不显谏。三谏而不听,则逃之”的说法。《白虎通》曾把“谏”分为“讽谏”、“顺谏”、“窥谏”、“指谏”、“陷谏”五种,并对“讽谏”推崇备至(参见其《谏诤》篇)。作诗强调“谲谏”,与这一政治伦理思想是相通的。

需要说明的是,“温柔敦厚”也是儒家审美理想在文学艺术领域的表现。儒家一向把“中和”之美视为美的极至,春秋时期就有“和实生物,同则不继”②《国语·郑语》载史伯曰:“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的说法,认为只有调和各种矛盾才能使物“丰长”。孔子也倡导凡事皆中庸处之,“过犹不及”,“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③《论语·庸也》朱熹《集注》:“中者,无过无不及之名也。庸,平常也。至,极也。”。孔子评《关雎》赞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也是从哀乐之情有所节制的中和来说的。④《论语·八佾》朱熹《集注》:“淫者,乐之过而失其正者也。伤者,哀之过而害于和者也。……(《关雎》)盖其忧虽深而不害于和,其乐虽盛而不失其正,故夫子称之如此。欲学者玩其辞,审其音,而有以识其性情之正也。”

《楚辞章句》重视“温柔敦厚”,主要体现在对屈原及其作品的重新评价上。汉初以来学者对屈原褒贬不一,但他们的立论基础都是相同的,那就是以中庸作为准则。司马迁引刘安《叙离骚传》赞扬屈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即是如此:

……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

他们认为《离骚》符合孔子“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中庸思想。虽然有怨的成分,但不失温柔敦厚之义。

而班固《离骚序》批评屈原,也是站在中庸的立场:

且君子道穷,命矣。故潜龙不见是而无闷,《关雎》哀周道而不伤。蘧瑗持可怀之智,宁武保如愚之性,咸以全命避害,不受世患。故《大雅》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斯为贵矣。今若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然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亦贬絜狂狷景行之士。

班固认为,屈原指责君王,“露才扬己”,特别是沉江而死的举动,不符合人臣所应有的温柔敦厚之义,与中庸之道正相违背。

王逸重新高度评价屈原,他反驳班固的武器也同样是“温柔敦厚”:

且人臣之义,以忠正为高,以伏节为贤。……今若屈原,膺忠贞之质,体清洁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进不隐其谋,退不顾其命,此诚绝世之行,俊彦之英也。而班固谓之“露才扬己”,“竞于群小之中,怨恨怀王,讥刺椒、兰,苟欲求进,强非其人,不见容纳,忿恚自沉”,是亏其高明,而损其清洁者也。昔伯夷、叔齐让国守分,不食周粟,遂饿而死,岂可复谓有求于世而怨望哉!且诗人怨主刺上,曰“呜呼小子!未知臧否。匪面命之,言提其耳”,风谏之语,于斯为切。然仲尼论之,以为《大雅》。引此比彼,屈原之词优游婉顺,宁以其君不智之故,欲提携其耳乎?而论者以为“露才扬己”“怨刺其上”“强非其人”,殆失厥中矣。(《离骚经后叙》)

王逸强调“忠正”、“伏节”的“人臣之义”,屈原正道直行,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宗国的利益。虽然沉江,仍是履行人臣之义的体现,不失为“绝世之行,俊彦之英”。同时指出,屈原的作品在内容上“依托《五经》以立义”,在形式上“优游婉顺”,尚且没有《诗经》耳提面命的愤激,正是“温柔敦厚”之《诗》教的绝好体现。

与“讽谏”思想直接相关,王逸也看重“比兴”。他的“比兴”思想,有两个比较鲜明的特征:一是他不再像《毛诗序》那样明确区分“比”“兴”两个概念,而是整合为一个范畴;并且,他把“比兴”看作《楚辞》的文学表现手法。二是他依照前汉《诗》解的美刺讽谏义例,来解释《楚辞》比兴的思想内涵,把《楚辞》引为《诗经》的同道。换言之,王逸既确认了“比兴”之“法”的作用或表现功能,同时又看重“比兴”之“义”的要旨,并且总是一并述说。这在《楚辞章句》中,有普遍的清晰的体现,而以《离骚经序》最具代表性:

《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谕。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讬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其词温而雅,其义皎而朗。

这是王逸阐述《楚辞》之“比兴”比较集中的一段话。很明显,其所谓“取兴”,实际也包含“比”在内,可见他把“比”“兴”融会成了一个概念。这是与《毛传》的第一个不同。第二个不同是,王逸把《楚辞》之“取兴”解释为“引类譬谕”,舍弃了《毛传》之“兴”的“发端”这个涵义。其原因,盖为《楚辞》在体式上不分章,没有像《诗经》那样起兴的句式,而是将比、兴直接融入抒情言志的正文之中,所以朱熹《楚辞集注·离骚经序》之按语说:“《诗》之兴多而比、赋少,《骚》则兴少而比、赋多。”事实上,《楚辞》的比兴更多偏向比喻和象征,而绝少可以理解为“发端”的“兴”。职是故,王逸把“比兴”解为“引类譬谕”,实质上是根据《楚辞》的创作实际所作的提炼总结。在这里,王逸虽然没有明确说出“比兴”是文学表现手法这样的话,但是他以“引类譬谕”为定义,已经在实际上包括了这个义涵。

与确认“比兴”为文学表现手法之同时,王逸关注的重点显然在于“引类譬谕”的情思内涵。从王逸分类说明《离骚》“取兴”的具体内涵可知:所谓“依《诗》取兴”,就是说《楚辞》之“比兴”与《诗经》一样,以香草、风云、鸟兽、美人等物象,喻比现实的社会政治和人生,具有美刺讽谏的思想内涵。至于说到《楚辞》的“比兴”,游国恩具列为十个方面:(1)以栽培香草,比延揽人才;(2)以众芳芜秽,比好人变坏;(3)以善鸟恶禽,比忠奸异类;(4)以舟车驾驶,比用贤为治;(5)以车马迷途,比惆怅失志;(6)以规矩绳墨,比公私法度;(7)以饮食芳洁,比人格高尚;(8)以服饰精美,比品德坚贞;(9)以撷采芳物,比及时自修;(10)以女子身份,比君臣关系。①《游国恩学术论文集·论屈原文学的比兴作风》,中华书局,1989年,第163~165页。这些丰富的取兴比譬,在《楚辞》中可谓俯拾皆是,王逸《章句》都会一一明确指出,指明它们的思想意义。如《离骚》的几个实例:

蕙、茝,皆香草,以喻贤者。

灵,神也。修,远也。能神明远见者,君德也,故以喻君。

女,阴也,无专擅之义,犹君动而臣随也,故以喻臣。

鸷,执也,谓能执服众鸟鹰鹯之类,以喻忠正也。

(薋菉葹)三者皆恶草,以喻谗佞盈满于侧者也。

飘风,无常之风,以兴邪恶之众。

王逸用“以喻”“以兴”之语,明确指出喻象和喻体,以呈现二者之间的修辞关系,这是说明“比兴”作为“作法”的意义。同时,他清晰地揭示喻象、喻体结合所产生的情思内涵,这是说明“比兴”所包含的思想喻义。如上所举之例,是王逸《楚辞章句》释文的常态。王逸兼顾“比兴”在表现形式和情思内涵两方面的作用和意义,所以他论说《离骚》“依《诗》取兴,引类譬谕”时,以“其词温而雅,其义皎而朗”来总括。

王逸以“依《诗》取兴”之思想原则解说《楚辞》,虽然揭示出了《楚辞》艺术表现手法上的一个重要特征,不过,在他的经学思想制约下,执著强调《楚辞》的讽喻美刺义涵,有时也不免会曲解了《楚辞》的本义,有强解之嫌。朱熹就已经指出这一点:

其(指王逸《楚辞章句》)于训诂名物之间则已详矣。……至其大义,则又皆未尝沈潜反复、嗟叹咏歌,以寻其文词指意之所出,而遽欲取喻立说、旁引曲证,以强附于其事之已然。是以或以迂滞而远于性情,或以迫切而害于义理。(《楚辞集注·叙目》)

朱熹的批评是有根据的。王逸“依《诗》取兴”注释《楚辞》,有时确有牵强附会太甚之处。举两个例子:《离骚》篇末有“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两句,本是屈原上下求索无果之后的拟想出路之辞。王逸先是对字辞作了正确的训诂:“不周,山名,在昆仑西北。转,行也。”之后却发挥其“大义”云:“过不周者,言道不合于世也。左转者,言君行左乖,不与己同志也。”这就是脱离诗作本义而妄加阐释了。再如《九章·思美人》有句云:“知前辙之不遂兮,未改此度。车既覆而马颠兮,蹇独怀此异路。”车马道路,是《楚辞》常用的喻象,大抵是屈原抒发人生路途坎坷困窘之类的譬喻之辞。《思美人》这几句诗,乃是表达他“知直道之不可行,而不能改其度。虽至于车倾马仆,而犹独怀其所由之道,不肯同于众人”(朱熹《楚辞集注》)的情志。而王逸则全以比兴讽喻作解释,硬性牵合:“车以喻君,马以喻臣。言车覆者,君国危也;马颠仆者,所任非人。”认为这几句诗的深义是“君国倾侧,任小人也”。如此强解,显然远离了诗句的本义。《楚辞章句》中,像这样遵循经学思想旨趣作过度阐释,“取喻立说、旁引曲证,以强附于其事”的例证,往往可见。如此不顾及作品的语境和本义,而“引类譬谕”肆意解说,难免刻意、无理之嫌。同时,这也使王逸的诗学思想带上了深刻鲜明的经学烙印。

从基本面看,王逸的“比兴”思想,与前汉四家《诗》解的思想路径一样,是在经学的思想框架内,发掘《楚辞》的美刺讽谏意义,以赋予《楚辞》政教之“大义”。其“比兴”思想的主要内涵和旨趣,与前人并无明显的区别。不过,王逸的“比兴”思想,也还是有一些新意或历史价值可说:其一,他把“比”“兴”整合为一个范畴,并且比前人更加明确地认定了“比兴”的文学表现手法性质(见上述);其二,他把“比兴”之美刺讽喻旨意拓展到《楚辞》之上,扩大了这一经学思想的影响,同时也有效提升了《楚辞》的地位;其三,缘于王逸《楚辞章句》多方大力发挥“比兴”之说,朱自清论断:“《楚辞》的‘引类譬谕’,实际上形成了后世‘比’的意念。后世的比体诗可以说有四大类:咏史、游仙、艳情、咏物。……这四体的源头,都在王注《楚辞》里。”①朱自清:《诗言志辨·比兴》,《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上册,第269页。朱氏此论,亦不乏启发意义。

与汉儒“《诗》教”意旨相仿佛,王逸也有以《楚辞》为教的思想。他认为,《离骚经》“金相玉质,百世无匹,名垂罔极,永不刊灭”,“要妙”与“华藻”俱存,“博远”与“温雅”同在,完全可以用于教化。《离骚经后叙》在指明屈原之作“上以讽谏,下以自慰”的性质后,就说:“楚人高其行义,玮其文采,以相教传。”认为通过《楚辞》的教传,可以使人们在哀悯同情屈原的同时,又能受其“思君念国”之情、“忠信仁义之道”的熏染。此类意旨,《楚辞章句》中所在多有:

楚人哀惜屈原,因共论述。(《天问序》)

昔屈原所作,凡二十五篇,世相教传。(《天问后叙》)

楚人惜而哀之,世论其词,以相传焉。(《九章序》)

楚人思念屈原,因叙其辞以相传焉。(《渔父序》)

宋玉者,屈原弟子也,悯惜其师忠而放逐,故作《九辩》以述其志。至于汉兴,刘向、王褒之徒,咸悲其文,依而作词,故号为“楚辞”。亦采九以立义焉。(《九辩序》)

谏者,正也,谓陈法度以谏正君也。古者,人臣三谏不从,退而待放。屈原与楚同姓,无相去之义,故加为《七谏》,殷勤之意,忠厚之节。或曰:《七谏》者,法天子有争臣七人也。东方朔追悯屈原,故作此辞,以述其志。所以昭忠信,矫曲朝也。(《七谏序》)

《九怀》者,谏议大夫王褒之所作也。怀者,思也,言屈原虽见放逐,犹思念其君,忧国倾危而不能忘也。褒读屈原之文,嘉其温雅,藻采敷衍,执握金玉,委之污渎,遭世溷浊,莫之能识。追而悯之,故作《九怀》,以裨其词。(《九怀序》)

王逸认为,屈原的作品以其巨大的影响力,感染着后世。人们不仅在形式上模拟屈赋,如宋玉之作《九辩》,刘向、王褒之徒“依而作词”,东方朔“加为《七谏》”,同时,也自觉继承屈原的精神,以屈原的“殷勤之意,忠厚之节”为榜样,以“陈法度以谏正君”为义不容辞的责任。东方朔更是敷衍三谏不从、退而待放之义,作为《七谏》,并以此“昭忠信,矫曲朝”。因此,屈原之作可以“世相教传”,如同儒家经典一样,能起到有效的教化作用。

猜你喜欢

王逸章句比兴
刘玥辰
Data-Based Optimal Tracking of Autonomous Nonlinear Switching Systems
工夫、历史与政教:“学庸章句序”中的道统说
朱子《中庸章句》的诠释特点与道统意识——以郑玄《中庸注》为参照
比兴、咏物辨说
赋比兴之当代运用
从《诗经》比兴循环解释现象探究“兴”的起源——以《关雎》《汉广》《樛木》三诗为例
风赋、比兴、雅颂新论——兼比较章必功、王昆吾先生的“六诗”观
金龟记
醇厚隽永 洒落天成
——王逸书法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