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里的果子 （外一篇）

文/张品成

图/徐贝贝

可我们那时也抽条长个，靠山吃山，那些营养，应该有很大一部分是这些野果给予的。

至今怀念山野里的果子。

春夏里有毛栗子、猕猴桃、野柿子、棠梨子……但这些野果摘时不能立即入口，得放家里米缸或者糠里捂些日子。当然，枝头的果也能成熟，但熟透的果早被鸟儿啄了吃了，孩童只能树下望果兴叹。

一入秋，山里成熟了许多野果。进山的伢崽妹子回来，一张嘴，两排牙发紫，紫得剔透。那时候，进山的孩童都那副样子，很滑稽，但却是一脸的笑。那些牙齿，要紫上好些日子。

莓莓沙，我常常写成妹妹莎，觉得很有诗意。当年，入秋吃得最多的野果就是莓莓沙和吊陀子。吊陀子又叫吊茄子，果比莓莓沙稍大，在树上成排呈现倒挂金钟的样子，橄榄形。莓莓沙是圆的，比黄豆大一点。吊陀子树很特别，冬里，客家人将其砍了烧成灰，放沙布里过滤。吊陀子的灰水，用来做一种叫黄糍的米粿。吊陀子树灰里含碱，黄糍的黄由此而来，且那种植物碱有种特殊的清香。黄糍是客家人当年过年的主打，很受乡人欢迎，这糍粑现在很有点名气，叫黄元米粿。

莓莓沙和另一种叫地稔的野果有些像，但地稔长在地上，是草本地被植物，也是夏秋时节成熟，果实呈深紫色，果肉酸甜。可口感没莓莓沙好，一入口，绵软，籽多。

山里的野果，大多是紫的。我也弄不明白它们为什么是紫色。现在很时尚的一种浆果叫蓝莓，但那果子其实不是蓝色是紫色，据说，英国权威营养学家列出的健康食品，蓝莓居于首位，国际粮农组织也将其列为人类五大健康食品之一，被誉为“浆果之王”。我一直觉得莓莓沙就是野蓝莓，其形其色其味都一样，只是比蓝莓小很多。

少年时生活的那个山村，很穷，能勉强吃饱肚子就很不错了，可我们那时也抽条长个，靠山吃山，那些营养，应该有很大一部分是这些野果给予的。

杨梅也是紫的，但杨梅是五月梅雨时节成熟，不在秋里。山里孩童吃杨梅不上树，只站树下往枝叶间看看，一树的杨梅熟透，紫出晶莹。抓了树干摇，熟透的杨梅就纷纷坠地，落入草丛里了。盘脚坐草地上，拈了那酸酸甜甜只管往嘴里送。那种吃法，非常独特，很田园也很惬意。

和杨梅差不多季节的，还有两种好吃的野果，一种叫茶苞，另一种叫山莓。

茶苞也有茶泡、茶匏等不同叫法。因长得像猫的耳朵，乡人唤之“猫耳朵”，很喜欢这种非常形象而又通俗的叫法。我一直弄不清，猫耳朵是花还是果。这种非花非果的树苞是茶树果实的变异体，其实就是茶树生病后的一种产物。在很多地区都会把它叫树病瘤子。阳春时节，茶树上很容易变异长出形状各异的猫耳朵，清明前后长势最好。

猫耳朵味道很特殊，淡甜微苦，有涩味。长着长着，表面蜕一层薄皮，蜕皮后乳白色时少了苦，这时候猫耳朵口感最佳。

山莓也有不少叫法，有树莓、三月泡、野草莓、勒泡。我觉得野草莓和勒泡较为形象，其实那野果长得跟草莓一个样子，味道也一样，酸里带甜，只是比草莓小了许多。其枝干甚至叶子，都长满了刺，乡人叫勒。山莓的果掩映在多刺的枝叶里，叫勒泡，很形象。摘山莓时得格外小心，常常被勒刺了。

到冬里，大山寂静老实了，孩童们也寂静老实了。草枯树凋，没有花更没有果。天寒地冻，人也懒散了许多，关了门窗围了火窝冬。收心静身，养精蓄锐。大概草木也一样。

堤

尽管有些寒意，寒风瑟缩。秋天还是受山里孩子们喜爱。景色当然褪去许多，田里禾收了，成黄褐斑驳的一片，像件旧军服，缝了大大小小无数补丁。这种时候，鸡鸭等禽是允许下田的，肆无忌惮，成了那件褐黄百纳装上细碎墨点。

河水细窄了，浪悄然成为流，水的喧嚣变成细语，一改壮汉的咆哮，变成少女的呢喃。春夏时不露沙和石的浪涌，消逝后两侧有黄的沙滩，像两根淡黄纱巾，绕了白亮的水逶迤而远。其实原本还有两道绿黛的彩带相绕而行的，但秋天让那两道绿有了杂色。

那是沿河两岸堤上的树。

堤上的树是山里最受宠的树木了。因为护堤，乡人从来不会动堤上一草一木，有稚子不晓事，折了砍了堤上竹木，难免受大人一番呵斥，甚至挨打受皮肉之苦。

堤上的竹林因占天时地利，从无旱涝之忧。天再旱，经年不雨，但河是永远干涸不了，山上有泉，泉流不息，叮咚成溪，千条万条大小溪沟里水汇成了河。堤上的竹木花草，常年有水滋润。

若逢连日暴雨，山洪暴发，大水肆虐，涝了，甚至水漫金山，但堤上竹林依然。破了堤或漫过堤，从来堤上竹木鲜有被淹，就是淹了，也只是过膝之水，无灭顶之灾。

雨过天晴，大水退去。堤上的草木竹丛，更是昂扬，抖擞出一种蓬勃，万种风姿。

问村里老者，为何堤上竹木皆视为神树。

老人大了眼睛看着我，吔了一声。

“护堤保坝，没有堤上那些竹木，堤能经得大水？”他说。

后来我知道，那是因为竹子和树木的根，它们粗粗细细牵牵绊绊，在堤下织了张网，将堤上泥石固定了，水冲不溃。

我在赣南时，常去那些大小堤坝上走。风景当然精致漂亮。但我不是去观景，走在那些堤坝上，看的是树。

堤上竹子较单纯，主要的有两种。一种竹是一丛丛生长，有的地方叫水竹。另一种俗称小竹子，是一片片生长，学名叫箬竹。箬竹在赣南乡间随处可见。乡间孩童放牛，随手拆了做鞭。也有弄了去做钓竿的，系一根线，闲时，到堤下钓鱼。到春天，小竹子冒出细笋像毛笔，采撷了，是很好的食材，可做菜肴。

更多的是树，乔木灌木漫堤而生，绵延青翠。

乔木多樟树和枫杨，枫树也是有的，但掺杂其间。到深秋，看见绿色中有红红一团，那就是枫。“枫叶红于二月花”，那是丝毫没夸张。黛绿间镶着红，是天然的那种，就是神笔也描绘不出的美妙。

樟树一直那么默默地长，枝叶间绽出樟香芬芳，由春至冬，樟叶总是那么亮绿。任风虐霜侵，樟叶却颜色不改，也不轻易脱枝。

河堤上另一种常见树木叫苍蝇树。苍蝇树上结着一串一串的像聚拢的苍蝇一样的果实，俗称苍蝇籽。苍蝇树应该叫枫杨树。

樟树和枫杨树皆乔木，多少年风风雨雨，长有数丈高。我去那些河堤上游走，总要徘徊并沉思。我也看那丰枝茂叶，但更多的是根。根当然深入土中，但人说树有多高根有多深。树冠延伸多长，树根也漫长多宽。

我在堤上草草测算，这些竹木还有小草的根系，在这长堤上该是织了一张网，把沙石泥土皆网个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任水冲浪打，堤坝不为所撼。

想想，这些竹木深知感恩，默默回报，护堤即护田护村，为一方平安，甘于奉献。

人护树，树护堤，堤保乡人平安。不仅人类，村庄周边低洼处的植物动物，都在长堤的护卫下免遭水患，平安生存。自古至今，长堤护卫了这方土地一片祥和，堤上竹木让堤坝坚固，而人呢，又小心地保护着堤坝上的一草一木。

平安和祥和，就是在这种相互的尊重中维持的。我想，如果把长堤作为历史见证，把长堤作为人与自然和谐的范本，也是很贴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