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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的书学成就及其书学渊源

2023-08-31赵文静山东工艺美术学院

文艺生活(艺术中国) 2023年7期
关键词:康有为楷书梁启超

◆赵文静(山东工艺美术学院)

梁启超(1873—1929)不仅是中国近代著名的政治活动家、思想家,同时也是一位才华横溢、成就卓著的学者,在书法方面也颇有造诣。然而,长期以来,由于种种原因,学术界对梁启超的研究大多集中在其政治活动、政治思想及学术成就等方面,而对于其书学成就,则少有人研究,以致在书法史、书法理论史论著中,竟然难见梁启超一席之地。有鉴于此,本文拟对梁启超的书学成就及其书学渊源谈几点粗浅的看法。

一、梁启超的书学成就

1.书法作品简介

作为近代的学术巨人,梁启超酷爱书法,一生留下了大量的书作,仅碑帖、题跋等就达数百幅。据统计,自1911年始至1928年,梁启超题写书跋有25件;自1924年始至1927年的画跋有39件;自1915年始至1925年的碑帖跋149件。至于梁启超的书信,题写的各类门牌、匾额、招贴、楹联等,更是不计其数,可惜大多散落在民间。在已出版的《梁启超与中国书法》(金玉甫编著,河南美术出版社,2010年)、《中国书法全集·近现代编(康有为、梁启超、罗振玉、郑孝胥)》(刘正成主编,荣宝斋出版社,1993年)、《梁启超题跋墨迹书法集》(冀亚平、贾双喜等编,荣宝斋出版社,1995年)等著作和作品集中,都收录了梁启超的大量书作,从中可以大致领略到梁启超书法概况及艺术水平。

2.自成一体的书法风格

梁启超对于各类书体均有涉猎,不过最能体现其书法成就的还是他的楷书。梁启超的楷书,融唐楷、汉隶、魏碑之笔法为一体,主要得力于《张猛龙》《张黑女》《九成宫》《张迁碑》《龙藏寺》诸碑,不仅保留了北碑的中宫紧峭、劲健挺拔之态,还增以汉碑的朴厚内蕴、雍容静穆之气,形成了刚健俊逸、刚柔相济、浑厚清雅的艺术风格。梁氏楷书虽脱胎于魏碑,但用笔温润圆劲,没有了那种刀切斧凿的棱角;在结构上,梁氏楷书以扁方的汉碑体势为主,但于平正中见险绝,带有一些欧书韵味。从笔法细节处理上看,梁氏之横、竖起笔和转折时常有重顿,横画收笔时轻翻,撇捺向两侧伸展,明显是受了魏碑的影响;但竖和转折收笔时却是笔锋内敛暗回,又带有一些汉碑的意蕴。以梁启超1926年手书的楹联为例(图1),文曰“胸蟠子美千间厦,气压元龙百尺楼”,其中的有些字用笔上有欧阳询风格,同时兼有《张猛龙》风格,在结体上有欧体风格又有一些隶书风格,如“子”字即具有明显的隶书风格,此副对联堪称梁启超晚年以唐楷融入魏碑、汉隶自成一家的代表之作。梁启超同样作于1926年的楷书(图2),章法上字距、行距疏朗,题款为小一号的楷书,钤两枚印章,章法非常和谐。整体风格刚健而文雅,雄强而婉约。

行书因其趋变适时的功能,是梁启超日常使用最多的书体,在从事著述、信函时多使用行书。梁启超一生著述浩瀚,达两千多万字(包括信函数千件),当时毛笔还是实用工具,梁启超从事著述、信函交往的书体主要是行书,这是他行草书发展提高的一个重要因素。梁启超早年学习颜真卿的《祭侄稿》《争坐位帖》等,后又临习欧阳询的行书,并融魏碑笔意于其中,行楷融合,笔力沉雄稳健,提按分明,结体雅正,圆浑外拓,笔锋爽利,闪转腾挪,充满灵动与张力,形成了潇洒灵动、自然含蓄的艺术风格。相比于其楷书的端庄雅正,其行书更显性情。(图3、4、5)

图1 楷书对联 梁启超

图2 楷书 梁启超

图3 行书 梁启超

图4 行书 梁启超

梁启超对隶书的临摹与创作相对较少,但其隶书具有很高的成就。他的隶书取法《张迁碑》《曹全碑》《张寿碑》《乙瑛碑》等,能得汉隶醇厚的笔法,厚重而不失灵动,结体端庄,气息高古,融合众家而自成一家。(图6、7)

梁启超的书学思想,主要集中体现在他的《论书法》《书法指导》两篇文章中,此外还有相关书跋、画跋、碑帖跋等,可以概括为以下三个方面:

图5 手札 梁启超

图6 隶书《临张迁碑》片段 梁启超

图7 隶书联 梁启超

第一,提出碑帖结合、南北融汇的书法史观。梁启超对比了南北书法的不同风格特点,认为北派书法“遒健雄深,峻峭方整”,以魏碑著称,其代表作为《龙门二十品》《爨龙颜碑》《吊比干文》等;南派书法则“透逸摇曳,含蓄潇洒” ,以书帖见长,代表作为《兰亭集序》《洛神赋》《淳化阁帖》等。他认为,南帖北碑各有所长,书家应该广泛吸取南北各派的长处,形成自己的风格特色,“书家如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李邕、颜真卿、柳公权之徒,亦皆包北碑南帖之长,独开生面。”

第二,关于书法学习与创作的原则和方法。临摹学习经典法书是学习书法的不二法门,梁启超提出了一套书法临摹的原则和方法,他认为选择临摹对象很重要,相对来说,北碑比南帖更适合临摹,所以,临帖不如临碑;又因中国的书法源头是篆隶,而不是唐楷,所以,临唐碑又不如临六朝碑。他主张“宁肯学许多家,不肯专学一家”,认为学习书法应该博采众长,而不应有门户之见而拘泥于一家。但是,在梁启超看来,书法一道,临摹和模仿无论如何也只是手段,创新才是根本。如果只是一味的临摹和模仿,则只能做书奴,不能达到自成一家。因此,他主张要“以模仿为过渡,再到创作,此为上法”。

第三,提出书法美学的“四美说”。他认为“各种美术之中,以写字为最高”。因为相对来说,“旁的(美术)所没有的优点,写字有之,旁的(美术)所不能表现的东西,写字却能表现出来”。具体来说,书法有“线的美”“光的美”“力的美”和“表现个性的美”。而且,此四美“在美术上价值很大”。为此,他甚至把书法称为“人生最优美最便利的娱乐工具”!梁启超的书法“四美说”,从美学高度概括了书法美的特点,对后世的书法理论直至今天都产生了重要影响。

二、梁启超的书学渊源

梁启超的书学渊源比较驳杂,弄清这一点对研究梁启超的书法具有重要意义。概括地讲,梁启超的书学渊源有以下五个方面:家学影响及个人努力、通博学问涵养之下的高度融汇能力、政治革新思想、康有为的影响、佛学的影响。

1.良好的家学教育以及个人勤奋

梁启超出身于官绅之家,从小就随祖父梁维清习读诗书。梁维清“好学问,书法学柳公权,刚健婀娜似尤过之”,他“课诸孙也详而明”,对子孙家教甚严,经常给梁启超讲历史上杰出人物的爱国故事,对他影响很大。梁启超作为从旧式科举教育走出来的文人,他的识字教育即是书法教育的开始。梁启超四岁就跟随祖父识字,开始临习唐人楷书,以求科举取士、光宗耀祖,他十岁就参加了科举考试,十二岁就中了秀才。科举考试的试卷必须用规范的小楷书写,馆阁体书法是科举考试的标准字体,以乌黑、方正、光洁、等大为特点,强调共性和规范,这为初学书法的人打下扎实楷书基础的帮助是很大的,可见此时梁启超的楷书应该有了不错的功底。梁启超在《三十自述》中也说过,在梁家诸孙之中,他最受祖父梁维清喜爱。不言而喻,梁启超早年习字必定得自祖父梁维清的言传身教。从1894年梁启超21岁时为家乡茶坑村文昌阁所写对联来看,作为梁启超的早年书作,该对联失之青涩,但用笔端正,书风颇有法度,有明显的柳体特征,由此可以印证梁启超早年确随其祖父学习柳体书法。

梁启超自幼就对书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终其一生,他在治学、从政之余,醉心于碑帖收藏,同时学书不辍。即使在流亡海外的十四年间,梁启超也从没有停止过书法研习。退出政坛后,他有更多的时间关注书法。平日里他写诗撰文,同时也在练习书法。民国时期的学者还延续毛笔的实用性书写,所以他们首先是以书为用,平时大量的书信、诗文、著作等写作,自然而然形成了自己的书写习惯,也练习了书法,可以说,这一时期他的诗文本身也是书法作品。甚至于卧病在床之时,他都没有间断过对书法的研究。有资料显示,1923年4月至6月间,梁启超因病在北京西郊翠微山秘魔岩休养,在此期间,他每天都要坚持写字。他在《书法指导》一文中也曾直言自己对书法的钟爱,“多年以来,每天不断的,多少总要写点。尤其是病后医生叫我不要用心,所以写字的时候,比从前格外多。”而且写字也是一种每日必做的功课和生活习惯,已经超出了业余爱好本身,成为他愉悦身心、修身养性的重要手段,是一项业余爱好和一种感怀抒情、排遣郁结或自娱自乐的重要方式。特别是政治失意、客居异国之时,研习书法几乎成为他唯一的乐事。《饮冰室合集》共40册149卷1400余万字,每个字都是用毛笔书写的,堪称是梁启超最大的书法作品集。从某种意义上说,梁启超的书法成就靠的不是他的天赋,而是他对书法的爱好,正是这种近乎痴迷的爱好,成就了梁启超的书法。

2、通博学问涵养之下的高度融汇能力

“通人之学”是中国古典教育的根本特征。“通人之学”既包括治学方式、治学路径之繁复全面,多所专精,又代表一种学术人生态度的博大通达、融会贯通。其影响发挥在书法领域,便形成该领域的“通人之书”。近代以来,出现了很多专精书法的专业书家,但与具有通博学问的学者书法相比,“通人之书”更显其优势,无论是在学术视野、书学理念、书学成就等方面都不是专业书家可比拟的。

梁启超是清末以来在学术研究上取得巨大成就的少有人物。梁启超于学术研究涉猎广泛,在哲学、文学、史学、经学、法学、目录学、图书馆学、伦理学、宗教学等领域均有建树,以史学研究成绩最显著。梁启超一生勤奋,著述宏富,在将近36年的政治活动又占去大量时间的情况下,平均每年写作达39万字之多,各种著述达1400多万字。

梁启超自青年时代就接触到了西方文化,流亡日本和旅美、旅欧期间,对西方的政治理论和学术思想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他发现,西方诸国之强盛,无不与资本主义密不可分。他受康有为影响,主张用西方的君主立宪制来改良中国政治,借以救亡图存。与此同时,他醉心于“实业救国”和“教育救国”,认真研究西方的政治理论和学术文化,并将西方的各种社会科学和学术文化经典著作翻译介绍到中国。在此过程中,梁启超在政治学、教育学、历史学等诸多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领域取得了卓越成就,成为中国学术界的开拓者,被公认为“中国知识分子第一人”、近代历史上少有的“百科全书”式的学者。“腹有诗书气自华”,良好的国学功底、学贯中西的渊博学识以及个人的聪明好学,所有这一切都为梁启超练就一流的书法提供了“养分”,打下了坚实的学问基础,使他的书法达到了很强的融汇能力。他以书为用、以书为寄、以书为乐,在长期大量实用书写的基础上,融碑入帖,碑面帖心,将碑的个别典型笔画加以提炼夸张,融入帖中,形成了个性鲜明的书风,既有北碑的雄强又有南帖的温润,既有阳刚之美又有精巧的阴柔典雅,充满书卷气和文人气息,充分显示了梁启超先生高妙的融汇能力。

3、政治观及革新思想的影响

作为一名政治家,梁启超一生的所作所为都是围绕着救国图存这个理想展开并为其服务的。起初,梁启超与同时代的文人一样,也曾幻想通过科举入仕来实现。然而,面对甲午中日战争后日趋严重的民族危机,梁启超开始将个人前途与国家、民族的命运联系起来,转而走上向西方学习、奋力救亡图存的道路,成为资产阶级改良派的宣传家和政治活动家。他先是在1895年与康有为一起联合各省进京举人发动了“公车上书”运动,继而他又领导北京和上海的“强学会”,与黄遵宪一起主办《时务报》,开办“时务学堂”,并写下《变法通议》宣传维新变法。1898年变法失败后,梁启超与康有为等被迫逃亡日本,继续在海外鼓吹君主立宪和“诗界革命”。民国初年,梁启超曾一度与袁世凯合作,但不久后即与袁世凯分道扬镳,对袁世凯等人复辟帝制的倒行逆施予以尖锐抨击。此后,他虽支持皖系军阀段祺瑞主政,甚至成为北洋政府的财政总长,却又赞同反对军阀专制的新文化运动,并对“五四运动”持支持态度。

梁启超革新意识和探索精神,不仅体现在政治观以及实践上,也体现在了书法革新方面。五四前后,面对西方文化的有力冲击,中国传统文化受到了严重的挑战,作为中国文化载体的汉字也遇到生死存亡的危机,而以汉字为载体的书法艺术也呈现没落之势。具有革新思想并受过中西文化洗礼的梁启超开始思考书法未来的去向,他把书法放在中西文化碰撞的大背景中考察,提出了用科学的方法进行研究以及用进化史观看待书法史的发展历程。他以自己深厚的史学功底结合西学研究的方法,在“书法”史的断代、历代碑刻品评、南北书派的认识等问题上提出了自己独到的见解。正如不少学者所指出的那样,梁启超在书法上的成就,应归功于他“站在书法外去观察它的外观形式特征”,同时,又“从历史的角度去看书法的发展”,这就不但为书法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觉和新的方法,而且开拓了书法美学的新领域和新境界。

4、康有为的影响

作为康有为的得意门生,梁启超不仅在政治上接受了康氏的变法思想,在学术乃至书法方面也深受康氏的影响。在万木草堂求学期间,在康有为“欧碑合作”的教诲下,书法上他从学习颜真卿、柳公权的楷书转向学习欧阳询的楷书。后因受康氏“扬碑抑帖”思想的影响,书法又由原来的欧体风格转向魏碑体。康有为《广艺舟双楫》问世后,书学思想开始从“尊碑抑帖”向“碑帖融合”转变,梁启超的书风也再次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此期间,梁启超多次在书信中向康氏请益书法方面的问题,康有为都给予了耐心指教。1910年7月16日,康有为在给梁启超的复信中说到,“汝书之短在方笔多不善转运,若书札能运圆笔更佳。”为此,他建议梁启超多读读他的《广艺舟双楫》,并称赞了帖派书法在用笔上的长处。康有为说他本人最喜欢的当然还是《龙颜》《石门铭》等碑派书法,但“若钞诗乎,则以虞、褚为妙”,又说“帖则小王及米尤为浓妙”。言下之意,就是要梁启超学习帖派书法的长处。而梁启超也显然听从了老师的建议,从他晚年的书法来看,其楷书虽然带有浓厚的碑派风格,但严谨中又不乏帖派的灵动之气;至于行草书就更不用说了,有些是寓碑于帖,有些几乎就是“原汁原味”的帖派书法。

梁启超在《康有为传》中曾说:“余生平于学界稍有所知,皆先生之赐也。”但事实上,梁启超与康有为在书学思想及实践上还是有所不同的。梁启超尊碑而不废帖,注重吸收碑帖两派的精华,在碑帖融合方面比康有为走得更远。表现在书法作品上,梁启超的作品刚柔相济,在笔法运用上比康有为更加细腻、秀雅,富有灵气,从气息格调上来说,梁启超甚至超越了康有为。

5.对佛学的笃信和系统研究

梁启超一生信佛,尤其是晚年,由于政治上的失意,他更加痴迷佛学,试图从佛学中找到寄托。他特别醉心于佛学典籍的翻译和佛学文化史的研究,对于东汉末至宋代一千多年的佛典翻译历史源流及演变、主要历史分期及基本特征、重要译者及翻译风格、译场组织与运作、佛经的原文及译文等多方面的情况,均做了全面的总结与评论。他的佛学研究成果有《翻译文学与佛典》《佛典之翻译》《佛教与西域》《又佛教与西域》《中国印度之交通》(亦题为《千五百年前之中国留学生》)、《佛教之初输入》《印度与中国文化之亲属的关系》等文章。

著名音乐家、书法家李叔同半世为僧,信奉佛法与书法相通,他曾在《谈写字的方法》一文中提出,“如果佛法学得好,字也可以写得好的。”他还说“最上乘的字或最上乘的艺术,在于从学佛法中得来。”无独有偶,梁启超对佛学的笃信和系统研究,也对他的书法产生了很大影响。梁启超的书法作品,总是透着一种深沉内敛、淡雅飘逸的意蕴,这正是佛家那种淡泊宁静、自然本真、超然物外思想的体现。梁启超佛学的修养,给予了他的书法书品难得的滋养,使他的书法达到了禅意的境界。

结语

综上所述,梁启超作为中国历史上一位百科全书式人物,不仅在中国近代政治舞台和思想领域发挥了重要作用,其书学理论和书学实践也丰富了中国书法艺术宝库。书法理论家丁文隽(1905—1989)在所著《书法精论》中称梁启超的书法“其结字之谨严、笔力之险劲、风格之高古,远出邓石如赵之谦李瑞清诸家之上”。他的书法成就的取得是其良好的家学、个人对书法的兴趣及执着、通博学问涵养下的融汇能力、潜心佛学研究、勇于革新的政治观和老师康有为的悉心指导诸多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他的书法是近代学者书法的缩影,从书法艺术视角,研究梁启超的理论建树和独具魄力的创作风格,对于我们正确认识和评价梁启超在中国书法史上的地位,以及深刻理解民国学者书法的深厚文化内涵具有重要意义。梁启超作为一代思想大师,理应在20世纪中国书法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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