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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

2023-08-31李钰

小品文选刊·印象大同 2023年8期
关键词:天明小姨姥爷

李钰

杨天明一看表,心总会揪一下,他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惆怅。

杨天明是幸福村唯一一个考到县城的学生,也是最有希望考大学的好苗子。高中仅剩一年,已进入冲刺阶段。

二十年前,幸福村考出去一个大学生,姓蒋,如今就在县城当高中语文老师,正是杨天明的老师。

“好好学习,考出去,见识更大的世界,待在村子里一辈子没出息。”小姨的话萦绕在他耳边,是他最大的动力。他悄悄走到门外,靠在栅栏上,带着淡淡的忧伤望向瓦蓝的天空,云澄澈得一尘不染,犹如一片大海,是的,是一片海,和他多次在梦里见到的海一样,有着悲伤的气息。

在杨天明两岁时,父亲外出务工再没有回来。十三年前,母亲在河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从此,他、妹妹和小姨相依为命。

杨天明一直认为,小姨就是他和妹妹的母亲,是世界上待他最好的人,可在今天,他对小姨的爱有了质疑。

今天是县里赶集的日子,附近有条件的村民都到集市给家里添些东西。幸福村自然也有人来,小姨托他们给杨天明捎些衣物和吃的。

“天明,你小姨对你不错啊?”

“那当然。”天明看着小姨给捎来的东西,欢喜得不知说什么。

“你还小,什么都不懂啊!女人的心看不清,毒辣着呢!”

杨天明不知那人是和他说,还是和旁边的人说,只见他的头在一边捩着,他在说谁?谁心毒辣?是小姨吗?杨天明走出了十多步又折了回去,他的怒气瞬间冲上头,揪起那人衣领,大喊着:“你刚才说谁?”

“你知不知道,你母亲就是你小姨害死的。”被揪起的人急了,仰起脸不甘示弱地看着他。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你信口雌黄!”

“你不信?你不信去村里问,谁不知道是你小姨冤了你娘,害得你娘遭了老头的毒打,想不开跳了海——”

那人声音扬得很长,见杨天明怒目圆睁,拳头握得像个铁锤。顿时他的脸由愤怒瞬间变得煞白,吓得哆嗦着说:“我瞎说,瞎说。”

杨天明放开那人,摇着头,嘴里念叨着:“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小姨不是那样的人。”他松开那人衣领,踉踉跄跄地走了。

那人的话还是像一条毒蛇窜进了杨天明心里,他仰天长啸:“他不是说小姨,绝不是。”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宿舍,身体渐渐沉重起来,终于“砰”的一声倒在床上,灭了灯,用被子蒙住头,昏昏沉沉,似睡非睡,像在水上浮着,又像在悬崖边上往下跳。

“杨天明,快醒醒。”杨天明听到声音的时候,老师正急切地摇晃着他。

杨天明揉揉眼睛,看到床边站着一圈的同学,他不明所以,“醒来就好,你睡了一天,怎么叫都叫不醒,没事儿吧?”老师看着他问。

杨天明摇摇头,看向老师,“我想休息休息,太累了。”等大伙儿离开之后他翻身下床,坐上了回幸福村的大巴,他要弄个明白,小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从车上下来,杨天明慢慢地向村里走去,偶尔转身望一眼天空,是那样的不清晰,远处的烟囱隐藏在这夜幕中,泪流了下来。

路上,他一直在想自己成长的一路,似乎真的有些奇怪,每次他和小姨走在一起,乡亲们总是以一种怪异的眼神看他们,更有甚者会窃窃私语。

据村民们说,小姨以前和其他女子一样,每天都沉迷于梳妆打扮,活泼开朗,对上山砍柴一类的活儿嗤之以鼻。自从母亲离开,她就变了个人,成了村子里出名的女强人,什么粗活累活都不在话下,甚至比男人干起来都有劲儿,只要有钱 赚,她没有半句怨言。

“小姨凭什么会对我和妹妹这么好?我们又不是她亲生的,肯定因愧疚或难言之隐!什么难言之隐?难道母亲的死和小姨有关?”杨天明这样想着,就走到了家门口。

近几年,乡邻们陆陆续续用砖把院墙围起来,只有他家依然用着简陋的栅栏,人们没少嘲笑姥爷,这让姥爷失了面子,为此和小姨闹了好些日子。

“你天天都在干活儿,挣的錢,足够给咱们家把围墙建起来,我知道你为了天明和天丽着想,挣的钱全给他们兄妹留着,现在咱们村就咱院子最破,我只是想修修院墙,有个好门面。”杨天明透过杂草的遮挡看向院内,姥爷拔高了音量,拐杖戳在地面上发出咚咚的声音。

小姨坐在旁边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

“你……你个不孝女,和你姐一样。”说着,姥爷举着拐杖就要向小姨砸去,她也不躲,依然淡定地干着活儿。

“姥爷,您干什么?”杨天明从门外跑进来抓住飞来的拐杖。他明显感觉到小姨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僵硬地转过身用质问的语气说道:

“你怎么回来了?放假了吗?”

杨天明没有回应,径直朝屋里走去,他还没想好如何面对小姨,如果母亲的死真的和小姨有关,他又该怎么面对小姨?

“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学会甩脸色了?”姥爷将拐杖收起,闷闷地对小姨说:“看看,这就是你教的孩子,不挨打迟早会惯坏的。”

小姨忽然想到了什么,走到屋里,见天明盘着双腿坐在炕边上,双肘杵在腿上,手支在脑门上,脸朝地。小姨进来,他并没有抬头。

“天明,你怎么回来了?放假了?”天明不说话,一动不动。小姨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她打定主意,明天要去趟县里看看老师,打问打问天明这是怎么了?

隔天一大早小姨将饭做好放到桌上,盖上盖子防止凉了,就拿上一包土特产走上出村子的小路。她去学校给天明开过两次家长会,去学校的路一点都不生。

小姨拎着袋子走到办公室门口,朝里望了望,天明的老师正坐在桌前批改卷子。小姨将袋子轻轻放在地上,手在衣服上来回擦了擦才抬手在门上敲三下,哈着腰对老师说道:“蒋老师,您不忙吧?我给您拿了点特产。”

蒋老师从伏案中抬起头,他们是同村,知道些天明家的情况,对天明小姨印象很深。

蒋老师想着天明昨天昏睡的事儿,昨天醒来就请假说要回去一下,有点难受,忙站起身迎了上去。

“不忙不忙,你快进来坐,办公室刚好没人,我给你弄点水去。”

“不要紧的。”小姨抬起胳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背上的衣服也被浸湿,“我来也没别的事儿,就是问问天明的情况。”

“天明学习努力,也认真,一点就通,按这样发展,肯定能考个好大学,你不用操心。昨天可能太累了,睡了很久,想缓一天就缓一天吧,高考前不好绷得太紧。”

小姨轻轻地点点头:“他昨晚回家了,回去后一反常态,我就急着赶来想找您问问情况。他心里有事儿,我知道。”小姨断断续续地说着,眼底的光逐渐黯淡下去,露出疲惫。

蒋老师不知说些什么话安慰她,只在一旁沉默。片刻后,他一拍大腿:“去问问他们宿舍的孩子不就知道了?”

问后,两人才得知,杨天明从集市上拿回小姨托人捎来的东西后像变了个人似的,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难道是人们说了什么话?”小姨心想。

蒋老师看出小姨的心事,忙说:“我这周休息回一趟村子,也有好几周没回来看望老娘了,顺便去问天明,你回去任他歇着。”

小姨抱歉地笑笑,和蒋老师道别,她的背影在阳光下一点点消失。

杨天明在家里待了两天,每天都到山里坐着,一坐就是一天。他看着湛蓝的天空,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身边的狗尾巴草,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些天他经常偷瞄着小姨,想要从她的身上看出点什么,可小姨每天固定干活、洗碗、做饭、洗衣服,再没有其他的事情。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为了他和妹妹而忙,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周六,蒋老师回到幸福村,见杨天明在小山坡呆坐着,这一片是幸福村孩子们从小玩到大的地方。

“你跟我走,我领你去个地方。”在杨天明惊讶的目光中,蒋老师揪起他的胳膊向自己家走去。

“您领我来您娘家干什么?”杨天明疑惑地问道。

蒋老师领他到自家的农田上,朝他伸了伸脖子。杨天明顺着他的方向望去,田里有一个正在劳作的背影,从这里看就像一个小点,那个背影他再熟悉不过了,是小姨。

两人沉默着,蒋老师率先打破寂静:“你小姨前两天来学校了。”

杨天明瞪大眼睛看着他,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你小姨为了你的学费日夜操劳,我见她实在辛苦,就让她帮我父亲干点农活儿,当你的学费了。”片刻后又说:“你小姨能吃苦,干活儿也麻利,我父母老了,也需要一个帮手。她不让我告诉你,怕你担心,我问她你这么拼做什么,她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们兄妹俩,她要给你们攒钱,不让人瞧不起。”蒋老师回过头,语重心长地看着天明。“无论你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别人说什么你若在乎,那你就太不成熟了。”天明再也绷不住了,蹲下身抱头大哭。

杨天明没等小姨,自己先走。路上,他踢着脚下的石子儿,脑中都是他和小姨的点滴,小姨对他就和亲生母亲一样好,他想要的,小姨从不吝啬,衣服买最好的,玩具也买最新的,在初中时他曾迷上自行车,原以为小姨会拒绝他,可小姨只是问了价格,隔天就从镇上买回一辆。想到这儿,杨天明的泪又流了下来,他恨自己太混蛋了。

脑海中浮现出的一幕幕场景让他在泪水中惭愧着,他突然向家的方向奔跑起来,飞扬的尘土没有让他迷茫,他的心逐渐明亮起来。

祭祀是村子上的大事,清明前夕,幸福村的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

杨天明把东西都准备齐全,等大家一起上山。他做了一只纸蝴蝶,要上山烧给母亲。

小姨和往年一样,她从不给母亲上坟,到了这天,她就一人离开,谁都找不到她,直到深夜她才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家,谁都别想从她嘴里听到一句话。

杨天明趴在窗户看小姨,见她进了屋这才收回视线,对妹妹说:“小姨太奇怪了,这么多年,她就不想妈妈?竟一次都不去看妈。”

“我看不是,小姨肯定想妈,你发现没有,咱们每次回来,小姨的眼睛都是红肿的。”

杨天明点点头认同地说道。

“小姨心里一定很苦吧,肩上扛了这个家。”

“小姨就是太难为自己了。”

他们俩说着。

日子继续这样过下去,小姨依旧到处找活儿干。马上就快高考了,姥爷干活儿不小心摔倒在地,幸亏发现及时被送进医院,伤得不厉害,小姨身上的担子又重了。

杨天丽看到又要照顾姥爷,又要打工的小姨,她心疼了。放学后跑到医院,找到正在打水的小姨,站在身后鼓起勇气说:“小姨,我不想上学了,我想跟你一起出去干活儿,养家。”

小姨停下打水,把手里的水桶放在地上,坚定且不带有任何情绪地说:“不行,我不同意。”那声音撞击着病房的墙,不断回响着。

“可你每天那么累,现在姥爷住院了,你也抽不开身去照顾,哥哥要准备高考,只有我能帮你。”

小姨依旧坚定地说:“家里的事儿用不着你操心,你只管专心学习。”

“可是……”

“没什么可是,这样的事情以后不要再提了!”没等杨天丽的话说出口,小姨就拎著水桶离开,孤单的背影那么单薄,那么坚定。

小姨每天打三份工,在三份工作中找点空隙就跑到医院陪床,回到家看到天丽一门心思投入学习里,她由衷地开心。她站在书桌旁,微弱的灯光笼罩在两人身上,她伸手摸了摸杨天丽的头,眼里的疲惫得到了慰藉。

杨天丽低下头,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她伸手拉住小姨,却拉住一双如砂纸般粗糙的手,拉着那双手,杨天丽哭得低沉而急促。

姥爷的病在小姨的照料下有了好转,没过多久就出了院。

今年,天丽也要中考了,虽说离考大学还远,小姨却不这样想,她要早早给天丽挣学费。她常常一人坐在院子里望着月亮,一坐就到了后半夜,直到眼睛酸涩才收拾好东西回屋。

小姨的生日快到了,杨天明想给小姨买块蛋糕。小姨从没吃过,每次兄妹俩过生日,小姨只买一小块,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就将蛋糕挖个精光。既然是惊喜,就不能管小姨要钱,杨天明瞒着小姨在学校不远处的饭店帮了三晚上忙,老板给了天明一百五十块钱。

夜里,小姨轻轻地推开了天丽的房间,她拿了把椅子坐在天丽旁边,“你心里不要有任何负担,只管好好学习,不会的小姨给你找老师,小姨一定会供你俩上学的,离开这里,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愿望。”她喃喃地说道。

生日当天恰好是周日,听说小姨在工地打工,天明接上妹妹去找小姨。工地上,还未修缮的路坑坑洼洼,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天明好几次差点被绊倒。

临近天黑时,工人们逐渐离去,他们回头看看还在工地忙碌的小姨摇摇头笑道:“你看那个女人,好像不懂得累,还不走,脸蛋长得挺漂亮,脑袋有问题。”

兄妹俩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小姨肩上背的砖头像小山一样高,他们赶忙跑去,想从砖头底部往上抬,可砖头竟纹丝不动,两人对视一眼,心里是说不上的酸楚。

“你们怎么来了?”小姨有些惊讶。

“过来看看你。”

小姨的脸色缓和下来,却不肯让两人帮忙,只同意他们坐在一旁等着。小姨忙完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三人围坐在石堆前点起一根蜡烛,光影晃动,小姨眼里分不清是蜡烛的倒影还是泪光,在兄妹催促下双手合十,许下愿望。

夜里,三人的心连在一起。

“小姨,你这些天就在这儿住?”杨天明看着四处漏风的帐篷鼻子一酸。

小姨没说话,看向兄妹俩,知道两人心里想着什么:“不用担心我,我平时在这儿休息休息就起来干活儿了。你们可不要像我,以后考上好大学要坐在办公室里工作。”她说完这些话看着兄妹俩乖巧的样子,大手一挥:“你们来了,走,小姨领你们吃炒菜去。”

在附近找了一家炒菜馆,她见工友们总来这儿吃,便宜又实惠。小姨点了三菜一汤,还要加菜被天丽制止,“小姨,够了,咱们仨吃不了那么多。”

“这多什么?你们的饭量我还不清楚,好不容易下次馆子,再加份红烧肉。”

菜很快就上齐了,天明和天丽两人面面相觑,“这么多,这得花小姨多少钱?小姨得搬多少块砖?”想到这儿,两人拿着筷子不知从何下口。

小姨给两人碗里盛满了饭,唯独没动自己那碗,“小姨刚吃了那么多蛋糕呢,不饿,你们吃,不够了小姨再给要。”

她起身向吧台走去,怯怯地问老板多少钱,得知数字后,她四处摸索着衣兜,在贴身衣物的内侧有个小兜,用手绢儿包着一沓儿整齐的钱,那双粗糙的手蘸着唾液点出了正好的钱数递过去,再将剩下的钱放在手绢儿里包了起来。

高考如约而至,考试那天,小姨让餐馆的老板给天明煮了两颗鸡蛋,炸了一根油条,她也想让天明考出好成绩。有心人,天不负。杨天明成绩很理想。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杨天明从学校赶回来,下了汽车几乎是跑回家的:

“考上了,考上了!”

小姨正在田里干活儿,大老远就听到了杨天明的声音,她丢下手里的锄头看杨天明跑过来,挥动着手里的录取通知书,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那张红的闪光的纸,手在不住地颤抖。

隔天,姥姥姥爷就领着天明上了山,迫切地要把好消息告诉妈妈,小姨依旧没有跟来,只是默默地离开。直到傍晚才回来,手上沾满了泥土,眼角有哭过的痕迹。

暑假里,有了天明的帮忙,小姨的工作轻松了很多,她不用操心家里的事情。晚上,天明回家做好饭,听到门外的敲门声他将手上的水在身上抹干净:“蒋老师?您怎么来了?”

蒋老师满脸笑容:“恭祝你考上了自己心仪的大学,你小姨辛苦了。”他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遍。

蒋老师一直没成家,天明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第二天,天明和小姨在地里干活儿,远处传来叫声。

“天明,天明。”一个陌生男子朝他喊着,那人蓬头垢面,衣服上破了好几个洞,脸上挂着淡淡的红痕。他朝杨天明招招手,天明上下打量着他,并未理睬,他只好向前走来,讨好般地朝他笑笑,“呦,都长这么大了。”

“你谁啊?”杨天明没好气地问道。

“你不记得我吗?我是你爹,刘石啊。”他一把抓住杨天明的手,指甲缝里全是污垢,上面有几道淡淡的黑色裂纹,手掌上结满了黄色的老茧,杨天明诧异地把手缩回来。

这些年刘石在外面过得并不好,离开了幸福村他一路向南,本来想在外面寻找发大财的机会,没想到以他的能力只配做一些苦力活儿,勉强维持生活。在工地里,他遇到了一个女人,女人的父亲是工地工头儿,她常到工地找父亲,一来二去和刘石混熟了,两人眉来眼去各怀鬼胎。刘石长了个骗人的脑袋,浓眉大眼,肩宽背厚,给人的第一印象不错。

刘石心里有自己的如意算盘,如果他和这女人勾搭上,就衣食无忧了,还有佣人照顾,想到这儿,他心里就止不住地笑起来,经常在负责人面前邀功,彰显自己的能力,工头儿只笑笑并不多说,刘石误以为工头儿也看对了他。

就在他觉得自己离好日子不远时,意外发生了。

工地有一批材料不合格,被监管部门查出,损失了一大笔。工头儿见此项工程已无利可挣,加之拖欠了一大笔工人工资,不跑損失会更大。工头儿带着女儿卷款跑了,只留下可怜的工人和烂尾的工程。

这下,刘石美梦破灭,一时间连基本养活自己的费用也没了,只能重新寻找工作。

多年来,刘石没混出个样子,还在工地干苦力活。在外流落的这十多年,刘石不断换工作,最近他遇到了同是幸福村出来的老乡,这才知道妻子已经去世,儿女都很争气,考上了重点大学和中学,他打起了儿子的主意。

“我儿子,大学生,前途大好,以后坐办公室的料,肯定会养我,儿子养活爹,天经地义。”刘石很自信地踏上了回幸福村的归途。

几经打听他得知杨天明正在地里干活儿,也没收拾就过来了,企图得到儿子的同情。

不承想,杨天明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刘石:“我哪有爹,我爹跟我娘一起死了,我小姨就是娘。”说完,他把锄头往肩上一扛,扬长而去。

刘石看着杨天明的背影,垂在双腿旁的拳头慢慢握起来,冲着天明的背影大吼:“你以为不认我这个爹就完事了?”

晚上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杨天明犹豫地放下碗筷,把亲爸来寻的事情讲给大伙儿听,“这个小兔崽子,还敢回来,别让我看见,我见一次打他一次。”姥爷愤怒地说。

小姨放下碗筷坐在一旁,脸上没有一丝波澜,淡淡地说:“我吃饱了。”转身向屋里走去。

见小姨进了屋,姥爷叹气,第一次和杨天明提起往事。

“咱们家缺男丁,那个混账是入赘我们家,谁曾想你妈刚生下天丽这个混账东西就以外出务工的理由离开了。我也生了病,没办法,只能靠你妈和小姨两人支撑起这个家。一天外出干活儿你小姨偷懒,没跟着你妈去,却骗我说她去了,是你妈偷了懒,我正在气头上,就拿起藤条打了你妈几鞭子,她受不了刺激跑了出去,当天就……哎,怪我,全怪我……”姥爷说着老泪纵横。

“我常和你小姨说这不是她的错,可她就是不听,执意要担起抚养你们的责任,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跑这打工到那儿挣钱,忙得忘了年龄,都三十好几的姑娘了,还不想着嫁人。”姥姥在旁边絮叨着说。“我看咱们村儿蒋老师就挺不错的,他也没找媳妇,这些天明里暗里给小姨送东西,知根知底的……”

“妈,别说了,我有天明和天丽就够了。”小姨羞涩地从房间冲出来。

“这怎么行?”姥姥一拍桌子,“哪有女人一辈子不结婚不生孩子的?这让街坊邻居怎么看你,你老了怎么办?让我和你爸如何闭眼?”

“是啊,你养了两个孩子这么多年了,也该歇歇了。”声音来自院门口,只见一个蓬头垢面,衣服破烂不堪,身体薄得像一张纸的刘石靠在墙上正往里看着。

“刘石?”小姨最先认出来,她慌乱地站起身,脚边的椅子也被打翻。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所有人怔住,安静下来。

姥爷颤巍巍地站起身,声嘶力竭地大喊:“混蛋,你还回来做什么?滚!”天明从没见过姥爷那样愤怒,他脖子的青筋一根根暴起,像一条条蚯蚓附在上面。

“这是我的家啊,我儿子女儿都在这里。”刘石说道。

“家?你拿这里当过家吗?这么多年你一次没回来过,一分钱没寄,一封信没写过。”姥爷怒不可遏地吼叫着,“你滚,老子用老命和你拼了。”声音像沉雷一样滚动着,传得很远很远。

刘石冷笑着,“老爷子,你可别忘了,我是你亲自挑选的女婿,是天明的亲生父亲,要我走可以,得让天明养我,我绝对不再回来。”

听到刘石对天明打起了主意,小姨将天明拉到身后,“你休想拖累天明,他们兄妹二人是要去读书的,你有胳膊有腿,还不到养你的时候。”

“这怎么是拖累呢?不孝还读什么书,不如早点工作有口饭吃。”

“你……”小姨不知说什么才好,脸涨得通红。

刘石走到杨天明面前:“走儿子,咱爷儿俩住一屋,谈谈心。”说着就将杨天明往里拽,也不等他反抗。

劉石就这样无赖地在家里住了一晚。

那一晚,大家谁都没有休息好,都感到暴风雨要袭击这个家了。

第二天清早,小姨从家出发,蒋老师给她找了份工作,虽然挣得不多,可不用风吹日晒,上午去了只做些登记的活儿,还管午饭。今天是她报到的第一天,她对着站台上的背景板整理自己,将边上的碎发捋到耳后:“一定要给对方留个好印象。”

64路缓缓驶来,小姨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一块钱投进去,殊不知,刘石也跟在她身后上了车。

小姨坐在位置上,看到刘石朝他走来,没好气地问道:“你跟来做什么?”

刘石阴险地笑着:“在家闲坐着,看看你在哪工作,以后方便找你。”

“找我做什么?无耻之徒。”小姨的脸上是愤怒,是嫌弃,她向着刘石的方向狠狠瞪了一眼。

“我刚回来,对周围都不熟,跟你出来熟悉熟悉。再说了,干什么都需要钱,我连买烟钱都没有……”

小姨并不想听他说话,今天是上岗第一天,她不能出现任何差错。从兜儿里掏出几张零钱丢到地上。

刘石拾起钱数着钞票,满意地点点头,等车门一开他就向外走去。

小姨松了口气,心里盘算着怎么将他赶走,“可不能让他毁了两个孩子。”

刘石住在家里整日无所事事,每天约几个狐朋狗友出去喝酒打牌,没钱了就和小姨要,有次他说要和朋友们一起做生意,没有启动资金,要到小姨那里,小姨也急了:

“你再这样,我就报警了,让警察来收拾你。”

刘石双手环着胸靠在门框边,斜着眼看着小姨,“村子里人说你这几年够辛苦的,攒了不少钱吧?”

小姨不敢相信地看着刘石,想不到这个无耻的家伙如此恶劣、卑鄙,又盯上她那点可怜的钱了。

“这有什么的,把给天丽攒的钱拿出来给我用一下,她还没考大学,又不着急,等我赚了钱再还给你不就好了吗?再说了,天丽以后迟早要嫁人的,要钱也没用。”

刘石再说什么,小姨根本不想听,面无表情地说:“你别打这笔钱的主意,你平时买烟买酒都可以,但绝不能动那笔钱。”说完,小姨抱着洗好的菜撞开刘石出了院子。

刘石眯眯眼:“行,你别后悔。”

消停了几天后,小姨以为刘石对借钱这件事儿死了心,也没在意什么,直到姥爷趁着刘石不在家悄悄拉着小姨的袖子说:“刘石这几天总感觉有什么事儿瞒着我们,我昨天回来看见他趁着你不在家,偷偷进你屋里,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见我回来才停手。”

小姨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房间,冲过去将床底的铁盒抱出来,里面铺了一整层剥开的花生壳,红布下面藏着两张银行卡,看到银行卡完整地放在下面,小姨松了口气。

“看来不能再放这儿了,得找个更隐蔽的地方才行。”

夜里,小姨抱着盒子出了屋,路过其他屋子时特意放轻了脚步,耳朵贴在门上,确认都睡熟了,才放心地将盒子埋在挖好的洞里,上面盖满了枯草。

刘石连着几天都早早出门,在附近晃荡等着家里没人时回家,各个屋翻找着,他再次推开小姨的房间:“这女人把钱藏哪去了?等我找到发了大财,我看你们谁还敢小瞧我?”刘石嘟囔着。

“你找什么呢?”声音从刘石后面响起,他身子一颤,僵硬地直起腰转过身,看见天明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刚挖出的红薯。

他尴尬地笑着:“没……没干什么,就是随便看看。”

杨天明看着刘石点点头,向厨房走去。

“唉天明,爹问你个事儿。”刘石赶上天明的步伐,伸手揽住他肩,“你小姨是不是给你和你妹存了一笔钱?”

杨天明一扭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怎么着,你还盯上小姨给我和妹妹攒的那点钱?”

刘石得到回答眼前一亮,他照样恬不知耻地问:“那你知不知道你小姨放在哪了?”

“你问这个做什么?”天明上下打量著刘石,眼里都是愤怒。

“爹有点急用。”

“你能有什么急用?不就是出去喝酒赌钱吗?”

“你懂什么?我那是干正事儿,快,告诉爹钱在哪,爹等不及。”

“我不知道,”杨天明没好气地说,“知道我也不能告诉你。”

刘石听到这话急了,伸出腿朝着天明的方向踹去。杨天明向后仰就躲过了这一脚,略带不屑地轻哼一声。

“你这个臭小子,还是不是我亲生的,跟你小姨再亲她终究也是外人,我才是你亲爹。”刘石扬起拳头向天明砸去,一记沉闷的拳响落在杨天明的身上,他有些没防住,踉跄后退,随即天明就冲过去揪起刘石的衣领。

“亲爹,这些年你管过我吗?你抛弃了这个家,要是没有小姨,我和天丽根本活不到现在,在我们心里,小姨早就是我们最亲的人了。”

刘石被杨天明抵在墙上一动不能动,大气都不敢喘。他对眼前的少年产生了惧怕,眼底流露出恐惧,这还是那个小时候跑到他脚边嚷着叫爸爸的小男孩吗?

他仍不死心地挣扎着,手掌企图向杨天明脸上砸去,可惜手腕被杨天明死死地握着,“反正我是你爹,别忘了,你走哪我跟哪,你不养我,我就不让你上学。”

“你……”杨天明怒不可遏,脸上像抹了一层严霜,眼睛随时要喷出火来。

刘石见杨天明说不出话,眼底闪过一丝得意,“你以为你小姨就很好吗?跟个男人婆似的,谁敢要她。她天天混在工地里,村里人都传疯了,都一把年纪了,让人指指点点,等她以后结了婚生了孩子,我看你小姨还管不管你,只有我对你们是真的好。”

杨天明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将刘石推至缸边,压在身下,刘石只能用双臂来抵挡天明的愤怒,脸上已经挂了彩。小姨下班回来,看到两人扭打在一起,急忙上前拉住杨天明:“这是怎么了?”

听到是小姨,天明的手渐渐停了下来,眼睛死死地盯着刘石,想了想还是没说出真话,“没什么,想到他这么多年丢下这个家,我就气不打一处来,给他个教训。”

刘石还想辩解,看到杨天明恶狠狠的眼神还有在空中的拳头他又把话咽了回去,慌乱地爬起身离开。

见刘石走远,杨天明这才收回目光。

“小姨,让他走行不行,我只要和你和天丽生活在一起就够了。”天明拿出个小板凳坐下,手放在腿上,垂着脑袋轻声说道。

小姨看着他,眼里都是心疼,“可他终究是你爹啊,你若是不管他,传出去叫人笑话。”

“爹?他这么多年都没管过我,曾经还抛弃了这个家,既然他都不要我,那我也不需要这个爹。”杨天明忽然抬起头,看着小姨:“至于别人,他们说就说吧,等我以后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我就把你和妹妹都接到城里去,他们愿意说就说去。”

“噗嗤,”小姨笑出了声,眼前的男孩个子比自己足足高了一头,眉眼间也流露着成熟,在他面前,仿佛自己才是那个被保护的对象,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她感受到时光的急速流逝。

一转眼,又到了母亲的忌日。和往常一样,小姨准备好上山的东西递给天明,嘱咐他要照顾好妹妹和姥姥姥爷。“您又不上去?”天丽问道。

小姨摇摇头,“我就不上了,代我向她问好。”说完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

“咱爹呢?”天丽拉拉天明的袖子。

天明四周看了一眼,“管他呢,走,咱们上去就行了。”

四人在中午前赶到了母亲的坟前,按照惯例,先将坟头的草清除,再摆上些祭品。正当大家忙活完一切坐在空地上休息时,远处传来敲锣打鼓的吆喝声,他们循声望去,为首的竟然是刘石,身后跟着四五个穿白衣的人,仔细一看,他们居然是村里的无赖,都是刘石平日的好兄弟。

“刘石,你这是做什么?”姥爷拿拐杖指着刘石,颤巍巍地说道。

“我在外打工这么多年,来给我媳妇上坟都不行了吗?”

“不是不可以,只是你这……”姥姥无奈地指着身后的大鼓:“你这未免太兴师动众了,她喜欢安静。”

刘石没理会姥姥说的话,直直地扑到前面,大喊道:“媳妇啊,你是不是还在怨我,当初我要是不出去打工就好了,你也不会早早就走了。”说完,还假惺惺挤出几滴眼泪。

杨天明在一旁不屑地冷笑着,“猫哭耗子假慈悲,也不知道做给谁看。”

刘石哭了半晌,大伙儿都背对着他看着远处,杨天明坐在树下半眯着眼。他见没一个人理他也就渐渐收了声,扭头看着众人,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突然他用尽力气将台前的祭品扫落在地,滚到远处的肉被喜鹊一口叼了去。

“你干什么,疯了吧?”杨天明翻身坐起,朝着刘石大吼道,扑上前捡起地上的祭品,不可置信地看向刘石。

“我疯了?”刘石大笑着,“我看是你们才疯了,当初我们家穷,我走到你们村本是要走的。”刘石一步步走进,指着姥爷,“就是你,让我给你们家当上门女婿。我一开始是不同意的,要不是看在你女儿能干,我才不留在这个破地方,毁了我一辈子。”

姥爷被刘石逼得没有了退路,跌坐在石头上,“你干什么?”杨天明横在两人中间。

“我们老刘家就我一个独苗,明明之前说好的,我要的不多,一个孩子和我姓就够了,可你们呢?不由分说让两个孩子都姓了杨。既然这样,那我也只好弃了这个家。”刘石越说越激动,“如今我回来了,我知道,你们巴不得让我赶紧离开,现在,就如你们所愿。”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火柴,划出火花,点燃一旁的枯草,随手将一瓶汽油浇在了两位老人身上。火势骤然浩大,迅速窜向一切可延展的地方。刘石站在火里一动不动,他大笑着。

“小心。”杨天明大叫,拉起妹妹就往外跑,他根本不敢向后看,身后的几人都倒在火海里。

哭聲,喊声,一切嘈杂的声响在这场大火中扭曲着,人们的恐怖感、紧张感被无限放大,熊熊的火焰肆无忌惮地扩张着它的爪牙,企图把所用的地方全覆盖在它的统治之下。

不知过了多久,杨天明跑不动了,他渐渐放慢了脚步,大口地喘息着,最后晕倒在地上。

醒来已是天明,他睁开眼环顾四周,已经躺在自己的家里,小姨正在一旁翻洗着布,仔细地擦着天丽的脸。

“小……小姨。”天明低声唤着,两唇已干到起皮。

“醒了就好。”小姨脸色苍白,一身孝服,有气无力。

天明摇摇头,“这是……”

“我听到村民们说山上起火的消息就赶了过去,就看到你和天丽倒在地上,好在蒋老师回村里看望他父母和我一起上山,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把你们带回来。”小姨顿了顿又说:“刘石也太狠了,连自己也不放过。”

三个人沉默着,谁都不愿张口。

姥姥姥爷的离去,都是蒋老师组织人给办理的后事。

到了埋葬的日子,这是小姨第一次和兄妹俩一起上山。山脚下,小姨双唇发白,两眼无神,双腿忍不住颤抖,嘴里呢喃着。这么多年她一直不敢面对,每到这时她都逃走,不愿久留。

大火将一切都化为灰烬,她再次流下羞愧的眼泪,跪在前面,迟迟不愿起来:“若不是当初那句玩笑话,你也不会挨打,也不会赌气出门,都怪我啊,若是可以,我多希望那天挨打的是我。”

“小姨,我妈不会怪你的,你做的她都看得见,她都知道,你对我和天丽的好已经胜似母亲,她也希望你做自己。”天明安慰道。

“是啊小姨,我哥考上了大学,相信我比哥哥考得还好,到时候你就不用这么累了,蒋老师对咱们多好呢,我们都想让他做小姨父。”

“这孩子,什么时候还说这事儿。”小姨羞涩地低下头,平日强悍的姑娘,爹娘被烧死后,她只有眼前这两个孩子了,她暂时不知该如何走好以后的路了。

“小姨,你为什么从不和我们一起来看妈啊?”天明将压在心中多年的疑问说出。

天丽也附和道:“是啊小姨,每次回来你也兴致不高。”

小姨沉思了片刻,深吸口气,娓娓道来。

原来每到这天,小姨都会到和母亲一起玩耍的地方看看,回想起过往的点滴,她就会泪流满面,她将自己内心积压的苦都化成泪水,直到太阳落山,她才会收拾好自己回家。

这天在姥姥姥爷的坟前,他们聊了很多,悲伤中畅想着往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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