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血石传奇

张弭家

1

清乾隆年间，海州城有个叫纪云飞的青年，长相俊朗，博闻强记。父母本指望他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他却厌恶八股，痴迷奇石。后来，父母亡故，他除玩石一无所长，生计无着。他拿石到市场上卖，无人问津。

他失神落魄地游荡到河边，掏出卖不掉的石头正要往河里扔，身后有人叫喊：“别扔！”回头见是一个姑娘直奔过来。这姑娘面若桃花，双眼黑亮，鼻直口圆。他愣下神，把石头递给姑娘。姑娘跑得急，接石头没接住，石头朝河飞落。姑娘去抓，脚滑落河，淹没湍流中。

说时迟那时快，纪云飞一个猛子扎进河里，托起姑娘游向岸边。姑娘呛咳着，乱舞乱抓，纪云飞不时被她拖进水里，但他仍全力把姑娘救上岸。

这时过来一位白须老者，姑娘抱住老者哭诉：“爹，要不是这位大哥相救，女儿就淹死了。”老者向纪云飞致谢，自我介绍说叫周秉义，小女周桂娴。然后他又说，女儿弄飞恩人的石头，他理应赔偿。纪云飞刚说那块石头不值什么钱，周秉义已从怀中摸出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方形扁石。乍看去，那石通体暗绿；细瞧可见底色中隐现着大大小小的鲜红斑点，宛如血滴。

纪云飞惊呼：“滴血石，难得一见的滴血石！”如此贵重的宝石，他说什么也不收。周秉义劝说：“恩人不必推辞，除了赔偿和谢恩，还想让你带这块刚开采的石头去见见世面。说不定石头能大显身手，给你带来好运。”

2

与周家父女分别后，纪云飞端详着滴血石琢磨：它能给我带来什么好运呢？过街时，听到路旁酒馆里七吵八嚷，扒窗一望，见是多人围桌掷骰子赌钱。这时有人拍他肩膀，是个中年胖子：“小兄弟，进来玩两把，很容易赢钱的。”说着，胖子便把他拉进酒馆推到赌桌前。赌徒们嘲笑他：“有钱下注吗？”“别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吧。”他给怼得脸烫，掏出滴血石拍到赌桌上，说：“这个能下注不？”

赌场顿时鸦雀无声，众人齐望已坐主位的胖子。“涂老大，这个行吗？”一番细瞧、翻弄，涂老大点头。纪云飞刚押上滴血石，觑见涂老大给掷骰子的荷官使个眼色。有诈，他伸手要把滴血石取回，荷官却已将两枚骰子掷进碗里。

就在两枚骰子在碗里打转的当儿，从桌底钻出个猴子似的小人来，手臂精准地抓住滴血石，缩身从人们的腿缝间爬出门，说：“想要回宝石就来砍刀帮。”

涂老大拍桌叫骂：“砍刀帮胆敢砸我聚金堂的场子！小兄弟，跟我去见砍刀帮帮主黑泥鳅，要回你的滴血石。”有人道：“老大，黑泥鳅酷爱宝石，滴血石到他手里恐怕是肉包子打狗了。”“老子早看狗日的黑泥鳅不顺眼，敢不给老子面子，就灭了他。”

纪云飞暗骂：“你不也想吞我宝石吗，只是被人抢先下手了而已。”

见到短粗胖的黑泥鳅，涂老大气呼呼地让他交出抢去的宝石。黑泥鳅跳脚说他要是抢了宝石天打五雷轰，说着把他的宝石箱搬出来让涂老大找。找不到滴血石，涂老大便叫让瘦猴出来对质。黑泥鳅派人找瘦猴，许久也没找到。涂老大哼道：“跟老子玩藏人匿宝的把戏！”一听这话，黑泥鳅拔出刀来，嚷叫涂老大败坏了他的名声，必须见血了断。涂老大也亮刀相对，与黑泥鳅厮打起来。一阵劈砍斩刺，血肉横飞。

忽听门外一声断喝：“大胆狂徒，竟敢在本官地盘动刀行凶，给我拿下！”一个顶戴官袍、器宇轩昂的大官在一帮官差簇拥下闯入。官差如狼似虎，七手八脚将两个斗狠之人捆成待宰的猪：“请知府大人发落。”

知府大手一挥，“关入大牢候审！”然后，知府直瞪纪云飞，问：“你是涂老大同伙？”纪云飞慌忙回话：“我什么都没干。”“不，你干了，干了件大事。”知府抓住纪云飞双肩，“你为本官干了件大好事啊，哈哈！”

3

纪云飞被知府带进府衙，心惊胆战。知府却摆一桌酒菜款待他，并详细讲了他所说的“大好事”的原委。知府姓鲁，名仲成，自诩为官一任，保地方平安，可海州有以涂老大为首的聚金堂和以黑泥鳅为首的砍刀帮两大黑帮，明火执仗，对抗官府。鲁知府收买砍刀帮的瘦猴，让其挑拨两派关系。瘦猴抢夺宝石挑起涂老大和黑泥鳅黑吃黑，鲁知府及时赶到械斗现场……滴血石立了大功，所以纪云飞为他鲁知府干了件大好事。

说着，鲁知府拿出滴血石摩挲抚玩，爱不释手。纪云飞见了心凉：“完了，滴血石成了知府的囊中之物了。”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鲁知府忽地把滴血石拍到他手里，说：“完璧归赵，你可要保管好这块功勋石哟。”

几杯酒后鲁知府又说，他为官一向赏罚分明，该赏纪云飞什么呢？他蹙眉略思，问纪云飞可通笔墨？得到纪云飞的肯定回答后，他拍桌欢叫，说：“江宁巡抚吴洪进大人正要我推荐一个文牍管事，要年轻识字，这岂不就是为你准备的吗？”鲁知府当即写了推荐信。

拿着推荐信，纪云飞乐得发癫，滴血石真的带给他好运了。

纪云飞来到江宁巡抚衙门，见巡抚吴洪进是个干瘪老头。吴巡抚耷着眼皮抖开推荐信，瞟几眼后，眯眼一下子瞪大：“你你你……有滴血石？快拿出来本官瞧瞧。”纪云飞眼睁睁看到吴巡抚把滴血石揣进怀里。“巡抚大人，您这是……？”吴巡抚尴尬地咧咧嘴，把滴血石掏出来放到案台上，说：“我这儿其实没有你能干的事，也不知姓鲁的为啥把你往我这儿塞。不过姓鲁的信上说你和你的这块石头扫黑有功，这个就有用了。本官给你向朝廷报个功，让朝廷赏你个差事吧。报功要有物证，你这块石头要先交到朝廷去。你在我这衙门看门，等朝廷的赏赐吧。给你报功的事要保密，对谁都不能讲。”

纪云飞穿上杂役号衣站在抚衙门口，琢磨着吴巡抚的话。吴巡抚并没向鲁知府要人，鲁知府为啥把我推到这儿？吴巡抚对滴血石垂涎欲滴，他的许诺会兑现吗？

跟他一同看门的青年过来搭讪，自称王福，操一口海州口音。问他：“听说你带着一块扫黑立功的宝石，可否孝敬给了巡抚大人？”纪云飞很惊讶，我刚到这儿，这小子怎么就知道我有宝石？想到吴巡抚叮嘱報功之事不能泄露，他就含糊其辞地应付过去。可接下来这个王福不厌其烦地打听滴血石的下落，而朝廷的赏赐也一直没有下文，纪云飞心烦意乱，就把报功一事透露给了王福。

4

突然一天，钦差降临，宣读圣旨：吴洪进瞒报功臣功绩，私吞功勋石，罢黜其江宁巡抚官职，委任鲁仲成为江宁巡抚。

纪云飞又惊又喜：赏识自己的人当政，自己该有出头之日了。果不其然，新任巡抚鲁仲成当众表彰他和王福，说他俩对揪出贪官吴洪进有功，赏银十两，又把从吴洪进处搜出的滴血石交还纪云飞。纪云飞乐得跳脚，王福却脸拉得很长。人散后，王福去后堂找鲁仲成，出来时脸色更加难看。

傍晚时，鲁仲成把他俩叫去，摆了一桌酒菜，说是为他俩庆功，也为王福送行。纪云飞这才知道王福已辞职，明天就回海州老家。半夜时，纪云飞听见有人敲门，开门见是王福，身背行囊。他说天明后他可能就出不去了，要纪云飞送他一程，他有话讲。纪云飞念与他兄弟一场，就陪他悄悄离了抚衙。

王福说，他是鲁仲成派到吴洪进身边的卧底，任务是找到吴的作奸犯科凭据，暗报给鲁仲成，鲁上奏朝廷整垮吴洪进自己取而代之。因吴洪进悭吝成性，吏部官员都厌恶他。鲁仲成却是买官不惜金，上面早就暗许他只要抓到吴洪进把柄，江宁巡抚就是他的。

鲁仲成让纪云飞带滴血石投奔吴，就是因为深知吴洪进贪恋奇石异宝，同时派人暗告王福随时探查吴洪进是否已将滴血石占为己有。王福把吴洪进私匿滴血石的消息传递给鲁仲成后，鲁仲成立马去朝廷举报。

王福道，他为鲁仲成办了那么大的事，才给这么点赏赐，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正说着，王福摇晃瘫倒：“我……好像中毒了，必是姓鲁的在酒里下毒，杀我灭口。”纪云飞晃晃头感觉没事，“我也喝了他的酒，我咋没……”王福道：“他定是用了双胆转壶，一个内胆装好酒，一个内胆装毒酒，转换开关在壶柄上。他用的是慢性毒药，好让我死在路上。这种毒淤在后背，不快点排毒人就烂背而亡。”

王福让纪云飞扒掉他上衣，给他揉搓后背。月光下，纪云飞见他背上泛出紫斑，揉了半天不见好转。王福说刮痧就能把毒排掉，可到哪儿找刮痧板啊。纪云飞脑海灵光一闪：我不是有滴血石吗，用这玩意儿刮痧可以吧。他掏出滴血石在王福背上刮起来。一阵过后，王福咳出几口血水。又刮一会儿，王福就能站起走路了。

走到一处岔路口，一条路往西北，一条路往东北。王福跟纪云飞分手，叮嘱他提防心狠手辣的鲁仲成。纪云飞告诉他：往东北的路是去海州的。王福摇摇手，说他知道该走哪条路。眼看他踏上了往西北去的路。天亮前，纪云飞潜回抚衙，把滴血石埋到院墙下。

几天后，鲁仲成叫他过去，板脸道：“本官抬举你，你却不知感恩。还你宝石那是当众摆摆样子，你还当真了？简直跟王福一样狼心狗肺。”纪云飞忙说：“本想把滴血石孝敬给大人，可自从王福走后滴血石就不见了，一定是王福偷走了。”鲁仲成扒光了纪云飞衣服搜，又搜遍他住处的每个角落，才罢手。

5

忽一天深夜，一阵敲窗声把他惊醒，窗外有人低叫：“快逃，吴洪进回来啦！”他听出是王福的声音，赶紧收拾包裹，挖出滴血石，逃出抚衙。天明后，衙前街喧闹起来，人们拥向抚衙门口。他混入人群，朝门里望，见果然是吴洪进回来了。钦差宣旨：鲁仲成陷害命官，革去官职，押京处治。吴洪进蒙冤受屈，官复原职。

纪云飞看见王福躲在吴洪进身后，一脸幸灾乐祸。啊？那天王福走往西北进京的路，是去京城告发啊。

原来，吴洪进被罢免后醒悟了：没了官就啥都没了。他把藏匿的钱拿出来打点，疏通了各个关节。恰好这时有人来告发鲁仲成构陷吴洪进，让受吴贿赂的吏部贪官有了给他翻案的借口，吴洪进咸鱼翻身。

纪云飞逃回海州，在残破老屋中拾掇出一角安身。他躺床思量：今后何以为生呢？把玩着滴血石，心里亮堂了。

他去见一位老郎中，献上滴血石请求教他刮痧。这位老郎中是有名的善人，不要他的滴血石，说就用你的滴血石学刮痧吧。纪云飞悟性高记忆强肯用功，刮痧技艺很快就掌握了。又实习一阵子，手法、力道运用得愈加娴熟，老郎中就让他自立门户，并不断介绍病患找他刮痧。慢慢的，他小有了积蓄，修葺住宅，添置用具，日子滋润起来。

这些天来，他觉得好像身后有双眼睛盯着自己，回头又不见人。一夜，他被响动惊醒，看见一蒙面人在翻箱倒柜。他起身扑去，蒙面人退身欲逃，却被另外两个人堵住了门。那两人功夫颇硬，三下五除二就将蒙面人按住。纪云飞点亮灯，看见那两人竟是周秉义周桂娴父女。“你们怎么来得这么巧？”

周秉义道，他已在附近观望多日，发现这人跟踪、偷窥纪云飞，料定是个图谋不轨的歹徒，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暗中监视。今夜见这家伙入室偷盗，就来捉拿。说着，周秉义要扯下这人面罩。这人扭脸躲闪，用假嗓道：“你让我露脸我就咬舌自尽！”纪云飞听了拦住周秉义：“算了，我救过他，他也救过我。得饶人处且饶人吧。”那人见纪云飞已认出他，自己扯下面罩，是王福。

王福跪地哭诉，他在抚衙恋上了使女小翠，吴洪进发现后扣押小翠，逼他弄到滴血石，并威胁限期内弄不来就把小翠卖到窑子。为救小翠，他只好来做对不住朋友的事。

纪云飞听闻慷慨道：“既然是要救人，这石头你拿去就是。”周秉义阻拦：“这么做不合道理。你二人本已两不相欠，他却使用损友手段满足私欲，不收拾他已够仗义，怎可任他得寸进尺？”他略加思索又道：“至于救你的心上人，我这另有一石，足以以假乱真，你不妨拿回去交差。不过在下提醒你，假石瞒得了一时，瞒不住长久。你救出小翠即刻逃走，方能平安。”王福千恩万谢，接假石离去。

6

与周家父女重逢，纪云飞高兴之余面露愧色：“滴血石在我手里没施展出大用途。”周秉义爽朗笑道：“它教会了你谋生的本领，这不就是大用途吗？”

周秉义讲了自己的身世。他原是御医，因得罪掌权太监逃出宫，带着女儿做游方郎中。当初，他见纪云飞品端聪敏，潜质颇深，就有心栽培他。不过，他觉得应该先考验历练他，于是就有了周桂娴撞飞他的石头，再送他滴血石的安排。

纪云飞执意要随父女俩云游四方，悬壶济世。周秉义也觉得纪云飞长留海州有可能再遭吴洪进的黑手，就带他出游。日子一长，两颗年轻的心碰出火花，周秉义做月老，促成二人喜结连理。

一日，他们进了江宁城，在街口摆摊问诊。一个穿号衣的年老杂役来给老腰刮痧袪痛，纪云飞与他聊起来，方知是在抚衙看门。纪云飞问有个叫王福的还在不在那儿。老杂役一听连声叹气，说：“这个王福胆大又贪心，弄来块假宝石糊弄巡抚，娶了使女小翠。他要是见好就收，立马带小翠逃走就万事大吉了。可他非要等巡抚答应的赏赐，結果巡抚查出宝石是假货，给他安个罪名发配边疆了，也不知现在是死是活。他真不该贪心不足啊！唉！”

闻知王福的结局，三人叹息不已。此后一家人浪迹天涯，快意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