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飞的兔子
2023-08-30黑凝
黑 凝
1
我不知道我家兔子还会飞。
那一天,我正在高高的南门城墙上吹着肥皂泡泡,透过一个飞向城外的七彩肥皂泡泡,我看到一只兔子在我家院子里的大枣树上飞。那只兔子像只飞进宫殿的斑斓的鸟儿。
后来,我又看到我爹抓了一根竹竿冲向兔子,兔子突然从大枣树飞到了墙上,反转身,在我爹脸上咬了一口。
那只兔子兽性大发,居然跳到邻居家一只生蛋的芦花鸡背上求交配。因为压碎了一只鸡蛋,邻居上门讨说法。与邻居打交道的事,在我家算是外交上的事,通常是我娘主持。
邻居找上门来时,我爹刚从濑水江滩收地笼回来。他本来应该早一个点就回家了,那天早上收地笼时,他发现少了一只地笼。起早下田放水的村民黄金蛋看见八角坡村的李斗鱼收了我爹的地笼,我爹多拐了三里多地,赶到八角坡村的李斗鱼家讨地笼。
我爹回家后,没有与等在自家院门口的邻居辩解,而是放下肩膀上的地笼,操起一根竹竿,满院子赶着兔子。就像一个严父遇到自己孩子在外面惹了事,人家吵上门,也不问一下自己孩子是否有理,迎面先给自己孩子一顿棒槌。我爹有点罗圈腿,他挥舞着竹竿跑步的姿势,看上去不像是在追赶一只兔子,邻居说像一个人在蹩脚地跳广场舞。兔子被赶到墙角,瞪着血红的眼睛,盯着惊慌的父亲。也就眨一下眼,突然,一个凌空飞跃,蹭上墙面,又迅速一个反转,张扬着四蹄扑向我爹。兔子跑得没了踪影,我娘也不见了。
一条枫杨街上,只有我家养兔子。我娘喜欢兔子。没事干的时候,她总喜欢一个人端了一张凳子,坐在兔子笼边,嘴里呢喃着,也不知道在跟兔子说什么。我娘称呼她养的白兔叫“我的玉兔宝宝”,亲热得让我这个儿子不知所措。
明明是一只被我娘关在笼子里待产的母兔子,怎么可能跑出来侵犯邻居家芦花鸡呢?这个时候,我爹才想到我娘。
我没有告诉我爹,我娘去了哪里。我爹总是前一天申时往地笼里饲好食,把地笼串在一根扁担上,驮到濑水江滩芦苇荡放地笼。我爹没有别的本事,捉鱼捕鳝是高手。第二天,天还没亮,我爹就得去收地笼,一旦晚了,有“鲜货”的地笼常会被附近的村民顺了去。八角坡村的李斗鱼也是捉鱼捕鳝的高手,他经常顺走别人有“鲜货”的地笼。通常早餐前,我爹已经把收获的鳝鱼、小龙虾倒在了门旁的水桶里。我娘吃了早餐,把头梳顺了,脸上揩了雪花霜,提着水桶去县城的东门菜场,交给鱼贩子。都是老熟人,也不用讨价还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也有鱼贩子上门取货的,二皮就经常上门取货,付钱的时候还要睃我娘一眼,摸一下我娘的手。二皮是个热心人,他的坏毛病就是想在女人身上揩点油,摸一把,说一句占便宜的话,为这,他的脸上常被性格刚烈的妇女抓破。我娘没有抓过二皮,总是小心地抽回自己的手,走到水缸边,一遍一遍地用肥皂清洗着双手。洗完手后,我娘会把二皮递上的一沓皱巴巴的散发鱼腥味的纸币,一张张摊开、抹平,五块、十块、一角、两角分开放在里床的纸盒里。她说等纸盒装满了钱,要盖一幢月宫一样的房子,房子里养满玉兔。我娘常常这样异想天开。我很喜欢二皮,他每次来都会给我带来香脆的葱花饼或者糯米糕,有时还会给我几颗彩色玻璃球。那些玻璃球在阳光下五彩耀眼,吸引了不少南门城墙下的玩伴,他们看我的眼神充满羡慕,恨不得再来一个三皮、五皮,也去他们家睃他娘一眼,摸一下他娘的手。
那天,我娘起得早,她安排了我的早餐后,自己在院子里洗脸。她把香皂先打在手心,两只手来回搓着,往脸上、颈部、耳根细细磨蹭着,再用清水一遍一遍清洗着。然后是梳头,我娘梳头用的是篦子,篦过的头发像公路上刚浇过的柏油,油汪汪的,光可鉴人。我娘特别爱干净,她的干净只有两个字:不准。从外面回来,不准立即进屋,必须用刷子刷几遍身上的尘埃;进屋不准立即坐下,得换衣换裤;不准碰屋里的东西,必须洗手。我还好说,我爹就惨了,他从地里干了农活,或收了地笼回来,必须在院子里换下所有的衣裤,大冬天也要换。我娘说我爹身上有菜地里凼肥的气味,或者鱼腥臭味。一个乡下种地的,守着皇宫一样的戒律,街坊们都认为我娘的举动会把我爹逼疯。可是,我却看到我爹每天乐呵呵地接受着我娘的“不准”。哪天要是我娘犯迷糊,忘了“不准”,我爹还会失魂落魄,茶饭不香,像是老师突然不给一个差生布置家庭作业,害怕老师会放弃他。后来,我爹干脆在院子一角用芦苇席围了间临时更衣室。
吃完早餐后,我娘还在弄她的头发。我抓了一把菜叶子喂笼子里的兔子,我娘低着头在给她的头发挽髻,也没看我,说:“抓一把黄豆给我的玉兔宝宝,我的玉兔宝宝要生小宝宝了。”我喂兔子黄豆时,我娘又说:“把我的玉兔宝宝放出笼子,我的玉兔宝宝要生小宝宝了。”兔子在院子里撒着欢,我娘又说:“你出去耍吧,我要带我的玉兔宝宝去月宫生小宝宝。”我惊讶,问:“娘,月宫在天上,你们怎么去呀?”我娘诡秘一笑,说:“飞去呀。”我娘什么时候会飞了?我心里犯着嘀咕。我出门玩时,天色还早,我平时的玩伴铁箍、锁扣、网银还有搋子、铜钹都还没起床。我用塑料瓶偷偷盛了一瓶我娘洗衣服的肥皂水,一个人溜到了南门城墙上。这个地方视野辽阔,可以看到城外的田野和河流,还能看到远处自来水厂高耸的蓄水白塔和白塔附近的轮船码头。南门城墙根已经坐了一圈老人,他们总是在床上睡不着,坐到老城墙下又像没睡醒一样,自由地摇着手中的芭蕉扇。太阳刚刚醒来时,城墙散落的尘埃中生长着一圈一圈弧形的光晕。我从城墙上向下吹着缤纷的肥皂泡泡,老城墙的石缝里虫声唧唧,管风琴一样的声音回荡在城墙的上空。一只苍鹭从城外的小树林飞落在离我不远的一垛城墙上,不知和家族里的谁发生了争执,一副刻薄相地盯着城墙外的小树林。过往的行人停下脚步,兴致勃勃地用手中的锄头、树枝捅破一个个五颜六色的肥皂泡,笑着打着招呼。一个又大又薄的肥皂泡,飘得越来越远,甚至已经飘到轮船码头。我看到肥皂泡泡的光波将一个扎着青花方巾,穿着青花布衫,挎着一只包袱的妇女的身影拉得长长的,那个妇女抱着一对洁白的兔子,正仪态万千地由枫杨街走向轮船码头。
城墙下,不知谁吼了一声:“傻子,你娘跑了。”
枫杨街经常有人拿我当傻子,我懒得搭理,继续吹着肥皂泡泡。
2
我娘生我的时候是一个极寒的天气。南门城墙上高高挂着的那个银灰色的大喇叭里说,北大西洋的热量被冰岛的强大气旋式风暴带回北极,冷空气经西伯利亚进入我国,长江中下游将遭遇罕见的寒潮。大喇叭里每天都播报着天气预报。我爹说天气预报总是偏东风到偏西风再偏南风,有时有阵雨或雷雨,毛估估带猜猜,没个正经。
这次,大喇叭还真准,经过三天三夜的寒潮,终于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且下得气势磅礴,不见天不见地,只有头顶一大片雪花团簇着、相拥着,在寒风中飞舞着。接生婆在我的啼哭声中四处找我爹时,我爹正刨开江面积雪,敲碎冰块,撸起袖子在濑水江里摸鲫鱼。枫杨街上生过孩子的大婶们说我娘身子弱,怕生下我后奶水不够,说喝了濑水江里的鲫鱼汤可以产奶。
我爹因为越界偷了同一条濑水江里属于八角坡村界的鱼,被八角坡村民当作偷鱼佬,捉到自来水塔地下室。我爹怎么也想不明白:在同一条河里捉了越界的鱼,就像是抓一个流窜犯而已,应该是见义勇为,怎么就成了偷盗贼?寒夜里,我娘用一件绣花的黑棉袄裹着啼哭不止的我,坐在院子里耀眼的雪地间,两只浑浊的眼睛迷茫地看着白色的天空,两位接生的老妇与她寒暄着,她们把一个黑夜聊得通亮刺眼,如同白昼。
看守水塔地下室的门卫,是枫杨街上好心的张大爷,他是我爷爷当年的好朋友,半夜的时候,他用石头砸碎铁门的锁链,放了我爹。我爹没有直接回家,他不会空手回家,现在,我娘的奶水比他的生命更重要。他踩着冰冷耀眼的雪,又去了濑水江滩。他敲开坚硬如铁的冰,涉河下去。我爹已经感觉不到冷了,但他还是闻到雪的耀眼气味。
我实际上并没有吸食过我娘一天奶水。没有吸食不是因为我娘没有奶水,我躺在床前的柳编摇篮里,能清晰地听到我娘的奶水像黄梅天充沛雨水后发情的江河水,一路咆哮,奔腾不息。
鲜美的濑水江鲫鱼汤滋润了我娘,她容光满面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浓郁的奶水经常从我娘饱满的胸前喷涌而出。我娘的奶香飘过我家院子,飘过枫杨街,飘进县城的旮旯胡同,飘荡在濑水江两岸,高空的飞禽在我家院前低低盘旋,久久不散。冬眠的动物从洞穴伸出脑袋,眯着眼睛,四处张扬着鼻子。我娘的奶香唤醒了冬眠的动物,而我却饿得嗷嗷直叫。
我是枫杨街上的婶婶姑姑们用粥汤米糊喂大的,在我慢慢长大的过程中,我没感觉到我娘有做母亲的荣光,换句话说,她根本不知道怎样做母亲。生下我后,她有的只是恓惶和不知所措,她经常满脸焦虑地来来回回在院子里走动着,或者静静地坐在大枣树下的藤椅上,看着天空发呆,继而像突然想起一件什么要紧的事情,火急火燎地走出院子,站到濑水江上的中郎桥上东张西望,不知在盼谁。有时路过的货郎见我娘一个人立在桥上,会好奇地问:“妹子啊,你站在桥上等谁呢?”我娘也不看一眼货郎,继续双手交叉在胸前,眼睛盯着远方滔滔奔流的濑水江,好像这个世界都紧紧攥在她丰满的胸间。她突然转过脸来,两只泛着白光的眼睛死死盯着货郎,吓得货郎连连倒退。我娘像是自语,又似回答货郎:“我在等时间。”我娘就是这样高深莫测。货郎松了口气,摇着头,满脸疑惑:时间有什么好等的,你不等,它照样要来,照样要过去;你等了,时间就不是时间了,就成了焦虑,成了不安,成了不知所措。货郎在我娘引导下想起了某哲人的话。货郎走远了,在渐远渐弱的拨浪鼓声中,我娘突然长声叹息,失落地回到院子。枫杨街上的人都说我娘像一个伟大的思想家,又像一个孤独可怜的修女。有时看着我,她会像见到陌生的怪物一样久久盯着我,神情紧张,满脸恐惧,阴冷的空气流过她的整个身体,她前仰着,双膝重重跪在院子中央,脸冲向天空,双手紧攥着拳,在空中挥舞着。这个时候,院子里一片死寂,像抽干了空气,有种空荡荡的恐怖,压迫而来,令人窒息。突然她又回到我身边,猛亲我的脸,我被亲痛后大声啼哭时,她也会蹲在一边,双手捂着脸低低地嘤泣着,很伤心的样子。
3
我娘已经不是第一次离家出走了。每次出走,总能被我爹找回来。有一次,是我娘离家出走最长的一次,我爹找了半年,也没找到。那次遣送站的叔叔阿姨送我娘来的时候,她怀里抱着一对白兔子,诡秘地对围着她的邻居说,她去月宫找她的玉兔宝宝了。当时一屋子的人都笑了,他们说罗圈的一篓筐红红绿绿的药丸都没治好我娘的疯病。白兔子喜欢满地欢跑,我娘也跟白兔子满地欢跑,我爹用濑水江边的柳条编了只兔笼。黄昏的时候,我娘喜欢拎着兔笼子去枫杨街上迎地里收工的我爹,她身后的落日如沸腾的河流,一片玫瑰色的寂静笼罩着濑水江面,濑水江面呈现一片金黄色的雾气。我娘的身影被黄昏拉满了一条街,长影把她头颅上尖尖的发簪,拉成了南门城墙的旧砖上散发着火花一样耀眼的光。我娘走在枫杨街上时,枫杨街的男人会纷纷找了借口走出家门,枫杨街宁静的黄昏被川流不息的人群踩得支离破碎。
枫杨街是南门城外的一条街。多年前,枫杨街只是濑水江边的一片枫杨树林。有一天,江河里的船户们得到通知,从事捕鱼的渔民不要再下河捕鱼,上岸参加生产队劳动。从事运输的船户,运输船集中,归集体统一管理,指定接货送货地点,统一分配接送货物。船民们将船靠在枫杨林边后,既要在枫杨林里支灶、架锅、生火做饭,又要拉屎撒尿。时间长了,水泥船的船民将船靠在岸边,在船上砌起了房子,木船的船民就在枫杨树林里搭起了草房,茅草盖顶,黄土打墙。城里人说枫杨街的船户居民是吊城角佬。吊城角佬在我们这一带方言里可以理解为既不融入城市人脉、文化、社交,又与乡村习俗格格不入的另类群体,这类群体也没有自己的文化、风俗体系。枫杨街的船户们戏称自己属于社会边角料。
我爹是渔民户。枫杨街上的渔民在城里一般没有亲戚,进城也只是忙着采购一些网线、梭子、针箍、线脑、香烟、火柴、白糖等生活必需品。逢年过节,枫杨街的渔民户总要几家凑在一起吃个饭,老少爷们喝个酒划个拳,老娘们嗑个瓜子操着五湖四海方言说个家长里短。我爹平日里从不串门,也不喝酒,只有大年三十晚上,想着又无灾无病地活了一年,该奖励一下自己,才兴高采烈地在自家院子里放几个响炮,自取其乐一番。关了院子栅栏门,一个人看着荧幕上雪花飘飘的春节联欢晚会,就着一把花生米,心满意足地啁几口祭祖剩下的散酒。喝多了,也会绯红着脸,找来一铝盆,双手抡着筷子,“咚咚咚”一阵开场白,戏词便夹杂他满嘴的酒精喷涌而出:“劝千岁杀字休出口……”带着醉意的一嗓门下来,总要将窗前路过的街坊逗得七倒八仰。
我爹40 岁那年,东门菜市场的鱼贩子二皮敲开了我爹的院门。他身后跟着一个腆着孕体,衣着褴褛,眼神闪闪烁烁不明不暗的女子。二皮招手将女子引进院子,对我爹说:“罗圈子,我看这女子一个人在南门城墙下晃悠了好几天了,怕是找不到家了,你们搭个伙,做个伴,也好帮你缝缝洗洗,你能有个家,她好活一条命。”
我爹是一个心地善良的老男人,他几乎没有与陌生女人打交道的经验。他没有敢抬头看一眼二皮身后的陌生女人,稀里糊涂点了头。就这样,我爹和我娘在枫杨街过起了搭伙日子。我爹和我娘搭伙过日子前已经有了我,一条街的人都知道,我不是我爹亲生的,这个事与我无关,我不愿意在这里细说。
像我爹这样40 岁上下的光棍汉,在枫杨街的渔民户中一抓一大把。之前二皮也把我娘领到过别的光棍汉家,没有一个人愿意收留我娘。我爹却像在县城码头街古玩市场捡漏一样,把我娘当宝贝捡了回家。
我爹从濑水江里挑来清水,烧了满大锅热水,请枫杨街的老嫂子帮我娘洗了头,洗了身子,换了干净的衣服。月光下,院子中央那株大枣树繁花摇曳,光线穿过雕刻着双鲤戏莲图案的木格窗,向藤蔓繁茂的枣树扑散而来,碎影点点,疏疏淡淡。我娘站在光影的边缘,迷离而慌乱。
枫杨街上没有人知道我娘从哪里来的,我娘自己也说不清她从哪里来的。有人问起我娘的娘家在哪,我娘指着滔滔的濑水江喃喃自语:“我家住在月宫,满院都是可爱的玉兔宝宝……难道我出门几年,月宫被水淹掉了?”我娘满脸疑惑。
枫杨街的男人内心充满纠结,他们一方面羡慕我爹白捡了一个水灵灵的美人,下地干活,或下河捕鱼,总要绕道过我家门口向我家院子瞥一眼,表面上是邀我爹一起下地干活或下河捕鱼,实际上是在满院子找我娘;另一方面又不怀好意地说我爹是大傻子,收留一个药罐子进屋,还不如养一头母猪。
我娘的难养不是我娘吃的多,穿的绸,而是她经常犯病。
我娘犯病没有征兆,一分钟前还在和她的玉兔宝宝甜言蜜语地进行着一场人与动物间的亲密交流,还坐在院子大枣树下帮我爹缝着裤子,还在给她养在院角的几只芦花鸡喂着食,突然间一只野猫扑进鸡舍,鸡舍内的芦花鸡四处逃窜,鸡毛飞上天。我娘先是愣愣地看着,慢慢地,眼珠子开始泛白,脸上出现了惊恐,好像梦见了世界末日即将来临。
我爹去濑水江边种芝麻种黄豆时,会带着我娘,让我娘在他的视线范围内看天发蓝看云打架看濑水江流淌。再将我背到江边的草地上,河岸上树木翠绿葱茏,空气温暖,我在草地上打滚,撒尿和着泥,玩着泥巴。我一个人玩得不耐烦时,我爹有时会将家里唯一的一只老鹅捉到草地上,给我做伴。他用一根细线绑住老鹅的一只腿,让我手拿一根柳条,玩着赶牛犁地的游戏。有一回,老鹅赖着不听召唤,我把它拉到身边,想好好调教这只懒鹅一顿。可能我把它抽疼了,它转过身来,高昂着头颅,直扑向我。我没来得及逃跑,下面被气势汹汹的老鹅一口就咬住了。我爹赶来解围时,我的下面已经被老鹅咬得红肿瘀血。我哭得稀里哗啦,我娘却在一边拍着手,欢快地叫着:“老鹅吃嫩草啦,老鹅吃嫩草啦!”我爹涨红了脸,杵在一旁。
傍晚的时候,我爹把那只陪我犁了一个春天荒地的老鹅杀了。我娘却躲在院子里那棵大枣树下,哭得伤心伤肺。
4
秋闲的时候,人容易犯困,也是我娘最容易犯病的季节,我爹有时下地干活不便带我娘时,会把街上闲散的老人和妇女请来我家院子。我爹会用商量的口气说:“邱婶子,可不可以麻烦你件事?我家秋枣熟了,怕小孩子爬树上摔断胳膊,麻烦你帮忙照应着点。”我爹没有说照应我娘。邱婶子邀来街上闲散的老人和妇女坐在枣树下面,捏着针线纳鞋底,晃着梭子织渔网,倒腾着柳条编地笼,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嘴里也不停地唠叨着,七荤八素,家长里短,有时也会发出一串肆无忌惮的笑声,震得枣树上几颗早熟的枣子噼啪往下掉。我娘跟她的玉兔宝宝说话说累了,在大枣树下的藤椅上睡得香甜入梦。
有一回,我从外面玩疯了回来,街上老人和妇女都回自家了,正好我们家院子里的秋枣熟了。我便叫来铁箍、锁扣、网银、搋子、铜钹几个玩伴一起打秋枣。当时,我们都没有在意枣树下睡着的娘,一颗秋枣正好砸在了我娘的鼻子上,我娘从睡梦中惊醒,仿佛从月宫一下跌入人间。她像一只惊弓之鸟,从藤椅上跳了起来,鼻子里的血流到了她的脸上。
我爹从地里回来时,我娘已经把鼻子里的血涂满了一张脸。我爹看到我娘满脸是血,一时惊恐得不知所措。他倒腾着一双不灵活的罗圈腿,抱起我娘就要往卫生所冲。
当了解到,我娘鼻子是被我打下的秋枣砸中,才流了鼻血,我爹帮我娘清洗了脸上的血,蹦出的眼珠子在我身上弹了几圈,说:“你娘这么爱干净,你却让她满脸是血。”说完,从院边操起柳条枝,怒气冲冲地冲我扬起,高高举着也不放下,悬空的手却在发抖。等我从他眼皮底下大大方方溜走,他才把自己的手从半空重重放下,扔了柳条枝。
我娘教育我从不拿柳条枝,我娘会说,丢丢,过来呀,娘给你讲讲电影。我的小名叫丢丢。我知道,这是我娘要教育我了,但我也乐意,我会端一条小凳子,坐在我娘跟前。我不知道我娘一个病人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电影,我娘讲得最多的还是她的嫦娥姐姐和玉兔宝宝的故事。娘说:“……嫦娥吃了仙药,突然飘飘悠悠地飞了起来。她飞出了窗子,飞过了洒满银辉的郊野,越飞越高。碧蓝蓝的夜空挂着一轮明月,圆圆的月亮上树影晃动,一只月兔在树上跳来跳去。嫦娥一直朝着月亮飞去……”说到精彩处,娘说她累了,倒在藤椅上很快进入梦乡。我饿着肚子在院子里直打转,也不敢惊扰了我娘,害怕我爹的柳条枝真的会在我身上没轻没重地抽。我爹从地里回来,先洗了手,换了衣服,从屋里拿来毛毯,轻轻盖在娘的身上,从院里赶走了那条小黄狗。我爹生怕爱管闲事的小黄狗会惊吓了我娘的好梦。
也有我娘早就准备了搓衣板的时候,那是我犯大错,比如我在姜奶奶晒在外面的大酱缸里撒了泥土。我娘知道后,会让我在搓衣板上跪上两个时辰,我娘坐在大枣树下,摇着手中的芭蕉扇,嘴里咕噜着:“看你再干缺德事。”
我娘不犯病时,跟好人一样。她很擅长与邻里打交道。我娘对我爹说:“罗圈,咱家母鸡抱窝了,我把它送邻居邱婶了,她家儿媳妇生娃了。”我爹说:“嗯,鸡抱窝就不生蛋了,送人好。”其实,早上我爹刚从鸡窝收了一枚滚烫的鸡蛋。我娘又说:“罗圈,方嫂家男人出门打工了,她家院子的篱笆给狗刨烂了,你帮着去修修。”我爹应着,别了把篾刀去濑水江边砍柳条枝去了。我娘不仅跟邻里关系处得好、爱干净,还是个理财能手。于是,她把家里几样生财之道记录在册,常常用谁也看不懂的蚯蚓屎文字,记录她的生财之道。东门街中学教英语的董老师说我娘写的是英文。一个疯女人居然会写英文,枫杨街的邻居们都很意外。可是,我们家里实在没有财道可理。我娘只是记些琐碎日常,比如母鸡每天生几个蛋,什么时间鸡蛋在集市上能卖好价钱。可是我娘老忘事,等她想起那个集市时,瓮里的鸡蛋已经发臭。于是她又打起了兔子的主意。玉兔宝宝平均两个月生一窝小兔子,每窝生5 至8 只,6 个月后,小兔子又可以做妈妈了,一年下来就可以产一大窝小兔子,要不了几年,咱们家薅兔毛的钱,就可以盖一幢嫦娥姐姐的月宫一样漂亮的大房子,我要和我的玉兔宝宝们搬到月宫里去住……我们这时才明白,我娘养兔子不是为了吃兔肉,而是为了薅兔毛赚钱盖月宫。算到这个时候,我娘对她的憧憬已经兴奋不已,她已经不知道怎么算下去了。她说她累了,打着哈欠在院子里那棵大枣树下的藤椅上躺下。那张藤椅是我爹在濑水江边剪了柳条,专门为我娘编的,收起来可以当作椅子,放下来就是一张床。午后的阳光穿过院子中央的枣树枝叶,阳光碎片打在我娘的身上,不一会儿,我娘就甜甜地睡着了。
5
太阳出来的时候,夏天已经来了。天气一下子燥热了起来,濑水江里的雾气在江面盘旋了一夜,后来我看到贴着江面的低矮的雾气化作稠密的细雨,细雨中的枫杨街湿热沉闷,闻起来就像我娘走后,我爹一直没有洗澡、浑身是汗那种身上潮湿的酸臭气味。枫杨街上的渔民们走出棚屋,纷纷在自家院子或者屋前晾衣服的铁丝架上晾晒鱼干,咸鱼腥味和潮湿味一下子蜂拥而来,躲闪不及。紧接着,鸟鸣、犬吠、收破烂的吆喝声、训孩子的谩骂声,一浪高过一浪,一条街又热闹了起来。
我娘曾悄悄告诉我:“月宫里什么都是甜的,连药也是甜的。”傻子都知道药是苦的,我当然也知道。我没有搭理我娘,继续向空中吹着肥皂泡泡。我娘会趁我爹转身拿农具或换衣服准备下地的工夫,把我爹嘱咐她吃的药偷偷地扔进鸡棚里,然后抓一把谷子,嘴里“咯咯”唤着鸡,假装喂鸡。我爹比我还傻,他很奇怪,吃了那么多药,怎么就治不了我娘的病呢?我爹不知道,他花尽积蓄买的一篓筐红红绿绿的药,都让我娘喂了鸡。我爹以为街道卫生所配的药是假药,又带着我娘去了县城医院。可是“吃”了县城医院配的药,我娘还是照样犯浑,照样发呆。我爹无计可施,他也常常一个人蹲在院子里发呆。有一段时间,我爹会一整天不说一句话,他总是绷着个脸,阴沉沉的,我叫爹,他也不答我,我还以为我爹哑巴了。
我爹出门找我娘已经两年多了。我爹是我娘出走的当天,搭着他的蓝布褡裢,摇着他的乌篷船,赶着轮船去找我娘的。我爹比我傻,他以为他是浪里白条,划船比轮船快。我爹之前最多半年就能找回我娘,这次怕是把自己也找丢了。临走前,我爹把鸡窝里的几只芦花鸡卖了,把那只已经长成大狗的黄狗送给了八角坡村的李斗鱼。那天,李斗鱼赶巧来我家还地笼。论说李斗鱼还是我爹的徒弟,李斗鱼比我爹小五岁,年少的时候,他是旱鸭子,我爹是濑水江里的一条泥鳅,我爹把我爷爷传授的捕鱼捉鳖技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少年李斗鱼,李斗鱼曾在濑水江滩捏泥为香,拜我爹为师。后来的一天,枫杨街附近的八角坡村、官庄村、火滩头、陆拾亩居的村民意识到,枫杨街的居民是外来的渔民船户,是水上人家,不应该抢占陆地人家的原属地居民资源,他们一致认为河滩头、芦苇荡、田垄头的黄鳝、小龙虾、老鳖都是陆地居民资源,抢占就是掠夺。为抵制水上人家的掠夺行为,争夺资源,八角坡村、官庄村、火滩头、陆拾亩居的村民纠结在一起,与枫杨街的渔民曾多次发生械斗。在一次械斗中,李斗鱼曾被枫杨街一个叫金撒网的渔民用鱼叉叉掉半块耳朵,他对枫杨街的渔民一直怀恨在心,我爹也成了他记恨的对象。李斗鱼连谢都没谢我爹一声,他把黄狗绑在自行车后座上离开我家时,黄狗看到我在抹眼泪,它张了张嘴巴,伸了伸舌头,可是它只是像打了个哈欠,什么也没说地扭过头,拽着李斗鱼的自行车后座走了。那只狗很乖,它是我的发小,之前每次看着我娘离家出走的背影,它都会呜呜咽咽地垂着头流着泪。我爹攥着卖芦花鸡的钱,扛着一袋麦子,牵着我,把我托付给了杂货店的方婶。我爹发誓一定要找到我娘,他说找不到我娘,他也不回枫杨街了。他上船时一再嘱我在方婶家要好好吃饭,快点长大,长大了好出门把娘找回来。
我娘走后,我的玩伴铁箍、锁扣、网银、搋子、铜钹都背着书包屁颠屁颠猴一样神气地上学去了。我没有书包,也不喜欢读书。我用一块旧蓝衫布裹着学校发的课本,夹在腋下,常常一个人趿着拖鞋夹着书本在枫杨街上闲逛。有时我会坐在城墙上等待天黑。我就这样一直坐着,坐着,看暮色向晚,看夜色将至。月亮悬在空中,莹白光洁,丰腴动人,照亮了濑水江两岸。城墙边小树林里的风声,有时离我很近,有时离我很远。城砖上,蒙了层落叶,落叶下是厚厚的霉菌,砖缝里还长出了菌菇,像电影院长凳上的大理石花纹一样绽放。
这天,我没有等到天黑就下了城墙,去了东门菜市场。枫杨街上人都说我娘是二皮领给我爹的,二皮还摸过我娘的手,二皮应该最清楚我娘的来去。二皮正在收摊,他见到我像久别重逢的老熟人一样摸了摸我的头——我娘离家出走后,他就没去过我家,我们就没见过面。二皮是个大好人,总是乐呵呵的,只是说话糙了点,对谁都爱称老子。他老婆在一边催他把玻璃缸里还在冒泡的淡水鱼舀进有增氧泵的塑料桶里。“老子抽支烟都不行吗?”二皮怼他老婆。二皮老婆是一个低矮的胖女人,长着一张欢喜脸,蹲下身子干活时,像五花肉一样的下颌线,水线一样一波一波向脖子里涌着。她见我站在她家摊位前,把手里的水瓢往塑料桶里一扔,水瓢溅起的水花泼了我一脸。我用袖子揩去挡我视线的水珠时,二皮老婆像老鸡婆生了蛋跨出鸡棚第一脚那样,开心地咯咯笑了两声,说:“咦!这不是罗圈家傻子吗?你来送黄鳝还是小龙虾?”我娘都跑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这样开心,我盯着二皮说:“我来找我娘。”二皮老婆也盯着二皮,眼神十分诡异,二皮愣了一下,二皮老婆已经从塑料桶中操起水瓢,一瓢水和着瓢一起泼向了二皮。
水泼了二皮一身,水产市场的顾客和摊主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二皮摊位。水产市场的摊主都传说二皮和我娘有一腿。我没有看到二皮向我娘伸腿,我只看到二皮摸了我娘的手。
二皮用一根手指指着他老婆,像一只折了翅膀的鸟在半空中扑着,折腾了一圈,又落了下来,不知骂了他老婆一句什么,又冲我吼道:“细赤佬,老子两年多没见你娘。”
我说:“我娘两年前出走了。”
二皮笑了,又说:“那你不去找你娘,跑老子摊位来干啥?”他老婆这时也跟着呵呵笑。这回是老鸡婆生完鸡蛋进食时的笑,有一种自鸣得意感——我不知道她得意什么。二皮笑完了,继续把鱼往有增氧泵的塑料桶里舀,那些看上去白眼珠外翻、半死不活的鱼在增氧泵的“咕咕”气泡周围开始活泛起来,有的甚至想跃出塑料桶。
我跟在二皮屁股后面,说:“我爹两年前出去找我娘了。”
我趁他弯腰舀鱼时,将嘴贴在他耳朵上说:“我娘是你送我爹的,你还摸过我娘的手,你该知道我娘去了哪里。”这个话我在城墙上想了好久。
二皮缓缓站了起来,看着我,脸色一会儿泛青一会儿泛红,突然甩了我白白胖胖一巴掌,吼道:“滚!”
我满脸是潮湿的鱼腥味,没有哭,仍杵在二皮鱼摊前。二皮老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走过来推开二皮,环顾了一下四周,看没人注意他们,咬着牙低声对二皮吼道:“你个男人有出息哦,对一个傻子下重手。”又从钱柜里找了一张一元的票子,把潮湿的票子和着一股鱼腥味塞进我的上衣口袋,让我早点回家。
我没有回家。我爹我娘都不在家,黄狗也让我爹送人了,我没有家可回。我在菜市场旁边卖烧饼的山东大爷那里,把二皮老婆塞给我的一块钱买了两块羊角烧饼,边吃边躲进二皮必经的菜市场后门的一条巷子里。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吃相有点狼吞虎咽,烧饼屑和芝麻掉了一地。听到二皮吼着:“梅兰梅兰我爱你,你像兰花着人迷……”蹬着三轮车过来的时候,我抹掉嘴边烧饼屑,从巷子走了出来,双手叉开像一个竖着的“大”字一样,拦在巷子中央。二皮显然没有防备巷子里会冲出一个人,他一手扶车把,一手猛拉刹车,三轮车的刹车声在巷子深处“吱吱”地发出怪怪的刺耳尖叫声。
二皮双手撑着车把,凌空跳下三轮车。三轮车轱辘继续向前方巷子滚去时,二皮已经把我拉到了一边。他咆哮起来:“细赤佬,你不要命了。”这次他扬起的巴掌没有落到我脸上,而是“啪”地一记重重拍在了巷内的墙上,无辜挨了一巴掌的那垛墙面气得灰飞烟腾。
我拍掉散落到我脸上的墙灰,怯怯地说:“你帮我找我娘。”两块烧饼下肚后,我说话中气明显足了,不再躲躲闪闪。
二皮没有答我的话,他跑向那辆仍在巷子里横冲直撞的三轮车,边跑边回一下头,嘴里吼着:“滚!”
二皮蹬着三轮车消失在巷子尽头的时候,傍晚已经来临,我看到太阳从西边的原野上出来了,又圆又大,红彤彤地照在巷子里,把一条巷子照得像一条汪洋大河,波光潋滟,十分耀眼。
我没有回家,撵着二皮的三轮车赶到了他家中。二皮老婆去一家养鱼户家收鱼去了,二皮女儿比我大,她正在里屋写作业。
我说:“二皮,你出来一下。”我不知道称呼二皮叔叔好,还是舅舅好,我讨厌他自称老子,索性直呼二皮。二皮显然没有料到我会尾随而来,他看了一眼里屋做作业的女儿,悄悄把门带上,随我来到巷子的一个拐角处。他将后背撑在墙上,两只脚与地面支成一个斜角。他抽出一支烟,点燃后也不理我,自顾自吸着。
我说:“二皮,带我找我娘去。”
二皮换了个站姿,又点了根烟。二皮扔掉手上的第五颗烟头时,收起身子在我脸上挖了一眼,说:“你把老子惹烦了没好果子吃。”语气早不是送我玻璃球时的温顺。
我怕他又甩我一个白白胖胖的巴掌,退后了两步,耍赖道:“你把我娘带给我爹的,你一定知道她从哪里来的。”
二皮竟“噗”地笑出了声:“老子当年看到你娘一个人疯疯癫癫在县城大街上流浪,怕她饿死,才把她托付给你爹这个老光棍,让你娘有个活路。”
我着急地辩解道:“我娘不是疯子,她养兔子是认真的。”
二皮这下不笑了,他盯着巷子尽头的最后一抹晚霞发呆。天黑下来的时候,那抹晚霞像涧水一样流淌在老城的街巷,把一条街淹成漆黑一片。
二皮消失在巷子尽头时,掉过头来用豆沙气泡味的声音吼道:“这叫什么世道,老子积德的事都做不得了?”
我哀求二皮:“那你就再积一回德呗。”我不知道二皮听到我的哀求没有,二皮已经不见了。
6
长途客车继续向前时,我看到车窗玻璃上的树影斑点和碎片一起随我开始了旅行,长途客车尾后跟随的那条长影,好像食蚁蜥蜴的一条巨大的舌头在舔着地面,被潮湿舌头舔过的公路像湖面的水,一波一波向前延伸。
我第一次坐着长途客车出远门,心里充满欣喜。我别过脸看车窗外风景。我喜欢在长途汽车行驶中看着窗外的转眼即逝的风景。我的座位正好与司机形成侧角——是一位女司机,她扎着一把马尾辫,后背看上去,有点像不犯病时的我娘——枫杨街上的叔叔伯伯姑姑婶婶们都说我着了魔怔,自从我娘离家出走之后,见到与我娘年龄相仿的女人,都会追着她的背影撵到路尽头。女司机的发梢像被磁场吸引着,在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下飘啊飘地向上张扬着。我在后视镜里看着司机的一举一动时,发现二皮乜着眼,一直注视着我,我不喜欢他的这种举动。我一直盯着窗外,即使这样,我通过树影斑驳的窗玻璃,依然能看到二皮每到一站都会从后视镜里看我一眼。我觉得有一种被人监视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一个过敏体质的人,隔着窗户看到满天飞絮,浑身起疙瘩。
长途汽车出城后行驶了三四个时辰,停靠在库区的一个道口临时停车站。
下车后二皮说:“老子在县城遇到你娘这个疯婆子时,曾听她念叨过,她在一个叫玉兔库区的地方有个白兔养殖场。”
“我娘不是疯婆子。”我攥紧拳头。
随在二皮后面,离二皮差不多有一丈远的距离,我又警告说:“你不要自称老子,你不是我爹。”选择这个距离是为了避开二皮突然回过身,一巴掌呼过来。现在想起他在水产市场呼我的一巴掌,我都能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生疼。
二皮走在前面,他根本没有在意我的警告。在进山的一棵乌桕树下,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脸来,带着怨气说:“你给老子快点,要老子背你走吗?老子今天还要返回陈家塘收鱼呢。”二皮是瞒着他老婆说去陈家塘收鱼,才溜出来陪我找我娘的。
二皮带我来的地方叫玉兔库区。这是一片荒凉的地方,四周没有村落的迹象。进库区的一块长满苔藓的磐石上,盘坐着一位老人,老人抽着纸烟,悠闲地看着云卷云舒的山坡上那头水牛在啃草皮。见二皮和我走到跟前,老人跳下磐石,立在二皮眼前,问:“去玉兔库区?”
二皮答:“嗯。”
老人掏了纸烟,卷了根,问二皮要不要。二皮嫌纸烟呛,掏出卷烟。他们各自点了自己的烟,老人才又不紧不慢地说:“玉兔库区没了。”
二皮没有思想准备,他哧哧笑:“玉兔库区没了?”
老人又蘸着唾沫星子卷了根纸烟,点燃吸了一口后,说:“没了。”
二皮显然不相信老人的话,他向上扬了扬眉毛,说:“你这老牛倌没正经,这么大一个库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
老人也没有驳二皮,他只是猛吸了一口烟,浓烈的烟雾呛得他后背贴着前背咳了起来,半天才缓过神来。他捏了捏已经熄灭的烟头,松了松烟丝,点燃,继续吸了一口,眼神迷茫地盯着眼前袅绕的烟雾,平静地说:“八年前的一场大水引发泥石流,将库区冲没了。”
二皮这回不笑了,赶前一步,惊讶地问道:“那库区的居民呢?”
老人哀叹道:“走了,早搬走了。政府安置,活着的都整体搬迁去了千里外的另一个省份。”
老人又叹:“那场大水来劲凶猛,两边的山一阵风似的倒塌进了库区,当时没能逃出的村民都埋在泥石流里了。”
二皮眼珠子瞪得老大:“……库区那个养兔场呢?”
“养兔场?”老人似乎在尽力回忆,“……你说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大学生在库区创办的白兔养殖场?”老人突然想起一件往事,继续说,“泥石流发生时,那个女的进城采购兔药,回来时她爱人和养兔场都被泥石流吞没了,后来那个女的疯了,年纪轻轻怎么承受得了这天大的打击?真是作孽了,肚子里还怀着孩子,作孽了,啧啧……”那头水牛已经下了山坡,走向一块庄稼地,老人掉头向他的水牛跑去。
我软软地坐在一块草地上,二皮在我的脚边来回走着,不停地吸着烟。
突然,我站了起来,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学着二皮的口气吼道:“你莫要在老子面前晃来晃去,搞得老子好烦哦。”
二皮瞪着太阳一样大的眼睛,照得我头皮发麻。
7
我回到家时,我们家院门已经打开,一群白兔蜂拥而至。
邻居们问我娘这些年去哪了,让一条街的邻居都跟着着急。我娘仰着脸,骄傲地说:“我去月宫找我的玉兔宝宝了,嫦娥姐姐留我住了一个晚上。”邻居们嘻嘻笑着,揶揄我娘:“天上一晚,人间两年。”我娘突然转过脸,对身后劳途疲惫的我爹说:“罗圈,去砍些柴来,我要给我的玉兔宝宝建一座月宫,像嫦娥姐姐家那样的,这样我的玉兔宝宝就不用再飞上天了。”
我爹爽快地应着,取了柴刀,走向濑水江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