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格斯《德国农民战争》中的农民问题研究
2023-08-29朱丹
朱 丹
农民问题是一切资本主义经济不发达、小农经济还占优势的落后国家无产阶级革命所共同具有的根本问题。在1848年无产阶级革命失败后,马克思、恩格斯为了全面总结革命的经验和教训,撰写了一系列著作。在分析法国的经济结构之后,马克思把法国无产阶级革命的失败归咎于“工业资产阶级还没有在法国占居统治”,只有当无产阶级把“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之间的”农民和小资产阶级发动起来才能使革命成为全国规模的革命。(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年,第21-22页。列宁曾这样评价马克思、恩格斯在革命失败后的思想转变:“马克思和恩格斯参加1848-1849年的群众革命斗争的时期,是他们一生中最令人瞩目的中心点。”(2)《列宁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48页。正是从这个中心点出发,马克思、恩格斯在经历革命挫折后认识并提出无产阶级革命的根本问题是农民问题。在此期间,马克思完成了《1848年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等著作,恩格斯则写作了《德国农民战争》和《德国的革命与反革命》。马克思认为,“德国的全部问题将取决于是否有可能由某种再版的农民战争来支持无产阶级革命”(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48页。。
一、《德国农民战争》的历史意义
无论是在中文语境还是在英文语境中,我们在理解“农民战争”的时候基本都会将其拆解成两个不同的词组,即“农民”(peasant)和“战争”(war)。但在德语语境中,Bauernkrieg是一个完整的合成词。在恩格斯和其他德国人看来,“德国农民战争”应该是一个人人皆知的完整历史事件,他们统一使用Bauernkrieg来指代发生在1525年前后的德国农民战争。
在马克思分析法国农民问题的同时,恩格斯把历史唯物主义这一新世界观应用于德国农民战争的研究,以便更好地总结1848年革命失败的原因。他在《德国农民战争》卷首便写道:“在这种情况下,把伟大的农民战争中那些笨拙的,但却顽强而坚韧的形象重行展示于德国人民之前,是很合时宜的。”(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7卷,第385页。恩格斯希望通过《德国农民战争》为当时的欧洲革命带来新启示、指明新方向。他认为,1517-1525年期间路德的转变实际上映射了1846-1849年德国君主立宪派的转变,而这正是一切资产阶级党派经历的转变,即“资产阶级党派总是在领导运动时,一转眼就被站在它背后的平民党派或无产阶级党派抛到后面去了”(5)同上,第406页。。
《德国农民战争》成书于1850年夏,书稿完成后首先被刊登在马克思主编的《新莱茵报政治经济评论》杂志的第5-6期合刊上,该著作一经问世就引起各国工人的广泛关注,其影响延续至今天。恩格斯在《德国农民战争》第2版序言中高度赞誉了戚美尔曼的《伟大的德国农民战争》,因为戚美尔曼在其著作中积极肯定了德国农民的作用并表达了对受压迫农民的同情,而在戚美尔曼之前,受封建统治阶级的影响,德国农民战争一直受到诋毁和污蔑。“长期以来撰写历史的人对这个伟大事件,有的是不屑一顾,有的虽然触及这一事件,但是由于缺乏公正和崇高的立场而使它受到歪曲。”(6)[德]威廉·戚美尔曼:《伟大的德国农民战争》上册,北京编译社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导言第5页。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弗兰茨·梅林(Franz Mehring)也指出,那些对德国农民战争提出批评的本质就是“反动的”(7)[德]弗兰茨·梅林:《中世纪末期以来的德国史》,张才尧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0年,第38页。。当代从事相关研究的德国学者认为,戚美尔曼的《伟大的农民战争》在今天依然是对德国农民战争历史最全面的研究,他把农民原先乌合之众的形象转变成现在反对封建压迫的英雄形象。(8)R. Müller,Bauernkrieg und Revolution:Wilhelm Zimmermann-Ein Radikaler aus Stuttgart, Stuttgart:Veröffentlichungen des Archivs der Stadt Stuttgart,2008.例如,本杰明·海登里奇(Benjamin Heidenreich)在其最新出版的《论“起义者”和当代史学中的“农民战争”》一书中指出,我们对过去农民战争的看法其实是由现实世界所决定的,戚美尔曼之所以能写出《伟大的德国农民战争》,一个必要条件是当时欧洲受到法国大革命思潮的影响。(9)Benjamin Heidenreich,Ein Ereignis ohne Namen?Zu den Vorstellungen des “Bauernkriegs” von 1525 in den Schriften der “Aufständischen” und in der zeitgenössischen Geschichtsschreibung,Berlin and Boston:De Gruyter,2019,S. 6.
恩格斯在写作《德国农民战争》时,关于农民起义和闵采尔的全部材料几乎都是从戚美尔曼那里借用的。但是,戚美尔曼在探究德国农民起义失败的原因时并没有考虑农民的经济基础及立场,而是纯粹从当时的地理环境、领导人和武器等次要因素进行解读。(10)[德]威廉·戚美尔曼:《伟大的德国农民战争》上册,导言第9页。与戚美尔曼不同,恩格斯更善于突出史料中的德国经济状况、社会阶层、意识形态等关键因素,将历史唯物主义贯彻于《德国农民战争》之中。
恩格斯除了运用历史唯物主义对特定历史事件进行分析,还将重要的政治目的与之相联系。在《德国农民战争》中,恩格斯借用闵采尔“没有阶级差别,没有私有财产,没有高高在上和社会成员作对的国家政权的一种社会”(1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7卷,第414页。来呼应两年前自己与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提出的革命理想。此外,恩格斯在文中多次强调闵采尔希望用暴力来加速革命的进程,这也与《共产党宣言》中主张用暴力革命推翻全部现存社会制度的观点交相辉映。正如历史学家彼得·布瑞克(Peter Blickle)提到的,1848年的革命使人们在一种紧张的政治氛围中开始注意1525年的德国农民战争,而这种政治上的紧张是由德国的社会问题引发的。(12)[德]彼得·布瑞克:《1525年革命:对德国农民战争的新透视》,陈海珠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引言第1页。
《德国农民战争》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包括斯特拉斯堡大学第一任历史学教授冈瑟·弗兰兹(Günther Franz)在内的诸多历史研究者。弗兰兹在1935年出版的《德国农民战争史料集》一书中指出,德国农民战争的本质就是一场普通人争取社会公有制的斗争,该书被后来的西方学者视为关于德国农民战争的标准史学研究。(13)Günther Franz,Der deutsche Bauernkrieg:Aktenband,Darmstadt:Wissenschaftiliche Buchgesellschaft,1972,S. 2.《德国农民战争》甚至对德国左派艺术产生了深远影响。1925年,德国共产党为纪念德国农民战争爆发400周年,特别委托工人作家贝尔塔·拉斯克(Berta Lask)创作了名为《托马斯·闵采尔》的历史剧,旨在向大众展示德国农民战争中农民阶层的革命潜力。(14)Catherine Smale,“Staging Failure?Berta Lask’s Thomas Müntzer (1925)and the 400th Anniversary of the German Peasants’ War”,German Life and Letters,Vol. 3,Hoboken:Wiley,2020,pp. 365-382.值得注意的是,拉斯克在该戏剧演出前的准备阶段曾频繁与导演和演员研究讨论恩格斯的《德国农民战争》。(15)K Kändler,Drama und Klassenkampf:Beziehungen zwischen Epochenproblematik und dramatischem Konflikt in der sozialistischen Dramatik der Weimarer Republik,Berlin:Aufbau-Verlag,1970,S. 134-136.
二、当代视野下的德国农民战争
现代学者关于德国农民战争问题的研究高峰出现在1975年。在那个年代,苏美两国的实力难分伯仲,两大阵营在军事上剑拔弩张,这种紧张的对立氛围甚至延伸到对德国农民战争的研究领域。1975年正好是德国农民战争爆发后的第450年,大量来自民主德国和联邦德国的历史研究者在“农民战争450周年纪念”(The 450thAnniversary of the Peasants’ War)学术研讨会上就德国农民战争问题“华山论剑”,大量与德国农民战争相关的研究出版物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奠定了今天西方对德国农民战争问题的研究基础。(19)Peter Blickle,Die Revolution von 1525,Munich:Oldenbourg,2004,S. 298-320.就德国农民战争这一重大历史事件而言,当今西方的权威学者基本把目光聚焦在当时的农民身上。(20)Peter Wilson,“The Bauernjoerg:Commander in the German Peasants War”,German History 33 (4),2018,pp.653-654.尽管来自社会主义阵营的学者和资本主义阵营的学者在思想观点上存在一定对立,但都肯定了德国农民在1525年战争中的积极作用。这一普遍共识超越了意识形态的分歧,格尔德·施韦霍夫(Gerd Schwerhoff)将其称为对农民的“英雄叙事”(heroic narrative),这也是当今西方对德国农民战争历史研究的前提和基础。(21)Gerd Schwerhoff,“Beyond the Heroic Narrative:Towards the Quincentenary of the German Peasants’ War,1525”,German History 41(1),2023,pp.103-126.
对当时社会主义阵营的东德学者而言,他们的研究焦点基本停留在“早期资产阶级革命”(frühbürgerliche Revolution)这一传统观点,该观点很明显是建立在他们自己对恩格斯经典著作的解读之上。(22)R. Wohlfeil,Reformation oder frühbürgerliche Revolution,Munich:Nymphenburger Verlagshandlung,1972.东德学者们的观点基本随着1989年柏林墙的倒塌而不复存在,从学术研究的角度看,此研究缺乏最基本的史料支撑,在一些命题上缺乏有力证据,难以验证他们提出的一些理论假设。对西德以及现代德国学者们而言,尽管他们更关注德国农民战争的“国家历史”(Landesgeschichte)以及区域历史,但是他们那些过于纲领式的“英雄叙事”缩小了德国农民战争的宏大历史背景,容易在研究过程中遗漏一些关键性的历史特征。(23)Gerd Schwerhoff,“Beyond the Heroic Narrative:Towards the Quincentenary of the German Peasants’ War,1525”,German History 41(1),2023,pp.103-126.
综合目前德国学者的研究,不难发现他们对德国农民战争的政治学解读要远大于社会学解读。事实上,西方学者在整个中世纪历史的研究领域中,关于农业及经济社会的专题研究都算不上主流。在之前的东德,尽管马克思主义学派的解释框架强调社会经济环境,可惜案例实证研究的作用还是被大大低估。笔者认为,西方学者在解读恩格斯的《德国农民战争》时存在一定的教条主义色彩,导致在解读恩格斯文本时经常会把经济基础和阶层等对马克思主义的刻板印象作为该文的全部内容。实际上,恩格斯并不完全局限于单纯地解释和分析德国的经济生产活动,他还精心挑选了大量具体的历史材料去反映德国农民战争这一宏大历史叙事,借以说明德国农民战争问题的复杂性。正如唐正东指出的,恩格斯用“唯物史观的具体化”阐释了德国在“私有制生产方式的不典型发展阶段”所反映出的各种问题。(24)参见唐正东:《唯物史观的具体化:恩格斯的探索及其意义》,《思想理论战线》2022年第1期。荆腾也表示,恩格斯以“人”为出发点,把农民放眼于整个社会阶层的生活处境、生活方式及其伦理观念。(25)荆腾:《恩格斯的〈德国农民战争〉及其史学意义》,《世界历史》2016年第6期。
吴晓明认为,唯物史观之所以重要,在于它能具体化地去研究和把握自我活动着的既定社会,把握“个别的实际存在”,深入“事物的内在内容”。(26)吴晓明:《唯物史观的阐释原则及其具体化作用》,《中国社会科学》2019年第10期。本文在分析解读《德国农民战争》时主要以唯物史观的具体化为焦点,结合当时的历史条件,综合考量农民阶层的社会处境和生活状况,挖掘德国农民在战争中所暴露的各种局限性。朱孝远的《文明史研究的中国视野》(27)朱孝远:《文明史研究的中国视野》,《史学理论研究》2022年第1期。一文鼓励我们从中国自身的立场出发去研究西方史学,这样甚至有助于解决西方学界很多争论不休的问题。2025将是纪念德国农民战争500周年的重要时间节点,相比1975年那次两极分化的德国农民战争450周年纪念活动,相信现代德国学者更渴望能站在全球的视野下听到更多不同的声音。(28)Gerd Schwerhoff,“Beyond the Heroic Narrative:Towards the Quincentenary of the German Peasants’ War,1525”,German History 41(1),2023,pp.103-126.
三、普通农民与闵采尔之间的信念差异
正如大多数历史学家所评述的,闵采尔披着宗教的外衣来号召农民起来战斗。能够引导普通民众的关键因素是“宗教的语言”,这是当时普通民众唯一能够领会的语言;而对那些和闵彩尔一样思想上更觉悟的同志们,闵彩尔则脱下宗教的外衣,直接畅谈他们最终的目的。(3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7卷,第418页。这里呈现出来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前者反映的是普通德国农民的一般信念,后者反映的是闵彩尔及与之志同道合的追随者的超前信念。前者往往是被拉拢的对象,而后者像闵采尔和他“最精锐分子组成的党”那样,本身就是在自发的斗争中脱颖而出的。(34)同上,第357-358页。德国农民战争时期印发的传单和宣传册直接佐证了上述两种信念的并存。当时流行的《致全体农民大会书》通过宣扬基督教神法权威强调上帝面前人人平等,批判了世袭的领主制;《向基督教新生活的转化》则希望借用基督教普遍价值观来约束当权者;而马克·盖斯迈(Michael Gaismair)的《提罗宪法》更直接地推崇了更具现代意义的政治革命。(35)朱孝远:《农民革命与政治变迁——1525年德国农民战争时期传单研究》,《世界历史》1990年第6期。
那么,《德国农民战争》中普通农民和闵采尔之间的信念差异是什么?哪些具体的原因造成了这种信念差异?它对德国农民战争的成败又产生怎样的影响?通过对《德国农民战争》的解读以及相关史料的挖掘,不难发现这两种信念最显著的区别在于它们具有不同的对现实世界的指导思想、反抗现实世界的动机以及对生产资料所有制的看法。不同地域环境的外在因素和小私有制的内在因素,是制约德国农民思想发展的主要原因。内外因素的相互作用形成一股合力,共同左右着德国农民在整场战争中的行为和态度,并最终导致了德国农民在战争中的失败结局。
四、德国农民思想的局限性
唯物史观是指导我们认识和评价德国农民局限性的基本原理。在恩格斯写作《德国农民战争》之前,马克思就曾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从小农的生活条件和生产方式出发,论证了农民社会关系和社会交往的单一与隔绝,指出“小农人数众多,他们的生活条件相同,但是彼此间并没有发生多种多样的关系。他们的生产方式不是使他们互相交往,而是使他们互相隔离”,农民们就像一颗颗互不关联的土豆一样逐渐表现出散漫、狭隘的行为。恩格斯则在1848年的遗稿《从巴黎到伯尔尼》中把法国农民既热情善良又愚昧无知的本质展现得淋漓尽致。(3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560-564页。在当代《德国历史手册》中,德国农民战争被描述成“个人事件的总和”(37)G. Bruno,H. Grundmann,Handbuch der deutschen Geschicht, Vol.4,Stuttgart:Union Deutsche Verlagsgesellschaft,1970,p. 117.。此后有德国学者表示,“农民战争不是一场席卷整个德国的政治运动,而是从未实现统一目标的行动的总和”(38)F. Kopitzsch und R. Wohlfeil,“Neue Forschungen zur Geschichte des Deutschen Bauernkrieges”,Der deutsche Bauernkrieg,1975,S. 312.。显然,农民的所作所为是有局限性的。
16世纪的德国农民被死死地压在诸侯、官吏、贵族、僧侣、城市贵族和市民之下,他们无论在哪里“都被当作一件东西看待,被当作牛马,甚至比牛马还不如”(3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7卷,第397页。。相当一部分农民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对自身境遇的不满迫使他们铤而走险加入反抗压迫的队伍。牛津大学的林黛·罗珀(Lyndal Roper)在其研究中指出,德国农民的情绪是左右战争进程的关键;农民的情绪由最初的对现实世界的不满升级为愤怒,进而在农民中传播开来;这正是德国农民在战争中所表现出最典型的局限性,因为任何一种情绪都不可能长时间独立存在。(40)Lyndal Roper,“Emotions and the German Peasants’ War of 1524-6”,History Workshop Journal,Vol.10,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21,pp. 51-82.
在《德国农民战争》中,恩格斯多次提及德国农民在反抗压迫的战争中所表现出的英勇无畏的精神。即便如此,德国农民依然没能摆脱失败的命运:从个体看,农民可能成为反动军队中的一员;从整体看,德国的农民军队有时会为了自身利益而叛变甚至自相残杀。德国农民的战斗热情很大程度上依靠的是自身对现实世界的不满情绪,缺乏闵采尔那种誓把革命进行到底的决心。从这个意义上看,农民最多只能被称为“起义者”,而少数像闵采尔那样的时代先锋才称得上是真正的“革命者”。当代德国历史学家对此普遍评价道,因个人情绪而起义的农民经常有着复杂且相互冲突的利益和动机,他们的行动很可能遵循某些既定的惯例,但并不是由社会结构规则(structural imperatives)的必要性所决定的,农民战争的爆发只不过是无数由个人情绪引发的动机总和。(41)Arndt Brendecke (ed.),Praktiken der Frühen Neuzeit. Akteure,Handlungen,Artefakte. Frühneuzeit-Impulse, Vol. 3,K.ln,Weimar,Wien:Böhlau,2015.
对闵采尔来说,他的崇高的革命理想是实现一个“没有阶级差别,没有私有财产,没有高高在上和社会成员作对的国家政权的一种社会”(4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7卷,第414页。。当时的德国农民由于自身局限性,不具备闵采尔那种超越一切阶级和私有财产的崇高革命理想,很难真正跟随闵采尔一起进行彻底的革命,当且仅当他们的切身利益被现实世界撼动的时候,他们才可能暂时加入闵采尔的队伍。通过对上文的总结,可以大致概括出当时普通德国农民和闵采尔的信念差异(见下表)。
五、制约农民思想的具体原因
(一)地域环境差异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各地不同的经济基础自然会产生不同的价值取向,进而具体表现为现实世界中的地域局限性。德国农民的地域局限性主要归咎于16世纪德国各地不平衡的发展水平。恩格斯认为,16世纪的德国可以在真正意义上被称为“文明”的地方不过是几个工商业中心及其附近地区。除此之外,德国一些与大规模贸易往来无缘的小城市并不需要复杂的交往形式,他们“继续停滞在中世纪末期的生活条件下而与世隔绝”;在德国的农村,能与外界交流的只有贵族,“农民群众从来不曾超出最邻近的地方关系以及与此相应的地方眼界的范围”。(43)同上,第387页。《德国农民战争》多次出现对欧洲中世纪贵族狩猎文化的细节描述,如“打猎都是主人才可以干的事;如果野兽践踏了农民的庄稼,农民只许眼睁睁地望着”(44)同上,第397页。。它后面出现的“十四条款”“十六条款”“十二条款”,都无一例外地提出农民的狩猎权利。这些关于狩猎权利的细节描述表面上并不太起眼,却是导致农民陷入封闭状态的一个重要客观因素。丹尼尔·比弗(Daniel Beaver)认为,狩猎文化给欧洲贵族和农民带来两种截然不同的土地观。(45)Daniel Beaver,Hunting and the Politics of Violence before the English Civil War,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pp. 89-124.对贵族来说,他们骑马狩猎,可以轻松地穿梭在不同的地域之间,土地对他们来说是自由开放的;对农民来说,他们的马匹是他们重要的生产工具,土地是一片片有边界的狭长地带或田地,供人们在其中工作,有着复杂的所有权问题。
在《德国农民战争》中,恩格斯认为16世纪德国各地的不均衡发展以及封闭状态是造成德国农民内部分裂的一个主要原因。其结果显而易见,即便当时有少部分的农民能够提出具有跨时代意义的“十二条款”,要求废除农奴制(Leibeigenschaft),相当一部分农民仍无动于衷。即便是在德国农民战争的高潮,也很少有农民能够真正加入闵采尔“最精锐分子组成的党”。事实上,即便是在图林根起义的最后几天,闵采尔的影响力也仅仅局限于米尔豪森周围的地区和弗兰肯豪森。(46)Thomas Müller,Mörder ohne Opfer:die Reichsstadt Mühlhausen und der Bauernkrieg in Thüringen,Petersberg:Michael Imhof Verlag,2021,S.566.正如《德国农民战争》所描述的,16世纪的德国农民阶层暴露出狭隘的地方主义,在整个农民战争中犹如一盘散沙。他们会为了自己的眼前的利益而袖手旁观甚至出卖自己的盟友,最终自取灭亡。
(二)小私有制思想
列宁曾指出,恩格斯在对比德国前后两次斗争中提供了共同的经验教训,这就是“被压迫群众因其小资产阶级生活地位的限制而行动分散,缺乏集中性”(47)《列宁全集》第3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5页。。这里提到的“小资产阶级生活地位”可以看作是对小私有制局限性的一种批判。《德国农民战争》有一段对农民平民异教的描述很好地反映了这种小私有制局限性:“从‘上帝儿女的平等’推论到市民社会的平等,甚至已经多少推论到财产的平等。它要求农民和贵族平等,平民和城市贵族及特权市民平等,它要求取消徭役,地租,捐税,特权,它要求至少消除那些最不堪忍受的财富差别。”(4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7卷,第403页。这里不难看出,德国农民在斗争中仍然没有突破私有财产这一终极概念,表现出农民作为小私有者的局限性。农民的这种局限性往往具体表现为自私和保守两个消极面。
造成德国农民思想出现自私一面的主要原因,是其作为小私有制的既得利益者这一身份所决定的;而造成德国农民思想出现保守一面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小私有制导致其无法承担经济风险这一基本前提所决定的。这两者相结合使得德国农民在战争中表现得犹豫不决,有时甚至会为了自身利益而牺牲自己的盟友。这一点可以从现代学者关于德国农民战争领袖的研究中获得佐证,各地农民团体的领导人主要都是由地方政要组成的,因为绝大部分农民们从一开始就寄希望于当地的公职人员,希望他们能去反映农民的个人述求,而当地的公职人员则把自己参与起义这一行为定性为“履行公职”(49)Paul Burgard,Tagebuch einer Revolte:ein städtischer Aufstand während des Bauernkrieges 1525,Frankfurt:Campus,1998,S. 99-101.。这种领导机制很容易解释德国反叛力量的快速增长,以及他们由于内部不团结而迅速分崩离析的事实。归根结底,德国普通农民所追求的不过是简单地从诸侯和贵族那里把本应属于他们的“一切造物,水中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植物”归为己有,他们的视野无法超越自身私有财产的局限,因此他们根本不可能理解“托马斯·闵采尔把瓜分教产的要求转变成没收教产以行财产公有制的要求,把统一的德意志帝国的要求转变成统一而不可分的共和国的要求”(5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7卷,第425页。。
六、宏观视角下的农民问题
16世纪德国的生产交往方式使得农民群众反映出很强的地域局限性,他们所接触到的社会是不完整且封闭的,人们不用过多考虑贸易交往和分工这些外部因素。唐正东指出,生产方式对社会进程的决定作用是“通过在具体社会历史语境中的个人即生活在特定的政治、文化、宗教等现实条件中的个人而展现出来的”。(51)参见唐正东:《唯物史观的具体化:恩格斯的探索及其意义》,《思想理论战线》2022年第1期。我们在研究任何一个历史事件的时候,首先要做到基本的“就事论事”,即唯物史观的具体化。只有把握了这一前提,我们才可以从更宏观的唯物史观视角来俯瞰整个历史事件。
李大钊在阐述马克思主义历史观时曾说:“横着去看人类,是社会;纵着去看人类,便是历史。”(52)《李大钊文集》下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715页。在把握了德国农民问题的来龙去脉以后,我们也可以从“横向”来比较中国明末与德国中世纪的农民战争。中德两国相隔七千多公里,在古代鲜有交集,各自在生产方式及其表现形式上有着巨大差异。但是,德国农民在反压迫的斗争中所表现的革命性和局限性,同样出现在中国明朝末年的农民战争中。受制于明朝生产方式在各地区的复杂表现形式,明朝末年的部分农民在开展斗争时不得不倚赖宗教组织来秘密结社,另一部分农民则鲜明地提出自己的经济和政治主张。(53)顾诚:《明末农民战争史》,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2年,第357页。德国农民因为小私有制所表现出的局限性,在明朝末年的农民起义中也多有类似体现,早期大部分农民反抗的仅仅只是那些直接压榨自己的土豪劣绅。(54)同上,第44页。无论是中世纪德国还是明朝末年的中国,农民都不能对他们当时黑暗腐朽的封建社会做出全面认识,非常容易与封建势力妥协。德国法学史的研究很好地佐证了1525年前后德国农民与封建势力的妥协。温弗里德·舒尔茨(Winfried Schulze)通过整理中世纪德意志帝国法院(Reichskammergericht)遗留下来的原始档案记录发现,封建势力为了解决自己与农民之间的冲突,有时会借助封建司法的手段来听取农民们的述求。(55)Gerd Schwerhoff,“Beyond the Heroic Narrative:Towards the Quincentenary of the German Peasants’ War,1525”,German History 41(1),2023,pp.103-126.在明朝,“招安”是统治者们安抚农民的惯常伎俩,一些农民群众甚至领袖在收到朝廷的银两之后便自行解散了。(56)顾诚:《明末农民战争史》,第44页。中世纪德国与明朝封建势力对农民的安抚政策尽管在表现形式上有所差异,但从本质上说都是封建势力为了维护自身统治的长远利益,并不是真正出于对农民的同情,而得到一定好处的农民因为自身小私有制的局限性马上选择了妥协。农民思想的局限性同样把明末的农民军队带进无尽深渊。当明朝末年的农民军队在进入四川受到当地官绅地主的攻击时,农民军竟认为这是“蜀民”的忘恩负义,并对当地百姓不加以区别地进行血腥报复,最终使自身陷入孤立的地步。(57)同上,第345页。尽管中德两国有着各自特定的历史语境,但站在更为宏观的唯物史观层面看,中国明朝末年的农民和恩格斯笔下的德国农民都没能摆脱小私有制的桎梏。
恩格斯希望通过发生在1525年德国农民战争为1848年的革命总结失败的教训。毛泽东则提醒革命的同志们“不但要懂得中国的今天,还要懂得中国的昨天和前天”(58)《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01页。。中国革命的根本问题是农民问题,这是中国共产党在领导中国人民进行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过程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和教训,也是毛泽东思想的一个重要内容。毛泽东认为,旧式农民战争受流寇主义、小生产的散漫性与平均主义的影响,总是陷于失败,这就需要有新的生产力和新的生产关系来产生新的阶级力量、新的政党。(59)《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25页。中国共产党正是从中国的实际出发,在满足农民对土地基本要求的基础上,正确解决了农民的思想问题,才最终取得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
历史就是最好的教科书。人类在数千年的文明史中,我们总能在不同地域、历史时期、社会制度中发现一些相似的价值观。恩格斯的《德国农民战争》中所暴露出的农民局限性,不仅是当时德国所特有的问题,而且在整个欧洲历史乃至世界历史都具有典型性特征,对我们研究中国历史的农民问题同样有参考和借鉴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