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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对“那头渐渐逼近的熊”

2023-08-29涂思敏

方圆 2023年14期
关键词:洛奇庇护所切尔

涂思敏

(图片来源:CFP)

复活节前的一天,米歇尔的丈夫洛奇闯进家门,对着米歇尔连开4枪。米歇尔的两个孩子目睹了父亲的暴行,在试图逃跑的时候,被洛奇杀害了。随后他留下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我全心全意地爱着米歇尔,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接着,洛奇将汽油洒在房子的四处,点燃了火柴,开枪自杀了。

第二天一早,人们在烧焦的房子里发现了4具尸体。米歇尔死的时候才23岁,两个孩子分别是7岁和6岁。

受害者的处境

尽管有无数的迹象表明,洛奇有多次家暴行为,其暴戾程度已经达到常人难以忍受的地步——米歇尔曾申请过限制令,洛奇也一度被关进看守所,但悲剧还是发生了。

为什么米歇尔没能离开?为什么洛奇的暴行没能被阻止?为什么米歇尔非死不可?为什么洛奇要残忍地杀害自己的两个孩子?

2015年春天,带着这些疑问,美国记者蕾切尔·路易丝·斯奈德走进案发地,深入采访了米歇尔和洛奇的朋友、家庭成员与经办此案的警察、检察官与法官。从这起案件出发,在之后的数年里,她致力于走访报道美国的家暴案件,对受害者处境、施暴者干预与反家暴救援三方面进行深入研究,最终将自己的发现写成了《看不见的伤痕》一书。

蕾切尔认为,家暴其实是一种“亲密伴侣恐怖主义”。在洛奇行凶前,他曾经有过一个反常的举动。他将众多的家庭录像带打包放进了车库,想通过保存这些回忆来向旁人证明他对幸福家庭的渴望。但蕾切尔发现,正是这些录像带真正揭秘了洛奇与米歇尔一家的秘密。

在旁人的描述里,洛奇是个敏感、精悍、充满活力的人,家人却认为他安静而内向。洛奇比米歇尔大10岁,两人认识时,洛奇因涉嫌买卖毒品蹲过一年监狱。可这一切没能阻止米歇尔,她认为洛奇成熟可靠,能给她自由的感觉,相遇两天后两人坠入爱河。随后米歇尔怀孕了,生下了克里斯蒂。不到一年,她生下了凯尔。

此时,不到18岁的米歇尔却要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她一边把孩子送到托儿所,一边读书,最终顺利高中毕业了。其间,她从未找任何人帮过忙。

而另一边,洛奇令人害怕的一面逐渐显露了出来。洛奇什么工作都做不長,大多数是体力活且赚得不多,这让两个人的生活变得拮据起来。米歇尔提出了想要出去工作为家里减轻负担的想法,洛奇却对她大发雷霆。

洛奇对米歇尔的掌控是从一件件小事开始的,不让她工作、不让她化妆、不让她的朋友来家里做客……直到这种掌控不断升级,洛奇让米歇尔与她的家人完全隔离,她发现自己彻底失去了自由。

在留下的家庭录像带里,我们可以看到洛奇带着两个孩子快乐地玩耍,扮演着好父亲的角色;而米歇尔总是一个人孤独地站在远处,记录着他们的生活,无法参与进去。

米歇尔曾经想过改变自己的境况。她想成为一名护士,并开始偷偷瞒着洛奇去大学上课。为了能有充足的学习时间,她只能跟洛奇撒谎隐瞒自己的行踪。

就在这段时间里,洛奇出轨了。米歇尔患上了抑郁症,无法坚持学业,药也被洛奇扔掉了。米歇尔带着孩子去了亲人家里,可洛奇的暴力变本加厉地升级着,他用自己的身子撞门,将门闩弄裂,将玻璃砸碎,在浑身淌血的状态下,推开了所有拦着他的人,然后将孩子像玩偶一样扔进车里,转身回家了。

尽管警方以洛奇强行闯入民宅的轻罪处罚了他,但几乎未提到他过激的暴力行为。米歇尔提交了限制令申请,洛奇被关进了当地监狱。可两天后,洛奇被保释出来了。

米歇尔被彻底吓坏了,做出了一个令人费解的举动——她闯入了地区检察官的办公室,撤回了对洛奇的所有指控和限制令,她说:“他从来没有威胁过我,都怪我,他是个特别棒的丈夫和父亲。”

其实,对那些了解米歇尔故事来龙去脉的人来说,她的选择不难理解,这也是大部分家暴受害者的选择。因为她选择的,从来不是留下来,而是蹑手蹑脚地走向自由。

为什么米歇尔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又是什么让她选择了留下?

是社会文化氛围中对单亲母亲的隐形歧视与差别对待,让她“不想让孩子们在一个破碎的家庭里成长”。比起离开洛奇当一个单亲母亲,她被迫让自己忍受着洛奇的暴力。

站在受害者的角度思考,米歇尔的选择其实是为了自身安全。当她知道洛奇将被释放,而美国的司法系统无力保护她的时候,她唯一的选择是向洛奇表示忠诚。她希望能让出狱后的洛奇大发慈悲,以此来给自己争取更多的安全脱身的时间。虽然待在有洛奇在的家里很危险,但离开意味着更大的危险。

蕾切尔在书中说,在公众场合,很多受害者是同施暴者站在一起的。因为在警察离开后,在施暴者真正受到法律惩罚的这一段时间里,受害者必须为了保护自己与孩子的性命,与施暴者继续周旋。所以,“受害者为施暴者说话并非因为他们都性情反复无常——即便很多执法人员这么认为——而是出于对未来安全的谨慎考虑”。

米歇尔没指望过司法系统,因为她的生存本能告诉她,这时候该考虑的是选择反抗还是逃走。就像蕾切尔在书中举过的例子,“当一头熊渐渐逼近时,你会怎么做?你会猛地起身尖叫、虚张声势,还是躺下来装死?可以肯定的是,当那头熊就要到你面前时,你不会指望得到野生动物保护条例的帮助”。

在案发前,米歇尔曾经有过多次的求救行为,她跟洛奇的父亲讲洛奇拿枪威胁要杀了她们;洛奇抓了条响尾蛇想要在她睡觉时将谋杀伪装成意外;洛奇的母亲曾试图用多种方法帮助米歇尔离开那个家;米歇尔也曾多次试图向司法系统求助过……然而,悲剧仍然发生了。

因为,自始至终,当时当地的司法体系从未真正考虑过受害者的处境,也未曾考虑过除了颁布限制令外还有什么办法可以真正保护到受害者。

施暴者何以改变

那么,什么才是对家暴受害者真正的帮助呢?

在深入这个话题前,让我们来看看书中关于家暴的一组数据:全世界平均每天有137名女性被伴侣杀害;在美国,每分钟有20个人遭到过伴侣的侵犯;美国约有一半的大规模枪击案是家暴案的极端表现;家暴是导致美国无家可归问题的第三个原因,也是美国非裔女性死亡的第三大原因。

也就是说,家暴从来不是关乎个体的私人问题,而是关系到整个社会与国家的公共问题。同时,家暴也从来不是孤立存在的现象,它与教育、经济、心理、健康、犯罪、性别与种族平权等社会问题都息息相关。

从21世纪初开始,在全美范围内有三场重大的运动正逐渐改变着人们应对家暴的方式。第一场改变发生于2002年,美国圣迭戈市前地区检察官凯西建立了全国第一个家庭司法中心。在这里,受害者可以得到包括警察、律师、教育、心理咨询等全方位的帮助。第二场是2003年在反家暴机构中开创的高风险小组,这个小组会对家暴的危险程度进行量化分析,并以此为依据来保护受害者。第三场运动发生于2005年,前警察戴夫在马里兰州发起了“致命程度评估项目”,它建立的目的是为了指导执法人员当遇到家暴第一现场时能有效应对。

风险评估项目起初的作用是帮助在急诊室里的医护人员辨别潜在的家暴受害者,如今它已成为一种通用的评估家暴受害者的工具。蕾切尔说,通过研究受害者一系列回答问题的方式,可以判断出很多事情。比如,施暴者的暴力程度是否会升级危害到受害者的性命;施暴者是否会被逮捕、受审、定罪;受害者是否会被起诉、上法庭,或者被带到家暴庇护所。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警察和急诊室医生是家暴潜在受害者第一个甚至是唯一一个交流对象。

这三场反家暴运动奠定了美国反家暴的支撑体系。然而,这些努力似乎还远远不够。

2002年,米歇尔去世一年后,这个案子成了蒙大拿州成立的家暴致死核查委员会调查的第一个案子。在这里,他们试着解答一个问题:“米歇尔和她的孩子们是否有可能活下来?”

米歇尔案最大的疑点是,为什么在当时的制度下,洛奇能够这么轻易且迅速地被保释出来?如果洛奇能被关押更长的时间,米歇尔就能有更多时间来策划逃跑计划;家暴庇护社工就能提前给她准备好庇护所;米歇尔也能跟自己的家人讲述自己的遭遇并获取他们的支持。

此外,米歇尔案也让核查委员会提出建议,施暴者在刑期已满或被保释前就需尽快警告受害者,并为家暴受害者提供更多的反家暴帮扶资源与培训;更重要的是,在家暴案件中尽量消除民事和刑事案件、警察与社工之间的信息沟通壁垒。

现在,当地警察局设有一位女警察凯蒂专门来负责处理家暴案件。如果米歇尔报警的时候,是凯蒂来出警的话,她能够制订一个详细的安全计划,将米歇尔及其孩子们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场所;给洛奇安上一个GPS脚环;更换所有家门的锁……

很多人说,米歇尔的死亡挽救了当地很多女性的生命。

可解答这一个问题是远远不够的,蕾切尔觉得还有两个被很多人忽视的问题:为什么他会对她施暴?施暴者有可能被改变吗?

为了寻找问题的答案,蕾切尔走访了美国各大致力于改造施暴者的机构。一位治安官曾告诉她:“男人成为男人的方式,是证明自己比其他男人和女人优越。我们这里发生的许多暴力事件都源于男性对这种习得的自身优越感的确信,他们要不断证明这点。这些暴力事件包括家暴、帮派争夺地盘、街头袭击、持械抢劫等种种罪行。男性们学到了这一点——为了履行‘保持优越的社会义务,强迫和暴力是正常的。”

尽管如此,改变施暴者并非不可能。20世纪末,辛克莱创立了一个“真男人”项目,在这里,监狱的暴力犯要从管理情绪开始学习,到学会正确处理亲密关系里的创伤;再学习如何正确认知自己的社会性别与暴力之间的关系;最后到学会共情受害者的痛苦。这些尝试既是对代际间传播的暴力循环的一种干预,又是一种对恢复性司法的践行。

通过对这个项目的观察,蕾切尔发现,暴力并非人的天性。通过群体间长时间的分享与讲述,施暴者能够学会袒露自己的脆弱。当一次次聆听那些家暴受害者的故事时,他们会对自己的暴行感到羞愧与耻辱。

重建失败的体系

让我们再一次回到米歇尔一案上来,并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如果米歇尔成功带着孩子们离开了家,她的命运有可能会改变吗?

答案也许是令人失望的。因为在蕾切尔采访的诸多家暴凶杀案中,有的受害者曾多次拨打反家暴中心电话,有的曾带着孩子数次逃进过家暴庇护所,有的曾得到过反家暴志愿者的帮助。然而她们的命运殊途同归,要么被施暴者找到并杀害,要么成了一无所有的流浪者。

因为问题并非受害者进入庇护所就能解决的。要真正逃离家暴,她们后续的人生面临着诸多复杂的经济与社会问题。只有当一个国家具备一套全方位覆盖的社会支援体系时,她们的出走与独立才有可能。

因为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抛弃一切,逃进一个陌生的庇护所并非一件易事。很多时候,所谓的庇护所可能只是一张床,或者是一间多人合宿的寝室,甚至只是容纳她们躲藏几天的“过渡所”。而更为重要的是,出走庇护所意味着要求受害者抛弃她们曾在过往生活中建立起的一切,工作、宠物、父母、孩子,乃至整个生活。为了逃离家暴,很多受害者选择通过上社区大学或进行职业培训的方式来脱离控制,然而在临时的家暴庇护所里,这一切都将变得困难。

家庭暴力问题,一方面受到很多社会问题的制约,另一方面它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社会中的其他困境。在书中,蕾切尔举了很多例子,比如,在经济贫困、失业率较高的地区,其家暴率也会相应地增高。同时,家暴问题也是贫困与教育不平等问题的根源。教育、医疗保健、贫困、成瘾问题、心理健康、大规模枪击案、无家可归和失业……家暴问题与这些问题相辅相成,如果我们能正视家暴问题的解决,这会给社会带来一种良性的循环。

蕾切尔走访时发现,往往是那些最微小的改变,决定了一个受害者的生死。这种微小的改变并不困难,只要有心便能做到,比如“给受害者一笔购物经费、一笔买奶粉的钱,下达多重保护令而不仅仅是下发一张纸,选择在下午开庭而不是在早上,探访受害者的家而不是等着受害者来”。

在米歇尔一案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失败的司法系统,也看到了积极的改变。因为米歇尔的死,让与她住在同一社区、当时只是个小男孩的本选择成为一名致力于改变家暴问题的地区检察官,让洛奇的母亲成为当地家暴庇护所的志愿者。

蕾切尔说:“如果将家暴领域发生的改变归结成一个词,那就是‘交流,交流不仅会跨越各个官方机构,而且会超越不同的政治意识形态、项目、人、系统和领域的界限。”在蕾切尔探访过的那些家暴高风险小组、地方司法中心、青少年反暴力宣传项目、施暴者干预项目、法庭与警方规程的改革,他们成功的原因正是因为他们学会了相互交流。

司法的进步正是靠着这一个两个的真实案例、一个人两个人的认识、一次又一次微小的改变而推动的。当然,对于家暴案件真正意义上的进步仍是:能将家暴在刚露出苗头时就将其扼杀,让保护发生在受害者第一次報告家暴案时。“当整个项目已经程序化了,它的平常也许是它最大的成功。”

《看不见的伤痕》

作者:[美]蕾切尔·路易丝·斯奈德

译者:蒋屿歌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出版年:2023-4

内容简介

蕾切尔·路易丝·斯奈德,美国作家、记者,现任美利坚大学创意写作和新闻学副教授。自1991年以来,蕾切尔访问了50多个国家,并密切关注美国家暴问题,进行深入的走访调查。本书从受害者处境、施暴者干预、反家暴救援三方面全面解读家暴相关议题,打破我们对家暴的普遍误解,填补反家暴领域的空白。

责任编辑:房佳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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