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
2023-08-29万胜
她推开房间门的那一霎,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我终于进来了!她想。
这个只有20多平方米的小房间,能盛下的东西不多,因此收拾起来也不会太麻烦。她估量了一下时间,有整个下午供她支配,足够了。首先整个房间得来个大清扫,边边角角的灰尘污渍都要清理干净,用清水擦两遍,然后用消毒水擦一遍,最后再过一遍清水,这样她才能安心。先不着急,她心想。她要仔细观察一下整个房间,做到心里有数。在这之前,这个房间对她来说是神秘莫测的禁区。房间非常老旧,位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工厂宿舍楼。楼梯在整栋楼的一侧,上来后是一条长长的过廊平台,并排共六家。她想象着他每次下班回来爬楼梯上五楼,走过长长的平台,要路过五家的门口,然后用一把铜钥匙拧开那扇白铁皮包着的房门。这样的场景她刚刚经历,如果给这个过程配上一首舒缓忧伤的曲子,会比任何一部悲剧都更虐心。她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跟他来的时候,站在楼下抬头望这座古老的楼房,不禁想起了周星驰电影《功夫》里那座被如来神掌打穿的楼房。当时她的心里很难受,看着他往楼梯上拖行李箱,后背一耸一耸的,真想扯住他的胳膊说,咱回去吧!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因为她太了解他了。他甚至没允许她一起上楼,只让她在楼下照看行李,然后自己一件一件拎上去。等所有东西都折腾上去后,他站在五楼过廊上,两只手把着铁栏杆冲她说,你自己回去吧。她本想说句什么,可他已经转身把自己关进了那个房间。
现在自己不是已经在房间里了吗?
打开白铁皮包的门,是一条短短的走廊,右手边是厨房和卫生间,逼仄得很,又黑又潮,还有一股霉味儿。这里是需要重点清理的,估计得耗费自己60%的时间和体力。真是委屈他了!他是个对家务活儿一窍不通的人。她能想象出他站在这里,皱着眉头束手无措的样子。一阵轰鸣在头顶掠过。她一惊,是飞机的呼啸声。飞机似乎是贴着楼顶飞过去的,整个楼房都在震动。往西不远应该就是飞机场,她看过某部电影,里面巨大的飞机从楼顶飞过,就像一头鲸鱼,下面的人如同在珊瑚丛里游荡的小鱼小虾,无动于衷自由自在,她一直都觉得这太浪漫了。但她忽略了声音。影片中飞机的噪声被美妙的音乐替代,让她产生了错觉,误以为现实都是美好的。碾轧——她头脑里突然冒出这个词,没错,就是一种碾轧。庞大对弱小的碾轧,残酷现实对侥幸心理的碾轧。现在她已经过40岁了。前20年把现实想得很美,后20年则是一层一层给现实剥去精美的外包装。现在呢,手软了,胆怯了,不敢触碰现实了。但逃避得了吗?不能,只能继续一层一层剥下去,别无选择。到这个份儿上,她已经知道谜底了,剥到最后剩下的只会是赤身裸体遍体鳞伤的自己。
卧室面积最大,占了二分之一。其实也没有多大,一张双人床,一个衣柜,床和窗户之间靠墙放着一张梳妆台。一张缺了镜子的梳妆台。
她以前特别爱照镜子,因为她觉得自己很美,珍珠般白皙的肌肤,秋水般澄澈的眼眸,看谁一眼就会让谁浮想联翩,无论从哪个角度欣赏都是完美的,不由她不自恋,青春是最好的化妆品。但现在她害怕照镜子,害怕看着自己变老变丑。在她的记忆中,他就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容颜焦虑过。对容颜的焦虑恐怕是女人的专利吧。她找遍房间,也没找到一面镜子,哪怕是类似镜子的玻璃或金属也没有。她感到奇怪,他是怎么整理仪表的呢?他不焦虑衰老,但他非常注重自己的形象,整个人就像装在形象的套子里。她无数次想象过70岁后的他,一头银白发亮的头发,清瘦的身形,像一棵健壮又优雅的白桦,当然,那种熟悉的味道依然在,给人安全感,让人迷恋。他把自己活成了别人心目中的一种信仰。她相信,如果一个人为了某件事可以置生死于度外而不心存一丝侥幸,那这就是信仰了。她呢?到那个时候,头发会因为过度染发而焦枯发黄,脸上沟壑纵横,甚至沟壑中还夹着化妆品的残留物。女人越老越迷恋艳丽的色彩,大红大绿会成为自己身上的招牌,嘴唇像血一样惨红,被寡白的脸映衬得更加突兀。眼皮像肮脏的旧苫布,沉重而又无礼地覆盖住大部分眼球,而眼球则像是被遗弃在墙脚落满灰尘的咸菜坛子。身上的皮肉松松垮垮,如同晾晒在海边的海蜇皮,和骨头的黏合力几乎已经没有了;又像是贴敷在骨头上的乳胶,止不住往下垂落。她不敢想了,在这种事上,想象力是罪恶的,它会击溃一个女人活下去的勇气。
她一边乱想着,一边随手整理他放在枕边的几本书。其中一本是她熟悉的,《宽容》,那是一个叫房龙的美国传记作家写的。她喜欢这书名,但她从未翻阅过它。她不敢乱动他的东西,尤其是书。他对读书有一种在她看来有点儿变态的偏执。他捧起一本书之前必定要沐浴,换上宽松肥大柔软舒适的睡衣,保持轻松愉悦的心情,看书的时候不能被任何声音打扰。他翻书的动作温柔得像抚摸小鸟的羽毛。他看过数遍的书依然保持着崭新的品相,而每次重读都像是读一本新书一样认认真真字斟句酌。她竟因此联想到了自己,如果自己是他手中的一本书该多好啊!遇到他这样的读者应该是书最大的幸运。女人对男人来说还真的就像是一本书。她听人讲过,女人一旦对男人打开了自己,一切就都变了,女孩儿变成女人,是跨过一道门槛,穿越一道防线,揭开一个谜底,一下子就变下贱了。她在张爱玲的一本书里读到过一句话,当时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那句话是这么说的:“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张爱玲太狠了,身为女人,却对女人从来都不宽容。其实,在这个世界上谁都无法做到真正宽容,除非是对那些与自己无关或自己已经不再珍爱的东西。可见,宽容是虚伪的假仁假义。在这一点上她没有理由怨恨他,他也是个七情六欲一样不缺的肉骨凡胎,你得允许他发脾气,不会愤怒的男人和不懂嫉妒的女人一样无味。现在,他想原路退出,怎么可能,他踏过的可不是荒芜的茅草而是脆弱的神经,每一脚都能让她痛出血。
你真忍心吗?
你真忍心吗?!
你……问到第三句的时候,她不敢再问了。她看见他的嘴唇动了一下,但目光依然坚硬如铁。那句话只要不说出来,似乎就没到世界末日。
她默默地看着他收拾自己的东西,一件一件,每一件都在深思熟虑。她极度渴望他的宽容却又非常恐惧他的宽容,如果他真的对她宽容起来,只能代表两种情况,第一,他已经不在乎她了;第二,他从来就没在乎过她。因此她宁愿忍受他的怨恨和愤怒。跟冷漠比起来,愤怒才是有希望的。他习惯把愤怒憋在心里。是吗?你确定他这样不是冷漠?她小心翼翼地问自己。她拿不准了,因为他表面上看是那么平静,就像准备一次平常的出差。她轻声问,什么时候回来?他只回头看了她一眼,迅即又把心思投入到整理物品中,好像她的問话跟他毫无关系。
现在,那些被他精心挑选的物品一样一样都在这个小房间里了。它们像是散落在各处藏着小心思的宠物,静静地看着她,看她都做些什么,猜她想做些什么。
其实她根本没那么复杂,想做的只有一件事:把这个房间精心打扫一遍,然后……她一想到这心脏就狂跳了一下,脸瞬间涨红,从身体某个神秘的地方漾出一股麻酥感……然后她想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和他做一次爱。这个念头她酝酿好久了。说是酝酿,不如说是渴求更准确。但渴求这个词让她觉得自己很下贱,她不愿意把自己跟下贱这个词联系起来,这样她会觉得自己更加配不上他。但她的确是太想了,不由自主地想。他在这件事情上从来都非常细腻又极有耐心,他可以花大把的时间用嘴唇按摩你的每一寸皮肤,细到每一个毛孔;他似乎清楚你身上每一个细胞的喜好,总是能恰到好处;他会激发出你身体里藏在最深处的最后一点情欲,让你毫无保留;他会把你托在云层里,抛进虚幻中,让你哭,让你笑,让你欢快得不能自已又羞愧得无地自容……不能再想了,再这样想下去她就会产生恨意。爱极生恨。她再次拿起那本《宽容》,她突然想像他一样静静地读一会儿,让自己的心潮平复下来。她坐在房间里仅有的那把椅子上,翻开又厚又硬的封皮,立即看见了扉页上的一行字,那是他的笔迹:“只有生活才能讓你低下高贵的头。”这句话一下子让她平静了。
轰——又一架飞机从头顶碾过。
妈的!她差点脱口而出。她心疼他了。
大约每隔五分钟就有一架飞机起降,房间如同委身于一盘石磨上,一遍一遍反复被碾轧。他怎么能忍受这样恶劣的环境呢!
他对环境真的很挑剔。她想起一件事,有一次他带着她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去,那是他策划的一次行动,他称之为爱欲之旅,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毫无顾忌地释放情欲。他们一连选了五家宾馆才住下。那家宾馆是新装修的,没有一点异味儿,隔音也非常好。即便这样,他还是很不习惯,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导致第二天精神萎靡情绪低落,原定游览当地一处古寺的行程也取消了。他说他受不了宾馆的被子有一股漂白水的味道。他太敏感了,敏感的人有一颗细腻而又脆弱的心。
那天她送他来这里,尽管他对她是那么冷漠,但她依然能感觉到他的细腻。他从她的手里接过行李箱时,手指犹豫了一下,动作停顿了一下。她清楚地看见他的喉结上下蠕动了一下。于是,那天她独自一个人返回的时候,始终有一种错觉,他就在身边,不声不响地陪着他。走在马路边上,他特意走在她的左侧,以保证她不被骑行的人剐碰到。地铁里的人很多,他用自己的身体尽力为她撑出一个小小的空间。到达目的站,他留在了车厢里和她隔着车门摆手告别。直到这时,她才猛然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她想象出来的。那是最后一列班车的最后一站,车厢里空无一人,她从车门的玻璃上看见了挥手告别的自己,一下子就崩溃了。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空荡荡的车厢如同今后的日子,她确定自己无法面对,会生不如死。她蹲在站台上哭了很久……
唉!她叹口气,开始心疼自己了。
所以,她得尽自己所能让这个小房间温馨舒适一些。她要在窗台上放一盆花。热烈盛开的那种,不,两盆,三盆,摆满窗台,绿意盎然,五彩缤纷。她得让这个陌生的小房间变得熟悉起来,变成自己的主场。
房间的采光很好,下午三点已过,阳光依然是满满的。他五点下班,然后在外面简单吃一口饭,再坐半个小时的公交车,估计六点左右就能回来了。他的时间观念很强,也最讨厌不守时的人。她有点不放心,又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整个房间。厨房被她擦得晶莹剔透,卫生间里弥漫着一股茉莉花的香味,这是他最喜欢的味道。卧室,像在梦里一样。窗纱随着微风轻轻拂动,窗台上的花卉散发着绿色的光芒。床单白得像雪,柔得像纱,她真想立即躺上去。但是不行,她得把自己也拾掇拾掇,否则她就配不上这个房间,更配不上他了。
她把身上的衣服从里到外全都脱掉,那些脱掉的衣服统统被塞进一个袋子。她不打算再穿它们了。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不想身上有一丝羁绊,如果要离开这间屋子,那就从里到外都穿他的衣服,逛逛荡荡的样子一定很好笑。她不由笑了,脸红了,穿上他的衣服不就跟被他裹在自己的身体里一样吗?温暖安全,让她蠢蠢欲动,情欲会像涨潮的海水抚摸沙滩,再干涩的沙粒也会饱满起来。然后她走进卫生间。卫生间也是洗澡间,可惜的是里面没有镜子,她无法照见自己的身体。淋浴头很老旧,水流有点小,冲击力也不大,如果用雨量来衡量,勉强算是中雨。而且忽冷忽热的。没关系,一想到将要到来的美好时刻,她什么都能将就。
水从头顶流下来,头发贴附在皮肤上,那种感觉真好,好像他的手在抚摸她。每次被他抚摸的时候,她都会闭上眼睛,藏住呼吸。他的那双手如同两只小鸟,小心翼翼地为她梳理发丝,唤醒肌肤。可此时,被唤醒的还有别的。她触碰到了后脑勺上的疤痕,像一条吸血的蚂蟥。她从小最怕蚂蟥,软乎乎的,咬破皮肤往肉里钻,顿时,一股羞耻感伴随着恐惧涌上心头。她实在不想回到那个地铁站,回到那个夜晚。她强迫自己不去想,使劲甩了甩头。水继续流淌,漫过乳房,饱满的乳房,充满生命力的乳房,唤起美好记忆的乳房……羞耻感终于在她祷告般的默念中渐渐褪去,平静的水流包裹全身,润物无声……
一切都准备好了!
现在,她可以放心地躺在床上了。她与床,与房间融为一体。这个房间不再有陌生感,不再令她不安。这样的情景让她回忆起和他第一次在一起,那时她很年轻,每个毛孔都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她也像这样一丝不挂,把自己藏在洁白的被子下面。他在卫生间里洗澡,哗哗的水声让她紧张又有些害怕,她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伤心,就像是一个被放在手术台上的患者,把命运完全交给了别人,她能做的只有祈祷自己的命运不会太糟糕。水声停止,她的心跳简直要把楼房震塌了。她用被盖住了脸,躲在里面哭了,眼泪止不住往外涌,全身都跟着一起抽泣。被子被一点一点拉开。她看见他坐在床沿,肩上披着浴巾,腰间也围着浴巾,他蹙着眉,竟然也显得很紧张,好像自己无意中犯了错一样不知所措。你哭了!他说,要不……就算了吧。她看得出他很想用手轻抚一下她那张泪水肆虐的脸。他的手刚刚抬起就放下了,转而替她掖了掖被角。他似乎是在用这个动作掩盖内心的不安和不甘。然后,他站起身,准备离开那张床。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她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和力量,把自己赤条条地抛了出去,从后面紧紧抱住了他,不顾一切,死心塌地,泣不成声。现在想起来着实有点可笑,但也的确有点可怜。女人的尊严在心爱的男人那里贱到一文不值。
既然已经倾其所有,既然已经没有退路,那就什么都不想了,静静地等待吧,等待夜幕降临,等待春宵一刻,等待一个美好而又真实的幸福。
她缓缓闭上眼睛。不知不觉间,落日的余晖把整个房间涂抹得暧昧而又浪漫。
快到午夜时,门终于开了,他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酒味儿。借着月光,他醉眼迷蒙地看着这个房间。一切如故,凌乱不堪的物品,灰尘像褪色剂把一切都变得黯然失色。相反,那种由木头和乳胶混合的味道却显得更加浓重了,仿佛在时刻提醒他必须从童话故事回到残酷的现实。他摇摇晃晃走进卧室,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她。他无数次想唤醒她,但她始终回应以虚无缥缈的陌生表情。在无数次失败后,他终于明白,自己根本无法让她重获生命,即使他身怀绝技,能够把木头打磨得和人的肌肤一样圆润柔软、纤毫毕现,但真实的生命仍无法复制,这样也就意味着他将永远得不到她的原谅。今天他打算彻底放弃了。他轻轻地躺到她身边,侧卧着用一只胳膊搂着她,他的泪水不知不觉滑落。他对她说,对不起,我尽力了!这次,他终于下定决心,这是他在这个房间里的最后一个夜晚,明天他将离开,再也不踏进这个房间半步。这个房间也将被遗弃在记忆深处,在灰尘中被淡忘。
他坐起身子,想仔细,再仔细地看看她。她那张脸平静如海底的泰坦尼克号。他抑制不住的眼泪,甚至滴到了她的脸颊上。他用那只温柔细腻但却冰凉的手拂去她眼角的泪水,他以为那是他的眼泪,其实不是。
作者简介
万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小说委员会秘书长、签约作家,沈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人民文学》《北京文学》《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文学期刊发表作品300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王的胎记》《灵魂鸟》《北窑》,创作电影剧本《兴风作浪2》、电视剧剧本《刘老根5》等。曾获第四届辽宁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