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巧稚考场救人

□ 赖妙宽

1921年7月，20岁的林巧稚只身一人赴上海考协和医学院。这之前，她从未走出厦门一步。父亲和大哥不放心，到处问有没有谁要去上海，好与阿咪做个伴，但林巧稚说她可以自己走。她看到不少鼓浪屿的富家小姐，出门时前呼后拥、哭哭啼啼，她就想不明白，既是自己乐意外出求学的，为何又痛哭流涕？

林巧稚从厦门乘船到上海，下了船，一路打听着找到上海青年会。上海青年会是基督教会的活动场所，协和医学院把南方的考区设在这里，已经有协和的人在这里做接待工作。林巧稚被安排住下后，立即投入紧张的考前准备。早听人说，协和医学院招生是百里挑一，他们的办学目标是培养高级医学人才，所以招生原则是宁缺毋滥，每年只在全国招收30名左右的学生，而报考的却有上千人，考试是极其严格的。林巧稚知道自己赴考一趟已属不易，从厦门到上海，往返费用，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如果考砸了，自己面子上过不去不说，对父兄也不好交代，以后恐难再有机会。她又怕自己长年在鼓浪屿，不知外面的教学情况如何，不知道自己学的知识是否经得起协和的严格考试。

还好，前面考了国文、算术、生物、物理、化学几科，她感觉都不错。最后一科是英文，是林巧稚的强项，她心中暗喜，如果不出意外，大概是可以得胜回朝的。

这天下午，天气燠热难耐，看样子有一场暴雨要下了。考场里不时可以听到沉重的吐气声，不知是由于天气太坏，还是考题太难，气氛十分压抑。林巧稚却心平气和，常言道“心静自然凉”，她拿到考卷后，就轻松地做起来。对于从小就学习英语的她来说，这场考试并不难，考试进展顺利，她“唰唰”地写着。

突然，身后“扑通”一声，一个考生倒了下去。考场里一阵混乱。林巧稚回头一看，是一个江苏籍的女生。她因前几科没考好，心情不佳，饭都吃不下，今天的英语又是她最怕的一科，没考之前就直叫“这下完了，完了”，现在竟昏倒了。

林巧稚赶紧过去抱起她，叫道：“肖小姐，肖小姐。”林巧稚只知道她姓肖，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其他考生看了一眼后，赶忙又埋头答题。这场考试对大家都生死攸关，谁也不想多管闲事。监考老师因为是男士，不好动手帮忙，只能站在一旁鼓励林巧稚救她。

林巧稚一人吃力地抱着肖小姐，一会儿抠抠她的人中，一会儿揉揉她的太阳穴，忽又想起玛格丽特小姐教的几种简易的急救措施，赶紧就用起来。一会儿，肖小姐终于“嗯”地吐了一口气，微微睁开眼睛。林巧稚高兴地对监考说：“她醒了。”监考也松了一口气。但肖小姐还是脸色苍白，身子软绵绵的，根本无力站起来。林巧稚看到别人都在紧张地考试，自己也急了，但又不能丢下肖小姐不管。她焦急地说：“我去叫人。”可要放下肖小姐，她又觉得不放心，便改口说：“我送她到救护处”，便赶忙搀了肖小姐就走。

等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回来时，已经耗去了近20分钟的时间。她赶紧又做了几题，考试结束的钟声就响了。监考面无表情地叫大家放下考卷离场。林巧稚恋恋不舍地离开座位，剩下那几题都是她会做的，可惜没时间了。她想请求监考再给自己几分钟时间，可看他那副严肃的样子，话就说不出口了。

出门时，监考问林巧稚：“你认识她？”他指了指肖小姐的座位。林巧稚摇了摇头。监考点点头，只说一声：“好。”

林巧稚心里很难过，此次考试对自己关系重大，一是机会难得，仅此一搏，二是学医是自己从小树立的志向，盼望已久，现在却功亏一篑。如果是败在自己的水平上，也还怨不得别人，可她却因救人而耽误了考试，总觉得心痛、不甘。她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一切都在不期然中发生，一切都容不得考虑。她曾想过，如果肖小姐不昏倒，如果自己不去救她，如果监考补给自己一点儿时间，也许事情都不至于这么糟。但是，没有“如果”，一切已无可挽回，她的心尖就像被人揪住了一样疼痛起来。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眼泪抑制不住地要溢出来，但她使劲忍住了，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能哭！其他考生窃窃私语着从她身旁走过，有的还回头看她，她不能让人看到自己因为救人而哭鼻子。就是到现在，她也不觉得自己救人有什么错，也没有可后悔的地方。

林巧稚低着头，心绪纷乱地走着，不知不觉间又来到刚才送肖小姐来的救护处。但是，肖小姐已经不见了。救护处的人说，她清醒过来后就走了，一句话也没留下。林巧稚呆呆地站在原地，她不知道这肖小姐是何许人，家在何方，今后又到哪里去，却像一颗流星划过林巧稚生命中的某一刻，让她在一次重要的考试中失利，然后又自顾自地消失了。今生今世，也许她们再也不会相遇，但林巧稚却因她而影响了考试。

林巧稚盯着空荡荡的救护处，心里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没有肖小姐，好像没有救人的事，只有自己的梦想已经破灭的事实，刀刻锥刺般地让她感到疼痛不已。她想，自己也该收拾行囊回去了，一切都结束了。

这时，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下来了，“噼里啪啦”地打在林巧稚身上。周围的人都跑起来，她却任雨淋着，好像老天在为她哭泣，她心里反而痛快了一点儿。那一天，林巧稚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林巧稚从上海回到鼓浪屿，家里人兴高采烈地围着她，问考得如何，父亲还神气地说：“咱咪仔没问题！”

1929年，林巧稚毕业于北京协和医学院，获得医学博士学位。

大哥看她脸色不对，小声问：“怎么了？没考好？”

林巧稚终于“哇”地哭起来，把考场上的事说了一遍。大家听了都说不出话，父亲摇摇头说：“都是命，上帝在考验你呢。”

大哥安慰道：“算了，你这样做也没错，谁叫你碰上了呢？要是我碰上了，我也去救！”大嫂也说：“没错！救人是对的。你先休息休息吧，以后再说。”

林巧稚一连几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之后也闭门谢客。她没能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只想等玛格丽特老师从英国回来后，就跟她说自己要当老师，高等女学要招聘老师呢。既然协和考不上，就开始工作挣钱吧。玛格丽特老师回英国度假了。

一个多月以后，玛格丽特从英国回来，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林巧稚家。林巧稚听说老师回来了，又高兴又伤心，正不知怎么跟老师说考砸的事，玛格丽特却在楼下大叫：“Linda！Linda！了不起！了不起！”

林巧稚下了楼，家里人也都拥过来，不知什么事情了不起。这段时间因阿咪没考好，大家心情都不好，家里已经很久没有笑声了。

玛格丽特扬着手里的一封信说：“你被录取了，你被协和录取了！”她指着信封上协和医学院的落款和“林巧稚小姐收”的字样。原来协和把信寄到高等女学了。

1990年10月10日 林巧稚邮票

林巧稚不相信，她接过信打开一看，果然是协和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她没想到自己少考20分钟还能被录取，兴奋得一把抱住玛格丽特，大叫：“上帝保佑！上帝保佑！”

全家人都欢呼起来。玛格丽特听了林巧稚考场救人的事，更是赞不绝口，说：“你这样还能被录取，证明你的实力是很强的。好好努力吧，你将来一定是个好医生。”大家都知道，协和培养的是医学领域的学术带头人，而不仅是普通医生。

后来，林巧稚到协和医学院报到时，接待的老师从花名册上抬起头，端详着她问：“你就是密斯林？”

林巧稚点了点头。他微笑着说：“请跟我来。”他把林巧稚带到教务主任那儿，说：“这就是林巧稚小姐。”

教务主任立即对她绽开笑脸，说：“欢迎你成为协和的成员。”然后告诉她，协和之所以录取她，是因为她在考场救人的出色表现。爱心和沉着，是一个医生的优良品质。他说：“我们相信你将来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祝贺你！”

林巧稚这才知道，考场的表现成了自己被录取的原因，那位考官对她的表现已经了然于心，所以也没破例延长时间让她再考。他们这一届学生只招收25人，多数考生被淘汰。她恍然大悟，原来这也是一场考试！像爸爸说的，是上帝的考验，考的是爱心和勇气，自己成功了。她对协和独特的招生标准感到由衷的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