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驾罗布泊4人遇难,到底发生了什么?
2023-08-27王春晓
王春晓
罗布泊野骆驼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一角。图/视觉中国
7月22日,一支自驾车队从敦煌市出发,未经批准穿越新疆罗布泊野骆驼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不幸造成3人遇难1人失联。很快,失联者遗体也被发现。据了解,4人分别为四川籍两名游客、当地向导贾宁和1名修理工。
车队成员李君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称,6月底,贾宁邀请四川一位越野爱好者穿越罗布泊,后者又联系了当地车友一同前行。最终,9辆车近20人一同前往甘肃敦煌。“车队中一部分人员共同穿越过川藏线,具备一定的野外探险经验。”
临行前,贾宁向车队保证,将会提供所有物资保障,并收取每人9800元的费用。按照贾宁的规划,7天的沙漠穿越活动中,车队将途经库木塔格沙漠、彭加木失踪纪念地、小泉沟、飞机残骸等地,最终将从花土沟方向出来。
但事与愿违,包括贾宁在内的4人,永远留在了罗布泊沙漠里。
第二天就出事了
7月22日中午12点,车队从阿克塞县八龙沟进入罗布泊。这次行程中,车队的随行保障人员除了贾宁、厨师和1名修理工,还包括另一位向导段明发,出发第3天,又加入了一名向导朱民。
当四川车队抵达敦煌后,贾宁又临时招来3名客人,并称是自己的朋友。他们驾驶一辆广东牌照的丰田兰德酷路泽越野车。
当天晚上,包括保障车在内的11辆车所有人员顺利抵达了指定地点。搭建帐篷营地后,喝酒、烤串、观看烟花秀,第一次在沙漠露营的李君对这些安排十分满意。
但第二天问题就出现了。沙漠地貌不断变化,车队不断翻越一座座高低起伏的沙丘,他们很快就遇到了陷车。频率最高的,便是最后入队的广东牌照兰德酷路泽。
无论是自行脱困,还是通过其他越野车将它拉出来,每次都需要一二十分钟。高温炙烤和不断的陷车,令车队成员感到烦躁。
车队中还有两辆四川牌照的道奇高性能皮卡公羊Ram TRX(以下简称“霸王龙”),其特性是油耗超高,也被坊间称为“耗油天花板”。但在本次穿越过程中,两辆霸王龙都没有加装副油箱,因而早早出现了油表提示的情况。
为此,贾宁将保障车上携带的两桶储备油加了进去。但不到5分钟,两辆“霸王龙”同时熄火。
李君猜测是油品质量出了问题,或许是燃油标号不达标,或许是放置时间过长,油品发生了变质。“两部车加完油出现同样的问题,这已经很明显了。”
在陷车、熄火等问题出现后,李君找到了贾宁理论。在他看来,贾宁承诺的保障并没有提供给车队,“我们是来玩的,找你做向导、做保障,但现在一直陷车,反而是我们要保障你。”
当时,贾宁的答复是:“没关系,等解决了这些问题后,保证让所有人玩得高兴。”
7月23日下午16时,整个队伍就地扎营休息。当天的目的地原本是“一号大本营”,有车辆将在此补油。问题接连出现后,车队显然无法顺利抵达。
贾宁提供的解决方案是,他和向导段明发前往“飞机残骸”附近,拉回提前放置的补给油,并保证在最短时间内返回。
当晚21时,几人如期归来。加了新油的“霸王龙”试跑了一圈,没有再出现熄火的情况。不过,他们带回的油无法满足其他车辆的补给,于是,贾宁又联系敦煌当地的保障人员,要求其向沙漠中指定地点运输一批油和饮用水。
提供这次补给油工作的刘英证实了上述说法。23日晚,他确实收到了贾宁发来的求助信息和具体经纬度,“快到‘彭加木那里,送过去要一晚上”。
收到信息后,刘英立即通知后勤人员行动。他们购买了规格为40升的6桶汽油、3桶柴油,随即驾驶一辆福特猛禽进入沙漠,于7月24日凌晨5时带到了营地。
之所以需要补给柴油,是因为车队中有一辆四川牌照的柴油版兰德酷路泽,另外,贾宁驾驶的江淮皮卡也是柴油车。
也是这个时间,又一位向导朱民也跟随保障车一同前来,并加入了车队。刘英透露,实际上,是朱民替代了车队中的一位保障人员,后者因家人病危而撤离。
李君回忆,那天晚上的扎营活动中,所有人还为贾宁解决了困难举杯庆祝。期间,贾宁还专门站起来敬酒,为之前的意外道歉。几位队友也过去碰了杯,并宽慰他,“反正都是出来玩的,有状况也正常的”。
致命问题接连出现
在寂静的清晨看过大漠日出后,罗布泊穿越之旅仍在继续。
7月24日早上,车队出发仅仅1个小时左右,两辆“霸王龙”再次同时熄火,而广东牌照的兰德酷路泽也继续反复陷车。
队员们分析,可能是之前加入油箱的劣质油导致了油路故障,或许可以尝试继续将油箱加满,来提高油箱内的汽油纯度。
这并不是最佳的处理方法,但也是当时最便捷的选择。
谁也没想到,意外接二连三出现。就在一桶40升的油被加入1號“霸王龙”(即遇难车主的霸王龙)油箱时,贾宁猛然发现,加进去的竟然是柴油。随后,几名保障人员抬下了油箱,准备放掉其中的柴汽混杂油并进行清理时,进油管又不慎被损坏。这时,这台车已经完全无法继续行驶了。
之所以会加错柴油,是因为所有油桶都是统一的外包装。但刘英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后勤人员曾用白色的塑料绳在油桶上做了标记,并且在交接时嘱咐了贾宁。
1号“霸王龙”彻底趴窝后,车主和一名女性随行人员决定离开沙漠。熄火的2号“霸王龙”车主则选择弃车,车内乘客跟随车队的其他车辆继续穿越。
至此,整支车队临时分成两个分队。其中,大部队在向导段明发的带领下继续向“彭加木”方向行驶,贾宁则载着1号“霸王龙”的两名游客和修理工离开沙漠。同时,频繁陷车的兰德酷路泽车主也选择跟随贾宁撤离。
李君清楚地记得,分开前,他们还商量了部分接下来的安排。例如,贾宁将小部分队员送出沙漠后,会协助车主将1号“霸王龙”拖出沙漠。安排妥当后,他还会返回沙漠,尽快追上大部队。
事后,参与搜索救援工作的中国探险协会会员、中国探险家俱乐部创会会员刘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贾宁出去的捷径是前往雅丹地质公园方向,只需要两三个小时就可以出去。”
贾宁未能如约归来
7月24日下午14时,两支分队分道而行。值得注意的是,贾宁的皮卡车上原本携带了一部分饮用水和食物,但在出发时,他临时挪到了段明发的保障车上。
“当时的物资还是够的。但贾宁想着自己马上就回来,卸掉物资车能轻装上阵,而且出去的人也用不了这么多水,可以留给大部队,他晚上再来追上我们。”李君说。
根据李君的回忆,当晚,大部队经过“彭加木”到达一处水源地,就近扎营休息。这时,四川牌照的柴油兰德酷路泽出现了油量不足的情况,车队与段明发商量,第二天出发后先去找油。因为段明发告诉队员,自己之前在沙漠某个位置埋了油。
而在这一晚,贾宁并未如约归来。24时左右,大部队曾通过卫星电话拨打贾宁的手机,但连续两次均无人接听。
车队成员于星提到,贾宁一行人没有携带卫星电话。不过他清楚地记得,7月23日前,车队曾使用过广东籍一行游客携带的卫星电话,但是在第一次保障车前来送油后,那部卫星电话被撤离的保障人员带走了。
经过一整日沙漠穿越,车队成员已经疲惫不堪。尽管未能联系上贾宁一行人,但他们仍然认为,经验丰富的贾宁能够处理好这一切。
7月25日天亮后,一行人跟随段明发继续前行,一直到下午15时左右,柴油兰德酷路泽油箱见了底,所有人才停了下来。随后,段明发带着一辆牧马人越野车及3名队员前往埋油点。
按照约定,他们将当日下午19时左右返回,但时间被推迟到7月26日天亮时分。跟随段明发找油的车队成员表示,牧马人越野车往返消耗了约200升油,“相当于用200升汽油换了200升柴油”。
这样的结果让李君不满。但段明发和随行人员解释,峡谷的部分道路被堵死,只能选择绕行。挖到柴油后,天色已经很黑,担心夜行的安全隐患,他们等到天亮时才出发,因而花费了大量的时间。
此时,罗布泊穿越行程还未结束,但所有队员要求折返。这是因为一些沙坡难度比较大,他们也经历了数次陷车,因而决定放弃穿越。
“实际上,除了7月24日下午,后面就是为了出去而一直找油、加油,行程和游玩根本不搭边。”于星说。
当段明发带着大部队驶向花土沟方向时,各种故障又出现了。李君说,车辆一直“翻山越岭”式爬坡,导致频繁陷车,甚至出现脱圈,“最高纪录是5台车同时陷,段明发也没有帮我们,大家只能互相救援。天又那么热,都快累脱了。”
为此,隊员要求段明发改道从相对平坦的“彭加木”行驶。然而,7月26日17时左右,在距离“一号大本营”约四五十公里时,多台汽油车又亮了红灯。行程又被中断,游客只能再次求助段明发帮忙找油。
李君回忆,这时段明发提出,要从外面拉油进来,95号汽油价格不再是先前的每升12元,而是按照市场价报销。另外,游客还需支付2800元并报销保障车往返的油费。
由于贾宁不在,车队成员只能答应他的要求。但经历了一系列波折后,车队不再信任段明发,他们要求自己的队员一同前去接应保障车。为了确保顺利带回补给,队员还将仅剩的一桶油放在了段明发的车上。
段明发曾答应,当天晚上最晚23点返回,加完油就带着大部队连夜拉出沙漠,“因为我们的物资全部耗光了,人均不到两瓶矿泉水,自热饭只能给年纪小的成员吃,面包也都不多了。”
直到此时,整个大部队仍然没有任何贾宁的消息,他们也因为各种波折,开始担心自己的处境。
广东游客奇迹生还,贾宁等人遇难
7月26日,就在段明发一行接应保障车时,中途发现了广东牌照的兰德酷路泽。
《中国新闻周刊》了解到,广东兰德酷路泽跟随贾宁撤离时,没走多远便无法前行。不得已,车上3人只能在车内等待,皮卡车上4人则继续向外走,“贾宁说自己很快派人来救他们”。
但贾宁始终没有回来。原地煎熬了两天,广东兰德酷路泽车上3人通过自己的应急救援经验,放飞无人机找到了10公里外的1号“霸王龙”。
巧合的地方在于,这台无人机的有效可视范围正好是10公里。
7月26日早上,兰德酷路泽临时启动,往1号“霸王龙”方向移动了3公里后再次“歇菜”。他们决定,让其中两人徒步奔向1号“霸王龙”,从后备厢里拿到了29瓶矿泉水、两瓶啤酒,再以最快的速度折返。
“他们还捡起周围的石头,在1号‘霸王龙旁边的山坡上摆出了救命的字样”,刘杰补充,这两人并没有GPS定位设备,只是根据无人机给出的大致方向前行。而返回的时间恰好是上午11时30分左右,因而躲过了太阳直射、沙漠高温的伤害。
待到体力恢复后,车主再次试着打着了车,并慢慢开回1号“霸王龙”身边。刘杰转述称,担心无法被大部队发现,3人还曾计划脱下衣服,拼成SOS字样,再浇上汽油点火求助。“他们甚至把备胎拆下来,准备到了晚上点燃,让它一直冒烟释放信号。”
幸运的是,还没有点燃备胎,3人便被发现了。了解情况后,段明发意识到情况危急,在等待补给油的时间里,他自行驾车到周边搜索。
另一边,等待补给的大部队人员又空等了一晚。李君说,他们不再搭帐篷,只是坐在车里等待,没有网络,没有足够的饮用水,也没有段明发的消息,“所有人都焦灼不安”。
27日凌晨5时,补给车终于带着油开向大部队。车队迅速加完油,于8时左右抵达1号“霸王龙”处。得知事态严重,他们迅速驶出沙漠,找到信号并报警。
7月28日,新疆若羌县公安局的通报称,27日13时许,他们接敦煌市公安局转警称,一自驾车队于22日自敦煌市出发,未经批准穿越若羌境内国家级野骆驼自然保护区。26日,1车4人失联。经搜救,于27日发现了失联车辆,3人已无生命体征,1人失踪。车队其余人员已安全返回敦煌市。
《中国新闻周刊》了解到,遇难的3人分别为1号“霸王龙”车主及其女性随行人员,以及那名修理工,失踪人员为向导贾宁。通报发布第二天,贾宁的遗体被找到。
若未弃车,有几率存活
“全身浮肿,面部焦黑,已经完全看不出来是谁了。”
刘杰称,7月29日13时07分,进入沙漠仅仅12分钟后,他便发现了贾宁的遗体。这距离出发还不到3个小时,离罗布泊最近的出口处约二三十公里。
《中国新闻周刊》还了解到,贾宁的皮卡被找到时,车辆已经陷在了沙子里。车上没有铁锹等救援工具,车轮下方也被挖了几个坑。救援人员分析,几人在无法联系外界、没有工具的情况下,曾冒着高温徒手刨沙,但车身并没有因此挪动。
“可能是车实在没法继续开,他们才冒着风险徒步往外走”,刘杰猜测,陷车问题无法解决,水源又不足,贾宁率先徒步向外求救。然而,沙漠高温难耐,他很快就中暑倒下。后来,车上3人始终等不到贾宁的消息,只能弃车徒步前行,也先后发生意外。
网上有传闻称,发生陷车后,贾宁和几名游客发生了争执,弃车逃走导致游客遇难。但多方信源否认了这个说法。刘杰对比图像资料认为,贾宁的遗体暴晒、腐败程度要更严重,应该是最先遇难的。
刘英也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以他的了解,贾宁不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他不是这种人,更何况,如果他丢下游客自己出来,发生意外也是要承担责任的。”
不过,刘英更倾向于另一种猜测。或许车上有人发生了紧急情况,例如,在徒手解决陷车问题时,有人出现中暑甚至热射病,又或是其他意外,迫使贾宁不得不在高温天气里下车。
(视频截图)贾宁等4名遇难者遗体被找到时,均已离开了这辆皮卡。
“他作为本地向导,不可能不了解白天徒步沙漠的致命后果。待在车上,即便饮用水不够,也能躲过太阳直射。所以没等到晚上就决定出去,很可能是为了加快救人的速度。”刘英说。
如今,无论是哪种猜测,真相已随4人遇难而留在了罗布泊。这是谁都不愿看到的结果。
事发后,刘杰通过测量发现,最先找到的失联3人的遗体在皮卡车东偏南7.8公里处,而贾宁的遗体则在皮卡车正东方向8.1公里处。也就是说,他们并不是一同下车的。不过,这辆新款皮卡车上的空调完好,油料也是足够的。
“如果没有离开车,他们存活的几率可能会大一点。”劉杰说。
每年穿越十几次,还是出了事
在社交平台,贾宁曾发布不少关于沙漠穿越的视频,就在今年二三月,他还跟随广东一支队伍穿越了罗布泊。
有亲属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因为成长背景和环境,贾宁对亲友很有责任心。在他的重组家庭里,除了孝顺老人,提前退休的妻子身体不好,两个孩子中还有1人在读大学,所有经济负担都落在了没有稳定工作的贾宁身上。有时候,他甚至还需要兄弟姐妹的帮衬,“条件要是好一点,可能也不会去做这个工作”。
刘英也曾和贾宁一起吃饭聊过天。在他的印象里,贾宁对当地非常熟悉,擅长人际沟通,也容易招揽到游客。此外,他每年穿越罗布泊十多次。
不过,刘杰和刘英均提到,贾宁的越野驾驶本领不是很过硬,沙漠脱困技术也不是很强。也正是因为这些弱点,过去几年里,他在招揽到客人后,常常选择和当地的保障团队,或者其他导游合作出行。
这次出发前,除了向刘英借助保障人员和车辆,贾宁还曾邀请刘杰一起带队,但被拒绝了。
“但这次最大的倚仗是段明发,他对罗布泊太熟悉了,所以贾宁很放心。”刘英说。李君也称,出发前贾宁曾提及,“这里的关系他都走通了”。
《中国新闻周刊》从多方了解到,段明发曾无数次穿越罗布泊,是罗布泊、库木塔格沙漠、阿尔金山一带的活地图。“想进沙漠的人,都排着队找他当向导”。
刘杰几人猜测,或许也是因为两个向导彼此过于自信,“老段认为老贾不会带着3台车上的人出事故,老贾也觉得这么近,自己完全能够走出去。”
然而,一个真正的团队是很难出现这种情况的。有越野爱好者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自己的团队曾带领科考队员进过阿尔金山,期间有人员严重高反,他们选择了经验丰富的司机,单车将其送下山。那时候,司机除了携带卫星电话、救援工具,还约定与团队保持定期联络,“比如一天之内多久通一次电话,出去或没出去都要说一声。只要没信息,就判定出了事故,大部队必须立即派人往回找。”
但在这次穿越时,贾宁和段明发似乎都忘记了这回事。
值得注意的是,目前我国罗布泊、阿尔金、可可西里、西藏羌塘四大无人区都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基本都禁止任何社会组织、单位或个人擅自进入保护区进行旅游、探险等活动。
根据中国探险协会发布的报告,该队穿越者未遵守国家法律和地方法规,未经批准非法穿越,无周详的探险方案和应急救援预案,探险行动未纳入“户外救援互助系统”,对目的地的地理、气候了解不足,探险装备及物资准备不足。
此外,向导并非有资质的专业领队,无野外生存及救援能力,对卫星地图/ GPS导航不熟悉,未配备合格的卫星电话,也没有可锁定位置并收发北斗消息的智能手机。由于沙漠驾驶技术不合格,陷车后处理不当,导致悲剧发生。
《中国新闻周刊》了解到,事发后,警方已经对涉及此次穿越罗布泊的人员进行了详细问询,同时,对遇难者进行身份鉴定和DNA检测比对工作,并对事故车辆和油品进行检测。多名知情人表示,他们了解到,后续警方将会发布更为全面的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