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是一只飞鸟(二)
2023-08-24廖小琴
廖小琴
四脚鸦和大脚女
外公的名字叫晨风。有一种鸟也叫晨风。老外公(外公的父亲),也就是那位陶匠,说外公的名字是牧鸟人取的。
和别的孩子不同,外公出生后,不哭,爱笑,爱唱,六个月时会走路,八个月时会说话。老外公检查他的腋下,没发现翅膀。
三岁多时,外公隐约感觉有只鸟在家附近飞。很快,它露出形体,近似透明,只有在阳光照着时,才会被他看见。不久,那鸟透明的羽毛变成浅灰色,再变成深灰色,最后它变成了一只黑色的鸟。
“那里有只鸟。”外公讲。老外公顺着他的手指,什么也没看见。
鸟不叫。它酷似乌鸦,长着四足。
老外婆也看不见这只鸟。她病了,病得很重。外公害怕,知道黑鸟的到来和老外婆有关。他想赶它走。可它像一阵烟、一阵雾,无法驱赶。
四脚鸦飞进屋时,老外婆已瘦弱成一个婴孩,只有一双眼睛仍乌黑明亮。她抓着外公的手,久久地看着他,像是要将他的每根头发都记在心上。四脚鸦落在了她的肩上。那簇在老外公杯口燃烧很久的无名鸟的火焰,熄灭了。
“妈妈去哪了?”外公问。
“她变成一只鸟飞走了。”老外公回答。
外公知道,是四脚鸦带走了他的妈妈。他想变成一只鸟,追上它,带回她。可他的心太沉重了,双臂也没有变成翅膀。
原本三个人的小院,老外婆走后,顿时显得很大、很空。本就寡言的老外公,话变得更少了。没人说话时,外公就和路过的风、墙角的花、经过的鸡鸭说话。渐渐地,他懂得了它们的语言。
外公给老外公唱歌、讲蚂蚁搬家的故事。老外公听着听着,大颗大颗的眼泪掉在正制作的陶器上。这些陶器烧出后,一沾水就碎。而那些老外公忍住泪制的陶器,烧出后,轻轻一碰,也碎了。
老外公找出一副货担,一头挑着外公,一头挑着以前制的陶器,开始走村串寨。父子俩一直走,翻过一座座山,走过一个个村。陶器早卖完了,好像该回家了。可父子俩停不下来,就那么一直走呀走。
一年过去,两年过去……外公不用坐货担了。一开始,他还会牵牵老外公的手。慢慢地,他便撒开脚丫,一个人蹦蹦跳跳地走到了老外公的前面。他有时走得很快,很急,像在飞。
一天,父子俩走累了,正想歇息,一个又高又胖的女人旋风般从他俩身边刮过——那刮起的风哟,像一双巨手,推搡着他俩跟在那女人的身后。后来,那女人停在山坡上。她深吸一口气,浑身顿时像一座发酵的馒头山,开始长啊长,长成一大团圆滚滚的东西。然后,她脚一踮,双手一举,变成一股大风,朝天空刮去。
大风忽而使劲儿地吹着天空中的云,忽而在林中横冲直撞,忽而摔打着田野里的庄稼。后来,她累了,落回地上,变回了那个又高又胖的女人,沮丧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父子俩朝她走去。她吃光了他们所有的饼,喝光了他们所有的水,然后才抬起头,看着他俩。她的头发黄而稀疏,鼻子塌,牙齿龅,眼睛泪汪汪,像在哭——嗯,有点儿丑。可她身上有股味道,让外公想起了老外婆。外公靠着她,安静地坐下。
她告诉父子俩,她叫“坏脾气的大脚女”。他们一瞧,哟,那双脚果真像两只小船。大家都怕她,没人敢娶她。
她很孤单。老外公也孤单。
“娶我。”她讲。
“好。”老外公话一出口,突然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回家了。
山里有位小老头儿
外公吃药。他的药又多又苦。看着他喝,我直吐舌头。
“喝了药,您的病就好了吗,外公?”
“才不是,这药喝了,会让我再次长出翅膀。”外公笑呵呵地讲。
妈妈做饭时,我问她:“大脚老外婆真的能变成风吗?”
妈妈笑笑,没说话。
我没见过大脚老外婆。可我听妈妈讲过,说老外婆是一个秃子。外公说,老外婆一开始只是头发有点儿少,成为秃子嘛,那是因为——脾气坏。
还记得吗?别人都叫她“坏脾气的大脚女”。刚和老外公成亲时,她其实像换了一个人,说话的嗓门变低了,走路的声音变小了,生气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他们相处得很好。
老外婆做事利落,一片麦地,一弯腰,只看到一柄镰像闪电,所到之处,黄澄澄的麦齐刷刷地倒下。她的力气也大,一块地的麦,用一根大扁担,三五趟就能挑完。
老外公不做农活,只做陶器。他烧出的陶器很结实,也比以前好看,可碗啊勺啊钵啊罐上的鱼啊花啊草啊云啊,都不会动了。他让外公学做陶器,外公不肯。
不久,外公有了一个小弟弟。
有了自己的宝宝,老外婆是不是对外公就不好啦?外公说,她对他仍很好。只是,她和老外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而她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大。生气时,她会变成一阵狂风,刮来刮去,将老外公做的陶器都摔坏。
“妈妈,别生气,我长大后,给您做一双船鞋。”只要外公这么一说,大脚老外婆就会慢慢平静下来。
老外公开始迅速衰老,身子矮下去,背弯下去,发须变白,眼睛昏花。有人说,他一定是不小心冲撞了山老头儿。
据说,山老头儿掌管着东西山,住在一个阔绰的山洞里,常背着一个大布袋,游走在四乡八野。他脾气怪,看谁顺眼,会送好运好礼;看谁不顺眼,就会使坏。
外公怀疑山老头儿拿走了老外公的时间。当感觉到四脚鸦又在家附近飞时,外公决定去找山老头儿。
山大,路难,他没找着山老头儿。回家的路上,他边哭边看飞过的鸟,想要变成它们。
他再次试图赶走四脚鸦。它不躲不避,不惊不惧,安安静静,像一团暗光、一碗黑水,照着你、映着你。
老外公去世后,老外婆开始掉头发,脑袋中央变得像白水蛋一样,光光的。她成了秃子。村里的小孩看到她,开始唱:
大脚女,秃秃秃;变成风,呼呼呼。
一阵秃来一阵风,害得花猫钻灶孔。
老外婆气得不行,变成风,呼啦啦刮到这家,掀翻人家晒的豆;呼啦啦刮到那家,扯掉别人晾的衣,顺带还将一群鸡刮上树。
“妈妈,别生气,我去给您找草药。”外公对老外婆讲。
外公听村里老人讲过,东西山的悬崖上长着姜草,抹了它的汁,石头能发芽,光头能生发。
天寒地冻,外公在山里走了一圈,还没寻着悬崖呢,却迷了路。夏天的山里,怕兽;冬天的山里,怕冻。外公不怕,他带着火镰呢。
他找了块避风地,生起火,掏出糍粑,放在火上烤。过了一会儿,糍粑被烤得吱吱响,散出好闻的糯香味儿。他不慌不忙掏出准备好的白糖,撒在鼓鼓的糍粑上——
嗯,真香啊,连火舌都伸长了,想要尝一口。就在这时,“咔嚓”一声,一个七寸高的小老头儿从他身后跳出来。
“糍粑归我吃。”小老头儿毫不客气。他戴着一顶小黄帽,穿着红袄红裤,雪白的胡须一翘一翘,雪白的寿眉下红通通的鼻头像山楂。
外公将糍粑递给他。然后,外公掏出一把板栗,扔进火里烤。板栗被火烘热了,“噼里啪啦”,散出香喷喷的栗肉香。
“板栗归我吃。”小老头儿嚷嚷道。
外公将板栗一颗一颗拨给他,又掏出一小壶酒。
“酒归我喝。”小老头儿得寸进尺。
“那可不行。”这次,外公拒绝了他。
“糍粑和板栗都能给我,为什么酒不可以?”小老头儿气呼呼地问。
外公说,糍粑是他做的,板栗是他捡的,可那酒是老外公用卖陶器的钱买的。
“不过,您可以和我一起喝。”外公说。
“好吧,就当是你邀请我哦。”小老头儿不情不愿。
于是,两人围着火,喝起了酒。酒好,喝得人轻飘飘的。光喝酒没意思,小老头儿提议玩牌。
没有牌?好办!小老头儿掏出一根细木棍,朝着头顶树上残存的叶子绕了绕,叶子变纸牌,一张张掉到火堆旁。他们玩了一把又一把。每一把,都是外公输。
外公提议玩别的,他问小老头儿还会玩什么。
“我会的可多了。”小老头儿笑嘻嘻地讲,胡须一抖一抖,忽长忽短。他将脚跺一跺,瘦小的身体变得圆滚滚的,像一个圆桶;他将脚跺两跺,圆滚滚的身体变得扁扁的,像一个笸箩(pǒ luo);他将脚跺三跺,扁扁的身体被拉得长长的,像一张竹席。
轮到外公了,他指着燃烧的火堆,说:“我看到里面有只火鸟,还听到它在歌唱。”
小老头儿歪头瞧了一会儿,说:“我没看见,也没听见。”
“只是你没看见、没听见,也许我讲了关于它的故事,你就能看见,就能听见。
“深林里,有一种无音鸟。不知道的人,以为它生来是哑鸟,不会鸣唱。林中的树全都知道,这只鸟在最喜欢的树上筑巢后,就会敞开喉咙尽情歌唱。它的歌声像从天空飘落,让听见的人和兽都变得醉醺醺的。它筑巢的树,甚至会拔出脚,在大地上行走。
“鸟和树,会一直在一起。直到某天,鸟累了,钻进树里,树才会停止行走。而那树,若是被砍伐后,扔进火里,熊熊燃烧,鸟就会重新醒来,唱起生命里最后一首歌。
“我们多幸运,正巧听到这只鸟唱最后的歌。”外公说。
小老头儿一仰头,喝尽壶中最后一滴酒,然后背着手,绕着火堆转了一圈又一圈,说:“你到这林里做什么?”
“我来找姜草。”
“哈哈,我知道,我知道,山下的村里有一个秃女人。”小老头儿拍腿大笑,“那东西不在东西林里,不在东西山里,在那东西河里。”
小老头儿告诉了外公如何才能采到姜草。
“现在好了,你心里的事解决了,我们一起跳舞吧。”小老头儿拉起外公,绕着火,嘣嚓嚓地跳起舞。两人越跳越高兴,周围的树啊草啊灌木啊,也都跟着,嘣嚓嚓地跳起来。
“你还有什么事吗?”两人跳累了,跌坐到火堆旁,小老头儿又问。
“我不知道以后该做什么。”外公实话实说。
“好办,做我的货郎,卖了钱,你三份,我七份。”
“做货郎?”外公一翻身,看着小老头儿,“您怎么知道我想做货郎?”
“这个嘛——我是山老头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