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省江淮官话程度副词的特殊用法
2023-08-24王咪王欣怡王艺霏
王咪 王欣怡 王艺霏
【摘要】方言的形成需要经历漫长的演变,它是地方文化的重要的组成部分,研究方言对于考察一个地方的历史文化具有重要作用。江苏省江淮官话中的程度副词在用法上有着鲜明的特色,本文在实地走访调查和记音的基础上,从江淮官话的语言事实出发,采取描写和解释相结合的方式,通过分析南京、连云港和盱眙三地方言中比较有代表性的程度副词,探讨了江淮官话中程度副词的基本情况和特点,总结出了其在使用上的一些普遍规律。
【关键词】江淮官话;程度副词;方言
【中图分类号】H1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8-0118-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8.037
方言是文化的载体,每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独特的方言,它传承千年,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江苏南邻上海、浙江,北接山东,流经其的长江、淮河两条大河把省境分为三块,其中长江以北至淮河两岸地区的方言被称作江淮官话,自东向西又分为通泰片、洪巢片和黄孝片,其中洪巢片方言区人数最多也最具代表性。《中国语言地图集》(第2版)(2012)将南京话、连云港话和盱眙话归入洪巢片,这三地所属的洪巢片方言是典型的江淮官话。近、现代学者对于该地区的研究主要集中于音系的描写和语音的发展演变上:吴文蓓(2010)对南京方言与普通话语音与语词汇方面进行了比较研究。葛平平(2022)指出:“程度副词属于语言中的情态标记,在句法结构中表达情态量,主要功能是表明人或事物的性状或身心感受之程度量级或变化。”程度副词作为汉语中程度量的标记词,在汉语副词中有着重要的地位。张薇(2011)分析了在南京方言中“蛮”在语用句法功能上的特点,认为南京方言中的程度副词“蛮”多用于陈述句, 对于形容词的选择比较宽泛,有明显的弱化用法。唐浩(2013)描写了连云港方言中“很”字的特殊用法。此外,葛平平(2021)对于东海方言中与“很”有关的四类句式及其形成动因进行了研究分析,并总结了东海方言与普通话“很”的用法差异。本文以在洪巢片方言中有代表性的南京方言、连云港海州方言和盱眙方言为例研究江淮官话中的特殊程度副词。将江淮官话中的特殊程度副词作为一个整体进行研究,有利于总结出一些江淮官话的使用特色,同时也有利于进一步了解和认识江淮地区的文化特色。
一、江淮官话中的特殊程度副词
江苏省江淮官话中有许多普通话中没有的程度副词,它们在语义、句法和语用等方面都有着鲜明的特色。本部分选取了南京方言中的“蛮”“精”和“甩”、连云港海州区方言中的“很”“透”和“一嘎嘎”以及盱眙方言中的“血”“稀”和“剔”这几个比较有代表性的程度副词进行研究,从语义、句法和语用这三方面挖掘它们的特殊用法和表现。
(一)南京方言中的“蛮”“精”和“甩”
1.蛮
“蛮”在南京的程度副词中比较典型,使用频率很高,表示程度中等,语义与普通话中的“很”“挺”相近。
“蛮”能够修饰大部分的形容词,形容词范围很广,如“漂亮”。贬义词、中性词、褒义词都可以受“蛮”修饰,单音节和双音节形容词也能受“蛮”修饰,例如“蛮严肃”“蛮狡猾”“蛮烦”等。“蛮”不仅可以修饰形容词,还可以修饰表示心理活动的动词,以及修饰部分动宾结构。例如:
(1)说实话,我还蛮担心她的。
“蛮”多用于陈述句,修饰形容词之后要加上“的”,起到补充音节的作用,保证可以独立成句。例如:
(2)我观察她好久了,她长得蛮漂亮的。
如果“蛮”修饰形容词后面不加“的”,那么在后面需要加一个小句。例如:
(3)做得蛮好啊,继续加油。
在感情表达色彩方面,“蛮”带有较强的感情色彩,通常褒义的形容词在南京话中都用它来修饰。某些特殊情况下“蛮”修饰负面字词时也可以减轻表达的程度,具有一定弱化倾向,使语言表达更加委婉。例如:
(4)其实我还蛮喜欢你的。
2.精
“精”在南京话中表示程度极低,极小。从句法上看,它能修饰的词有限,只能修饰含有“小”“薄”“瘦”等单音节形容词,多做定语谓语。例如:
(5)这孩子精瘦的,也不多吃点。
此外,“精”修饰形容词还可以叠加使用,形成ABAB式重叠,表示强调,后面加上“的”构成句子。例如:
(6)这纸精薄精薄的。
“精”多带有负面意味,很少修饰褒义的形容词。例如:
(7)我刚才拿的衣服精湿的,不好穿。
3.甩
“甩”在南京方言中很典型,表示程度较深,在不同的语境中拥有不同的含义。“甩”在普通话中读音为上声的“shuai”,但是在南京话中语音有区别,读做去声的“suai”。与普通话中“特别”“太”的意思相近。“甩”在南京方言中的运用多含搞怪开玩笑之意。如:
(8)来一碗甩辣的抄手。
从句法上看,“甩”字后可以直接修饰形容词,形容词范围比较广,单音节和双音节词也都能受“甩”修饰。大多数情况下“甩”表示贬义,很少用在积极意义的形容词前修饰表示褒义。例如:
(9)这事情甩麻烦。
(10)他真是甩烦。
但形容人时“甩”视语境变化含义多变,少数时候也可形容一个人灵活,含有褒义色彩。例如:
(11)你这个人真是沉稳又甩精。
“甩”在其中表积极意义的程度,与“很”的意思相近,形容这个人特别灵活精明。“甩”字在南京话程度副词发展中被赋予的含义多是负面的,但是也不能忘记它的正面积极意义情況。“甩”在南京话中使用频率较高,表示程度较深,且在实际使用中具有明显的口语倾向。
(二)连云港海州区方言中的“很”“透”和“一嘎嘎”
1.很
葛平平(2021)指出:“副词‘很主要修饰形容词、助动词、心理动词、部分四字成语做状语,用在‘得后作形容词补语,皆表示‘程度高。普通话和汉语方言中,‘很广泛使用,在语法功能和意义上具有高度一致性,但在具体用法上也存在差异。”在连云港海州区方言中,“很”表示“非常”“超出一般”的意思,通常用于形容数量的多少(一般只形容多),只表示形容事物数量的超出一般。例如:
(12)“今天大街上很人了”
从句法上看,“很”使用比较广泛,主要有三种组合方式。
①“很+名/形+了”构成的固定用法
(13)他今年就长很高了。
②“很+着”后加名词
(14)高速上很着车了。
(15)他已经投进去很着钱了。
③“很”在名词、形容词、动词后表示数量多或者是程度,后一般加“了”,成为一种固定用法。例如:
(16)他过得比去年好很了。
(17)今天捕的鱼就很了。
2.透
“透”在普通话中通常作为动词和形容词来使用,但是在连云港海州区方言中,“透”可以作为程度副词表达“非常”“十分”的含义。由“透”修饰的中心词一般为单音节词,构成“透+单音节词”的结构。例如:
(18)这路我透熟。
(19)他打游戏打得透溜。
(20)这缎面被子摸着透滑。
此外,“透”只能放在褒义或者是含有积极意义的形容词前,例如“窗户被擦得透亮”“鸡汤透鲜”“衣服透新”“鱼透活”等,而不能出现“人透坏”“沙发透破”等用法。因此,可以推测出“透”本身带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和普通话中不存在褒贬含义,只是单纯表示程度的“非常”“很”还是存在着一定的使用范围差异和情感色彩上的差异。
3.一嘎嘎
在表示程度高的副词在方言中有特殊表达的同时,在连云港方言中对于数量小、体积小的物体的程度副词也有有别于普通话的表达。例如“一嘎嘎”对应在普通话中的“一点点”,表示物体数量的少或者是体积上的偏小。
从句法上看,“一嘎嘎”后面可以加表示形容大小的“大”和表示数量多少的“点”,在一些特殊语境下“大”和“点”也可以互换使用。例如:
(21)这个水池只有一嘎嘎大。
(22)这些苹果怎么才一嘎嘎点。
(23)你写的字才一嘎嘎大。
在日常交流的口语中“一嘎嘎”后还可以不加其他成分,直接单独使用。前面大多数时候会与“只”“才”“就”等副词连用,起到强调说话语气的作用。构成“名+只/才/就+动+一嘎嘎”的结构。例如:
(24)这么大个地方,东西才一嘎嘎。
(25)他只吃了一嘎嘎。
(26)牙膏怎么就挤了一嘎嘎。
从语用方面看,“一嘎嘎”暗含了说话者的主观判断,表明状态或性质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含有说话者不满、失望的感情色彩。
(三)盱眙方言中的“血”“稀”和“剔”
1.血
在盱眙方言中,“血”表示程度达到极点,相当于普通话中的“极为”“极其”,表示性状、情绪等程度极高。如:
(27)这皮鞋血亮觉的。
从句法上看,“血”的组合能力比较有限,只能和数量有限的几个单音节形容词搭配,在句中常作状语,对事物的性状、特点和形貌进行描述,“血”组成的结构在句中常作谓语和补语。
①与表示性状的形容词组合:
(28)间天怎么血冷觉的。(今天怎么这么冷。)
②与表示嗅味触觉的形容词组合:
(29)我不要吃这个药,它真的血苦觉的。
此外,“血”在盱眙方言中还可以修饰名词,但这种用法不多见。如:
(30)我真的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会跟你这种人在一起。
这里的“血”修饰“霉”,表示运气非常差,倒霉的程度非常深。盱眙方言中“血”修饰名词的用法有别于普通话中程度副词修饰名词的用法,普通话中的程度副词修饰名词意在突出强调名词的描述性语义特征。从语用方面看,“血”在修饰形容词时带有说话者强烈的感情色彩,表示形容词所表示的性状达到了一定的程度,带有轻微夸张的语气色彩。例如:
(31)这个西瓜血甜觉的你尝尝。(带有说话者肯定、喜悦之情)
(32)我真的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会跟你这种人在一起。(带有很强的主观贬斥之义)
2.稀
“稀”在盱眙话中表示超过正常的程度,程度比“血”浅一点,相当于普通话中的“太”“很”。从句法上看,盱眙话中“稀”使用比较广泛,常用来修饰贬义词。在与形容词搭配时后面只能跟单音节形容词,常作状语,修饰形容词后面必须有语气词“的”,构成“稀X的”结构。例如:
(33)现在这个鬼天稀热的。
(34)我昨天晚上没睡好觉,现在感觉稀困的。
在盱眙话中,“稀”与形容词的组合可构成ABAB的重叠式,以此来加强程度。普通话中对应的“太”则不这么用。 例如:
(35)这种大椒只(辣椒)稀辣稀辣的。
从语用方面看,“稀”常常修饰含贬义或消极意义的单音节形容词,不可以修饰双音节形容词或动词,在句中作谓语、补语,表达说话者不如意、厌恶的感情。
3.剔
“剔”字在普通话中常作为动词使用,而在盱眙方言中,“剔”是一种特殊的程度副词,它所表示的程度比“稀”浅一点,相当于普通话中的“相当”。从句法上看,“剔”常与单音節形容词连用构成“剔+形容词+了”的固定结构,在整个句子中作定语、谓语和补语。如:
(36)剔多了今天我挤都挤不进去。(在句中充当定语)
(37)这个东西剔大了,我一个人拿不了。(在句中充当谓语)
(38)这个桌子擦得剔亮了。(在句中充当补语)
在盱眙方言中,常在“剔+形容词”后面加“的” 字,构成“的字短语”,在句中作主语、宾语。如:
(39)剔酸的我吃了牙疼。
(40)为了让我没有负担,他给了我一个剔小的,我一下子就干完了。
在“剔+形容词”结构中,有时会在中间加一个语气衬字,如“溜”“娄”,它们没有实际意义,只是一个“中加成分”。“剔+娄/溜+ 形容词”的含义与“剔+形容词”含义一样,是说话时的语气习惯造成的,“剔圆=剔溜圆”,“剔大=剔娄大”。如:
(41)这个圈子画的剔溜圆。
(42)剔娄大的我一个人吃不完。
从语用方面看,“剔”既可以修饰褒义形容词,又可以修饰贬义形容词,“剔”本身不含任何感情色彩,全句的感情色彩主要由其所修饰的成分或语境决定,但从整体上看,说话者常带有惊叹的语气。
二、江淮官话中程度副词的特点
(一)词缀使用频繁
江淮官话的鲜明的特色首先体现在词缀上的使用上,词缀的频繁使用是江淮官话的一大特点。
比较常见的是“的”“了”“着”等无实义的虚词充当词缀,起到补充音节的作用。例如连云港海州区方言中“很”通常以“很+名/形+了”“很+着”等的结构搭配出现,“了”和“着”的使用使句子更加口语化,语气更加夸张生动。盱眙话中的“稀”在修饰形容词时后面必须有语气词“的”,构成“稀X的”结构。此外,“剔+形容词”的结构后面也常加上“了”字。在南京话中,词缀现象也大量存在。南京人常用的程度副词“蛮”后时常加上“的”,起到补充音节的作用,以保证独立成句。“精”在修饰形容词后通常也加上“的”,变为“精X的”结构。此外,也有一些比较特殊的词缀。例如盱眙话中的程度副词“血”后时常加上词缀“觉的”,起到增加说话者肯定语气的作用。像“一嘎嘎”这一连云港话中独有的程度副词在修饰形容词时常加上后缀“大”和“点”,构成“一嘎嘎+形容词+点”的结构,常表明说话者的主观判断,表示状态或性质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含有说话者不满、失望的感情色彩。
(二)附加色彩鲜明
“普通话中很多动词、形容词和名词都有附加色彩,副词则比较少见。”(李海玲,2010)像“很”“非常”“十分”这一类的程度副词本身不含任何感情色彩,它们既可以修饰褒义形容词,又可以修饰贬义形容词,全句的感情色彩主要由其所修饰的成分或语境决定。江淮官话中的程度副词自身常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有比较明显的褒贬指向。
1.表达贬义色彩
上文所提到的盱眙方言中的“稀”主要表达贬义色彩,时常表达说话者不如意的感情。例如“超市离这块稀远”暗含说话者抱怨、烦躁的情绪。南京话中的“精”也多带有负面意味,很少修饰褒义的形容词。大多数情况下“甩”也表示贬义,很少用在积极意义的形容词前修饰表示褒义。连云港方言中的“一嘎嘎”暗含了说话者的主观判断,表明状态或性质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含有说话者不满、失望的感情色彩。
2.表达褒义色彩
南京方言中的“蛮”常含有“积极的”“喜爱”的感情色彩,具有积极、好的概念。连云港海州区方言中“透”为褒义,通常放在形容一些有着积极意义的现象或者是事物好的一面的形容词前。江淮官话中的程度副词自身常帶有强烈的感情色彩,它们都只能在特定的场合下使用,不能互相替换,例如“血”在修饰形容词时常带有轻微夸张的语气色彩。因此,在使用时要注意语义,不可随意搭配。
(三)重叠现象丰富
江淮官话中的程度副词在使用时常与其修饰的中心词构成ABAB的重叠式,起到强调的作用。这种用法比较普遍,在各地方言的程度副词中都有体现。例如盱眙方言中的“稀”和“血”,当地人常说“稀辣稀辣”“血笨血笨”,南京话里在形容一个人很瘦时常用的“精薄精薄”,类似的还有连云港海州区方言中的“透”。重叠现象在江淮官话中十分丰富,这种词语的叠用可以起到加强语气的作用,更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感情。
三、总结
通过分析南京、连云港和盱眙三地方言中比较有代表性的程度副词,能够看到江淮官话中的程度副词在句法、语用上一些共有的特点。江淮官话中的很多程度副词都有着附加色彩,同时词缀和重叠现象也普遍存在。江淮官话中还存在着许多类似的普通话中没有的程度副词,它们在语义、句法和语用等方面都有着鲜明的特色。文化孕育方言,方言展现文化。通过研究江淮官话中的特殊程度副词,我们可以对普通话和方言文化之间的渊源有更深入的理解,从而更准确地理解语言、运用语言、传承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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