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鹰随感
2023-08-23李苦禅
□李苦禅
《双鹰图》明·林良 绢本 120cm×66.8cm
李苦禅(1899-1983),山东高唐人,原名李英杰,字超三、励公,中国近现代大写意花鸟画家、书法家、美术教育家。1922年考入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西画系学习油画,同年接受同学赠名“苦禅”;1923年拜师齐白石,成为齐门第一位入室弟子;1930年赴杭州艺专任国画教授;1946年,徐悲鸿聘其为北平艺专教授;1950年后在中央美术学院任国画教授等职。山东济南建有“李苦禅纪念馆”。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乃中国传统绘画的精髓。余少时幸得白石恩师启示,初师国画即陶冶于乾坤造化之中。蒙恩师赠诗,谓余“深耻临摹夸世人,闲花野草写来真”。
当是时,余笔下画材并非“有闻必录”,乃择选近余性情者反复写生,深入研讨,以理绘形,以意取神,兴酣之际,造化“无形”融于我心,意象“无意”浚发于灵台!凡苍鹰、灰鹭、鱼鹰、寒鸦、八哥、山雉、沙鸥……常来笔端。而足堪舒意畅怀者,当数雄鹰为最也。
鹰之为物:威猛雄健,袭狐鼠,奋苍穹,展翼翱翔于云霓之间,驻足独立于天峰之巅。形踞一隅而神往河汉,敛翼一时而抟击万里……故余笔下之鹰,已将鹫、雕、鹰、隼之属合于一体,显其神魄处着意夸张之,无益处毅然舍弃之。
须知,在大写意的传统造型观念中,从不追寻极目所知的表象,亦不妄生非目所知的“抽象”,乃只要求“以意为之”的意象。昔白石翁画虾,乃河虾与对虾二者之惬意的“合象”。世间虽无此真物,而唯美是鉴的观众却绝无刻意较真的怪异。余常书“画思当如天岸马,画家何异人中龙”,我等画者实乃自家画的“上帝”——有权创造我自家的万物;意之所向,画之所存。余画雄鹰,乃胸中众鹰之“合象”——庄生之大鹏是也!
“大鹏”既生,遂淋漓落墨,信手涂抹,随意泼洒,实则笔笔皆需“写出”而非“画出”。写者,以书法笔趣作画者也。梁楷、法常、青藤、雪个、老缶、齐翁,无不如此。故余常示学生云“书至画为高度,画至书为极则”,若此,则笔墨不仅现出雄鹰之美,亦笔笔生发其自身“随缘成迹”的墨韵之美。写意笔墨倘臻此境,直可“肆其外而闳于中”矣!
然庄子云:“既雕既琢,复归于璞。善夫!”如上一切劳心用意,流年一切笔下功夫,皆须寓有意于“无意”之中,蕴有法于“无法”之内,方能浑然一体,步入化境——笔飞墨舞之时安知鹰为我耶?我为鹰耶?
又闻,贤者因时而行藏,灵禽择枝而栖宿。若鹰之伦,非松柏巨石而不栖,非同族本属而不侣;伴流云,瞻群峦,聆瀑音,屏碧嶂,英视瞵瞵直射斗牛,振翅熠熠反照青辉……直如猛士配虎贲,骋龙骏,临沙场,方益显气壮山河之雄魄也!而曾见有人以牡丹配鹰成画,直如置壮士于闺阁之中矣!忆白石翁每语余曰:“通身无蔬笋气者勿画笋。”以之参诸画鹰能不悟乎?
诗人“缘物寄情”,画者亦如是。但不可释之为彰明昭著的图解,更不当流之于曲意穿凿的陋习。观画思人,思人观画,三复如是,则不难感到林良鹰的古穆、八大鹰的孤郁、华鹰的机巧、齐翁鹰的憨勇,此所谓“画如其人”是也。
余一生坎坷,饱历沧桑风云,至老年才得欣逢盛世……胸中所快,唯期祖国励精图治,奋发振兴!是以笔下雄鹰乃日趋增多,或展于公共场所,或刊于书报,或赠予朋友……时人谓余画鹰尚有“时代气息”,余不自知,唯愿于“鹰”之上,多题“远瞻山河壮”之句,“鹰”当会我意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