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相辉映:查士标与程邃的交游
2023-08-23任军伟
任军伟
摘 要:查士标与程邃二人过从甚密,在扬州时即有不少书画交流,还共同参加各类雅集与酬唱活动,并且程邃还为查士标治印。通过对两人之间交游的考察,可以窥见明代遗民入清之后的艺术活动及广交名流的现象。
关键词:查士标 程邃 扬州 交游
查士标与程邃都是新安人,不仅有同乡之谊,而且客居扬州时还过从甚密。他们二人生性逍遥,书画俱佳,又同好收藏古器及古书画,相互之间有很多诗画交流酬唱,为我们考察他们之间的交游提供了不少重要证据。查士标的书画用印也多为程邃所刻,但其所治印章内容之前并未见文献记载。今据新确认的程邃『印谱』等文献与图像资料对此也作一简要论述。
查士标与程邃的书画交流
查士标少年得志,以休宁贵公子的姿态入盟新安画坛,跻身于龚贤所列出的『天都十子』(程嘉燧、周永昌、方式玉、王尊素、渐江、吴岱观、汪之瑞、孙逸、程邃、查士标)行列,诗画酬唱,饮酒赏乐,过着锦衣玉食、潇洒风雅的快活日子。他的书画受董其昌的影响很大,后又通过董其昌这个阶梯追溯到『董、巨』『二米』『元四家』等南宗画家,艺术形式虽然变化多端,但彼此间却能够相互融合,呈现出多样的作品风貌,给人一种风神懒散、气韵荒寒的风格特征。张庚在《国朝画徵录》里将他与渐江、孙逸、汪之瑞并称『新安四家』,可见其在中国艺术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与影响。
程邃亦尝『以诗文书画奔走天下』[1],然他却认为绘画是余事,遣兴而已,聊以自娱,如其在作品上自题:『仆性好丘壑,故镌刻之暇,随意挥之,以泄胸中意态,非敢云能事者也。』[2]其山水初学董其昌,继而上追王蒙、巨然,中年之后纯用渴笔焦墨,画境古朴荒寒,别具神味,晚年作画越发老辣苍莽,生拙肃穆。总体上看,润含春泽、干裂秋风是其山水画最为突出的艺术特色。程邃一直将所绘之作视为篆刻之外的余事,但在新安画派这一群体乃至整个中国山水画史上,程邃独创的荒寒古拙的风调却是不容忽视的。他一生作画不多,传世作品亦少,不轻许人,如其好友柳寅东所说:『穆倩笔墨之暇,以秃毫写山水,往往人求之不答也。』[3]一些与程邃交往密切的摯友也同样认为他不轻与人作画。
但是,上海博物馆所藏程邃康熙十一年(一六七二)新秋时节作《秋岩耸翠图》卷,却是程邃为查士标所作,可见二人交谊深厚。通过卷后程邃题写的款识,可知查士标与程邃相晤在扬州董子祠中,两人相谈甚悦,离别之后程邃为查士标创作了这幅作品。其款识有云:先生自是谪仙人,金粟如来本后身。寸草寸花堪玩世,一琴一鹤总忘贫。垂檐丹荔供行部,绕径青杉羡结邻。节钺南天烦眷顾,伫看龙剑合延津。将揭蓬窗爱晚晴,沙痕草色遂闲行。试看瀑布千寻下,时有红霞一缕生。云势压山山欲堕,月光浸水水偏明。临流不尽沧浪兴,又过黄鹂四五声。壬子新秋,于维扬董子祠中,值梅壑先生过访,别后漫图,以博一啸。并请以值之仪逋先生。近句二律,兼求教示。垢道人邃。
在这件作品里,画面景色表现得层峦叠翠、绵延起伏,画法取自元人,以勾写、点苔为主,用笔清晰,苍莽恣纵。款识中,程邃题写了两首诗,虽然不是针对查士标本人的写照,但却把他比作李白、王维一类的人物,过着『寸草寸花堪玩世,一琴一鹤总忘贫』的闲散生活,程邃和查士标都是明末诸生,入清后皆拒不入仕,以遗民自居,终身为布衣文人,他们有着相似的一面但又有不同,查士标家世富足,不仅吃穿不愁,而且还颇富收藏,『家多鼎彝及宋元真迹』。而程邃则不同,青年时期即到处漂泊,『我求舂赁无生活』,甚至还做过苦力,为了养活一家八口人,四十二岁时举家迁往扬州,靠卖印维持生计。随着二人人生境遇以及艺术取法的不同,彼此在艺术风格上也有所不同。款识中的『仪逋』,即查士标的学生黄逵,字仪逋,号玉壶山人、木兰老人。祖籍浙江山阴,明亡后弃诸生,流寓泰州,经常往来于扬州,做客查士标、程邃家中。
安徽博物院收藏有一套程邃《杜甫诗意图》册,其中,程邃作焦墨山水十二开,查士标题跋一开。末开程邃自题云:天上秋期近,人间月影清。是日酾酒一叙,客至俱迟。余迫不能待,辄自恨其早来。余谓梅壑先生曰:『是不可无以消之。』磨墨展笔,持宣笺索其烘染。恰值秋晴菊放,云净风高,助挥毫之兴耶。于少陵诗和无声之韵耳。黄海社弟垢道人程邃。壬子秋日,制于不夜斋中。
由此可知,程邃在『不夜斋』中召集宴请,而客人却迟迟未到,他便与查士标一起磨墨展笔,吟诗作画,等待客人的到来,于是便有了这套《杜甫诗意图》册。
这套山水图册以渴笔中锋见长,淡皴与焦墨相辅相成,苍润明秀,率意天成,在逸笔草草中表现出炉火纯青的技法和充溢着金石韵味的意境。此作品较之汪之瑞的简笔生动丰满,较之渐江的线条飞白虚渺,较之戴本孝的浑茫更加干枯,是程邃风格枯淡、意境荒简的代表作。
从中可以看出程邃山水仿学巨然,后纯用焦墨,枯笔干皴,沉郁苍古,别具蹊径,最终成为新安画派中的重要画家,名重一时。
这套《杜甫诗意图》册作于康熙十一年(一六七二)秋日,时程邃六十六岁,系为五十七岁的好友查士标而作。册后有一页查士标行草书题跋:逅道人,余德友也。铁笔之妙,直逼秦汉。其苍老劲秀之姿,远过前人。人得之宝为拱璧。间乘作画,写胸中磊落之气,深得摩诘神理。然不轻以示人,人亦难购。兹册乃其醉墨也,故多飘逸之致,且韵籁天生。当日工部构思之微意,一一于毫端见之,足徵诗中有画。焚香静玩,诚为少陵之知己也夫。懒老标识于待雁楼。
款下钤『士标私印』双边白文正方印、『查二瞻』朱文正方印,左上角钤『后乙卯人』朱文正方印。查士标在题跋中称程邃为『德友』,同时还赞许他的画作多有飘逸之致,韵籁天生。这套册页内钤有一方『海昌钱镜塘藏』朱文印,封面题签为『程穆倩为查梅壑画山水册。丁酉长夏,吴倩题。』下钤『湖帆』朱文正方印。此册现藏安徽博物院,为国家一级文物,是现存程邃画作中的精品力作之一。
在存世画作中,查士标常以『米董』行草笔法入画,简逸中有秀润;程邃则以篆隶笔法入画,亦能简中得厚,以生涩之笔得写意之妙。如香港私人收藏有一件《秋山图》,也是程邃举赠给查士标的精心之作。其款识云:秋日写意,宜疏疏落落。何处是有意,何处是无意,正于有处见无,于无处见有,始得谓之写意。
在有意与无意之中,疏疏落落尽得写意之妙。
这件作品或许是程邃受到查士标绘画的影响,同安徽博物院所藏《秋山图》册一样都是愈发趋简,几近白描的手法。由此可见,『尚简』观念其实是查士标与程邃共同的审美追求,这跟他们之间的书画交流与相互影响是分不开的。
查士标与程邃的诗文雅集
查士标胞弟查士模在《皇清处士前文学梅壑先生兄二瞻查公行述》中云:崇祯之末,先兄因乱弃去举子业。以六经子史为尽性修身之学,而寄兴于歌诗书画。益甚喜出游,屏去家人产,有飘然不复有家之思,欲以浮沉为行止。于是,遍游三吴、两浙之间。四方之贤士随所止而奔走恐后。
遂家金陵,卜室于秦淮。以六朝胜地为吊古者所当登临,其夜月晨风,亦足触骚人之怀抱。凡廿载,渡江而北居扬州。[5]
『甲申之难』后,年仅三十岁的查士标因战乱放弃了科举,但他并未追随好友渐江、程邃等人投入到反清复明的战斗中,而是举家离开故乡,浪迹天涯,后选择客居金陵,卜室于秦淮。由于特定的性格与家世背景,作为遗民的查士标以逃避政治为姿态,如其在《种书堂遗稿》之《送姜铁夫还会稽》云:『矢口不谈当世事,著书直见古人心。』[6]虽然这是对姜铁夫的赞扬,但从中也可以看出查士标的处世态度。国破家亡之后,查士标便经常往来于金陵、镇江、扬州等地,写字作画,饮酒赋诗,交游士人。而程邃入清以后则一直隐居扬州,晚年又迁居金陵。他在龚贤所说的『天都十子』时期,便与渐江、查士标、孙逸等画家往来,也与张恂、梅清以及戏剧家李渔、词人朱彝尊等人交往密切,咏诗论画,雅集活动不断。
如在康熙十八年(一六七九)元宵后四日,查士标与程邃等十余人在扬州江氏宅邸参加诗文集会。范国禄《十山楼诗钞》有一首《元宵后四夜,同涂酉、崔干城、程邃、纪映钟、查士标、宗观、蒋山、程溶、萧晨、华衮、吴淑、毕三复、王牧、程之谦、汪征远、韩魏集江宅》诗,记录了此次盛会:气分天涯以类求,满堂嘉客快同俦。声华不用夸厨及,尊酒相依尽较酬。渐吐梅香分竟体,己残灯火更添籌。兰亭梓泽千年在,纪胜真应倩虎头。[7]
另外,曾经出入战场、浴血抗清的恽寿平写有一首《醉歌吟赠黄海程穆倩》诗,将程邃引为知己同道,并向其抒发了明亡后郁闷与悲愤之情。而程邃也与恽寿平一样, 对明亡之事耿耿于怀,因此入清之后自称『朽民』『垢道人』,断绝了一切尘世念想,隐居扬州。
当恽寿平到扬州活动时,还有与程邃、查士标等人参加雅集诗会的记载。如在《瓯香馆集》卷四,恽寿平作《秋客芜城,卧病僧寮,寄赠穆倩、无言、扶辰、蛟门、彦度、师六、二瞻、舟次诸子》诗:『秋虫日夜急,秋草伤客心。窥窗见白云,霭然生昼阴……羁孤恋良朋,何为自局蹙。好我岂徒然,清尘欣在瞩。披衣不及带,凝睇伫来告。』[8]如此等等,可知查士标与程邃在扬州还经常一起参加友人组织的诗文雅集活动。
程邃为查士标治印
明清时期篆刻之风大盛。文人治印并且开创流派者,首推明代中期文徵明之子文彭。文彭与后起的何震并称『文何』,他们皆以秦汉印朴拙雄浑的印风开创了明清篆刻艺术的先河。程邃篆刻,以文彭、何震为宗,得其刀法,又自立门户,成为徽派金石篆刻的创始人,与巴慰祖、胡长庚、汪肇隆合称『歙四子』。程邃精研秦汉古玺,好以大小篆、钟鼎款识入印。其学秦汉而不墨守成法,治印多用涩刀以求古秀苍逸、拙中寓巧之韵味,晚年印作愈发浑厚朴茂。
由于程邃印谱一直未见于世,影响了学术界对于程邃研究的深入。启功先生曾在文物研究所见过一部程邃印谱,他将这一情况告知了汪世清。汪先生致信汪孝文先生打探到了《程穆倩印谱册》,信中列出了一份康熙时期的名流名单:近于启功先生得悉一大喜事。据告此间文物研究所藏有《程穆倩印谱册》,素纸十开半分粘,印拓三百五十七枚。册前副页郑板桥题二开,册后副页郑板桥题一开半,何子贞题一开。所刻印章大都为当时名流,如程正揆、郑为光、程谦、施闰章、周亮工、周在浚、姜埰、龚贤、唐允甲、纪映钟、吴嘉纪、宫伟镠、曹溶、方拱乾、方亨咸、王仕云、曹鈖、王士禄、王士禛、何采、曹申吉、许承宣、张恂、李昌祚、戴明说、严沆、刘体仁、程可则、钱朝鼎、余国柱、余怀、王猷定、彭士望、白梦鼎、李楷、法若真、程量入、孙枝蔚、杜清等。还有自刻垢道人一章。原册我尚未见。然入藏文物研究所还可谓得其所矣。[9]
根据最新研究成果,这件珍贵的《程穆倩印谱册》现藏故宫博物院,『选择印蜕并仔细黏贴为一本印谱,应该是程邃晚年所为。这些印章中既有较早年的作品,如为王猷定(一五九八—一六六二)所刻二印,时间当在清初;也有晚年作品,如余国柱(一六二四—一六九七)康熙二十年(一六八一)升左副都御史,不久出任江宁巡抚,程邃二印当刻于此后。如同娱堪老人《印林清话》所说,程邃「尝集印谱册页两本,上册古印,下册所治之印,意殆示人以己刻胎息古人」,那这本印册可算他对一生篆刻活动的总结。』[10]那么问题来了,程邃有没有为查士标刻过印章,印文为何?查士标是否钤用过?之前尚未见文献记载。
幸运的是在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有一套程邃篆、程芝华摹的《古蜗篆居印述》[11]可以解答这一疑问。在这套印谱中,收录了徽州人程芝华摹刻程邃的印章五十九方,虽然不是程邃的原印,但是从中亦可见其印章的原有风貌。其中,卷一收录了两方程邃为查士标所治印章,一方是『查二瞻』朱文印,一方是『梅壑氏一字曰二瞻』朱文多字印。根据程芝华本人自述,可知这两方印迹确实出自程邃之手。而这两方印章,皆以金文入印,具有程邃代表性的印风特点,极富笔意。
这两方印章又篆刻于何时?故宫博物院藏康熙九年(一六七〇)十二月查士标为笪重光所作《名山访胜图》,作品上即钤用了『查二瞻』朱文印。而在铃木敬《中国绘画总合图录》第四册里影印了一卷康熙十九年(一六八〇)七月查士标作《山水图》,则钤用了『梅壑氏一字曰二瞻』朱文印。因此,程邃为查士标所治的这两方印章,『查二瞻』朱文印当在康熙九年十二月之前,『梅壑氏一字曰二瞻』朱文印当在康熙十九年七月之前。并且这两方印章都使用了较长时间。
结语
明末清初的艺坛群星闪耀,在董其昌自身实践及其『南北宗论』的强大影响下,相继出现了以『四王』和『四僧』为代表的近乎对立的两大阵营,同时也形成了新安画派、金陵画派、江西画派等具有地域特色的诸多画派。查士标与程邃作为『天都十子』中的成员,很早便相识相交,查士标称程邃为『德友』,程邃则为查士标作画、题跋、治印,可见二人之间的关系非常密切。
从身份上来说,他们都同属明遺民,是精神上的挚友,有着相似的人生遭遇。从绘画上而言,他们经常在一起切磋画艺,查士标形成了一种萧散简远的风格,程邃自创了一种简洁干笔的山水画法,两种画风之间的生成、交融乃至影响,都相当耐人寻味。从社会交往上看,他们都拥有广泛的社交网络,参加过众多雅集活动,这对他们的艺术创作和社会影响的提升都有着重要的作用。
两人恰似双子星,是明遗民在入清之后进行艺术活动的代表人物。
注释:
[1]周亮工.书程穆倩印章前[G]//印人传:卷一.清康熙二十年(一六七三)刻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2]陈撰.玉几山房画外录[A].见郭因等著.新安画派[C].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5:100.
[3]陈明哲.程邃[M].合肥:安徽美术出版社,2017:23.
[4]李志纲.程邃研究[A].朵云(第四十六期)[C].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7.
[5]皇清处士前文学梅壑先生兄二瞻查公行述[G]//休宁查氏增广肇禋堂祠事便览:卷四.清乾隆抄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6]查士标.《种书堂遗稿》之曾灿序[G].版本同上。
[7] 王藻编.崇川诗钞汇存[C].清咸丰七年(一八五七)刻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8]恽寿平.『古今体诗』《秋客芜城,卧病僧寮,寄赠穆倩、无言、扶辰、蛟门、彦度、师六、二瞻舟次诸子》[G]//瓯香馆集:卷四.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92-93.
[9]鲍义来编.汪世清谈艺书简:第一册[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568-569.
[10]薛龙春.程邃的三种『印谱』[A].中国书画研究集刊:第一辑[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35.
[11]程邃刻,程芝华摹.古蜗篆居印述:四卷[C].清道光钤印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本文为二〇二〇年度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查士标与清初扬州画坛研究』(20BF087)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
本文责编:张 莉 苏奕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