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
2023-08-23简媛
木木从南方大都市来玉溪上班没多久,去大理,是今天临时做出的决定。她看了下手表,五点整,等候的火车六点四十分才进站。候车室没有开门,陆续来了几个乘客,和她一样坐在候车室外的长凳上。她的新同事告诉过她,经过这里的车次很少,这趟火车才开通一个星期,主要是为了方便从昆明过来这里上学的大学生。她四处张望,空旷的站台前坪里除了零星的乘客和一群停下来散漫啄食的小鸟,甚至连个卖水的小贩也没有,唯独站台前坪尽头围栏处开得热烈的三角梅,像是从沉闷里跳跃出来的星火。
“这里就是这样悠闲。不过,开车前半小时,候车室的门会打开。”坐在木木旁边的男人主动搭讪她。
木木看了他一眼,眼光让人轻易就能看出其中的怀疑与拒绝。
“猜你也不是本地人。这里的紫外线很强,常年晒太阳的人很难有这样的肤色。”男人说。
木木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四十来岁。如果真是这样,他就和那个男人的年龄差不多。对于这个年纪的男人,木木总是有着自然的警惕。她继续看他。头发浓密,眼睛很大,又高又壮,身上扑腾扑腾闪烁着生命的气息,可她一眼就看出他孤独。
男人也在打量她,抬头纹比较明显,也许是天生的。长发披肩,浅栗色,遮住了眼睛两边,看不见她是否有鱼尾纹。身材比例不错,而她的嘴唇总是微微上翘。
“你去哪里?”
木木反感他說这句话时脸上露出的表情,还有他打量她的眼神。碰上这种自以为是的男人,她总是感到不舒服。一丘之貉,好色之徒。她在心里骂。起身,走向站台前坪坐下,她不想让一个陌生男人看出她的抵触。
男人改变了坐姿,看向别处。他在心里猜测木木的年龄,三十左右。如果真是这样,那她还不大。可是对于来自大都市的女人,你很难看准。
男人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走到离木木远些的地方才接通。
要进站了。木木起身时瞟了男人一眼——他还在接电话——大步朝候车室走去。过安检时,男人追上来,说想加她微信。木木答应了。上火车后,很快收到男人的微信:吕向,好利公司董事长。还有电话号码。出于礼貌,木木告诉他:我叫金木木,在达达公司干销售。
再次见到吕向是在一周后。他约她去当地有名的小屋吃夜宵。她没有拒绝。
“第一杯,敬木木!”他举起酒杯。“从大理回来,一定有不少收获吧?”他边说边用左手梳理他浓密的头发。
木木没有回答,头一仰,喝光了杯里的酒。她看向窗外的天空,一条白线漫延伸向无边的天际。
吕向看着她,脸上有不好描绘的表情,似乎想说点什么,又不是那么确定。为了打破尴尬,他走到包厢门口大声喊叫:“我们点的烤肉呢?老板,我可是VIP老客户。”
“马上就好。”服务员跑过来,连连赔不是。“明天是峨山的火把节,来了好多外地客人,刚刚有人打电话来预订了二十份烤肉。”
“我只是好奇,真像网上说的有人不远千里来这小店吃烤肉吗?”木木问。
“我们家可有名了,”服务员一脸夸耀,“来这里度假的情侣都喜欢来我们家。”
“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吕向举着酒杯问木木,“去过元阳梯田吗?”
吕向的电话响了,铃声很独特。他走开了。一会儿又回来。两个人都沉默着。木木感觉出尴尬,觉得还是得说些什么。
“再也没有比它更美的梯田了。”来玉溪的第一个周末,木木就去过了。“我喜欢那里,因为它们能让我更加直接地感受到生命的力量,感受到群体劳动的壮观,感受到真诚。”
“除了在这座城市里四处寻找美食,我可哪里也没有去过。”吕向又开始打量木木。木木上穿灰色真丝吊带小背心,下穿紧身牛仔裤。他敢肯定,她一定有健身的习惯,看她身材的线条,挺直的后背,尤其清晰可见的马甲线。“你喜欢旅行?”他又问,“你想周游世界?”
“我只是个随遇而安的行者。”木木看出他脸上的疑问,知道他不可能懂得这两者的区别。他和她遇到过的许多男人一样,对她充满好奇,而且总是打量她,仿佛在判断她是不是他们愿意购买的一只宠物。她后悔今天出来。她不想让人关心她从哪里来,也不想去关心别人到哪里去。
可吕向像是被她撩拨了,说明天一早就驱车前往元阳。木木注意到,吕向开口邀她一起去时他的手机又响了,他看了一眼手机,并不挂掉电话,也没有接通。
“没空。”木木的脸上写着没有商量可言。
“一起去吧。”吕向讨好木木。
木木躲避这个眼神。一丘之貉,好色之徒。木木在心里这样骂时,窗外有三角梅,正开得招摇热烈。
再次收到吕向的微信,是在三天之后,他那时在机场,两个人都没有提及元阳梯田。
三天后,达达公司来了一个大客户。是木木接待的。“晚饭让木木陪着一起喝一杯。”老板说得很殷勤。可大客户说只想和木木一个人吃饭。老板不想失去这个大客户,悄悄鼓励木木要和客户多接触多沟通。想到完成这笔业绩可能拿到的提成,木木勉强答应了。这个客户是她的同事应付不来的人,谈成了,同事们也连带受益。没谈成,她也没什么损失。让她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竟然没有一个同事对她说声谢谢,反而怀着打探的心思问她,他为难你了吗?有没有对你动手动脚?当她说没有啊,他很守规矩时,“那也是白耗功夫。”有人这样说。其他人也一脸不屑,他们很快怏怏散去,却甩给她更多的工作。
夜里九点,她走在回租屋的路上,屋前是烧烤一条街,夜市正式开始,可她已经累得胃口全无。
她躺在那间污迹斑斑的出租屋里,视线越过窗户落在天桥上,一对年轻小情侣正在闹别扭,女孩挣扎着要走,男孩抱着死活不放手。女孩往前奔跑时,鞋跟卡在路面断裂的沟缝里。再远处是一排本地村民自建的平房,里面住的多是像她一样来这座城市谋生的外乡人。她在心中思忖,那些房里住着的人中,有多少女人失去了丈夫,有多少女人遭到男人背叛,又有多少女人为了男人没有了自我,还有多少女人憧憬爱情。她想到自己,因为绝望逃离了生活二十多年的城市,在那里有足够她过上优越生活的发展平台,可她逃离了那里,朝着西南方向漫游。寻到能够轻易上手的工作时,她停留下来,但并不会停留太久,只要攒足了路费和日常开销所需,她又会继续朝着西南方向出发。
她的目光穿过那排平房朝着更远处看去。或许自己是幸运的,至少还可以这样到处游荡,去见识大千世界,有机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甚至还可能遇到心仪的男人。她想。
一周后的凌晨,木木收到吕向的微信,他再次邀请她去元阳梯田。木木当即回绝。拒绝陪他去元阳梯田只是立场,她像个饱经沧桑的怨妇,时常在心里诅咒男人,觉得他们都是生性喜新厌旧的下贱坯子。
可木木知道,这只是一时任性,有时甚至是自欺欺人,看见吕向的那一刻,她就在心里鄙视自己,她对那样的男人依旧没有抵抗力。
那样的男人在她这里是有着特殊含义的,他们或是鼻子,或是眼睛,或是笑容,或是神态,像极了那个男人,也就是她的前任男朋友。
逃离那座城市,木木总是恍惚,总觉得身旁不时出现莫名其妙的沙坑,她多走一步,或滞后一步都有可能被沙尘暴吸走,埋进黑暗深处。她的微信昵称叫行者,认识她的人都羡慕她可以天马行空。可她知道,是“害怕”统治了她,它们由初时的胆怯、小心,到最后的恐慌、绝望,像春蚕吐出的细丝,一根根缠在她身上,直至最后包裹全身,成为厚厚的茧。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在公路上晨跑时,木木注意到那排平房前的马路上堆满垃圾。是夜宵后的残羹冷炙。一个推着清洁车的中年妇女朝这边走来,她包着头巾,一看就是本地人。木木想繞过她继续往前跑。妇人往她站的方向吐了一口痰。木木站在那里,一脸尴尬,她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样讨厌外乡女人的女人。“晚上又要喝酒又要吃烧烤,这些站街的都是你们外地人,败坏了风气。”中年妇女用很大的力气扫地,好像她要驱赶什么。
赶到单位时,一簇很大的红玫瑰摆在木木小小的办公桌上。“那是谁的?”她问同事,语气就像是遇到了可怕的事件。
“不知道是谁送来的,”同事往她桌上探了探身子说,“但是,像这样莫名其妙出现的玫瑰,你得留点神。”
正是盛夏,风滑过皮肤时却感觉出这里空气的清爽。她的头发披在肩上,滑顺干爽,像是才洗过。这一点让她感觉很舒服——玉溪这座城市值得多待些时间。可她还没有过试用期。她决定先去卖场,没有业绩,她很快就会失去这份工作。虽然离开是必然的,可只要遇到合意的地方她也可以留久些。
快下班了,木木看见一个男人朝卖场走来,左手握着一束玫瑰。是吕向。等他走近时,木木迎视他,两人的目光相撞。此刻,木木不得不在心里暗自承认,这个男人看她的眼神让她慌乱。对于去哪里旅行是适合的,她总能迅速做出判断,甚至对各种旅行攻略也了如指掌。可是对于男人,她没有琢磨他们的能力,她时常希望自己能驾驭他们,或是有一本指南能告诉她怎样才不会上当受骗。
“你应该要下班了吧?”他说着把玫瑰递给她。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搓着双手,并不接过玫瑰。
“你们销售的是我公司的产品。”他把玫瑰塞到她手里。
“对于你向公司反映的产品包装设计方面存在的问题,”他说,“你的上司已经反映给我们公司了,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方面的才华。”
她忙着整理下班前的工作记录。“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发现。你是个好上司。”她脸上冷漠的表情让吕向大为困惑。对于他如此主动的热情示好,她怎么可以这样无动于衷呢?
“我请你吃饭吧?”他今天穿着休闲服,还一脸嬉笑,“你有男朋友吗?”
她警觉地看着他,那双眼睛因此显得愈发明亮。“我已经结婚了。”
他并不接腔,只是抓住她的手。她几乎是被他拖着走的。上车后,他们没有说话,车里正放着《流浪者之歌》。
车停在公路与铁路的交叉处,右边是一辆载重五吨的卡车,上面装着刚刚收购上来的萝卜。“这是从通海县运过来的,它们是当地许多农民整整一年的收成,”他说,“改天我带你去吃地地道道的萝卜全席。”
没想到吕向是个玉溪通,他知道吃泡鸡爪得去烟厂生活区F区农贸市场,茶花鸡数环山路那家做得地道,夜宵非西部小屋不可,酸汤鸡就是红塔文体中心旁边那家了,臭豆腐得上小庙街拐角的吴奶奶那儿,师范路的罐罐米线比过桥米线好吃,而吃干巴菌就得去郊外九溪那户农家,吃鱼必须驱车上江川……
“你是本地土著?”
“我不是。我……”吕向迟疑了一下,说,“我向你的同事打听过你,可是他们也说不出多少关于你的事情。”他看了她一眼。“你为什么来这里?”
“茶花鸡是用茶花煮的吗?”木木看着路边的招牌问,并没有回答吕向的问题。他没有犹豫,直接把她拉到了环山路。这里临街一排吃茶花鸡的店。
吕向邀木木一起去点菜。来到玉溪已经四十天了,不是吃泡面,就是在超市买些炒粉炒饭打发胃囊。她悄悄看了一眼吕向,又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不能在此刻落泪,她暗自掐着自己的大腿,心里起了涟漪,他是那个在西南角等我的男人吗?
那天真是惊心动魄啊!明明说好了上午八点来接她,可等到九点也不见那个男人过来。十点的时候,门敲响了。站在门口的是个女人,她认得她,是那个男人的妻子。像场预谋已久的抢劫,她洗劫了她的住处,连同她身上的一切饰物。她躺在地板上,看着灰尘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起起落落。而他一直没有出现,连条短信也没有。她一直躺在地板上,没有哭,也没有因为遭到突然的侮辱而绝望。楼下有女人在议论她,气氛就像在讨论她们早已了如指掌的事情。那夜,木木梦见自己迷失在黑暗里,她一直奔跑,怎么也找不到出口。醒来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禁锢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太久了。她坐在地板上,听风吹打窗户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下意识地朝那边看了看,仿佛在思考这是不是为她打开的。
说起来,这份工作干得并不称心,但她喜欢这座城市。
天已近黄昏,木木突然庆幸,至少自己走出来了,还有机会重新开始,有时间去见识大千世界,有机会遇到心仪的男人。她深情地凝视着此刻的街道和天空,友善地看路边来来往往的行人。
吃完茶花鸡往回赶时,天黑得没了底,浑浊得快要趴到地上,一场大雨在即。
“谢谢你今天陪我吃晚饭。”吕向说。他的目光顺着车灯往前延伸。“不论什么时候,你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这真让人羡慕。我敢打赌,你一定去过许多地方,也见识过不少男人。”
“我还有更多的地方要去。”木木今天多喝了两杯,说话有点打结,她弯腰准备下车。
“为什么这么着急,又没有人等你回家。”他说着拉住她的手。这是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吕向禁不住对这双手端详了一会儿。
“我得走了。”木木笑着大声说。
木木躺在床上,酒劲儿并没有完全消失,她呻吟着,感觉有双手在抚摸她。她在心里暗自承认,吕向真是不可多得的好男人。他此刻在做什么呢?看书,准备明天上班的资料,还是想着如何给她发微信?他会不会像许多男人一样在凌晨去夜店消遣自己身上过剩的热情?她迅速否定了这一点,觉得他应该已经入睡。她想着,翻了个身,脸对着墙壁。为了驱赶吕向,她开始回忆过去。想着想着,她哭了,慢慢地,她的意识模糊了,脑海里全是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的场景,不知什么时候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她有意申请去另一个卖场,她极力克制自己心里不打量吕向,昨天夜里梦到他就够了。她甚至想,她始终是要上路的,她是个行者,她已经失去为任何男人停下来的勇气了。况且木木已经看出吕向性格中的狠劲儿,并且判断他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
第三天下午五点的时候,她正准备下班,吕向出现了,他这次带来的是一束百合,纯白的那种。
“我想你也快下班了。”他将手中的百合递给她。
“你是快递公司的吗?”她故作轻松的样子。他出神地看着她明亮的眼睛,还有她细细的腰和白皙的脖颈。
“只要你愿意,我天天给你送快递。”
“你真是个活雷锋。”她看着百合,用手捋了捋从前额散落下来的头发。
“今天我带你去江川吃干巴菌。”他说时心里跳动着快乐的音符,仿佛他说什么她都会答应似的。
去江川的路上,吕向一边开车,一边和她攀谈。他试着谈论她过去的人生,可她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她所关切的是他曾经去过哪里旅行,将来还可能去哪里旅行。她想了解更多不同地域的人的特点。
走进吃饭的地方时,他已经说了许多话了。而她说得很少,默默地坐在副驾驶上,偶尔因为赞同他的说法而发出嗯啊的声音。“有时候,我想就这样算了,不要出来游荡了,也不要再三心二意了,待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和一个爱我的女人结婚,日复一日地为家庭付出。厌烦了,就去酒吧打发时光。”她听见他声音里的哽咽。她还听见路边山坡上传来本地人跳摆手舞时最喜欢唱的曲子。听说本地的青年总是在这样的场合追逐心上人。他也在往那歌声的来处张望,他们的目光里含有不同又相似的陶醉。
听一个男人讲自己失败的婚姻生活,木木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她想起那个和她同居八年的男人,那年他遇到她时,他正处于严寒的冬天,正在黑夜里爬坡。他还说她是他夜航时的灯塔。他这样说时就抱着她哭泣。她才二十岁啊。她没有挣扎,反而陪着他流泪,仿佛他在她身上施了魔法,她只会按照他的指令去做。看着眼前的男人,木木感到难过,她不知道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她甚至想,如果他提出让她为他留下来,她是否会心甘情愿和他一起浪迹天涯,像他之前对她说的,他如果真心爱上一个人,会带她去法国爬埃菲尔铁塔,去瑞士阿尔卑斯山上寻找一朵蓝色的鸢尾花,往罗马许愿池里丢下属于他俩的幸运币,又或是因为他工作的需要而陪同他去不同的城市。
那晚,她喝了很多酒,身體软了,很想呕吐。她走进洗手间,反锁了门。就在她呕吐时,外面传来手机来电的铃声,就是那晚那个铃声。起先他没有接。铃声一直在响。接通后,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很自然。
她坐在马桶上继续呕吐,将脸埋在双腿之间,把嘴唇咬出了血,身子无法控制地颤抖,就像是刚刚从一场灾难中逃离出来的幸存者。
木木是从一个盛会上早退的。正上台的是一个年近五旬的女领导,穿着大红底子上起黑色碎花的雪纺连衣裙,外罩黑底上起小白花,下摆收紧,前胸镂空的开衫,她昂首挺胸经过木木面前时,她的胸脯依旧鼓鼓囊囊地堆在胸口,头发黑得像刚涂上乌墨。她经过她时,目不斜视,即便她认识她,在这种时候,她根本就不会看她。木木看着她,精致、优雅。用一枚带钻的小发卡将头顶的头发挽在后脑勺上,其实是想遮掩住什么的,不料,头顶的头皮大块地从被发卡拱起的头发下显露出来,像秋风中芦苇吹散后露出的大地。女领导一直单身,听说是年轻时被男人伤害过。女同事总是在背后拿她作为反面材料警示自己不要上当受骗。
这就是人生,木木悲哀地想。一个人,无论你多成功多骄傲,最后还是会不可避免地老去。可她又想,我正年轻,我的人生还有机会驶向美好的未来。
接下来的日子,木木一直在奔波,她不停地出入不同的街巷推销产品。拒绝她的理由五花八门,也有人不想买她的产品是因为她不会讲玉溪方言。吕向联系过她,她从不回复,也没有把他拉黑。后来,他找到了她。她对他的态度相当客气,和接待客户没有区别。他邀请她去江川看古村落,她拒绝他说销售任务还没有完成。
回到租屋,她不再照镜子,每天早早地上床,独自度过漫漫长夜,这于她是痛苦的事。她不由自主地回忆那个男人曾经对她的好,这种美好的感觉让她一度无法自拔。而想到吕向时,她总是感觉出恐惧,总觉得他不会就这样对她罢手。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她在心里谋算,好好干一段时间,等攒到一定的钱,就去别的地方。
试用期的最后一天,她正从人事经理办公室走出来,几乎为零的业绩让她失去了这份工作。接到那个男人的电话时,她正在办公桌前收拾自己的东西。听到他的声音,她强撑的颜面“哗啦”破碎一地,泪流满脸,身体软得连手机也抓不稳。
“你就是这样固执。”不等他说下一句她疯了似的把电话摔到了地上。
吕向来了,定定地看着她,试图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带我去抚仙湖吧。”木木主动说。吕向一脸惊喜,连连说,“我正想邀请你去。”
去抚仙湖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车顺着白线向前伸展。沿路两边是一些村庄,能看见烟雾从屋顶的烟仓飘出。木木有一种浑身舒畅的轻松感。
“我们在湖边走走吧。”木木摇了摇头,望向湖面,水蓝得透明,远处天与水连接成片,一切都那么美。
“抚仙湖最美的光影是晴天下午四点左右,过了这个时段,整个光影全变调了。”
木木悄悄看了眼手机,四点十分。
眼前的景象看上去还是那么美,木木没有失望,却在心里肯定,离开这里是对的,她应该去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在那里她可以装作什么也没有经历过。
“明天我去送你?”吕向说这话时并不看她。
“你不能去送我!”木木坚定地说。
“你能去任何地方,可我不能。”吕向突然停下脚步。木木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她心里明白他只是醉心于她所能享有的单身生活,而并不是真正倾心她本人。
“你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你真自由。”他继续说。口吻中更多的是委屈。
“我之所以选择这样的生活,是有原因的。”木木说。
吕向伸出双臂将她搂进怀里。她想起那个男人也总在她痛苦时这样安慰她。
“如果你有什么想要我帮你的地方,希望你能向我开口。”他将她搂得更紧了。“你为什么就不能听我的,就待在这里,我会照顾好你的。”当他这样说时,她就这样待在他怀里,头偏向一边,双手垂在身体两侧,什么也没有说。
他试图亲吻她。她挣脱,站在一米处直视着他的眼睛说:“不,我曾经也深深爱上过一个男人,我并没有失去爱的能力,但那不可能是你。”
白色的弯月已经悬挂在天空,湖面失去了光彩,木木和吕向站在湖边,他又从背后抱住她。她没有动,只是轻轻说:“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你真是太傻了。”吕向起先这样说。后来,他又扳过她的身子,直视着她,“我还从未遇到一个能够真正拒绝我的人。”他对她吼道。
看着吕向愤怒的样子,她觉得他好可怜。她强忍着不让自己软弱,胸口突然痛得厉害,头上被重物撞击了般嗡嗡作响。她双手叉腰,好让自己挺起腰身站直。不断有车辆从眼前一闪而过,她突然很想像庭审现场律師那般说出证词:离开这座城市,你我就成了陌生人,即便我们拥抱过,我们的目光爬遍彼此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可若我们不想记住对方,我们就是陌生人,比那从来没有见过的人更陌生。
可转身那瞬,木木还是流了泪。不知为谁哭,像是一种习惯,遇到无法把握又真心喜欢的男人时,她就会这样。她突然很想和那个陪伴她八年的男人说些什么,甚至袒露些心思,可他们成了陌生人,她把他拉进了微信黑名单。
从抚仙湖离开时,她看见他脸上呈现出告别一切的落寞。她打开微信,本想再说些告别的话,可她拉黑了他。自此,两人再没有说话。他们像彼此依赖又完全抛弃的两件器具。
这天将近午夜,木木依旧没有睡意。她想,吕向回到家后一定会编些欢心的话说给妻子听,也许还会聊起她。甚至会说她是个多么愚蠢的女人,然而这些都无关紧要了,他只不过是一个向往新鲜世界,渴望走近更多陌生女人的男人,可悲的是他永远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寻找什么,又失去了什么。而她,幸运得多,虽然被迫背井离乡,但她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儿。
窗外的天空一片黑寂,没有星星,明天可能会是个雨天,留在抚仙湖边的足迹会一一抹去,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明天,又是一个新鲜的日子。
(简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40届鲁院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中短篇小说散见于《小说选刊》《芙蓉》《天津文学》《青年文学》《湖南文学》《青年作家》等。出版有长篇小说《空巢婚姻》《棘花》。曾获长沙市文艺新人奖、梁斌小说奖一等奖、长沙市“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