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色百灵

说好八点见，我却“违约”，凌晨三点就到了。

从居住的东二环到水源街，我穿越石家庄的长安区、新华区，凌晨两三点钟的城市在半睡半醒之间，街上已有洗扫车在作业。那些闪动的橙色反光条是早起的环卫工人身上的，他们舞动着手中的大笤帚，笤帚与地面摩擦发出像春蚕一样的沙沙声。夜深人静，这种声音愈加清晰，环卫工人大都不说话，即便说话，声音低得也像搞情报工作一样。

早就听说石家庄新华区水源街上有个清扫班——新华区卫生队清扫一股水源街清扫班，最近被授予全国学雷锋示范点。班长马长翟和她的队员们，都是农民工……

“知道马长翟吗？”

“知道呀。我們环卫工的骄傲！”

我从长安区往新华区，一路走，一路问。马长翟的名字被她的工友们熟知，“我们卫生队前几天还学习她的事迹呢！”

光见路干净，不见人干活儿。这是居民们对环卫工人的评价，正反映出环卫工作的特点——黎明前邻里街坊熟睡时他们工作，七点以后不再作业，要错过上班高峰，牺牲惯常的休息时间。等早晨六点大爷大妈出来遛弯，他们已收工。

早班清扫完，一身汗，一身土。有的工友回家吃饭，有的就寻个地儿吃自己带的饭。到了七点，有上午班的再回到岗位上。

凌晨五点多，路边悬铃木上传来画眉和百灵鸟的叫声。我以为是谁家养的，仔细观察后发现，整条街上都是这些鸟的叫声，这才明白，环境好了，路面干净，鸟儿们在这里安家了！

马长翟是清扫班大班长，兵头将尾。看名字，我以为她很苍老，是个弓背塌腰的男同志，没想到却是个俊俊俏俏的女子。

精干、利落，说话眉眼带笑。橙黄色的工作服在她身上不显土，突然想起《咱们工人有力量》那首歌，工人阶级的精气神在她身上可算充分体现！

她没有对我的提前“考察”犯嘀咕，而是一脸自信，不过有点儿疲倦，因为昨晚一直在加班。每一个重要的时令节点、特殊天气，她和工友们的身影总会出现在这条路上。

她的身上落几颗黄色的小米粒，那是过悬铃木树下时留给她的“勋章”。

采访是在路上进行的，街道就是他们的岗位。

马长翟原本像每个女孩子一样爱美，有垂到后腰的长发，干环卫工，因为尘土多不好洗，她一咬牙，把一头秀发剪了。那年她二十四岁。

“剪这么短，行吗？”理发师问。

“中！”

“你是河南人？”

“是。”

“咋到河北打工了？”

“嫁人，跟男人来！”

初中毕业后，马长翟去广州干过一年，后经人介绍，随夫来到石家庄，一晃二十多年。她在这里生儿育女，先是在高柱小区租房，后来自己买房。七口之家，公公婆婆跟着看孩子，她选择了做环卫工。原本为了照顾孩子方便，能给上学的他们做口饭，等他们大了，再换别的工作。但这工作干得时间长了，就放不下，一干就是十五年。

眼角有了鱼尾纹，脸上干干巴巴，不再圆润，她彻底成了一个“不讲究”的女人。工作，照顾老人和孩子，她的生活简单到家和工作地点两点一线。干好自己的活儿，清扫干净自己分管的街道，来石家庄近二十年，马长翟没去过西柏坡、赵州桥，至远带孩子们去过植物园、滹沱河，这是她的生活半径。

环卫工人流动大，无论谁来她的班跟着她干，工作标准不降，哪怕干一天也要把分管的路段扫干净，她和她的清扫班获得了多项荣誉，她掰着指头给我念：“2019年被全国总工会评为全国五一巾帼标兵岗，2022年被评为石家庄市工人先锋号，2023年被中宣部命名为第八批全国学雷锋活动示范点……舍得一身脏，换来满街净，中！”

马长翟刚开始干清扫工的时候，没有电动三轮，都是脚蹬三轮车。她凌晨早早骑自行车从高柱赶过来。有的路段有路灯，有的路段路灯少，灯少的地方显得黑漆漆。有时候她也害怕，为壮胆儿，她就哼唱自己熟悉的歌儿。丈夫说：“送你吧！中不中？”她心疼丈夫：“你的活儿重，我一个人中！”

在兴凯路清扫队，我遇到一位刘姓环卫工，聊天中得知他是马长翟曾经的工友。“小马干活儿实实在在！也是一步步干出来的！”马长翟在清扫队八年，因为能干，队上安排她当小班长，又从小班长调到水源街清扫班任大班长，管七个小班，七十多人。一个小班扫一条街，很多时候，她一天要走上三万多步。

十五年来，遇到恶劣天气，别人往家走，马长翟是往外跑，遇到暴雨，一个人守三四个收水口，用手捞树叶，让水尽快排出去，水大，漫进雨鞋，将水倒出来，继续穿。每年冬天，她的手都会被冻伤，爱人心疼地给她焐焐，她说：“没那么娇气呀！”给孩子们做饭，辅导作业，把一切都忘了。

为城市美容，她自己却从来没有化过妆，一直用着十几块钱的护肤霜，夏天再买个防晒霜，这就是她的全部保养家当。衣服也不买，长年累月穿橙色工装，每天回去洗头洗澡，家里的洗衣液和洗发水总是用得很快。

在她家，电视是摆设，几乎不看。春晚没有完整看过，都是看个开头，就去了街上。让放炮那些年，年夜饭也吃不上，干不完回不来。你问她春晚演什么节目，她一脸茫然。

直到参加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她才买了一身西装，并没化妆，本色出场。开会回来，爱人去车站接她，捧着一束鲜花。这是她第一次收到鲜花，幸福得不得了，还在朋友圈晒了一把！

高声大嗓，敢说实干。环卫工面对的是尘土落叶，甚至油污粪便，清理干净才能换来街道洁净，一个个卫生死角都逃不过他们的火眼金睛，他们用笤帚扫出了城市的美丽。“既然选择了这活儿，就要把活儿干好！”

2009年赶上石家庄的那场大雪，她有一种战士上战场的感觉。那些日子，清雪任务重，一车一车拉不完，清不尽，手脚都冻伤了，到家在被子里暖半天暖不过来，早晨，又要早早起床，赶去清扫。

美丽中国始于脚下，美丽家园始于街巷，家家户户走的路是琴，马长翟和工友们手中的笤帚就是琴的拨片，他们是弹琴的人。笤帚上的白色“燕尾服”是他们自己绑上去的，尼龙袋子条儿绑在竹笤帚上，有了它们扫得更干净，笤帚寿命更长，他们爱护工具就像爱护自己的生命一样。

“我二十年过年没有回过老家了！”我听到这句，心里一颤，想起每年过年众人千里迢迢回家团圆，我们的环卫工人却是最忙碌的时候。这些不回家的人，这些城市美容师，正在为大幸福放弃自己的团圆。当了班长更得以身作则。离不开，马长翟只有打打电话，勾连起渐远的故乡……

城市美丽了，街道美丽了，我们的家园美丽了。清扫班总是准点在岗。

我和她走在春天的街上，走在阳光下的街上。有垃圾，她俯身捡起，像划过一道秀美的弧。走在干净的街道，她心里像喝蜂蜜一样舒坦。

三四月，街上落着一层层黄色小米粒，那是悬铃木上的落物。除了小米粒还有杨絮，杨絮落在地上像圆滚滚的虫子。她咳嗽了几声，说：“清扫班也有对花粉过敏的，安排到没有这种树木的路段去。”

当了环卫工，她在路上捡到手机、手提电脑，还有新衣服，都主动送还失主或上交卫生队办公室。失主认领后，写来一封封热情洋溢的感谢信。路上，见到老人上前扶一把，同事病了，她拿出自己的钱先垫上。奉献爱心，捐款，总有她和清扫班工友的身影。

七口之家，开销大，孩子们需要手提电脑，需要手机，她节衣缩食从牙缝里省出来。我理解了她为什么不逛街买衣服，为什么不化妆打扮。这是她给孩子们打样儿呢，做人要干净！这是她的人生之道。

当了大班长，肩上的任务更重，班组开会，检查各班工作，哪里人手不够她顶上去。白天要在七个小班巡视，晚上有夜班的也要去巡视，她把巡视当作健身。工友来自各个地方，百人百性，难免有不合，她出面协调，三言兩语，让大家拧成一股绳。

水源街上散落着几所中学小学，小学门口接送孩子的家长很多。下雪积雪容易摔倒，她干环卫以来，就摔过多次，所以下雪的日子，她都是提前过来，把路上的雪清扫干净。已经结冰的，用铁锹一点点铲尽，家长们对干净的路面很满意。

水源街，多好的名字！干了十几年环卫工，她特别喜欢这个路名。在水源街小学的墙上写着“小水滴改变着世界”，马长翟路过标语墙时总会有所触动，她觉得她们就是一滴滴水，而这水是润物之水、清净之水。

八点多，太阳暖暖照在水源街上，上班的行人车辆熙熙攘攘。干净的街道、清新的空气，给人一种幸福而满足的感觉。悬铃木上传来的画眉和百灵鸟的叫声更多了。

她和工友们低头俯身扫扫擦擦，也会蹲下一点点剔除地上黏黏的口香糖，还要用抹布擦路边的果皮箱。一条街上三十多个呢。

住在街上的一位居民看见我们，指着果皮箱说：“比我们家的吃饭桌都干净。”用手摸摸，光光滑滑，一尘不染。

老人又说：“我九十一岁了，住在这条街上心情好着呢！”他看小马的眼神满是赞许！

更多的鸟声响起了。清晨，路边的榆叶梅、紫叶李、榆钱儿开得热烈，环境好了，鸟儿们也喜欢，鸟儿欢乐的叫声飘荡在城市的早晨，与他们的工作有关呢！

身穿橙色衣服的她们抬起头，看见树上跳跃的那些欢乐幸福的鸟儿，脸上有了一种甜甜的笑。

她们，不也是这座城市的百灵吗？

（陈晔，石家庄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文化报》《中国青年报》《广西文学》等，有作品入选小学阅读课本、选集、文摘类杂志等。）

编辑：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