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奇遇记
2023-08-22陈彤
陈彤
自从我分手以来,爸妈就一直沉浸在一种无声的喜悦里,既开心又不好意思表达得太明显。这主要是因为我自己找的男朋友从来都不是爸妈喜欢的类型。
刚分手的这个是吉他手,上上个是画家,我偏爱现代社会分工里最不赚钱的那几个工种。仔细回想一下,我交往过的男性里拥有五险一金的好像都没有几个。
一天我回到家,发现家中气氛微妙,爸妈像向日葵跟随太阳一样,用灼热的目光跟随我的动线——我走到哪儿,他们就盯到哪儿。我实在受不了了,率先打破沉默:“有什么事吗?”
我妈无比流畅地说出预先准备好的台词:“你婶婶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33岁,上海本地人,程序员,家里有十几套房。”
我自然是拒绝的,但我妈显然也预料到了我的拒绝,开始熟练地对我进行年龄羞辱,30岁不到的年纪在她嘴里像半截已经入土了。我爸则在旁边营造气氛,虽然话不多,但会在适当的时候插入一些叹气音效和摇头动作。
程序员
当晚9点,我就接到了程序员的电话,虽然电话主要内容只是约定见面时间,但我已经知道这次相亲不会有结果。理由是,他的口音太上海了。
我自己也剖析过这个问题,为什么我在上海土生土长,却从来没有和此地任何男性拥有过罗曼蒂克的关系。口音可能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讲话带上海口音的男人会让我联想起家里的叔叔伯伯,一心只想敬老,很难产生什么玫瑰色的想象。另外一部分原因可能是上海男人在生活品位方面非常讲究,讲究到让人感觉有压力。就我的个人口味来说,显得过分精致了。
我定的地方是一家咖啡店。我的相亲对象很快也到了,个子很高,有点儿敦实,直筒牛仔裤被撑得有点儿紧身。我因为早到一会儿,已经给自己点了一杯咖啡,他问我点的是什么,我说是美式咖啡。
我没想到的是,如此平平无奇的选择居然让他瞪大了眼睛:“不加糖不加奶啊?厉害的厉害的,这你也喝得下去啊?”他的脸上表现出真实的震惊。
之后的对话也让我如坐针毡。当时马克·扎克伯格刚刚召开了发布会,宣布Facebook正式更名为Meta,他也阐述了自己对“元宇宙”的想法。我本来还挺好奇程序员怎么看待“元宇宙”——没想到他嘴上沾着奶泡,慢吞吞地说:“哎呀,这种都是很上层的人讲的东西,都是概念呀、宣传用的,对我们普通人没有影响的。”一下就把我的话头堵得密不透风。
我只好换了个话题,开始介绍我的经历。基本上只需要开个头,这位先生就会自动生成一些毫不相干的评论。我讲到法国的时候,他就说“法国人真怪哦,怎么会要吃法棍,个么事咬得我牙龈出血”。说到日本的时候,他又说“日本人太压抑了,见人就要点头鞠躬,不大正常的”。
我从没遇见过如此系统性的“鸡同鸭讲”,干脆就不说话了,专心致志地盯着我面前那杯咖啡,好像它是世上最值得研究的奇珍异宝。他也顺着我的目光,牢牢盯住那杯咖啡。场面一度非常荒诞,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咖啡机轰隆隆的声音填补空白。
他似乎觉得有必要打破沉默,憋了半天,突然福至心灵,激动地说:“你是做时尚的对伐?我前两天在抖音上看到有个账号,回收二手包的,很有意思。那些女的拿男朋友送的包去鉴定,结果全是假的!”尾音里透露出一丝兴奋,这是整场相亲里他情绪最为饱满的一句话了。
回到家,我简单向爸妈复述了这次相亲,他们自知理亏,也没再说什么。晚上我听到我爸嘀嘀咕咕地对我妈说:“我也不喝黑咖啡的,还好你不嫌弃我。”
爸妈也是相亲认识的,结婚以来一直感情很好,既是彼此最忠诚的伴侣,也是彼此最亲密的朋友。老实讲,我之所以还对婚姻抱有天真的幻想,100%与他们有关。
但在这个物质充足、文化繁盛的年代,通过相亲遇到合适的人要比爸妈那个年代难度高得多。爸妈相遇的时候还很年轻,生活方式乃至性格的成型都是两个人一起完成的。而即将步入30岁的我,已经是一件对很多事情都持固有见解的成品,要在人群中找到与我适配的型号谈何容易。
投资人
吸取了第一次相亲的教训,爸妈给我安排的第二个相亲对象要“洋气”一些。南方人,34岁,14岁就出国念书了,大学学的是金融专业,现在在一家投资机构工作,非常标准的职场精英配置。
我按照约定时间到达咖啡馆,等了足足20分钟也没有见到他。就在我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他才匆匆忙忙、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他的态度倒是很诚恳,说自己刚才的会议开得比预计时间要久,所以耽搁了,他向我道歉。我是那种很容易接受别人道歉的人,也就没说什么,重新坐回了位置。
不得不说,投资哥的聊天技巧要比程序员的高很多,说话是有趣的,看得出来人也很聪明,随便抛出一个话题他都能接下去。但我总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正像评估一个投资基金组合一样评估我。
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他的眼神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一遍,倒不是那种猥琐的打量,就是精明。你几乎可以闻到他大脑高速运算后发出的焦味儿:这个女孩颜值几分,身材几分,教育背景是否拿得出手?
在问到我工作的部分,他更是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从我们公司的规模、人员配置一路问到盈利模式,我感觉自己像在接受商业杂志的采访。
我的朋友圈里,有一条共同的偏见:和金融男谈恋爱是非常非常危险的。计算对他们来说已经内化为第二本能,无论他们在干什么,大脑后台总有个程序在计算自己的得失,人际交往都是要计算投资回报率的。
聊了一会儿,投资哥说今天阳光很好,建议我们出门走走。这个提议让我第一次觉得他有浪漫的潜质,我也喜欢漫无目的地闲逛。
在过马路的时候,虽然车辆离我还很远,但他喊了一句“小心车”,就不着痕迹地搂了一下我的腰。在拥挤的路上,他又一下子抓起我的手,把我拉过去避让行人之后,又很快放开了。这一套增加肢体接触的组合拳,打得行云流水、收放自如。
如果是大学刚毕业的我,可能早就因为“吊桥效应”,一颗心怦怦直跳,垂直坠入爱河。但现在的我,看到他这熟练的套路,只想笑,也不知道他在多少女孩身上实践过。从恋爱里总结出一些技巧实也无可厚非,只是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动机实在太明晃晃,心思实在太简陋,就凭空多出点喜剧效果。
但没想到,这场相亲的高潮还在后面。我们走了20分钟之后,面前赫然出现了一栋高耸的写字楼。投资哥礼貌地向我告别:“我接下来在这儿还有一个会,我就先进去啦。很开心能认识你,我们之后微信联系啊!”
我的天!敢情我们的闲逛完全不是漫无目的的,他是精准地计算了时间,在两场会议的中间穿插了一场相亲,提议散步也是为了在第二场会议开始前能准时走到办公楼底下。我几乎有为他鼓掌的冲动。
当晚他在微信上热情地向我发出后续的邀约,我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有意思的是,我拒绝他半小时之后,他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个健身的小视频,露出标准的6块腹肌。我没有点赞,也没有评论。又过半小时之后,这条朋友圈就消失了。
建筑师
相亲虽然不曾给我带来浪漫体验,却给我的朋友带来许多欢乐。有位靠谱的朋友觉得我之前的相亲对象有些太过离奇,就很好心地替我安排了一次相亲。相亲对象是他的同事,一名建筑师。
每次父母安排相亲时,会提前把这个人的背景、家世、过往经历统统告知我,但这回除了一张照片和一个名字,我对他一无所知。
这次见面,是他定的地方,那是一家我也很喜欢的小酒馆。菜品不花哨,但每一样都实打实地好吃。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坐下了,头发有些乱糟糟的,其他和照片出入不大。估计他也意识到自己今天的发型有些奇诡,趁我入座的时候悄悄用手梳理了几下头发。
他并不是特别健谈的类型,但是说的话都挺有意思的。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好像记忆力奇佳,会在聊天的时候引用某座城市的人口数据,如果参加知识竞答,他应该会是最佳队友。
我问他是不是一个特别理性的人。他想了想说,也不总是那么理性。接着就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他在东京工作的时候,去看了自己喜欢的建筑师的展览。在最后一个展厅的墙上,有一行并不引人注意的小字:××建筑师在东京郊区有一个住宅项目。他记住了项目的名字,第二天就去实地考察了。
那间公寓结构非常奇妙,有半层在地下,人在公寓里正常行走的时候,从窗户里望出去看到的是草坪和行人的脚,所以这间公寓的名字就叫“虫的视角”。对当时刚刚毕业的他来说,这间公寓的租金贵得离谱,几乎占了他收入的90%,但他还是想都没想就租下了。周末会有建筑系学生来敲门,问能不能进来参观,他都会非常高兴地担当向导。
这是我在所有相亲会面里,听到过的最好的故事。
吃完饭,我们在酒馆的门前等车。他突然对我说:“你把手伸出来。”
我一瞬间想到了投资哥的套路,该不会他也要牵我的手吧?我迟疑地伸出手,还没回过神来,手里就多出了一粒黑巧克力。
“这是我测评下来全世界最好吃的黑巧克力。”他的神情像个急于献宝的小男孩。他的确提过自己很喜欢给零食打分数。
握着那粒巧克力,我一边控制不住地微笑,一边感觉脸颊发烫,心也跳得好快,不知道是不是晚餐时喝的那杯酒突然起作用了。
他送我上车之后,跟我挥手说了句:“再会。”我的心里一咯噔——他说的是上海话。
不过谈恋爱,看什么户籍呢,有些“原则”注定就是要被打破的嘛。
(心香一瓣摘自微信公众号“三联生活周刊”,陆 凡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