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船记
2023-08-22郝娟
郝娟
一九四二年初冬的一个夜晚,东山脚下鲁家村的人们大多已进入梦乡。
少年家超的母亲——柳婶却心事重重,在床上辗转反侧。
两天前,柳婶的丈夫鲁记去山里挖草药,至今未归。
“咚咚咚,咚咚咚!”这时,一阵急促而又低沉的敲门声在屋外响起。柳婶听到敲门声心头一颤:是鲁记回来了?
鲁记是一个老实本分的种田人。他自幼在药铺当学徒,认识很多中草药,懂得一些医术。空闲时,他便在田间地头或山林溪涧采挖中草药,一来可以卖给县城的药铺,补贴家用;二来可以给贫苦的乡邻看看风寒和跌打损伤等病症。他古道热肠、乐善好施,给人看病只收微薄的诊金,受他帮助的乡邻常会送些当季的瓜果、蔬菜或自家酿的糯米酒等作为答谢。他总是和气谦逊地跟人说:药材都是天地间自然生长的,我只是物尽其用而已。乡邻都亲切地叫他鲁郎中,他笑称自己是个“土郎中”。平日里,鲁记出门有任何急事都会跟柳婶说一声,这次不声不响地走了几天,柳婶心里实在着急。
柳婶急忙披上外衣,借着从窗外照进来的微弱月光来到门边。
“大嫂,是我。”屋外传来的却是鲁记的好兄弟关山的声音。
柳婶诧异地拉开门闩。
“大嫂,大哥托人捎来口信,让我今夜带上家超天亮之前赶到县城。你快把家超叫醒,收拾好他的换洗衣服。”关山压低声音急急忙忙地说。
“啊?你大哥出了什么事吗?他在哪里呀?”
“我一时也说不清。快点叫醒家超吧,到县城还有二十里地呢,再磨蹭天就亮了。”
柳婶摸索着从抽屉里找到火柴,颤抖着划了好几下才划着了一根。顿时,屋里亮堂起来。关山忙脱下身上的黑褂子遮住窗户。柳婶一脸疑惑地看着关山的奇怪举动,刚想开口问,关山摆摆手示意灯光太亮了。
“家超,家超,快醒醒,快醒醒!”睡梦中的家超睁开惺忪的双眼,看着一脸惊慌的娘,不知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家超,你爹让我带你去他那里呢。”关山在一旁说。
“关叔叔,我爹在哪里呀?”
“去了你就知道了。”
“娘,你也去吗?”
“家超,你先去。娘收拾好田里的庄稼就去。”柳婶柔声摸摸家超的头。
很快,柳婶把家超的换洗衣物收拾好,塞在一个蓝色包袱里。
“吱呀”一声,柳婶轻轻打开半扇门,关山一手拎起包袱,一手牵起家超的手,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黑暗中,无边无际的夜色像一个黑色的大包袱一样包裹着这对匆忙的赶路人。借着天空中暗淡的星光,家超踉踉跄跄地紧跟着关山叔叔,心里有许多问题想问,但出门前关叔叔已郑重叮嘱:小娃子不要问这问那,跟着走就是了。爹为什么会突然离家呢?他到底在哪里呢?关叔叔怎么这么严肃,跟平日里随和的模样完全不一样?娘刚才脸色也是那么慌张……已过立冬,夜晚寒气逼人,家超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关山叔叔用力地攥紧了他的手,家超感觉到关叔叔的手汗津津的,心里纳闷:关叔叔的手怎么会出汗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家超依然能判断他们走的是弯弯曲曲的小路,大都是田埂。黑灯瞎火的晚上,关叔叔为什么偏要走难走的田埂呢?不一会儿,露水就打湿了两人的鞋袜。
没走一会儿,一声狗吠从附近的村庄传来,紧接着是一阵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和呵斥声。关山叔叔愣了一下,赶忙拉起家超躲在塘岸下,还用手捂住了家超的嘴巴,这让家超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约莫十几分钟后,一切又归于寂静。两人都重重地吐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赶路。此时,两人的眼睛已适应了黑漆漆的夜色,只听见脚擦着草地发出的“沙沙”声。远处的田野上飘荡着一团团的白色雾气,忽远忽近。下半夜,月亮透过云层向大地洒下一片皎洁的光辉,两人的夜行顺畅多了。关山叔叔看着气喘吁吁的家超,怕他累着,要背他走。家超摇摇头,想到了平日里爹给他讲的英雄人物不畏艰险的故事,不觉增添了几分力气。
黎明前,两人赶到了县城,住进了一户带院落的人家。家超本以为能见到爹了,关山叔叔却告诉他,他爹并不在这里。昨夜赶路太累了,白天在这里休息一下,晚上接着赶路,千万不要出门玩耍。家超看见关山叔叔和另外两个叔叔关上房门在里面商议着什么。
吃过晚饭,关山叔叔告诉他当晚要乘船去九江。
在通往码头的江堤上有一处哨卡,只见两个身挎长矛的保丁在搜查盘问来往的行人。
其中一名高个子上下打量着关山和家超。
“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带孩子去九江看病。”关山叔叔忙赔着笑脸。
“打开行李检查。”另一名矮个子保丁用长枪指了指关山叔叔肩上的包袱。
“只是几件换洗衣服。”关山叔叔说着就要打开包袱。
这时,高个子在矮个子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然后对他们说:“走吧,走吧!”
家超看高个子有点面熟,想起来前些日子他好像到家里找爹看过病。
夜晚的码头,江水轻拍着岸边,发出有节奏的“啪啪”聲。简易的架子棚里,悬挂着一个随风轻轻摇晃的马灯,散发出昏黄的灯光。几个零零散散的等待坐船的人缩着脑袋望着暗流涌动的江面。
关山叔叔解开家超的包袱,拿出一块麻色头巾,裹在他的头上。
“船来了!船来了!”有人喊。
果然,一叶小舟闪着渔火从江面缓缓向码头驶来。
待船靠岸停稳,大家陆续上了船。
“大伙坐稳当了啊,我开船了。”船家是个黑脸大爷,精干的身板,腰间缠着一根布条。他边说边解开扎在岸边的铁锚,一个箭步跳上船头。
“船家,我们什么时候能到九江?”有人问船家。
“顺风顺水天亮就能到。”船家答道。
船家掉转船头向江水深处驶去。江面慢慢开阔起来,放眼望去,江面上黑压压的。家超是第一次坐船,心里既新奇又紧张,头有些晕乎乎的,靠在关山叔叔的肩头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家超被惊慌声吵醒了。
“大风!”
“刮风了!”
“船在晃!”
“船在打转!”
“关叔叔,我头晕。”
“别怕!别怕!”关山叔叔安慰了家超两句,然后问船家需要他帮忙做点什么。
“大伙莫慌,坐船如钉钉,你们坐稳当了就是帮老汉的忙了。”船家一边调整方向,一边喊道。
船终于安稳下来,风也渐渐柔和起来,船舱里惊慌的人们也慢慢安静下来。
这时的家超已睡意全无。江风灌进船舱,冷飕飕的,江面上的雾气更大了,江面四周阴沉沉的。
突然,一道耀眼的光柱掃过江面。
船舱里一阵骚动。
“坐船如钉钉。”船家低沉地说。
反复扫过几次之后,远处的江面上一艘快艇疾驰而来,绕着小船转了两三圈后停下来,快艇上有三个戴头盔、端长枪的日本兵“叽里呱啦”地冲船上叫嚷着。船上的人们面面相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也不知如何应对。
“老总,他们是过江办事的百姓。”船家忙走上船头解释。
“你的,什么的干活?”其中一个日本兵拿枪指着身材魁梧的关山。
家超紧紧地依偎在关山叔叔的身边。
“我带孩子去九江看病。”关山叔叔用手臂搂着家超。
这时家超胃里一阵翻腾,“哇”的一声张嘴吐了起来。
日本兵满脸嫌弃地看了看家超,扭头跟另外两个日本兵“叽里呱啦”说了一句,快艇又围着小船转了两圈才开走。
船上的人们舒了一口气。
“家超,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呀?”关山叔叔急忙问。
“我刚才头发昏,现在没事了。”吐过后的家超反而觉得神清气爽了。
“孩子只是晕船了。”船家说。
“这孩子可真机灵呀,吐得真是时候,这些日本兵可难缠了。”船家接着说。
家超没想到,晕船竟帮他们躲过了日本兵的搜查。
“家超,醒一醒,到了。”关山叔叔摇摇怀里睡得正香的家超。
家超猛地清醒过来,发现天色已大亮,船已靠岸。
“关叔叔,我们到九江了吗?”
“嗯。”关山叔叔牵着家超上了岸。
九江真繁华呀!铺着青石板的街道,五花八门的店铺,挑着货物沿街叫卖的小贩,还有冒着尖尖屋顶的洋楼。家超带着满眼的新奇跟着关山叔叔七绕八拐穿过好几条街巷,终于在一座房屋前停下。
“当当,当当!”关山叔叔敲门。
“爹!”开门的正是鲁记,家超高兴地上前搂住爹。
“大哥!”
“你辛苦了!”关山与鲁记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进了屋,家超才发现屋里还有几位他不认识的叔叔。安顿下来后,家超对爹说:“爹,娘在家可担心你了。我和关叔叔在江上还遇到了巡逻的日本兵!”
“家超,你觉得日本兵是好人还是坏人呢?”爹爹问道。
“那肯定是坏人。”家超不假思索地答道。
“所以要想办法把日本人赶走。”
“嗯。”家超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这一路闯了好几关呢。”
接着,关山叔叔把家超晕船的经过讲了一遍,引来大家的一阵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