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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伯和及其《心乐篇》的抒情探索

2023-08-21何双

参花·青春文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诗歌集音乐性白话

叶伯和的《诗歌集》于1920年5月4日由上海华东印刷所出版。时间上,比胡适的《尝试集》仅仅晚了一个多月,比郭沫若的《女神》则早了一年零三个月。该诗集蕴含着丰富的文学价值和文学史意义,其中,《心乐篇》是诗集的精华所在,也是叶伯和诗歌创作巅峰的代表作,得到了叶圣陶、郭沫若、王怡庵等人的认可。尽管叶伯和没有把握住这些难得的对话机会,又因为身处文坛边缘而缺少场域意识,从而限制了该诗作在中国新诗发展中的影响,但其中所包含的对中国新诗的理解和探索,仍然是一种难得的历史可能和问题关节。

一、双重身份的介入——诗与乐的结合

叶伯和既是诗人,又是音乐家。相较于胡适、郭沫若等人的诗歌创作,这种双重身份使得他在新诗的创作中,自觉地去关注和发掘诗的音乐性。他在《诗歌集》中便将所著的诗歌分为“诗类”和“歌类”,其中“没有制谱的,和不能唱的在一起”叫作诗,把“有了谱的,和可以唱的在一起”①叫作歌。可见“诗”与“歌”在叶伯和的眼中是两个加以区别的概念,这正是由于音乐家的独特身份,才使得他在诗歌的创作中自觉地、敏感地去探寻诗歌的音乐性,而这种音乐性的探索与叶伯和的音乐学习几乎是同时进行的。

叶伯和在《诗歌集》第一期“自序”中提到:“成都叶氏向来是得了琴学中蜀派的正传的。”②出生在音乐世家的叶伯和,从小便接受了音乐的熏陶。叶伯和母亲对他的教育十分重视,其在孩提时代便对《诗经》产生了兴趣,觉得那些诗“读起来很好听”。叶伯和成年后,便被父亲送去日本留学。他违背了父亲希望他学习法律的愿望,转而进入东京音乐学院学习音乐,随后开始接触和研究起西方诗歌。在接触到爱伦·坡的诗歌后,他感觉到了诗歌创作和中国传统诗歌体制之间的矛盾,由此萌生出“不用文言,白话可不可以拿来做诗呢”③的想法。由此可见,叶伯和在中国新诗上的探索想法是在《诗歌集》出版前就开始了,且比胡适的新诗探索早了几年。而后到了1914年,叶伯和在四川省高等师范学校教授音乐,因为教学的困扰,他开始创作一些“白描的歌”并在学生和同好之间流传开来,受到了许多人的欢迎。叶伯和首要专注的工作是音乐教育,虽然他的新诗创作围绕着教学和业余生活展开,但是这些体验却启发了他的诗歌灵感,让他无意中以音乐家和诗人的双重身份接通了音乐与诗歌表达的路径,而这也恰恰是打开新诗可能性的一个窗口,即“借助音乐旋律的启示建构白话口语入诗的可能”。④

直到胡适发表《文学改良刍议》和白话新诗问世,叶伯和感受到诗体解放给他带来了创作上畅所欲言的可能,将多年积攒的创作热情加以实践,创作出了《三十年前做孩子的事情》和《二弟》。这两首诗是“诗类”的前两首,相比于《心乐篇》和“歌类”,两首诗没有特别明显的韵律,只是用自然真切的感情将朴实的散文化语言组织起来,还没有从白话新诗较为僵硬的形式中脱离出来,但却打开了叶伯和之后的诗歌创作道路。

《心樂篇》出现在《诗歌集》第二期。叶伯和解释,《心乐篇》的命名结合了泰戈尔、郑樵关于诗与乐的观点。《心乐篇》共有十四首诗歌,是“表现心灵和音节好点的诗”,⑤其中的《新晴》《骤雨》《早浴》《晚歌》四首诗刊于当时叶圣陶主编的《诗》月刊,得到了极大的赞誉。

1915年,泰戈尔的作品首次被翻译成中文,开始在中国文学的园地上传播。当时,“泰戈尔在中国,不仅已得普遍的知名,竟是受普遍的景仰”。在接触到泰戈尔的诗歌后,叶伯和的创作受到了极大启发:“泰戈尔是诗人而兼音乐家的,他的诗中,含有一种乐曲的趣味,我很愿意学他”。⑥恰巧叶伯和也是以音乐家和诗人的双重身份介入诗歌创作的,使得《心乐篇》中的诗歌也展现出极为显著的音乐性。这种音乐性脱胎于旧式诗歌,服务于白话新诗的创作。叶伯和《心乐篇》中的诗歌相比于《尝试集》,几乎不存在明显的押韵,但读上去却自然流畅。可当时普遍提倡“作诗如作文”,诗歌创作的散文化阻碍了对音乐性的探索。叶伯和通过音乐来调配诗歌的语言形式与结构,使诗歌焕发出新的活力。由此可见,叶伯和强调“诗”与“歌”的自然结合,与后来成仿吾、周作人等对中国早期新诗音乐性的观念不谋而合。这是诗歌的音乐性服务于抒情性的表现,诗歌的节奏随着情感起伏变化,从而消解韵律给诗歌音乐性所带来的束缚。中国古典诗歌起初也是“诗”与“歌”自然互动的,而汉魏之后,诗对于“歌”的依赖性日益减少,雅化的韵律格式也使诗歌走上了封闭的道路。在新诗探索的中心,1928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新诗歌集》收录了胡适、刘大白、刘半农、徐志摩等人的诗,其中十分重视诗歌的音乐性,在目录中就将诗作和诗人分别称为“歌名”和“作词者”,强调了“新诗是要唱的,不是吟的”。得益于音乐家的身份,叶伯和在新诗创作伊始便关注对诗歌音乐性的发掘,虽未提出相关的诗歌理论,或者引起中心作家的讨论,但这在新探索的进程中是格外超前的。

中国的诗歌革命,要从已有的传统中去开辟一种全新的诗歌形式,其中需要探索的内容是极其庞杂的,这也就导致步履艰难。而中国现代新诗的发生,需要群体性的创作合力,共同形成新诗的气候。在与当时的北京、上海相隔甚远的四川,叶伯和也处于这样一个新诗探索的氛围里。叶伯和身上体现的是巴蜀文学与京沪两地遥相呼应的特征,他通过对“诗类”和“歌类”的划分,找到了新诗发生的道路,体现出其对音乐和诗歌关系的精准把握。但同《尝试集》相比,叶伯和以音乐家身份介入诗歌创作,使《心乐篇》在白话新诗的音乐性探索道路上具有了进步性,让新诗不仅仅是一个提倡白话的工具,而是作为一种有音乐性、有韵律感的诗的艺术而存在。

二、传统与西方的交汇——抒情的营造

新诗革新使得白话新诗抛弃了许多传统的质素,转而寻求新的抒情方式。胡适的《尝试集》的大胆“尝试”,被认为是中国新诗的开端,使诗歌的外在形式呈现出全新的状态,在内容上则更是追求一种直白写实的风格。这与胡适“言之有物”的创作观念有密切关系,也使诗歌在抒情上缺乏应有的美感。紧随其后的《女神》,在艺术特征上与《尝试集》截然不同,自由诗体和肆意抒情呈现出强烈的时代精神,甚至被认为是新诗真正的起点。叶伯和的《心乐篇》出版于《尝试集》和《女神》之间,其中的诗作表现出了对写实的反叛,又避免了诗句过度欧化,选择将新诗置于中西融合之中,使诗歌具有了更加明显的抒情性和含蓄性。

叶伯和的成长历程支撑着他对诗歌抒情性的体悟与感受。这大致可以划分为两个时期:叶伯和赴日留学前与留学之后。叶伯和幼年时期接受的是中国传统文人教育,除了其母教授的《诗经》,他还对古人的诗集产生了浓厚兴趣,阅读了大量古人诗作。叶伯和在《二十自叙》中写道:“阿母教诵读,博我以文章。十二通经史,十三入党痒。十五修科学,十八走扶桑。”⑦所以在赴日留学的途中,面对祖国的山水江河,他创作的大多是古体诗。这时候的叶伯和写了很多讲究韵律平仄的五言诗、七言诗,抒发着他积攒多年的人生情感。在赴日学习之前,叶伯和几乎没有接触过西方诗歌,受到的仍是文言古诗的影响,“诗言志”的创作理念被叶伯和所接受。赴日留学后,叶伯和在學习音乐的同时,开始自学英语,研究西方的诗歌。在爱伦·坡诗歌的影响下,叶伯和产生了用白话写新诗的想法,并有意识地尝试用白话作诗。

《心乐篇》的问世承载着叶伯和的人生经历,而这两段人生经历也体现着传统与西方的结合。一方面,是传统诗歌的韵律与抒情,另一方面,是西方诗歌的形式与风格,叶伯和将两者在韵律的解放和白话诗创作的时代背景下加以实现,便就有了《心乐篇》强烈的抒情意味和古朴的含蓄情调。如《晚歌》:“我听不出你唱的是什么调子/但是我的心/却跟着你细细地低吟/晚风传播玫瑰的芳香/沁入我全身的细胞里/我便沉沉地/同着落花睡去了!”⑧在这首诗中,叶伯和用节制含蓄的语言展露内心的情感,使得这首诗的情绪平静缓和。由此可见,叶伯和揉入了许多自然情调,这不单是他从泰戈尔清新自然的风格中获取灵感的体现,其中也不乏来自传统文人的诗歌创作气质。在中国早期白话新诗创作普遍追求“作诗如作文”的创作理念下,诗歌追求着一种散文化的直白与明快,而《心乐篇》中的诗歌反而具有一种含蓄隽永的传统美感,这正是来自叶伯和的传统底蕴。所以王怡庵也评价道“情绪既强而意境多趋于清新淡远”“修辞又极秀丽,所以百读不厌”。⑨使得叶伯和在当时有“成都的泰戈尔”之称。这种含蓄的抒情方式在后来的中国诗歌创作中越发被接受,可以反观早期白话新诗过于追求诗歌的“新”所导致诗歌情感的空乏问题,因此,叶伯和的诗歌探索在抒情方面不可不谓超前。

中国早期新诗的兴起使传统诗歌的抒情方式失效,也使诗人去探寻新的抒情可能性。文学革新更多的是当时思想革新的一种实践,也就使文学创作不得不去反映新的思想,从而较少考虑对诗歌的抒情性探索。随着新诗革新的逐渐落潮,越发理性的知识分子开始重新思索诗歌的发展。也就在这一时期,周作人在《美文》中明确提出了诗的本质是“以抒情为主”,而在之后,中国诗坛的创作也开始不断重视新诗这一现代性内涵。叶伯和作为早期新诗的踊跃尝试者,在逐步创作中意识到了诗歌的抒情本质,并将一种传统的诗歌底蕴和西方的诗歌精神相结合,以此探索着中国新诗的未来。

三、内心的歌唱——爱情的描绘

叶伯和的《诗歌集》所涉及的题材十分广泛,几乎囊括了白话新诗探索中各种具有时代内涵的题材,如《梅花》《牡丹》的针砭时弊;《疲乏了的工人》《孩子孩子你莫哭》关注小人物;《丹枫和白菊》的托物言志等。但叶伯和在《心乐篇》中一反《诗歌集》涉足多题材的常态,极力描写与表现爱情。在《心乐篇》的14首诗中,几乎每一首都有着对爱情的歌唱,具有西方诗歌的直接与坦率,这与对自然人性追求的时代主题有着必然联系。

对爱情的歌唱是叶伯和在诗歌创作中的一种追求,这一点也表现在由叶伯和组织成立的“草堂文学研究会”并出版的《草堂》期刊中。《草堂》创刊于1922年11月30日,上面刊登了各种题材的文学作品,其中,诗歌占主要部分。可惜的是,《草堂》只出版了4期便停刊了,但刊登了数量众多的以爱情为主题的诗歌,并且情感质朴真切,不乏许多优秀之作。这样的刊物内容很难不与身为组织者的叶伯和在诗歌方面的创作理想相联系,他自己也在《草堂》上发表了爱情诗。这些诗歌相比于同一时期崭露头角的“湖畔诗人”的创作,在情感表达上略显含蓄。但不可否认的是,处于四川的叶伯和的诗歌创作,在文学主旨层面一直在向中心靠拢,与中心文坛保持着联系。

通过了解叶伯和后来的办刊经历,再反观《心乐篇》,其中的爱情诗正是他对真实人性的赞美体现,如《第三首》:“爱呀!我的眼、耳、舌,是不是都被你拿去了/连我的身子,也被你缚住了呵/哦!不是!那是我还给你的。”⑩这首诗将人体器官用于感情表达的载体,激烈大方、不俗不艳。这种表达方式是十分直白的,无论是内容还是情感,对于当时读到这首诗的人而言,都是极具冲击力的。

自然人性的发现主题进入文学领域,是新诗革命的重要特征。在这一时期,许多文学体裁都具有一定的综合性,并不是单维度地向着一种简单朴素的方向发展,而是更为主动地参与其中。叶伯和的《心乐篇》所积极展现的自由强烈的感情观也是当时环境需要的。早期新诗题材的扩大是当时处于白话新诗探索时期的诗人共同努力的结果。

四、结语

《心乐篇》是叶伯和个人对早期白话新诗探索的佳作。在处于新诗发展的草创时期,《心乐篇》的艺术价值在整个《诗歌集》中都是格外突出的,它对于新诗音乐性、抒情性、爱情诗的探索都具有一定意义。像叶伯和一样和中心文坛保持联系的知识分子,也一样在积极探索中国新诗发展的可能,力图展现出中国新诗的多维面貌。

注释:

①②③⑤⑥⑦⑧⑩叶伯和:《中国音乐史》,巴蜀书社,2019年版,第83页,第82页,第83页,第93页,第93页,第126页,第90页,第94页。

④李怡:《中国早期新诗探索的四川氛围与地方路径》,文艺争鸣,2020年11期,第7页。

⑨四川省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四川省文史馆,编:《四川近现代文化人物续编》,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204页。

参考文献:

[1]李怡,康斌,主编.现代四川边缘作家研究[M].成都:巴蜀书社, 2020.

[2]陈佳.叶伯和《诗歌集》与“歌类”的新诗想象[J].宜宾学院学报,2020,20(11):35-42.

[3]叶伯和.伯和诗草[M].成都:成都昌福公司,1924.

[4]龙月心.“不禁转载”的《诗歌集》[J].科技文萃,1995(02):168-169.

[5]宋夜雨.早期新诗与现代中国的“抒情”起源——以田汉、周作人的抒情实践为中心[J].文学评论,2021(03):116-124.

[6]李章斌.“非格律韵律”:一种新的韵律学路径[J].文艺争鸣,2014(10):72-80.

[7]刘福春.中国新诗编年史(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8]李怡.现代四川文学研究的地域文化视野——中国现代文学与巴蜀文化之一[J].宁德师专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02):25-29.

[9]顾鸿乔.四川现代著名音乐家、文学家、教育家叶伯和[J].文史杂志,1988(06):6-8.

(作者简介:何双,男,硕士研究生在读,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现代新诗)

(责任编辑 杜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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