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棋王》的世俗性
2023-08-21吕梁正
学界普遍将阿城视作寻根文学的主将,将《棋王》视作“寻根文学”的代表作,对于《棋王》的研究,也大都基于“文化”的角度,把“吃”和“棋”看作是传统文化的象征,发掘其在现代人身上的力量表现。之前,青年作家们和青年批评家们争相发文,围绕“文化”展开过论述,阿城也参与其中,探讨文化对于人和文学的重要性,但阿城本人反对将自己与寻根文学绑定在一起。因此,脱离宏大叙述,从文本中丰富的世俗性角度出发,再结合阿城的人生经历和其知识结构,或许更有利于人们把握《棋王》和了解阿城早期的思想。
一、文本之中:世俗性的展示
20世纪80年代,文学往往诉说着宏大语言,规划着宏大蓝图。《棋王》在当时的文坛上呈现出异质性,它以一种淡然的态度去描写日常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因此,在当时,阿城以日常生活为主题来写作是遭到轻视的,如王蒙所说:“下棋毕竟是下棋,《棋王》这篇小说无法完全摆脱它的题材的局限性。它和《烟壶》等,都是奇文。”①阿城不以现代生活为主题,反而书写世俗生活,这或许是阿城在有意为之。
《棋王》开篇便描写青年们在车站告别家乡,远去他乡的场景。反常的是,文中的主人公“我”既感受不到诗歌中离城的悲壮,也没有激昂的情感。“我”只觉得“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又因为朋友相继离开,父母双亡,“我”觉得“没人来送,就有些不耐烦,于是先钻进车厢,想找个地方坐下,任凭站台上千万人话别”。②“我”没有因朋友离开,父母双亡而忧伤,只觉得不耐烦。在阿城笔下,“我”只专注于当下的世俗生活,决定离开的原因,也仅是觉得在城里有一顿没一顿地活着终不是个头。所去的地方毗邻别国,被选上反而意味着一份荣耀,“我争得这个信任和权利,欢喜是不用说的,更重要的是,每月二十几元,一个人如何用得完”。在这里,“我”没有思考父母死亡的合理性与否,反而因获得的信任而欢喜,每月有二十几元工资的快乐生活才是此时值得向往的。阿城没有从理性的角度去探讨时代和命运带来的影响,以及所遇的种种不合理之事,他只是置身事外般冷峻又饱含感情地描述日常生活和生命感受。这种不同于宏大语言和宏大叙述的描写,正是阿城对主流话语的疏离,似乎选择世俗生活才能最好地“随心所欲不逾矩”。
为突出世俗性的价值,阿城在小说中描绘了丰富的世俗生活画面,特别是关于“吃”的描写,蕴含着世俗体验中原初的生命感觉。如阿城在《棋王》中细致入微地描写了王一生“虔诚”的吃相。王一生“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节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③王一生“吃完以后”,便“把两只筷子吮净,拿水把饭盒冲满,先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到达彼岸的神色小口小口的呷”。④青年们围在一起大快朵颐吃蛇肉的场景,最叫人动容。阿城在描写吃蛇的场景中,展现的是欢聚一堂的兴奋和快意。小说还描写了青年们一起洗澡的画面,互相开着玩笑,以及身披幕布席地而睡的场景,等等。这些世俗生活的细节书写正是《棋王》独特魅力的来源,阿城以此来礼赞世俗性,表达对平凡普通人生的尊重,以及对普通人自在的生活态度的欣赏和认同。在《棋王》结尾,“我”更是感叹,倘如不做个俗人,哪儿会体验并明白这般乐趣。
从小说的人物形象出发,更能体会到阿城对世俗性的赞扬。作家在塑造人物形象时,会无意识地折射出其对现实生活的生命情感与伦理指向。《棋王》中人物的形象大体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以“我”和王一生为代表的世俗人物,一类是以文教书记为代表的主流人物。小说中的世俗人物大多具有“仁”“义”等特质,在他们身上很难看到利己的私心。“我”对前来看望自己的王一生盛情款待,将自己一个月的油全部提出用以做饭,甘愿一个月只吃生菜,不领熟食。无论是在窘迫之境中仍尽力照顾大家的画家,还是为朋友冒险的文化馆电工,都展现出一种朴素的人性美。特别是王一生的母亲,她在小说中是一个相当动人的人物,在她身上,似乎浓缩了生活中所有的艰辛。她出身贫寒,无依无靠,还受尽欺负。因此,王一生母亲无奈跟人逃跑,可后者没过多久就逃不见了,她身怀王一生,连吃穿都没有着落。后来跟了王一生现在的父亲,以为能过上一段好日子,结果双方的身体又不行了,没有文化,挣的钱只能越来越少,添了王一生的妹妹后,更是入不敷出。为此,王一生幼时逢班上组织看电影、春游都不愿意去,想着能给家里省一点是一点。可母亲却不愿委屈王一生,拖着病体四处找活儿做。这一幕幕饱含温情的画面,是阿城对于世俗人物的礼赞,即使处在困境中,他们也依然坚强地生活,并没有因此沉沦,始终坚守着人性中的善。
而有的人,拥有一幢大房子,却不愿为三五青年提供一个歇脚的地方,看似客气友善,实则处处瞧不起青年。在专为运动员举办的演出中,哪怕时间到了,他未来,演出也不敢开幕。即使已经离开了,前两排也不敢有人落座,可以想象他平时的所作所为。面对“脚卵”想让王一生参赛的愿望,他最初认为王一生没有取得县一级的资格,很不好办。可在“脚卵”愿意献出一幅乌木棋之后,又变成了“一个地区的比赛,不必那么严格,举贤不避私嘛”。⑤这一形象蕴含着阿城对醉心名利的人的不信任和挖苦,在他看来,世俗生活才有更大的价值。
最值得注意的还是小说中“脚卵”这个形象,他出身名门世家,后背井离乡,与其他青年共同生活,其身上既有主流话语的影响痕迹,又烙上了世俗的印记。最初登场时,他便给人一种文绉绉的印象,如讲话把手捏在一起,端放在肚子前,说话也不同于其他世俗青年,持有一种在身份上的自信,认为其他青年的文化水平很低。他出身于上层社会,过去吃燕窝等奢华的生活和优越的教育使他自认为自己高其他青年一等,在文化上近于自负,从而产生了对普通青年的疏离感。当青年们围聚在一起吃蛇肉,向“脚卵”要酱油时,他有所保留,没有拿出全部存货。不似“我”为了款待王一生,毫无顾虑地拿出了一个月的油。这也意味着“脚卵”还与世俗青年之间存在隔阂,难以认可世俗青年的平凡和知足。但在与王一生交手之后,“脚卵”认可了他的棋艺,也认可了“王一生”背后的世俗文化,愿与世俗青年交朋友了,并拿出了珍藏的美食。随着与大家交往的深入,“脚卵”与其他青年的差异在缓缓减少,他身上的世俗性也在不斷增加,为了王一生能参加比赛,他更是付出了许多。阿城并不认为“脚卵”与其他青年是二元对立的,因为他自身也有从中心跌落到边缘的经历,只是在这种遭遇之后,他依然不卑不亢地探索生命的意义,在世俗生活中随心所欲不逾矩。
二、文本之外:世俗书写的缘由
阿城在小说中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大量世俗性的书写,都源于他早期的身份认同经历。阿城的《会餐》获首届《作家》小说奖。《作家》杂志主编提出“每位获奖者回京后给杂志写一篇短文,就《作家》首次小说奖活动谈谈体会希望等等什么都可以。说这话时,老王正握着阿城的手。阿城转过脸来看看大家,不紧不慢正正经经地说:‘老王……说着用下巴环指在场北京诸位,‘这些才是有名有姓的作家,找他们写。”⑥阿城用极为难听的话形容自己,并以此与其他知识分子划开界限。阿城自觉地远离中心,甘以农民自居。有人曾问阿城,“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怎么看人民,也就是工人農民?”这正是阿城思考过的问题,所以阿城“随口就说,我就是人民,我就是农民啊”。⑦这与阿城自身的人生经历和知识构成有密切的关系。
因家庭变故,阿城的母亲带着五个孩子从机关大院搬到宣武门一带,在狭小简陋且遍满蚊虫的房屋内住了长达20多年。宣武门外就是琉璃厂,清朝时,各地来京考试的举人多住在这一带,书商们也纷纷在这里设摊、出售大量藏书,于是形成了较浓厚的传统文化氛围。阿城在琉璃厂的旧书铺、画店和古玩店中,看到了各种古玩和旧书,学到了许多杂知识,“这样就开始有了不一样的知识结构了”,和同班同学不一样,甚至和同代人不一样,“最后是和正统的知识结构不一样了”。⑧阿城从琉璃厂的藏书中填补了这些内容,阿城的认知方式也受到了传统文化和民间话语的影响,因而更倾向于民间和世俗书写。
在校园生活乃至背井离乡的过程中,阿城被迫成为旁观者。这深深影响了阿城的身份认同意识,他自觉地与其他知识分子划开界限。《棋王》获奖后,阿城谈及《棋王》的创作动机时,称他不过是为了稿费。但阿城忠于世俗的另一面表现则是反抗极端话语,在《棋王》之后,阿城紧接着发表了两篇小说。《树王》写人与天争,人们盲目怀着一腔热血砍伐树木,不知意义何在。在《孩子王》中,“我”一心想教些有用的知识,最终却因此被辞退。阿城因自幼的创伤始终对中心地带保持一种疏离,甚至怀疑的态度。广博的学识以及深厚的文学积累,又让他拥有疏离的自信,甘愿自囿于小人物的身份,书写平凡生活中世俗的快乐。如同他笔下的人物,并没有被生活打倒,反而在生活中保持对生命价值的追求,如“王一生”通过下棋张扬了自我的价值,“老杆”也坚持真理、坚持自我,即使遭遇辞退也心安理得。
或许这种远离主流,又能从平凡生活中获得价值的小人物身份才是阿城心之所向。因此,小说大火之后,阿城并没将全部精力投掷于小说创作之中,反而同芒克开公司赚钱。阿城不仅刷过墙、当过木匠,还在旅美途中组装过汽车,并且在美术和电影方面都有颇高的造诣。在小说界,阿城更像是对万物充满兴趣的生活家。他的人生不像常人那样墨守成规,回城工作后也颇为自由,不受约束,这使得阿城率性天真、淡泊名利。正是阿城生命和文本的自由状态,引导着学者们将《棋王》指向道家哲学的方向。也正是这种自由状态,让阿城反思着当时的限制。因此,他才用世俗性来反抗,“世俗性被阿城赋予了庞大的重要性,他甚至从整个中国文化中去给世俗性一个合法的地位”。⑨
三、结语
无论是发人深省的《棋王》《树王》《孩子王》,还是短小精悍的《遍地风流》,阿城在小说中都书写了大量的世俗生活,阿城避开世俗的平庸,将人们进行集体化想象,认为世俗生活中自有一股生命力。但也应看到《棋王》中的人物对生命的追寻,小说人物的魅力恰恰源于此,如小说中“我”和王一生一直进行不断的交流、对话,一同探寻生命的意义。不同的是,对于“吃”,王一生认为吃个半饱就行,味道也并不重要。可在“我”看来,“吃”不仅是肉体的需要,而且是灵魂的需要,吃美味的食物更是一种精神享受,因此,“我”不满足当时的生活水准,一直吃大锅菜让“我”觉得反胃,“我”有一种欲望隐隐地埋在心里,说不清楚,但“我”大致感觉是关于活着的意义。随着对话的不断深入,王一生用棋以一敌九时,“我”陷入沉思,读过的书,有的近了,有的远了,模糊了。直到一切结束,我体悟到“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⑩的生命意义,终于释怀睡去。在王一生通过“棋”完成对自我生命价值的证明时,“我”也找寻到了生命的意义:生活快乐自在,哪怕受困于条件,也有追求精神快乐的自由。
注释:
①王蒙:《王蒙文集:第7卷·且说<棋王>》,华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397页。
②③④⑤⑩阿城:《棋王》,上海文学,1984年第7期,第15页,第18页,第19页,第31页,第35页。
⑥马立诚:《木乃伊复活》,中国工人出版社,2002年版,第58页。
⑦⑧查建英:《八十年代访谈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8页,第22页。
⑨陈曲:《是否真世俗?——对阿城世俗小说观中几个悖论问题的探讨》,重庆社会科学,2019年第11期,第122页。
参考文献:
[1]程光炜,主编.谢尚发,编.寻根文学研究资料[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8.
[2]洪子诚,等.著.程光炜,编.重返八十年代[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3]杨肖.阿城论[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
[4]尹昌龙.1985延伸与转折[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
(作者简介:吕梁正,男,硕士研究生在读,西华师范大学,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 杜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