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土
2023-08-21葛中山
莲花土,是命根,
既长庄稼又长金;
踩个脚窝蹦个馍,
崴个日头撮一箩;
背井离乡出远门,
揣到兜里不丢魂。
不服水土沏碗水,
吃饭喷香肚里美。
……
—— 一则在靳家湾一带湮没的歌谣。
一
豫东平原的冬月,天寒地冻,田野上空旷无人。靳家湾的庄稼人几乎不再下田干活。早饭后,温度稍升,云锋披上那件旧得泛黄的军大衣出了院门,穿街过巷走出村子,沿庄稼路去自家麦田转悠。他一米七八的个子,在部队铸成了一副钢筋铁骨,走在田里,像一座移动的塔。
靳家湾坐落在一片丰美的土地上。自西而来的双洎河,像一根飘曳的水带,在村北绕了一个弯子后又转向东流去。路为剑,河为龙,所有人都盛赞靳家湾安落在龙椅上,人杰地灵。“双洎河,弯又弯,盘盘曲曲出洧川;西岔窄东岔宽,不出县令出州官;直着流,三里长,不出朝廷出娘娘……” 这段被几代人引以为豪的民谣,如今还在靳家湾流传。
云锋站在田坎上眺望,大地野茫茫雾沉沉,远近的麦田好似被鏊子一样的天穹牢牢罩着。 鏊子下的大地方圆十几里,尽是庄户人眼馋的莲花土,庄稼人视其如命。老辈人说,这一带的莲花土是几万年来积成的。黄褐色的莲花土,内含沙土的柔软、黑淤土的肥沃,还有盐碱土和胶泥的有机质,属混合型优良土壤,抓一把摊掌上,阳光下绚丽如虹,捏一撮贴在鼻尖,瞬间就清醒。
自从学会下田干活儿,就常听爷爷夸莲花土,他说庄稼养小又养老。爷爷也埋怨,莲花土养的人太恋家,干不成惊天大事,自古村里也出过几个秀才,但都未成大业。云锋知道,这一带人至今还保留着一个习俗,家里有人要出远门,家人就会在临行前缝制一个比香囊大一点的布囊,往里捧满莲花土,系在他身上。到了远方,如果出现不服水土、腹中不适或思乡心切,捏一小撮囊里的土面儿抿进嘴里,身体和精气神立马恢复如初,老辈人称之为“魂儿囊”,和香囊一样受人尊崇。
云锋走在麦田里,眼前的麦苗枯黄,干巴巴看不到绿意。他蹲下去,拂着冻得发紫的麦叶仔细察看,叶尖干枯,底部麦叶上布着一条条黄,很明显,土壤干旱缺水,地下有害虫。分开麦叶细瞅,看不到根部有分蘖,他又走进邻近几块麦田察看,情况大致相同。跨过几块撂荒田,他继续勘察,一直蹚遍了靳家湾村北几百亩麦田,基本存在同一现象。麦子急需冬灌,若不及时浇水,他断定明年小麦会大幅度减产,亩产不会突破六百斤。可眼下咋浇?谁去浇?年轻人都一个个外出打工走了,中年人也钻进城里打零工,村里剩下的都是些老人。兴许人人都知道麦田旱,可都不浇。缺少劳动力是一方面,最主要是没人愿意再做劳民伤财的亏本事。浇一亩麦子要十几块的油钱,受冻费力,一天也就浇二亩田,多增产一百斤麦子,折合后也就增收八十多块钱,再除掉油钱,万一机器水泵哪里坏了再买个零件,说不定会赔本。在城里打工一天能拿一百多块,哪怕是刷碗、掂锤这些出苦力的,一天也能挣百八十块,还节省家里一两顿饭。庄稼人也不憨不傻,都在精打细算,端瓢谷子换米糕的事儿没人再干。云锋想了想,叹了一口气,一斤麦换不来一瓶水,要不然,田野里咋会有那么多撂荒的地块。
云锋心里沉重,在河畔一个废弃的机井台,揪一把干草铺在上面,一屁股坐下,他为自己的束手无策而懊悔。外地农村不知道啥情况,要都这样麻烦就大了。他想了想自己这些年撂下田外出打工,钱没攒下也丢了本分!老话说的没错,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人误地一年举家不安闲啊。从此哪也不去了,就留家伺候田地,靠庄稼谋日子,就不信靳家湾一千多亩地,还能养活不了我们这茬人?先顾眼下,麦田里的麦苗快要旱死,得赶紧浇水,有粮了钱就是纸,不能熬到元宝换南瓜那境地。走,回家给爷爷说。
冬月虽冷,若天气晴好,正午的阳光仍暖融融的,把躲在朝阳旮旯里的人晒得身上发燥。爷爷坐在自制的马扎上打盹,等着孙媳端饭过来。云锋进院走向爷爷,恰好,妻子也做好了午饭,正捧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朝爷爷走。
“芝麻叶面条啊,真香。”云锋说着扭身拐进厨屋,端一碗出来靠爷爷坐下。
“这可是好东西,我年轻的时候顿顿都想它。”爷爷吟笑着,芝麻叶被他嚼出了满嘴油。
爷爷名叫靳书来,是个老兵,已经八十多岁了,身板还非常硬朗。他戴着一顶塌了样儿的火车头帽子,银丝一样的两道眉挤得额头堆满皱纹,他面部松弛,鼻梁却高挑,虽然饱经风霜但风骨犹在,附近十里八乡都知道他,尊称他是最可爱的人。爷爷在靳家湾也是出了名的庄稼把式,村里的人哪样庄稼播期记不准就来问他,拿不定主意种哪样庄稼也来找他,称他是庄稼筋。祖孙俩吃着,云锋说出麦田旱情,爷爷放下碗说:“麦收胎里墒,今年种麦的时候就缺墒,十月又没落雨,麦收八十三场雨,这十一月田里再不透墒,明年麦收籽小糠大!” 老人话语很重,说完把碗递给孙媳,让云锋陪他去趟麦地。
“冬雾雪夏雾热,看这天雾蒙蒙的可能要下雪了。”爷爷望着田野對云锋说。
云锋解释道:“这不是雾啊爷爷,是霾,它不是水气,是镇上那几家造纸厂烟囱里的粉尘飘咱这儿了。”
“那赶快浇麦!”望着旱得可怜巴巴的麦苗,爷爷很心疼。
冬月的早晨已是手不出袖。干旱的麦田里,云锋和兰贞围着机井忙活,俩人架稳机器,又把安装着水泵的木墩子抬到井旁,将锈迹斑斑的水泵固定在井口上。日出时分,井水哗哗喷出,泛着泡沫流进麦田,在麦垄里穿梭回旋一阵后,浮起麦叶,蓄势向前涌动。
几年来,靳家湾第一次出现浇麦的人。
寂静的田野,飘着柴油机的“哒哒”声,麦田里,成片的水像铺了一块明晃晃的镜子,开阔的麦田里伫立着夫妻二人,全靳家湾就他们家在浇麦,夫妻俩专注浇水,生怕漏掉一棵麦子。乡路上来往的人络绎不绝,都好奇地拧身子往这边瞅,沉默中不免有几声奚落:“这家人,咋还干这亏本的活儿。”云锋很坦然,他从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毕竟自古种田浇田,天经地义。可这种冷嘲热讽让妻子兰贞有些委屈,云锋自然懂,他用铁锹翻了翻麦叶,含情脉脉地说:“书到用时方恨少,荒来找粮饿断肠,一兜元宝不如馍,谁养庄稼谁能活!”。妻子惊奇地望着丈夫:“我听说过书到用时方恨少,不经是非不知难,咋没听过你这一说?”云锋乐呵呵瞅瞅兰贞:“你当然没听过,这是爷爷的诗,我从小就会背!”夫妻俩哈哈大笑,笑得路人惊讶又迷惑,慌里慌张急忙走开。
黄昏,气温骤降,浇过水的田间升起一层薄雾罩着麦苗。兰贞手持铁锹在麦地里来回转,时不时用锹头扒开麦叶使劲往里瞅,丹凤眼累得发涩,这个身材匀称的中年女人,虽然看上去伶俐纤巧,但骨子里蕴藏着倔强。斜阳把她原本白皙的脸照得通红,手面及耳轮上被风吹起轻微的皮屑,无论她站在哪里,都会让人联想到坚韧的红高粱。老天把她和云锋结合在一起,真是天作之合。
夜幕将临,云锋让兰贞先回家给爷爷做饭,自己蹲在田里,让井水任意漫溢,他打算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再停机器。兰贞把铁锹放到机器旁走了。透过雾缝,望着妻子单薄的背影,云锋心里不禁一丝酸楚,陷入沉思。这些年来,自己常年在外务工,钱没挣到,妻子跟着自己,日子虽算不上捉襟见肘,但没吃什么好的也没穿到好的。他长吁一口气,自己早过而立之年,如今却一事无成。屈指算算已经活了大半辈子,仍是碌碌无为。不能再这样耗了,我得趁这身板还行拼几年。从哪儿入手?做生意没本钱,啥手艺又没有,空怀一身力气。力气也是本钱,我还得在庄稼地里找出路…… 一阵冷风袭来,云锋打了个寒战,他赶忙挪身,蹚着麦垄看水流。
兰贞沿着弯曲的土路,想起老辈人总结的“黑泥明水紫花路”,挑着路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走。离村一里有一间草屋,那是麦收时节庄稼人为防雨淋专门在麦场搭建的。走到近前,兰贞突然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我不,冷!”是女人的声音,听着像“书法家”的媳妇梅花。
“一会儿你还热哩。”男的是刘家老大,叫刘铁柱。
“这地上冰死人。”
“铺上大衣,快点儿脱吧!”
草屋里不合时宜的呻吟让天空撇下一块遮羞布,雾霾起了。
“不知羞耻。”兰贞轻轻骂了声,快步离开。
二
浇过的麦子就是不一样,云锋家的麦子灌浆足,穗大,颗粒饱满,昂着沉甸甸的头在微风中摇摆,杏黄的麦田泛起细浪,像铺了一地金帛。过往的人又都赞叹,麦不亏人,浇没白浇。
小满这天晚上,云锋让妻子炒了两个菜端到爷爷屋里。云锋家院子很大,堂屋一排四间,乡俗东为上,云锋让爷爷住在东间,他们夫妻住西间,当中两间是客屋。客屋后墙摆着六尺长的条几,下面放着一张八仙桌。爷爷屋里,一张老式榆木大床旁立着棕色的樟木柜子,是当年上边分的,床前摆个小木桌,用时搬过来,没用时挪一旁。云锋把小桌搬到爷爷前面,扶爷爷坐稳,兰贞把冒着热气的豆腐炖粉条放在上面,两个高脚杯搁爷爷面前,夫妻俩偎坐两边。
云锋把塑料壶里的散酒倒满两杯,捧起一杯递给爷爷。爷爷没推迟,习惯地接过一饮而下,娴熟地擦了擦嘴,他微微一笑,显然这是对孙子和孙媳的满意。
“爷爷,一晃就要收麦了,我想添一台收麦机,买不起康麦因,咱就买一部小型的,您看中不中?”云锋说完望望爷爷,又转眼瞅着妻子。
“你没摸过那种机械,能行吗?”妻子兰贞忧悒地说。
“怕啥,学啊,农机局管培训办的班。”云鋒好像已经有了思想准备。
“中,这个想法好,我支持。学成手儿有了这家什,再不巴望人家,也不担心天阴天晴了,学吧,艺不压身,趁还年轻。人不光远走捞金,坷垃地里也有元宝。”爷爷信心十足。
“他还年轻啊爷?四十多了,都小老头儿了。”兰贞嗤嗤一笑,取笑丈夫。
“有爷在,你们再大也是年轻的。”爷爷满意地看着孙子孙媳。老人一杯酒下肚脸上已泛起红晕,他把火车头帽子摞在膝盖上,一股热气绕着稀疏的头发往上冒。得到爷爷的肯定,云锋决定明天就去县农机局短训班学习,随后把小型收割机买下。末了,爷爷起身摸索着打开柜子,取出一个小木匣,从里面拿出一个红本递给云锋,是存折。云锋把爷爷的手推回去,目光里充满感慨。爷爷转而把存折递给兰贞:“这里头有点钱你们使上,不够了咱再想法子,把本领学扎实,我站门口等着收割机!” 这是爷爷的养老钱,夫妻俩坚决不要。爷爷有些醉意,眼含泪花,拍着云锋的肩膀说:“孩子,爷爷知道你买收割机不光为咱一家,是顾念街坊,爷爷年轻时上战场也不是为咱一家,是保家卫国!”爷爷哭了,许是想起了往事。他最后望着云锋重重说:“拿住!”说罢, 端起另一杯酒,一饮而尽。
夫妻俩不再推迟,恭敬地接过存折。
第二天一早,云锋便奔往县城。临出门,兰贞拎个包递给云锋,压低声叮嘱:“你可一定要学成,爷爷和俺等你归来!”云锋满怀信心安慰妻子:“放心吧!”
三
田里的麦子透着金黄,庄稼人这时候不管有没有农活儿都喜欢转到自家田头,极目远望,心里充满着丰收的喜悦。这景致胜似秀丽山水,是他们整年的期盼。
一块靠路的麦田,边上站着一位拄着拐杖看起来单薄羸弱的老太太,一顶黑丝绒兜帽把头裹得严严实实,两鬓和耳后散露出几绺白发,脸上像沾了一层陈年核桃皮。她上身穿一件黑蓝土布带襟夹袄,夹裤的裤腿被黑蓝色的裹腿缠住。老太太手里拿着刚掐的几根麦穗晃来晃去,剥下一粒送到嘴里,用上下不对称的牙细细咀嚼。她一会儿走到地的另一边,一会儿又挪到原处,狭窄的小路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脚印,看样子她来了好久。麦田里,两只黄蝴蝶围着老太太翩翩起舞,几只燕子贴着麦穗低旋,不时从老人头顶掠过。老太太手搭凉棚向田里左顾右盼,村里人都认识她,把她和云锋爷爷当成是靳家湾的两个寿星。虽然熟悉,但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全村人都唤她“草苫奶奶”,这样称呼她也是有故事的。姑娘时候,草苫奶奶美丽秀气,十八岁时,身边女孩一个一个都嫁了人,她却为祈盼一个人一直守着身子。二十岁那年,有一段日子她天天哭,父亲知道后强行把她嫁到这里,许配给了她远房表姨的儿子。一年后生下一个男婴,儿子非常可爱,是她的心肝。过了两岁,她发现儿子和别人家的孩子有些异样,又过了两年她看出,自己的儿子是个憨子。儿子六岁那年,丈夫患病而亡,撇下她和憨傻的儿子艰难度日。每次看到儿子被村里孩子欺负,她很气愤,但无济于事,她仿佛是一棵弱草,只能等晚上儿子熟睡后抱着枕头偷偷落泪。为了不再遭受别的孩子欺负,她给儿子起了个壮实的名字——厚汉,让那些爱欺负儿子的孩子听到这俩字就胆怯。有一天在巷子里,她看见儿子怀里抱着一支木板刻成的冲锋枪,模样逼真,一群孩子喜欢,都争抢地围着看,纷纷巴结厚汉想借去玩玩。为了能玩上冲锋枪,几个大点的孩子主动和厚汉结为兄弟。晚上回家她问儿子冲锋枪哪来的,儿子傻傻地说:“大英雄!”她明白了,是云锋爷爷给的,因为村里的孩子最爱听他讲战斗故事,都尊崇他为大英雄。她心生感念,一脸高兴。 那个年代时兴草苫,是用玉米叶和高粱叶柄编织的一种坐垫,家家户户都少不了。 草苫奶奶手头巧,她编的草苫精细,结实美观,人见人爱。玉米叶和高粱叶柄遍地都是,别人眼里不起眼的东西在她看来如视珍宝。于是她每天下工回家就抱回很多,闲暇无事时,顶着煤油灯无休止地编织,床下和边屋棚上放了好多,足有几百个。儿子八岁那年冬天,天上飘着雪花,她冒着严寒,挨家挨户给人送草苫,出门时还不忘重复一句:“冷天,孩子坐这上面暖屁股。” 后来大家悟出了她的苦心,她这是乞求各家的父母教育自己的孩子,以后别再欺负他的儿子。也好,自这以后,便没有哪家孩子再耍弄厚汉了。
日子一晃到了厚汉三十多岁,母亲担忧起儿子的后半生,就寻思抱养个孩子。这一年,有一个远房亲戚,儿媳想要个女儿,结果一连生了三个儿子。远房亲戚把孩子包裹住悄悄送了过来,草苫奶奶若获至宝,给孩子取名“天得”,意思是老天送的。草苫奶奶日夜搂抱着,哄睡哄玩,嚼馍喂汤,缝缝补补,屎一把尿一把抚养,把天得拉扯到了上学。十三岁那年,他爸妈找上门来,说他孩子在这个家别说成才,恐怕以后连个老婆也讨不到,今天必须把孩子接走。厚汉也不再傻笑,紧绷着脸,他好像也明白,只要天得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他“吼吼”几声就被恶狠狠的眼神吓退了,母亲也没了本事,母子俩只得眼睁睁瞅着天得被领走。心里的盼头被挖走了,草苫奶奶精气神儿一落千丈。
就是那年,她拄上了拐杖。
为了憨儿子还得过日子,她依旧屋里屋外一天天操劳着,艰难地打发着她们娘儿俩的时光。近些年,田里的庄稼活都是村支书红波找人帮忙张罗,支书说,即使有低保照顾,也不能撂了几亩田,让她放心,田有村里党员轮流帮她种,这样她娘儿俩总能多见些收入。
草苫奶奶嗑着饱满的麦粒似乎放下了心,今年的收成定了。厚汉饭量大,她不用担忧儿子挨饿了。虽然收成在望,但草苫奶奶的心此刻并没完全落地。她时常害怕,万一哪天没人管她们娘儿俩了可咋办。前不久她走在村口碾盘听见议论,村里有几个歹人要谋害支书,老人心里犯愁,红波是她见过最正直的干部,这么好的支书要是被这帮人整垮了,谁还会关心她们娘儿俩,她还能指望谁帮她家收麦,这到嘴边的白馍,不能扔了啊。日头爬过了树梢,草苫奶奶心绪不宁,挪着碎步往家走。离开麦田刚到大路,后面一位中年妇女快步撵上来,搀住了她,“奶奶,跑地看麦了?你身子可真好。”
“不中了,强走来。你这是去哪儿?”草苫奶奶扶住她的胳膊问,看样子两人很熟。
“我也是去地里看麦。走,我送你回家。”不等同意,女人搀着老人径直往村子里走。
梅花四十出头,中等个子,窄肩细腰丰臀,白皙的皮肤天生丽质,烈日下晒上三天也只红不黑,红一褪依旧嫩白。一双杏眼像会说话,再正经的男人被盯一眼也会面红耳赤。貌美不说,她还特别热情活泛,平时无论撞见谁,总是话未出唇先笑,是靳家湾一带男人最挂眼的婆娘。她丈夫五年前中风落下半身不遂,走路手摆脚划,走过去地上横一道竖一道,被送绰号“书法家”。女儿毕业后去外地打工,家里有七亩田和一头牛,大大小小的事全靠她一人张罗。
她家的田和刘家兄弟的田毗邻。刘家兄弟仨,老大刘铁柱,样貌平平五大三粗,平日里做豆腐,经营着买卖手头就宽裕,说话办事强横;老二更敦实,依仗上过武校会几路拳脚,也不把谁放在眼里;老三矮瘦却机灵,被人暗称“戳事精”。弟兄仨仗着人多拳硬,在村里时常耍些蛮横,有时连支书也不放在眼里。梅花对三兄弟很热情,尤其刘老大。刘铁柱善于伪装,同着乡里,他对梅花很规矩,没人的时候就欲火四射。大嫂常年有病,老二和老三心里明白哥哥的心思,有时候蓄意给老大创造机会。去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梅花和刘家三兄弟都在各自豆田里薅草,突然东南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梅花想回家,刘家老三喊住梅花:“看你那胆儿,早看东南晚看西北,咱这儿下午不收东南雨,安心薅吧,下不了。”已经快走到路上的梅花又拐回田里接着薅草。闪电逐渐到了头顶,东南方向灰蒙蒙传来呜呜声。刘家老二和老三冲大哥喊,他们家院里还晒的东西,得赶快回去,二人把大哥和梅花扔到田里,一溜烟朝村里窜去。豆大的雨滴落下来,砸着豆叶和田土,梅花和刘铁柱跑到路上,刘铁柱让梅花往东边跑,不远处就是一处麦场,那里有一间草屋可以避雨。眼看回家来不及了,梅花只好跟着刘铁柱往草屋奔去。刚进草屋,大雨倾泻而下,远处天地相连,屋前瞬间成河。忽然一道强光划过,紧接着“咔嚓”一声炸雷,吓得梅花浑身颤抖,不由自主地往刘铁柱身边靠。屋外越发阴暗,闪电一道强似一道,炸雷一个接着一个。梅花吓得魂飞魄散,惊恐地往刘铁柱身边挤,肩挨住了肩。刘铁柱的胳臂已经感受到了梅花臂膀传来的温暖,开始心跳加速,他再也无法控制急剧飙升的冲动,突然转过身,张开结实的臂膀,一把将梅花搂进怀里。梅花开始还挣脱,但刘铁柱的胳膊如钢筋铁箍,死死地将她圈牢。几年来,丈夫久卧病床,辛劳的家务还有单调枯燥的生活使她饱受煎熬,她也需要男人滋润。此时,刘铁柱突如其来的拥抱像电流一样缠着她,她的上身被他炙热的胸膛包裹着,下身开始被刘铁柱的一只胳膊掬紧,贴在他那像熊一样厚实的腹部和桶一样粗的大腿上,头昏沉沉,身子软绵绵,迷迷糊糊歪在了刘铁柱怀中。
那天的雨下了一夜,刘铁柱也就燃烧了她一夜。
和刘铁柱有了那次之后,梅花像喝了什么醒神的滋补药,更活泛了。但是不久后她开始节制自己,不再和刘铁柱来往,即便偶尔有一次也是在刘铁柱强迫或者央求下。不是心生厌旧,而是她看清了刘铁柱的人品和本质。他心术不正,处事阴损,和自己来往除了那事,她觉察到他还有一只黑手正伸向自己,他想让梅花女儿嫁给他儿子。他儿子整天游手好闲,她绝不会把女儿塞入虎口的。有一段时间,梅花也想过,如果女儿和云锋家儿子结亲多好,那她一辈子算是有了依靠。她从内心里笃信仰慕云锋。和云锋相比,刘铁柱就是个奸诈的小人。
梅花攙着草苫奶奶在大路上正走,路中间出现了几个人,其中就有刘家老三。刘家老三在人群里瞅她,所有人也都齐刷刷往这边张望,样子很古怪,梅花拽住草苫奶奶停住了脚步。不一会儿,从身后传来“嗡嗡嗡”的响声,梅花回头一看是一辆康麦因驶过来。康麦因走到前边被拦住,两个机手忙下来递烟。几个人朝两个机手拳打脚踢,边打边骂,一个机手鼻子流血蹲在了一边,另一个机手赶忙求情,拉起同伴上了康麦因,掉头就走了。几个人走后,旁观的人说,刘家老三昨天从县上领回了两台康麦因,他给康麦因包揽地块,每收一亩提成五元。为独霸生意,他就纠集几个人堵在这里,遇见有康麦因来村就大打出手。
梅花暗恨,敢怒不敢言。草苫奶奶说了些难听的话,她自己都听不见。
四
麦熟一晌蚕老一时,前天还疲软的麦粒今天咬着就咯嘣咯嘣响。火辣辣的太阳烤着田野,把麦穗蒸得勾下了头,麦秆麦叶被蒸焦,风一吹沙沙作响。庄稼人拿着磨得鋒利的镰刀,掬着捆好的袋子,迫不及待地守在自己田边,口干舌燥,舔着干涩的嘴唇,咽着口腔里仅有的一点吐沫,无奈地掐几根焦芒的麦穗摁在手心里搓揉,边搓揉边朝远方眺望,巴望着会有收割机开过来。
云锋在县农机局培训班学习三天,完成了收割机的使用检修保养等全部课程。上午,他走到农机局财务室窗口,把离家时兰贞缝在襟内的一万五千元拿出来,履行收割机购置手续,哪知收款的姑娘又递出三千,告诉他这是国家对购置农业机械的补贴。云锋接过钱心里一阵温暖,国家重视农业发展,他看到了种地的希望。
下午,云锋激动地坐在自己的收割机上,由师傅带领,在熟透的麦田里实习了一晌。天将黄昏,云锋归心似箭,恨不得插翅飞回靳家湾。他驾驶着崭新的收割机,出了农机局,驶出县城,开启大灯,踏足油门朝靳家湾方向急驶。
满坡的麦子已经熟透,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回来时云锋给兰贞打了电话,直接开到草苫奶奶家麦田,先把她那一块收了。
夜幕降临,兰贞和爷爷已经提前在草苫奶奶的地头等候。庄稼人的肉电话有时快得惊人,云锋还没到,已经有好多人等在草苫奶奶的田边,梅花也在这里。虽然靳家湾村部高杆子上的大喇叭再三广播三夏防火的规定,但集聚的人群里仍然有两个中年汉子躲在路边抽烟,烟头发出的光点在黑暗中一闪一闪。
一束强光穿透夜幕照射过来。“回来了回来了”,人群开始骚动,两只大灯把乡路照的通亮。云锋驾驶着收割机开了过来,他没有停下机器,下来和众人打个招呼,熟练地驶进麦田。
“嘟嘟嘟”,机器发着轰鸣,麦穗麦秆被割掉拢到传送带上送进工作箱分离,脱掉的麦粒流进储仓,麦秸被打碎,从后风道吹出,一缕缕抿在麦茬上。收割机借着灯光向麦田深处潜行,人们在后面用脚蹚蹚麦茬,探腰往灯光方向瞅着赞许:“一气儿六垄,撇茬低,中中中……”。
不到一个小时,草苫奶奶的三亩多麦子田干净了,收割机在邻边地旺松叔的麦场里排下一些麦子。一个汉子用手电筒照着另只手里的钱递给兰贞,想让收割机开进他田里。兰贞没接,先收谁家的她知道云锋心里有数,撵夜赶着收割丈夫也不是为了挣钱。
云锋下来围收割机检查了一圈,径直开进旺松叔的麦田。
旺松叔复姓上官,在村里是独姓,靳家湾的靳、刘两大姓没有人欺负这家孤门独户,相反还非常照顾,无论年龄大小辈分高低都冲他叫旺松叔。老实巴交的旺松叔是本分的庄稼人,原本身体也魁梧壮实,很久以前在一夜间腰弯了下来,满头黑发也变得霜白,如今驼着背,六十岁的人看上去像七十岁。十几年前,十九岁的儿子英杰考上了天津一所名牌大学,两口子甭提有多高兴。合计后,他们买了一条两元一包的香烟和一袋子糖块,每人兜里揣两样,逢男的递烟,遇女的捧糖。街坊们都知道他家困难,家家户户十块二十纷纷相送,给孩子凑学费。云锋明白靠街坊送的这点钱根本不够用场,他把家里卖麦和卖猪崽的钱凑够两千元,晚上带着兰贞送了过去。两口子感激得不知所措,旺松叔让老婆做了两碗荷包蛋,不喝完不让他和兰贞走。
儿子英杰在大学里很出色,第二年就被系里发展为入党积极分子。那年暑假,英杰从天津回来,一米七五的英俊小伙子在村里碰见谁都递烟,对长辈尊称对同龄人尊重,全靳家湾人没有不夸赞的,他还几次到云锋家向云锋请教人情世故。一天中午,英杰帮父母干完农活从田里回来,走到村东一个水塘边,看见水塘里溅着水花,两个脑袋从水里一会儿蹿出一会儿沉下,发出“呜哇呜哇”的呼声。有人溺水!英杰没有脱衣,纵身跳入水塘。
水塘起初是个坑,年后镇里一个老板建商场,和靳家湾村干部协商后,带着一辆挖掘机和几辆翻斗车,三天,坑就成了一处边沿陡峭的塘子。
英杰游到塘子中心,一把揪住一个溺水者的头发,是个孩子,他拽住孩子奋力地游到塘边,由于塘沿太陡上不去,他让孩子先抓住一个露着的树根,又返回朝另外一个溺水者游去。水面上已无踪影,情急之下,英杰一猛子扎下去,拽住一只胳膊托出水面,也是个孩子。
两个孩子都被救到塘边,可塘沿陡峭,怎么也爬不上去,最后,英杰用尽浑身力气用肩把两个孩子顶了上去。
溺水者是两个二年级的学生。
两个孩子上了岸,英杰却怎么也上不去。他体力不支,只得拽住树根在水里喘息。两个孩子趴在岸上够不到英杰,急得直哭,最后慌慌张张跑回村里叫人去了。
由于沿陡水深,泡在水里的土层松弛,不知道什么时候塘沿已经倾斜,沿体裂开大缝。许是两个孩子在上面盘腾一阵晃动的缘故,当村里人拿着木杠绳子来到塘边时,塘沿已经坍塌,大学生被埋在了下面……
失去了儿子的旺松夫妇心如刀剜万念俱灰,旺松一夜间白了头发,脸颊布满褶皱,四十多岁的强硬身板一周内驼成了水蛇腰,夫妻俩一连在家躺了半个多月。儿子被追认为“舍己救人英雄”,上级来人慰问那天,旺松叔也没下床。
几天后村子里传说,半夜里水塘方向总传来呜呜的哭声。云锋闻听后对兰贞说,肯定是旺松叔和婶子他俩想儿子去了塘边。为防意外,云锋和兰贞每到夜深就蹲在暗地守护,怕他们想不开。后来云锋感到老这样也不行,干脆让他们出去散散心,于是他和兰贞商量后就找到了邻乡那个在甘肃建房子的老板,说他想参加建筑队,那老板一看他高大健壮,很快答应。云锋趁机向那老板提出了要带两个人的请求,并说明了原因。老板痛快允诺,夸赞云锋不愧当过兵有担当,随口许诺让旺松叔两口子到工地帮伙做饭,干力所能及的活儿,并慷慨陈词:英雄的父母人人敬仰,他理应照顾。就这样,云锋十几年前带着旺松叔婶加入了甘肃的建筑队。
旺松叔的三亩麦子只用了一个小时便收完,老汉拿出了一百五十块钱递给兰贞,推让了好久,兰贞一分没收。梅花走到云锋跟前,央求把她的三亩收了,就隔着两户。兰贞走过来截住话茬,告诉梅花康麦因每亩五十,她们收四十,同意就开过去。兰贞不是刻薄,她是瞧不起她。
收割机开进梅花家麦田。麦子没浇水,土地瘠薄缺肥,麦子稀疏,收割轻快,三亩麦子收了不到一个小时。梅花把钱塞进兰贞兜里,等她离开,兰贞掏出来借车灯一看,两张,一张一百一张五十,看来她早准备好了。兰贞后悔自己刚才的话有点过。梅花正装麦,她走到跟前,把一张五十的票子又塞进梅花兜里。梅花不要,两个女人撕来扯去,兰贞说:“你若不留住下块地就不给你收了。” 梅花反戈:“你若不要下块地俺也不使你收了。”两个人对视着立在那里谁也不动。俩女人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突然同时说道:“较真儿!”
夜深了,收割机声音沉重,光柱下荡起黑烟,机器显得特别吃力。云锋知道是麦秆返潮了,必须停收。
爷爷回来得早,他去村里小卖部给孙子孙媳买了十几个蛋和几瓶啤酒放在西间门口,夫妻俩回来看见,心里暖暖的。东间窗户没有了灯光,他们没有再打扰爷爷,随便吃了点儿便和衣躺下。两口子对今天很称心,他们默默实现了自己的心愿。帮助困难的人就是帮自己,爷爷多年的教诲与熏陶,铸就了这对夫妻淳朴善良的秉性。躺到床上,夫妻俩相顾一笑,相向而卧,手触手进入了梦乡。
进入麦收第三天,靳家湾的麦收即将大头儿落地,云锋收割足有百亩。刘家老三领着两台康麦因,逢田就入,逐块不放,后来每亩长到五十五元,挣钱挣得蛮横,缺德。云锋买收割机是为帮人不为挣钱,眼下村里的困难户该帮的帮了,达到了目的实现愿望,他决定不再扩大收割范围,避免引起刘家老三不悦惹起冲突,再说,他的是大型收割机,脱粒纯度麦茬矮度都优于自己。日头偏西,他驾驶收割机回了村……
累的时候睡眠才会最香,云锋一夜没醒过。梦里天要下雨,他被惊醒麻利坐起。看见兰贞掐着一把麦穗站在床前,急问:“下雨了?”
“晴天大日头哪来的雨,梦里下了吧,”兰贞笑笑,晃晃手里的麦穗接着告诉云锋:“今儿个收吧,麦穗都勾头了,恐怕后晌就炸芒。”
早晨,云锋还在甜睡时兰贞就悄悄下床,走往自家麦田,他们的九亩麦子一棵还没割。
日到树梢,云锋驾收割机驶到地里。兰贞让云锋停下,等麦秆上潮气散完。她握镰割着收割机够不着的边角,反正最后一块了,到中午收完就行。
麦秆干了,收割机开进麦田。刚收不到五十米,哪里“嗤嗤”声响,云锋没停下,打算到地头再做检查。响声愈来愈大,云锋摘掉档位回缩油门拉上制动,正要下去,这时他感觉车身向右倾斜。兰贞小跑过来,围着收割机转了一圈,嚷大声告诉云锋:“右大轮子没气啦!” 云锋从左边跳下来转过去,见右大轮轮毂已经着地,他随手把油门关掉,收割机像病人一样瘫卧在田里。云锋没吭声,打开工具箱拿出千斤顶蹲下,他想把车身顶起,时间长了轮毂会把轮胎压伤。
车身已经贴住地面,大轮子两边布着传输装置空隙太窄,千斤顶怎么也放不进去。云锋趴在地上,伸进手拔掉麦茬把土挖到一边,试了试还不行,他又把上衣脱下铺到地下,身子蜷缩在上面,手伸进去挖,仍无济于事。云锋焦急地坐在地上,汗水像小溪一样在他脸上背上流淌,头上脖子里全是麦芒。兰贞帮丈夫擦着汗,焦急地问:
“咋弄啊现在?”
“没办法了,只得进城求农机局帮忙。”
云锋拉起上衣抖了抖,兰贞拽住让换一件,她回家去拿。云锋说别耽误事了,就胡乱把衣服穿上,抄近路朝公路方向疾步走去。
“给钱,拿着搭车。”兰贞撵上火急火燎的丈夫,把钱塞进他兜里。
县农机局三夏办公室里,农机局长找来农机服务公司经理,要他马上派修理人员去现场。于是,一辆风炮补胎专用车载着云锋,不到半个小时停在了收割机旁边。
收割机站了起来,修理师傅拿着从轮胎上拔下的钉子说,这叫“蒺藜钉”,田里有这种东西肯定是人为的。兰贞又恼又恨,气得想哭。修理师傅拿着钉分析说,这“蒺藜钉”没了光泽,不像今天撒的,钉撒到这儿,不是远人,他知道收割机必从这里开始。末了吩咐兰贞,在附近再细查一遍。
兰贞气得流出了眼泪,暗暗发誓,找到这个人,她一定让他赔血汗钱!云锋心里似乎明白了是谁所为,他劝慰妻子:“给这种人生气划不来,往后谨慎就是。”
夫妻俩被折腾了整整一中午,下午后晌,九亩麦子才收结束。
麦场平坦溜光,是爷爷用了足足两天糙成的。望着卸在麦场中间一大堆麦粒,金灿灿足有万斤,两口子心里美滋滋的,遐想着未来。夫妻俩坐下来小憩,一大塑料壶白開水被喝光,肚里开始咕噜噜叫,饥饿已悄无声息袭来,开始搅闹他们。
一年一度的麦收自此宣告结束。
五
云锋和兰贞坐在麦堆旁,两个人都不说话,皱着眉头想心思。可能过了而立之年的人都这样,身一静心思就来,且想的不是自身全是儿女,儿女的学业儿女的婚姻,特别是儿女的婚姻,最费心。这两年,夫妻俩心里被儿子的婚事塞得满满的,几乎成了心病。儿子二十多了还没对象,虽然一米八的大个子,长得又帅气,可在青岛打工三年没回过家,村上很少有人问及。从几次电话里,也没听他说过在那边和哪个姑娘谈过。近两年,订婚彩礼像风筝一样飘高。男娃家里条件好,花个七八万就能找上对象,条件差的,男娃的长相身高文化再不足,十七八万还不一定能把对象订下。这些年,他跟着邻乡建筑队在甘肃盖房子也积攒下几万块钱,但要给儿子结婚还差很多。去年,眼见靳家湾有好多小伙子一个个娶妻成家,剩下的已没几个,儿子就在其中,这事已经成了夫妻俩心头的一块砖。之前在甘肃也不想这些事,眼不见心不烦,如今外出不成,打工的路子被堵死,有了山穷水尽的感觉。两口子被此事整日整夜折磨着,像驮了一块巨石。靳家湾的男人自古就认为老婆和儿子是自己的脸面,特别是儿子,如果到了年龄还订不下婚成不了家,这男人就是无能,在众人面前难挺腰杆。云锋受过部队教育,有打不烂压不垮的意志,儿子的婚事虽然有压力但他不在意,他深信儿子不是窝囊蛋,自己会有打算。兰贞不然,她一门心思这事,曾惆怅说,谁能给我儿子说成媒,他就是俺家的恩人!云锋现在已经跳出这个圈子,他不再想这些,他在想自己今后的路子。既然被包工头辞掉,说明自己真的趴高上低不行了,不行了就再回田里种庄稼。于是,他决定买一台收割机,打算把草苫奶奶、旺松叔、梅花这些失去和缺少劳力的户的田包种下来,理出个种植计划,找准个发展方向。他信,经济效益高的作物只要种好,也会有扎实的收入,拼上两年,攒够给儿子娶媳妇的钱不成问题,还有,能不让草苫奶奶旺松叔这些户的田地撂荒,稳住靳家湾种田的阵脚也是他的意愿…… 至于包多少地合适,种哪样庄稼合算,这几天他登上收割机就专注收麦,下了收割机就寻思这些,心无旁骛。
麦收结束了,云锋兰贞也一起腰酸背疼。两口子倚在麦丘上,看似歇息,可俩人四只手没闲,捡拾麦堆上的断穗残秆。云锋把捡的麦穗放在手上,两只大手像两扇扣紧的磨盘来回搓揉,夕阳照射下的面颊,汗珠闪着璀璨的斑斓,像一幅黄土高原的套色木刻。兰贞把捡来的麦秆掐在手里,走到麦场边扔进草丛……
太阳西沉,漆黑从东方过来,禽归巢畜上槽, 大地归于寂静。
“明打秫黍暗打麦”,麦收的夜晚是漆黑的。麦场被黑暗团团包围,云锋兰贞斜躺在麦丘上,微风吹来,被汗水浸湿过的衣裳丝丝发凉,出透汗水的身子不经意打起冷战。夜空中繁星闪烁,偶尔有流星划过,寂静中,大人的吆喝声和小孩的喊声,还有牛羊的叫声从远处飘来,萦绕在夜幕中……
夫妻俩等着爷爷过来。一束手电筒的光束在远处飘忽,是爷爷过来了,云锋起身疾步朝亮光奔去。
爷爷左手拿着手电筒,右手提个袋子,袋子里装着油馍黄瓜熟鸡蛋,他知道孙子孙媳妇收麦忙了一天,晚上守场,明天还要摊晒麦子,就关牢院门,把吃的送了过来。
爷爷为这个家的操劳难以言表,文人知道了能写出一本动人的书。十几年来,他用自己的优抚金买了几只山羊,整天在村东一处大坟里放羊,卖羊羔的钱就交给兰贞补贴家用。一九五三年复员回村,接着又赴昭平台水库参加水利建设,后来带着工地摔伤的战友回村。战友亡故,他把战友遗孤收为养子,他既当爹又当娘,含辛茹苦二十年,最终把孩子拉扯大,一九七四年给他娶了妻成了家,当年便生了个白胖小子,高兴得他梦里都笑。他曾抱着孙子求百家奶,裹百家衣,孙子哭他哭,孙子笑他笑,孙子想骑大马,他就蹲下身,孙子脖子撒尿,他说暖身,孙子怀里放个屁,他哈哈笑着说他喜欢闻。孙子成了他的命,一年又一年,总算又熬了过来。就这样,他为抚养两代人,终身未娶。
这孙子就是云锋。这些云锋都知道,他深爱爷爷。
爷孙仨围在麦丘旁,爷爷看不清孙子孙媳,却能体察到他俩又饿又累,催他们赶紧吃饭。
“云锋,麦茬地腾出来秋庄稼打算种啥?”爷爷突然问道。
云锋咽了一口黄瓜,没有马上回答爷爷。这事他没少想可也没想出个结果,玉米花生,这两种作物产量高但投资投工多,效益也不高;耩大豆,这两年大豆价格涨到一斤三块多,丰产了一亩能收四百多斤,再说豆子不缠手易管理,投入也低,收割时正好也能用上收割机,怕就怕染花期遇到天旱天涝,旱了焦化涝了水化,那就成了贱年。
“大豆咋样?爷。我还想包几块地,种上十几亩豆子,到时候也弄个豆腐坊,把热豆腐和豆浆卖到镇上去。”云锋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打算种大豆,他剥了个鸡蛋递给爷爷说。
兰贞突然把脸扭向云锋,虽然看不清丈夫,双眼仍瞪得很大。
“夜上我吃不下这个。”爷爷挡住云锋的手:“不中啊云锋,豆子省力是省力,不保收,你想包地我赞成。常言说得好,富耩绿豆穷栽瓜(南瓜),红薯地里饱娃娃。我看就栽红薯吧,栽上十几亩红薯准行。”
“栽红薯?”
“嗯。你想啊,红薯现在可成了城里乡下的金宝宝,”爷爷开始往深里讲,“麦茬红薯一亩地最低单产三千斤,现在红薯一斤一块多,三千斤多少钱?三四千块,咱九亩地就是三万多块。如果再加工成红薯粉条,咱来算算看能获多大收成。年轻那会儿,我是下粉把式,麦茬红薯亩产三千斤,一斤红薯出一两多干芡面,一亩地就能出三百多斤,九亩麦茬红薯就能出三千斤干芡面,一斤干芡面能出一斤干粉条,九亩红薯就能出三千多斤干粉条;现在纯红薯粉条一斤二十块,你算算咱这九亩红薯能见多少钱?弄好了就是五六万块!当然,洗红薯、打粉、吊粉、下粉条到晒粉条,哪一环都要下力,可庄稼人就是下力人,只要挣钱就不怕下力。爷爷我做红薯粉说不上多精可也不差,这把老骨头还能再帮上你一把,你考虑考虑,中不中?”云锋两口子听入了迷,五六万块,真能收入这么多,儿子寻对象就有保障了。夫妻俩异口同声:“中,爷,就种红薯!”
“那就准备吧,不过头一年别贪多,攒下经验了明年再扩大。”爷爷叮嘱。
“地好找,草苫奶奶的三亩多,旺松叔家三亩多还有梅花家一块,这就够了。”云锋屈指数着。
“包就包草苫奶和旺松叔家的,都在河湾里,她家的不包。”
“嗯,好啊,地块儿近省劲儿,就包那两块。”爷爺表态支持,但他不明白,孙媳反对包梅花家的是有顾虑,云锋也不知道。
包地种红薯在许多庄稼人眼里可不是一件明举,在村子里传开就没有回头路,弄得不好受损失不说,会惹全村人笑话,日后在人场儿里就难以立足。云锋突然感觉有一样沉重的东西压在心头。
六
秋庄稼播种争分夺秒,庄稼人把秋播时间看得非常宝贵。莲花土优于别的土质,地肥土松易生根,播种时耧去耧回就不一样,豆子最明显,播下的豆籽等耧回时,已经在土里膨胀“翻身”。红薯也很明显,下午前晌栽的秧子次日清晨根部就会生出白花花的须根,而后晌栽的秧子虽然次日清晨也生出白花花的须根,但明显又短又细,须根就是红薯。草苫奶奶和旺松叔同意把地包给云锋种,既然定下,就得抓紧准备。第二天下午,爷爷就催促抓紧整地,先把种苗定下。栽红薯不同于种别的,费工费力费时。芒种清早,云锋就赶往集市买苗,兰贞走街串巷,早饭时把雇工找够。上午两口子齐手把机器水泵安装好,把水管扯到了田里,专等下午栽种。
下午栽红薯是农耕祖训。“芒种后晌离开娘,仨月领回一窝郎”,是专对栽麦茬红薯说的。
天也帮忙,中午天上就布满了云彩,把强烈的日光堵在天外。午饭过后,男女劳力开始往云锋家地头聚集,为防麦茬扎脚,清一色都穿着胶鞋。云锋驾驶拖拉机在田里迂回挑沟,几位妇女蹲在地头种苗,把伤疤剪掉。两个中年汉子在田角挖了个碾盘大的坑,上面铺上一块塑料布,当着临时蓄水池。几个彪悍男子收拾妥自己的水桶扁担,守着坑立等水来。五六位小媳妇裤子高挽,露着白花花的小腿儿,准备好栽苗。远处拉动水泵,一股股水冲过来。“水来啦,水来啦”,有人冲大伙儿吆喝。所有人各就各位,抄起手里的工具开始忙碌。栽苗的妇女每人左手里掐一把种苗,把住一垄,弯着腰,右手一次抽一根种苗,大拇指与中指和食指捏紧种苗的根部,手面收拢用力往土里插,而后拔出手指,再往种苗埋住的部位封一把土、用脚尖点住使劲一踩。挑水的汉子摆着扁担在坑里把水桶灌满,挑起奔往自己的垄上,叮叮当当,对准栽苗人留下的脚窝倒水。几个小媳妇挽着袖子一人把两垄,掂住苗头封土。
云锋把拖拉机让给一个小伙子,自己在田里来回奔波,哪里缺人手,他就过去填上。梅花也来了,等苗栽上浇过水,栽苗的还没栽过来,梅花和只好蹲在各自的垄上坐等。梅花躲着众人,时不时朝云锋瞥一眼,稍留意的人就能看出来,她在注意云锋。人多不敢一直看,心却跟着云锋转。她想,这个男人要是她的,她一定没日没夜粘着他,好衣好饭紧着他,好好打扮打扮,让那些媳妇妮子都眼馋。可她怪自己没那个命,女人惯有的嫉妒让她止不住瞅向兰贞,哪辈子烧了高香,把个中用男人许给了她,还拴得死心塌地, 梅花胡思乱想着,自己竟把自己撩得脸红。
爷爷把羊群赶进大坟里也来帮忙,他蹒跚着,给栽苗的妇女一遍遍吩咐,苗要躺着栽,不深不浅一根烟,踩根要用脚趾,脚窝水要淹鸡蛋。又手把手教封蒙儿的媳妇,红薯蒙儿不能平,苗头隆成蒸馍顶。嘱咐挑水的男劳力,脚窝水压根水,少了红薯小,丰产不丰产就看脚窝水…… 满地干活人都稀罕老人,喜欢听他说话,他走到哪哪就热闹。
多少年来,庄稼人都是孤单地埋在自家田里忙活,很少有这种劳动场面。大家干着逗着闹着,欢声笑语,挑水的催着栽苗的,栽苗的赶着挑沟的,封土的又吆喝着挑水的。田间洋溢的欢快,在田野里荡漾,引来成群的鸟儿,空旷死寂的原野,呈现出勃勃的生机。
红薯栽得很快,云锋家和旺松叔家的十三亩三天栽完,下午后晌在草苫奶奶田里正栽时,刘家三兄弟突然出现在地头。
草苫奶奶的三亩多田和刘家老二兄弟的一块田顶头,栽种时难免会侵踏住对方。刘家老三站在地头呵责,嘴里不干不净地谩骂,声称栽红薯的人把他家的田踩板结了,扬言让赔松地款。云锋上前解释说种庄稼哪有顶头地不踩上几脚的,栽完他就把踩到的地方松起来。老大刘铁柱和老二兄弟站在地里没吭声,但样子威风凛凛,摆出一副准备干仗的架势。干瘪的老三眨着一双小眼睛像贼一樣在田里扫视一遍,突然跳到云锋面前,照着云锋前胸就是一拳。云锋抡起像铁锤一样的拳头扬在空中,被一个挑水汉子拽住,不然一拳会把对方砸扁。云锋不想惹事,不然一个汉子岂能拉得住他,另外两个挑水汉子也赶忙站在中间劝阻,生怕扭打在一起。兰贞护着丈夫,梅花也愤恨地盯着刘铁柱。一个封蒙儿的小媳妇见状急忙朝大坟方向飞奔,去给云锋爷爷报信。众人骚动,开始对刘家兄弟产生不满。
弟兄仨正在撒野,爷爷过来了,他先喝住云锋后上前好言相劝。哪知老三像猴子一样一步到爷爷面前,指着鼻子侮辱:“你还能见几个日头,土都埋头顶了,别在这比画了。”说着还冲老人使了几个拳头。刘铁柱和老二兄弟站在一旁也蔑视爷爷。梅花和兰贞站在一起,怒视着刘家兄弟,听见老三侮辱老人,她闷声骂了几句。
爷爷受不了这个,几声怒吼就震慑住他们,哥仨灰溜溜离开。老三走着仰脸朝着大哥:“再打仗大哥你也上去,咱家的挑豆腐大刀照样能打!”刘铁柱扬起大手,照着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七
十几亩红薯长势良好,有的秧苗已经岔出两到三个头,开始顺着沟垄蔓延,个别旺的秧头已经越过沟底,爬到邻沟,和别的秧子缠在一起。
小暑前的一个下午,云锋来到红薯地转悠,他发现,田里红薯叶子萎蔫,秧头疲惫,秧子少气无力的趴在地上,十多天没下雨红薯出现旱象。过了两天,云锋又来到红薯地,旱情更严重,红薯秧子瘫软在地上,叶子像火烤一样枯萎,秧子的后部叶子开始发黄,根部的叶子已经脱落。云锋的心皱巴巴的,他出红薯地径直朝坟走去。
羊群在深处啃草,爷爷正靠着老祖爷坟丘旁边的一棵老柏树打盹。
老柏树相传三百多年,两个人抱不住,树高十几米,茂密苍翠。云锋小心翼翼地往里走,听见脚步声,老人用粗糙的手面抹了抹惺忪的眼,见是云锋,他仰身坐起。
“爷,可别睡着,小心蛇虫叮咬。”
“没事儿,我身上烟味重,啥虫都得躲着我。咋找到这儿了?”
“我从红薯地过来,红薯旱得不轻,要不要浇一水?”
“不用,莲花土不像别的淤土。老话说,掏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这时旱正合莲花土的秉性。马上就进入六月,雨季快来了,别急。学生快放学了,一会儿娃们过去了咱去田里看看。”爷爷真是走的桥比他走的路都长,云锋佩服爷爷。
靳家湾的学生每天上学放学都要路过这里,孩子们每逢走到这里就害怕,几年前夏天一个学生走到这里,突然从坟里爬出一条大蛇,吓得孩子掉进路沟里,小腿骨折。从此,只要赶到学生放学,不管天气好坏,老人都会赶着羊群,守在路边。
远处,一个中年男子骑着自行车慌里慌张从村子方向过来,近了看出是一个小组会计,样子很急,云锋问他,他说草苫奶奶不行了,去东庄请了先生。云锋问什么时候不行的,那人说不准,接着又说,邻居中午就听见厚汉在屋里哭,以为又是犯傻就没在意,到了下午厚汉哭声不止,邻居感觉不妙就来到他家,推门进屋一看,草苫奶奶不知道啥时已经咽了气,穿着寿衣躺在床上。爷爷听罢一惊,身子晃了一下,云锋伸手揽住了他的腰。
爷爷催促云锋快去草苫奶奶家,这里有他。
草苫奶奶家院里已经来了好多人,一群妇女聚在院子中央议论,怪不得前几天草苫奶奶拄着拐杖吃力地挨家挨户串门,每到一家都诉说草苫的好处,夸赞这些都是她当年精心编的,都是没经过雨水的好叶好皮,冬天坐上能暖身子。大家伙儿看她不容易,就拿出些钱和物给她,她谢绝不要,她说她不图啥,是送给街坊们个念想儿,如果以后大冷天厚汉走到他家门前坐地上了,就拿出来给他垫下,顺便给他端碗热饭…… 原来奶奶知道她要辞世啊,唉,临死还惦念着儿子的日后。兴许当娘的都这样吧,临死,心也在儿女身上。
几个男人在清理院里杂物,为出殡腾地方。草苫奶奶的遗体抬到灵榻上,屋里就一人在声嘶力竭地哭嚎,是傻儿子厚汉,他黑黢黢的胡茬,乱得像河滩上的茅草。泪水和鼻涕混到一处把裤子打湿了一片,拽住灵榻扯着嗓子哭喊。这个傻汉,他一定知道他再也没有娘了,再也没有人给他缝衣做饭,在场的人无不落泪。
埋葬这天,一清早,云锋爷爷就赶着羊群进了坟场,把它们轰到深处,自己转到大柏树下,倚住树身,瞅着凌空的枝叶,默默不语。中午时分,他浑浑噩噩竟然睡着了。
一九四九年的一天,靳家湾东面的几个镇子非常热闹。正街上扯着一道道横幅,处处红旗飘扬,路旁的树上墙上贴满标语,街道上涌满了成群的男女老少,耍猴的在街两边摆摊,这些都是中心乡为庆祝特意请来的娱乐班子,整个镇子如过大年。
街上最欢快的是穿得花红柳绿的少男少女,成群结队,沿街欢闹。一群姑娘和一群小伙儿迎面相逢,两群人嘻嘻哈哈叽叽喳喳穿梭而过,突然,群里一姑娘屈身蹲下,不停地用袖子抹着鞋帮,她的一只脚被迎面的一个毛头小伙踩住,绣鞋上沾了一大块泥巴,鲜艳的绣花被玷污。她小嘴噘着嘟囔,丹凤眼扑闪着想哭。走过去的男孩子群里一个小伙儿扭身拐了回来,是他毛头毛脑不小心踩到了姑娘的脚,见姑娘蹲下来,他赶忙过来探究竟,姑娘正用袖子擦,他也赶忙蹲下用自己的袖子抹,可越擦污疤越大,最后抹得一塌糊涂。小伙儿灵机一动挺起身,说声等着,转身消失在街的尽头。
出了镇子,小伙子往西朝靳家湾的方向跑去。一里之外就是双洎河,河里流水清澈。小伙儿跃上河堤下到河滩,蹚着膝盖深的水来到河边,把粗布白褂脱掉,把两只袖子从容按进水里,等湿透,捞出来托住就往镇子飞奔。
“来啦来啦”,小伙儿喊着飞奔过来,姑娘还愣站在原地,见此她明白过来,赶忙蹲下。小伙用手拧着两只袖子,河水落到绣鞋上,姑娘用手快速地揉搓,泥巴被水冲掉,清凌的河水变成浑黄的浊水流到地上,鲜艳的绣花露了出来,姑娘绽露笑靥。小伙子又加劲拧,一股清流又淌到鞋帮,姑娘正要接着搓揉,突然偷笑,还指着小伙的手说:“你是六杵杵”。
原来,小伙子右手大拇指上长着一个小大拇指。姑娘是稀奇并非奚落,可此言伤了小伙子的自尊,他脸一红霍然站起,愤愤说:“六杵杵怎么了?揍人我也能多划他一道!”说完,悻悻地转身离去。自己說话无意呀,看见把人家气走了,姑娘冲着小伙背影喊,“哥哥,我不是那意思啊!”
姑娘叫彩红,是镇子东边一个村上的,十六岁,姑娘长得俊俏。这次邂逅,她暗下看中了小伙儿,撵上问清小伙子住家后,又自报了家门。从此,每逢镇上集会或唱大戏,二人便秘密相约惜惜相别。 后来,除了相约镇子,悠悠的河滩、漫漫的青纱帐、静谧的树林包括死寂的坟场,都成了他们的去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为保密二人约定,小伙子把冬穿绛色小袄、夏穿绛色单褂的姑娘称“绛妹子”,姑娘唤小伙儿“杵杵哥”,从此,他们成了惺惺相惜的恋人。
一九五一年春,杵杵哥第一个报名参军,接兵的发现他是“六指儿”,正犹豫,杵杵哥对着带兵的慷慨发誓:“要是我大拇指被炸掉,俺就用小大拇指把敌人掐死!”带兵的笑了,望着小伙子高大的身躯,爽快答应了。
登程的头天晚上,绛妹子瞒着家人偷偷来送杵杵哥,两个人相约在大坟里,在一棵老柏树下,二人相拥。杵杵哥问绛妹子,来这大坟里怕不怕,绛妹子说,只要能见杵杵哥,别说来这儿,就是钻死人堆她也不怕。她倚在他怀里,拉着他的手千叮万咛,嘱咐他打仗不能光勇敢也要小心。最后她拽住杵杵哥的手祝延:“六杵杵自古就命大,老天会保你无事,我等你回来!”说着捧住六杵杵那只手,把大拇指小大拇指捂在脸颊挪到唇边,眼泪汪汪吻住不放……
杵杵哥不认识字,三年没和家里通信。绛妹子日思夜盼终日担惊受怕,她常常去中心乡和学校里,悄悄站在一旁听干部和老师们交谈,巴望能听到一些关于战场的消息。当听说打了几次大仗,志愿军牺牲了很多,她躲进墙角合掌默语,祈祷老天保佑杵杵哥。每日夜里,她都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整夜整夜地想,想到万一杵杵哥牺牲时就泪流不止,越止越往外涌,娘缝的荞麦皮枕头常常是白天干夜里湿。她妈每早见她眼皮红肿,问她咋啦,她总是撒谎,称自己不小心把“六六粉”沾眼角上了,要不就谎称自己不小心被灯烟熏住了,再不就找些别的理由。年底,有小道消息传,杵杵哥死了,连个布片也没剩。绛妹子强撑着身子走到大柏树下,哭成了泪人。转年开春,绛妹子的爹见她整天哭哭啼啼,就草草把她嫁给了她的远房姨表兄。
一九五三年九月,杵杵哥回到家乡。他没有死,披着大红花,被村上的车把式用套着高头骡子的太平车接回村里。村小学操场上锣鼓喧天,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奔向这里,大家载歌载舞。一队学生娃敲着腰鼓,在老师的带领下,围着两位英雄跨礼赞步。在欢迎的人群里,杵杵哥透过人缝儿惊奇地看见了绛妹子,绛妹子也吃惊地望着他,他急忙跑过去,发疯一样拽住她的手。人们惊奇地围拢过来,把他俩团团围在中间。杵杵哥惊讶地瞪大了双眼,慢慢松开了手,他发现绛妹子挺着大肚子。突然杵杵哥剥开人群,快速逃离操场。
人生最大的不情愿莫过于心上的女人成为别人的妻子。杵杵哥悲痛欲绝,两个月后,他带着一块复员回村的战友离开了靳家湾。
一阵乱哄哄的嘈杂声把云锋爷爷惊醒,紧接着传来叮叮咚咚的响动,是草苫奶奶的棺材放进墓穴,掘墓人在封土。一袋烟后动静消失了,云锋爷爷站起身,缓缓向墓穴走了过去。
一座新坟崛地而起,粗糙而又狼藉,这是掘墓人故意落下的迹象。云锋爷爷伫立在新坟前,望着坟丘喃喃道:“彩红啊,你比我小一岁,料不到你走在了我前头。厚汉他不懂圆墓,就让我给你圆吧!”老人围着新坟,搬着坷垃往墓丘上摆,手心手掌沾满黄土。一块瓦砾把右手大拇指划破,他忙噙住出血口子,血仍往下滴,原来大拇指上的小大拇指被划破。老人从地上抓起一把干土,把两个大拇指摁进去一把握紧,蹲在了坟旁。他脸如萧瑟的秋田,深沉僵滞。突然,他身子颤抖,耷拉下头抽泣。
“彩红,我靳书来这辈子没娶成你,心有不甘啊!你等着,绛妹子,杵杵哥随后就去找你!”
八
头天埋葬了草苫奶奶,第二天就大雨滂沱下了一天,这是典型的雨打墓。到了第三天,雨下得更大,似乎天地颠倒,下得村里房漏墙塌,路上到处都是打落的残叶。田里,玉米东倒西歪,叶子粘在泥水里,大豆完全卧倒,豆叶贴住地面,像摔倒的老人,似乎再也站不起来…… 村里人没有谁再去议论草苫奶奶雨打墓的事,他们开始坐不住,纷纷撑着伞跑到自己田头,望着狼藉的庄稼埋天怨地,喋喋不休。云锋也来到包种旺松叔的那块红薯地,红薯垄里全是积水,虽然红薯比其他作物有抗力,但也不能长时间泡在水里。
刚回家,兰贞就告诉他:“昨晚村里出事了咱也不知道,街上都传开了。”
“啥事?”
“梅花家。刘老大想非礼她,刚才见梅花哭哭啼啼从支书家出来。”
云锋脸色突变,这事太缺德,把靳家湾男女老少的脸都丢尽了。云锋心里憋火,他告诉兰贞这事已经违法!他怒气冲冲要出去,兰贞问他去哪,他说找红波。支书红波家里已经来了两位老人,梅花家族的远房叔伯。
村支书红波已经很愤怒,三十多岁的复员军人对刘家兄弟仨在村里的行为早就意见很大,曾几次正告副支书 ,要他好好管管他的三个堂兄弟,再不收敛,就有可能被定性村霸受到专项打击!他把案情打电话报告了乡派出所,并准备亲自带梅花过去做笔录。
原来,梅花早已和刘铁柱断了来往,她看不起他,对他的为人感到恶心。刘铁柱多次晚上在梅花家屋后墙想约她出来,梅花就是不理,在田间干活时,借庄稼掩护,猫腰溜到梅花身边骚扰恫吓,梅花也不理睬。心急火燎的刘铁柱实在无法,就打起了歪主意。昨晚,趁雨夜天黑,他提着一兜酒菜和一袋礼品,挤开梅花家院门钻了进去,声称看望“书法家”,并把他从床上拽起来。梅花厉声阻止,说心脑血管病禁止饮酒,刘铁柱不顾梅花反对已把食品袋装着的牛肉和花生米解开摆到桌上,把酒倒进杯里。“书法家”患病这几年百无聊赖没沾过一滴,如今看见肉片闻到酒香,硬是拖着半身不遂的身子坐在桌前。梅花深知刘铁柱歹意,走近丈夫想夺走酒杯。“书法家”不耐烦地捏住酒杯,瞪着她,趁梅花不留神时,麻利端起酒杯对住嘴,脖子一伸头一仰,一杯酒咕咚下肚,接着一杯两杯…… 一个小时后,“书法家”醉醺醺趴在了桌子上。扫除了障碍,刘铁柱本性毕露,他想非礼梅花,好在没有得逞。
“这是典型的村霸,一定得严惩!”云锋气愤地对支书说。
梅花的远房叔伯和云锋一块从支书家走出来,街上的人都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纷纷痛骂刘铁柱。
雨停了,泥泞的乡路上,尽是深浅不一的脚印。云锋来到自己家那块地头,仔细查看,红薯沟里积满了雨水,但垄上的红薯秧子没被水淹,只是爬到邻垄的秧子,中间一段被沟水湮没,只要两端露在外边,泡两天也没事,就怕太阳出来积水晒热,红薯秧会被活活烫死。看来老人言是经传,他暗自庆幸听了爷爷的话全部栽了红薯,要不然损失可就大啦。
接近中午,云锋老远就发现红薯地里有人,又往前走走,看清了,是顶头的刘家仨兄弟,正在挖着什么。云锋加快脚步,匆匆往前赶。
兄弟仨都光膀子穿着大裤衩,他们赤脚踩在泥里,正在田头挖沟,把他们家田里的积水往云锋这边红薯地里排。见此情景,本来正愤恨的云锋怒火中烧,快速冲过去,一把夺掉老三手里的铁锨,义正言辞质问兄弟仨。三兄弟不理会,老二又手持铁锨过来刨沟,照样被云锋夺去,老大刘铁柱走了过来,一脸的傲慢,摆出轮他上场用武力解決的架势。论体魄,兄弟仨就他能和云锋抗衡。云锋抡铁锨把他们挖的沟一口气铲平。三兄弟哪肯服输,老大刘铁柱和云锋对抗着,老二老三又气势汹汹地刨挖。反复挑衅激怒了云锋,他照着刘铁柱的前胸就是一拳,击得刘铁柱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噗通一声仰天倒在红薯沟里,把淤透的红薯垄砸得陷了下去,泥水溅了老二老三满身。弟兄俩惊恐万分,没有去扶大哥,嗷嗷叫联手扑向云锋。云锋在部队就是全连的军体拳冠军,眼前这弟兄俩岂是他的对手,他左右两个摆拳,老二老三便被重重击倒,双双栽进泥水里。刘铁柱淋着泥水颤巍巍正要站起,云锋转身一跃凭身砸向他,骑住腰摁住头,又重把他压在泥水里。老二老三爬起,淌着泥水又冲过来,云锋腾出一只手一把将老三抓住捺进泥水,老二这时从另一侧扑向云锋,抱住云锋撕扯。云锋也浑身泥浆,衬衫和裤子像一张兽皮拧卷着,泥水在上面打转。四个人扭缠在一起,像水拖车一样在泥水里轮番翻滚。 红薯地里狼藉一片,秧子被拧在红薯沟里,红薯垄压成了平地,被几个人的脊背磨得溜光。足足一个小时,四个人都精疲力竭。
远处忽然传来警笛,是梅花带着乡派出所的警察来了。刘铁柱被戴上手铐推上警车。
九
有薯有薯,七月顶土。中元节早上,云锋来到红薯地。肥厚的红薯叶子被露水打得湿漉漉,茂盛地昂着头,秧尖直愣愣竖起来,对丰收翘首以待。红薯的根部,疏松的莲花土已经隆起小土堆,土堆被顶开大小裂缝,透过缝隙能看到里面鲜嫩的红薯。丰收在望了,云锋心里说不出的惬意。他回家草草啃了一个刚煮的玉米棒子,去小卖部买了几捆烧纸,他要上坟去祭奠爹娘。
云锋在爹娘的坟头跪下,烧完一捆纸,起身顺着羊叫声寻找爷爷。
爷爷一个人静悄悄地卧在一座坟丘上,眼前搁着一个空酒瓶,地上一片湿,散发着浓烈的酒气,眼眶挂着泪痕。看到云锋,爷爷拍拍坟丘,示意他近前坐下。
“爷爷,你怎么在这儿,俺老爷老奶不是在大柏树北面?”云锋说着去搀爷爷。
“您老爷老奶我烧过了,你甭管了,我这儿还有给你留的纸,今儿个你也烧烧吧。”爷爷打量着坟丘吩咐云锋。
云锋想,爷爷肯定是喝晕了。“爷爷,你让我给一座孤坟祭祀,被人看见不笑话咱嘛!”
“放肆!什么孤坟?他才是你的亲爷爷!”爷爷拍着坟丘狠狠地说。
云锋被爷爷突如其来的话弄得措手不及,他慢慢坐在爷爷身旁。
“云锋啊,你爹娘还没等我把往事告诉他们,他俩就匆匆走了,现在该告诉你了。”老人斜靠在坟堆上,开始给云锋讲述那段被历史掩埋的往事……
爷爷叫靳书来,坟丘里躺着的叫靳开来,他们俩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姓同族,但门宗不近。因为出生时辰相同,于是就起名同一个“来”字。靳书来和靳开来两人从小就在一起玩。一九五三年,两人一块复员回到家乡,两个月后,他俩又一起赴昭平台水库参加水利建设。工地上,两个人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在大会上胸戴大红花,受到指挥部嘉奖。距工地最近有一个村子,村里有个姑娘叫秀英,知道了他俩当过兵,羡慕极了,多次背着家人把煮熟的鸡蛋和热腾腾的葱花油饼送给他俩,后来,姑娘就喜欢上了开来。
大坝灌顶那天,靳开来第一个冲上坝顶,抢着去最危险的地方。给坝注缝的时候,他一把没抓牢,从坝顶掉到第二阶,摔成重伤。在医院抢救时,秀英已八个月身孕,挺着大肚子坐在抢救室门口哭。两个月后,靳开来病情日渐加重,组织上派了辆拖拉机,委派靳书来护送靳开来回往老家。秀英已经分娩,生下了一对双胞胎男孩,走那天,她勒着头巾怀揣着两个娃娃,坐在车厢里守住担架非要跟着同往。她妈阻止说,你这样跟回去不但伺候不了开来,还添乱,硬把她从拖拉机上拽下来。靳书来也清楚开来回家也好不了,离这么远,以后秀英和孩子也难再回,心里寻思,怎么也得给他留个根苗,于是就悄悄告诉秀英娘,开来病很严重,回到家也是凶多吉少,他是個独苗,爹娘都没了,不如把孩子带走一个,日后也好给开来续个香火。双胞胎俩娃胖乎乎的,手脖儿上都戴一枚银镯。秀英娘就从秀英怀里抱出一个,说这个是大的,就把他带走吧。靳书来眼含热泪接过来那娃,孩子两只小手抓挠着哭闹,晃得手脖上的银镯叮当响。拖拉机师傅看到这情景,果断地发动了车。拖拉机徐徐开动,秀英一只手拽住车厢就是不松开,后来秀英娘使劲掰开了她的指头,拽住她。娘儿俩哭着,在拖拉机后面跟了半里地……
回到家里不到半月,靳开来就撒手人寰,撇下了才两个多月的娃娃,靳书来果断地收养了孩子。
“云锋啊,这里面躺着的就是你爹的亲爹,你的亲爷。你爷,他的命太苦了。”爷爷再也说不下去了,最后捂住脸呜呜地哭出了声,泪水从指缝里溢出。哭了一会,靳书来又拍着坟丘,“开来,你有后啊,你睁开眼看看,云锋就是你的亲孙子。你安心躺着吧,我死之后,就让云锋把我葬你旁边,咱俩还做伴儿!”
爷爷泪流满面。云锋只知道父亲是爷爷养大的,也知道父母是坠崖遇难,他今天第一次听到父亲的身世,他还有一个眼前躺在土下的爷爷,还有一个远在异乡至今不知下落的奶奶。可怜的奶奶,她一定终日思念着爷爷和父亲。云锋一阵心痛,望着坟丘流出热泪。
十
一辆出租车停在了村口,车上下来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男的一米八高,体健英俊,女的也有一米七,花容月貌。村里人谁也想不到,那姑娘就是梅花外出打工几年没回来的女儿佳媚,和她一起回来的小伙子更让全村人意想不到,他竟是草苫奶奶二十多年前抱养的孙子天得。两个人是回来结婚的,并决定以后在家乡创业,天得还决定要在村里落户,孝敬奶奶和傻爹。得知消息,云锋兰贞还有众多街坊纷纷涌到梅花家。
自从告发了刘铁柱,兰贞改变了对梅花的看法,认准梅花也是个人品端正的人,就是因为柔弱,丈夫有病没人给她撑腰,才遭到了刘家兄弟的暗算,被刘铁柱欺凌。梅花来家里串门,含泪把自己的艰辛不易与委屈向兰贞哭诉,得到了兰贞的理解体贴,宽慰梅花换谁都会难逃厄运,嘱咐她往后再遭人欺就找她,她和她以后就是亲姐妹。从此,两个女人成了知己。
得知奶奶已经离世,天得泪流不止忏悔不已,第二天有族长领着到大坟祭奠奶奶,云锋厚汉也一同前往。新坟前,厚汉看见天得也跪在地上哭泣,怯生生不敢近前,云锋慢慢启发他,告诉他这就是十几年前你的儿子天得,他神情痴呆没有反应,却慢慢地贴住天得双膝跪下,六十来岁的人动作迟缓得像七十岁。不到两个月,坟丘上已长出蒿草。烧纸燃着,火苗飘忽青烟袅袅纸灰纷扬,族长对天得说:“纸灰升空就是逝者宽慰,起来吧!”厚汉又猛地趴到坟上拼命嚎啕起来,也许是想起了小时候奶奶的亲暖,天得更是声声呼唤。两个苦命的半路父子在新坟前哭声震天,长跪不起。
天得暂时在梅花家住下,他在草苫奶奶撇下的三间破房边搭建了三间板房,买了风扇新床及床上用品和一些临时家具炊具,起了新锅灶,把父亲从旧屋子请出来,安置到最大的一间里。他和佳媚商定,先把老屋拆掉,秋末建起四间两层楼房,给父亲设计一个主卧单间。 女儿回来还给他们带回个女婿,梅花两口子喜出望外,他们总算有了依靠和希望。母女天天到厚汉家里帮助天得清理院落,把不能用的家什拉了出去,雇人把三间破屋扒了,拆下的木料也拉出村和旧家什堆在了一起。院子里除了那棵围着半截砖的石榴芽儿还稳稳地长在原地,杂物全部清除,推得平平畅畅。三间板房懂事地站在院子一侧,等待着新楼房耸立。“书法家”也一瘸一拐晃出家门,即便走着不利落,却也神采奕奕扬眉吐气,不管遇见村里谁,都主动搭讪,虽然口齿不清半身不遂。
天得是个年轻轻就尝到过漂泊滋味的人。十三岁那年被亲生父母从靳家湾接走后到了新家,他思念奶奶和爹,怀念靳家湾的小伙伴。他没心上学,读到初二就抡书包离校辍学在家。爹看他也上不出名堂,就求一位在宁波开修理铺子的亲戚让他去做学徒。去了宁波,到了修理铺,天得如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他对修理特别感兴趣,汽车电路、发动机,气割气焊氩弧焊电阻焊固相焊软硬钎焊热剂焊一直到激光焊,他一学就会不学自通。转眼四年后,成了一名焊接高手。一米八的个头,虽高大却动作敏捷,虽笑容可掬也使人敬畏,虽眉清目秀也让人感到彪悍。前年,一家私企车间设备改造,焊接组装遇到难题,厂长慕名来修理铺邀请他。亲戚让他去厂里实地考察一下是否能做,回来后他告诉亲戚没问题。亲戚开始还很高兴,认为又来了一笔大生意。毕竟是亲戚,修理铺老板考虑,他也是个苦孩子,十五岁来铺子学徒,如今人高马大,自己也没给过他多少工资,以后要成家,不如趁这机会分开,让他单干挣点钱,以后好自己闯天下,于是就把想法告诉了他。天得想了想表示同意,第二天上午就掂上自己的几件衣服去了厂里。巧的是,厂办公室负责和他接洽的是一位高挑姑娘,这姑娘他越看越觉得面熟,左嘴角下的一颗美人痣唤起了他少年的记忆,最后认出,她就是自己三年级同学佳媚。二人相认极度兴奋,只顾回忆少年业务扔到了一边,刚到下班时间俩人就下了楼,奔往厂对面的河南烩面馆。
佳媚毕业就来到这家工厂,如今在厂企管办上班。席间,姑娘透露,厂长有意向出资一百五十万元把这项焊接组装工程发包出去,她鼓励天得把这活儿揽下,其中的关系由她疏通。“不愧是读过大学的,有气魄!” 天得一口答应。聪颖的姑娘她怎么也想不到,此次异地邂逅,这个老乡加同学竟然将她的终身俘获。
回到靳家湾后,一有闲暇,天得就去云锋家闲聊,偶尔买瓶酒给云锋爷爷送过去,年轻人有知识有眼光,对事物看得准,他对云锋的品德和劳动风格分外敬佩。一个雨天下午,天得提着一瓶酒来到云锋家,他没进云锋住的房间,而是喊着叔婶,坐到靳书来老人的床头。
“下雨就是你们爷们儿喝酒天。”兰贞麻利炒了两个菜从厨房端过来。
云锋把小桌搬到屋中间,把爷爷的马扎摆到正位。天得来串门他很热情,他觉得这个孩子有思想,肚里有知识,他的许多话让自己受到启发,他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
爷爷让天得挨住自己坐下,让兰贞也入座,他精神矍铄,首先开场白:
“今儿个咱爷儿几个聚一块儿不为喝酒,我看出来了,天得不光孝顺,还是个有远见的娃,能回来创业干事我赞成。我是不中用了,天得,你说说咱村里人以后干啥有前程,给大伙儿谋个方向!”
“我看云锋叔已经谋出来啦。”天得望望云锋接着说:“我调查了村里的资源,咱这里没山没水没石没矿,只有在农业种植上做文章。现在常种的几样庄稼收益都已达上限,就是有,根据咱们现有的经济实力也开发不出来,而有样农作物很有潜在经济效益,适合我们大面积种植开发,就是红薯,想必俺叔都已经谋略透了。”说完斟了一杯酒双手捧起:“老爷,我先敬您!”
“这可是你老爷的部署,我只是执行。”云锋满意地把目光移向爷爷。
“目前红薯在市场上走俏,红薯粉条供不应求,况且红薯加工成粉条又没有太高的技术含量,只要勤劳就行,这是咱们当前的优势。我想咱们应该运用科学手段,采用机械化生产,办个红薯粉加工厂。今年来不及了,就人工作坊吧,先掌握住工艺和数据,明年再上!”说完又斟满两杯酒,端起来递到云锋兰贞面前:“叔,婶儿,我敬你们!”
云锋兰贞和爷爷没想到还有这么多讲究,着实让他们大开了眼界。云锋突然感觉自己的路子走对了,对以后充满信心,有了更加坚定的信念。两口子如吃了定心丸,恳请天得作坊开始了一定参加。天得满口答应:
“一定!”
四个人共同举杯,咕咚咕咚一饮而下!
十一
天刚亮,梅花就下了床。她进厨屋把早饭做好盖在锅里,出院门往自家田里走去。
她昨晚梦见了云锋,醒来脸还发烧。
梅花蹚着露水来到了她家的麦田,细绒绒的麦苗已经遮住地面。“秋分早霜降迟,寒露耩麦正当时”, 啥农谚啊,过时了,俺寒露耩的麦子,这气温再有半月不落,就得拉石磙碾,不然麥穗就出土了,别说清明前后埋老鸹,还埋鸡鸭哩!这些年全是暖冬,庄稼不能再按老经验种了。她走着心里嘀咕着,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云锋包种草苫奶奶的这块地边。
一个多月前,就是在这,她带着警车把刘铁柱抓走,结束了自己的噩梦。
那天,刘铁柱被带上车后,两个兄弟惊慌失措,剩下云锋直挺挺躺在泥水里喘粗气。梅花没有顾及泥泞,踏着淤泥跳过去,试图扶起云锋。云锋犹如鲇鱼,梅花拽住胳膊拉了几下也拉不起,她就弯腰把云锋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用力拖,由于用力过猛,云锋满是黏泥的臂膀从梅花肩头滑落下来,重心突然失衡身子前倾,淤在泥里的双脚又拔不出,她平身趴在了云锋身上。一霎时,梅花不知所措,她急忙用力站起,可下面是淤泥,手无论怎么按也使不上劲,反而越按和云锋的身子贴得越紧,最后又使劲挣扎了几次还是没能站起,后来她索性趴着,一动也不再动。云锋“咚咚”的心跳震着她的胸,坚实的胸肌顶住她,这是多么宽厚的男人怀啊,这个自己做梦都念想的男人如今被压在身下,她不由得内心突突突地震颤,浑身瘫软…… 短暂的躯体接触让梅花瞬间吸附了充足的勇气和力量,最后挺身将云锋?起并勇敢地把他送回家里。对她一向怀有警惕之心的兰贞这次却没有小心眼,相反还对她尤为感激,并把从自家荒片地给爷爷摘回的红花绒拿出来分给她一半,让她拿回去给“书法家”沏着喝,梅花推谢不要,让留着给爷爷,兰贞说后边还能摘几茬,硬塞进她手里……
好几天没见过这两口子怪想的。 梅花回家时绕道云锋家巷子,隔墙叫兰贞,邀她一会儿一起去掐霜打红薯叶,去草苫奶奶那块地。
霜降过去,所有秋庄稼颗粒归仓,唯独麦茬红薯还孤零零躺在田里。不是庄稼人顾不上收,更不是懒惰,而是有意让这种高产作物长到极致。“霜打秧子叶变黑,红薯偎着窝里歇。早剜一亩丢一筐,晚刨两亩多半车。”有时候,庄稼人是靠耐性让庄稼增产。
两个女人在村口一座碾盘聚齐,竹篮碰竹篮,朝着草苫奶奶那块地走去。放眼眺望,红薯田就像一块被撂在绿野里的深灰色的模板,孤零零躺在那里。
红薯地里,乌黑的红薯秧死沉地趴在垄上,紫黑的红薯叶子蜷缩着,昭示着它们已经把营养耗尽。兰贞选了叶子稠密的一片蹲下,梅花也挨了过来,两个女人拉手之隔,开始各掐各的。由于露水润湿,红薯叶梗上黏糊糊的,不一会儿,两个人的手指上沾满灰褐色的粘泥,指甲缝里塞满梗皮,不时得借指甲轮换刳剔一下,难怪说霜打红薯叶,好吃不好摘。霜打的叶子很有讲究,特别是霜打的程度,轻了绿筋不褪,吃起来不劲道,重了叶子和叶梗变酥,下到锅里成了泥。掐叶更有忌讳,不亚于采茶,一般上午八九点最佳。兰贞和梅花熟知这些,她们这会儿正是时候。
“你是不是把我们家云锋装心里啦?”兰贞冷不丁问了一句。
梅花心里咯噔一下,她吃惊地把脸侧过来转向兰贞,见兰贞没在意是玩笑,就狡狯地应道:“嗯!是啊!”但马上补充道,“想抢回来镶我们家门上当把门将军。”说完连声笑。
“男人头女人脚,光能看不能摸。回头让他照张相放大贴你家门上,真人不许碰,碰了可不容。”说完,兰贞脸上堆着笑。梅花看得出那是假笑,她明白兰贞话意,但她假装不懂,继续和兰贞绕着弯子贫嘴。女人间虽然有时是嘻哈玩笑,但里面暗含威慑,她们都懂。梅花又装着故意气对方,说:“公园里的鲜花专门立个牌子,真掐一朵也法办不了人。”
“你敢碰俺家云锋,我就叫亚强去抢佳媚。” 兰贞知道梅花明知故纵,也变成调侃。
“俺才不怕哩,俺佳媚有天得护着呢。”梅花炫耀着女婿,显得很自豪。她突然话锋一转:“说真的,天得佳媚到时候举行结婚仪式,还真得找你们两口子当媒人。”这个当过妇女组长经历过场面的女人,巧妙地绕开了让她难堪的话题。她察觉到这种说笑不能再进行,兰贞的话里有话她清楚她心里也明白,再往下去就会尴尬,说不定真会闹出不愉快。
“我们盼着呢,等着抱这个大鲤鱼哩!天得这个孩子打小就看出来有出息!”兰贞打着顺场,又似真似假地说:“你那时候怎么不躲着再捞一胎,生个儿子顶梁柱,生个女儿我们不就能结成亲家,俺两口也不夜夜愁啦!”兰贞聪明地打了个圆场,她说的虽是笑话,看出来也是真心企望。
“唉,别提了,那些年真傻!”梅花被兰贞触到痛处。
兰贞初中毕业,梅花读了一年高中,两个文化相当的女人,有着不相当的命运,各自承受着不一样的生活磨难与艰辛。
“呀!坏事,我要拉肚子,昨晚喝了碗剩汤。”说着,梅花站起身,头扭来扭去找隐蔽的地方。
“这地儿又没人,就地拉吧。”
看来昨晚的剩汤在梅花肚里还真闹腾得不轻,见四周没人,她也不再迁就,在下风处不远就蹲在红薯沟里。
“哎呀忘了,差点儿误事,快走!”兰贞打破寂静,说着站起。
梅花慌里慌张地跟着站起,惊讶问:“咋啦?”
“云锋让我烹几样供食,他要上坟祭奠,说今天是草苫奶奶的生日。”
“啊!那我也得赶紧烹几样供食,让天得也去。”
“估摸他爷儿俩都在等呢。”
两个女人各自?着半竹篮霜打红薯叶子,抄近路匆匆回村。
十二
中午,云锋从兰贞的竹篮子里捡几片红薯叶子,捏在手里仔细端详,叶面呈青褐色,这种色泽,显示叶子上营养成分已全部回流到薯块,犹如春蚕。下午,他来到红薯地,红薯垄像孕妇的身子鼓鼓囊囊。走到地中间蹲下,抓一把土用力握紧,而后松开,土团落在地上蓬松四散,“搦紧成团落地就散”,这是莲花土才有的独特。也到了收红薯的最佳时期。几天前,云锋设计了一个刨薯装置,他把犁子后面加固上一个筛盘,这样可以大大减低人工。只要兰贞带人把秧子割掉,他就可以跟着把红薯刨出土,用不了一星期就能把十几亩红薯全拉回家。
太阳升起来了,收起了红薯叶上一层乳白色的薄霜。刨红薯了,望着第一垄出土的红薯,个大皮光,泛着紫色,表皮一道道筋络。云锋心情激动,眼前的这种景象,让他长吁了一口气,丰收了!
收获季节,庄稼人从不嫌累。
连明彻夜刨了四天,两大块地的红薯拉回家堆在了院子里。寒衣节这天,云锋开始刨草苫奶奶那三亩红薯。为震慑刘家老二老三,云锋专门从外村雇了五个彪悍劳力。云锋是不想再出现打打闹闹的事情,影响他下一步打粉计划。一个汉子说,刘铁柱已经判刑进了监狱,量他们弟兄俩也不敢再胡来。即便这样,云锋也不敢怠慢。清晨开始到太阳一树高,他驾驶着拖拉机带着改装的刨薯机,已把三亩多地的红薯刨完。
一行行鲜嫩的红薯躺在松软的鲜土上,湿气在阳光照射下,像薄薄的轻纱缓缓上升。女劳力开始一人一垄,把散在地上的红薯拾成一行,为方便装车,把带秧的全扎成一提,一把把像给坐月子婆娘准备的油条串子。新刨的红薯要在阳光下晒到皮发紫,有助于储藏。 爷爷最不放心这块田,他及早把羊群赶进大坟里,也来到这块地,这头到那头来回走,偶尔弯腰捡一块漏掉的红薯。不到中午,三亩多红薯万余斤,堆在了院里红薯垛上。
午飯后,天得、佳媚和梅花来到云锋家,云锋知道,天得来看红薯垛,是在收集资料。红薯垛南侧靠墙,天得转到墙边,指着垛说:“叔,红薯这样堆放三两天可以,时间长了可不行啊。你看,前天堆的那一片是不是全湿了?土话说那叫红薯出汗,科学讲是通气不畅,如不改善过几天就会霉坏。”
一圈人都惊慌地瞪大眼睛。天得很沉着,接着说:“甭怕,有办法,下午我们齐动手,在垛中间掏出几个横竖隔道,透气性好了堆放十天也没事。”天得接着讲解:“任何农作物果实和人一样都要呼吸,因为它身上的细胞要存活就需要氧气,空气流通不畅,就会导致体内细胞呼吸困难,久而久之就会衰竭,必死无疑,红薯也一样。”
天得的话听得云锋入迷,他笑吟吟走到天得跟前,轻轻往肩上砸了一拳:“你小子在外地是做啥的?话说得一套一套,咋像个科技工作者!”
兰贞伸出大拇指赞叹,梅花满意地看着女儿女婿,一脸的心花怒放。佳媚没说话,只有她知道,天得从回来就开始在网上收集农业科技信息,买了好几本农业科技书籍,其中就有一本《红薯的栽培与储藏》,每晚都读到半夜。
十三
云锋家院子有半亩大,南北近三十米长,院门在东南角,四间堂屋出檐,两间东厢房,南边一间厨房,北边一间搁置杂物。院子西边靠墙,最北端垒了一个露天锅台,准备下粉条时用。紧挨锅台往南,砌了一排十个两米见方的水泥池子,上面横架木杆,每个池子旁边还站着一口大罗缸。紧挨池子,安装着一台柴油机一台清洗机和一台粉碎机。院门西边是羊圈,羊圈外就是红薯垛。垛上盖着一层从地里拉回来的红薯秧,爷爷说,红薯秧是红薯的娘衣,隔霜防冻保鲜。时至晚秋,两口子定下日子今天开始打粉。一大早,天得就过来了,帮云锋检查完柴油机、清洗机和粉碎机,兰贞穿上围裙戴好护帽,爷爷拿扫帚把院里和水泥池里扫得干干净净,作冬季羊的饲料。
鞭炮的硝烟和机器喷出的黑烟混在一起,翻滚着升到空中,兰贞把红薯一篮子一篮子倒进清洗机里,再撮进粉碎机里,嚓嚓嚓,粉碎机上面不停地吞吃,下面不停地吐着浓稠的浆。云锋用铁桶轮番接住浆,倒进大缸里。爷爷把水管子扯到池子旁,等待一会儿吊粉时供水。
梅花母女来了,街上的闲人听到鞭炮声也涌进院子,院里聚了好多人。
粉碎机一张铁嘴吞得很快,眼看兰贞供给不上,梅花和佳媚脱掉外套加入其中,两个人撮一个人倒。两只铁桶在云锋手里飞快倒换,天得把缸里的浆摊平,以防溢出缸外。半晌时,十口缸被装得满满的。
鲜粉现滤。浆在缸里时间过长芡汁会被薯瓤二度吸食,影响出芡率。天得把吊杆稳定在池子上面的木杠上,把滤布四个角扎在两根吊杆前端。兰贞把吊杆撑开,等云锋用大铁瓢把缸里的浆舀出往里倒,爷爷开始拿水管对准浆冲水。云锋兰贞抓住吊杆两端,你抬我压。滤布里,浆卷住清水,贴着滤布辗转,滤布外面,白花花的芡浆像乳汁贴着滤布流下。约半分钟,滤布外的水流开始变淡,爷爷停止冲水,滤布也停止抬压,云锋兰贞解下滤布搦紧四角,把里面的粉渣兜着倒进车厢里…… 这样反复重复,等缸里的浆舀完,芡浆也刚好把池子灌满,吊杆像树懒一样挪到下一个池子上面。 看清了原理,天得把兰贞换下,叔侄俩配合默契,抬压的速度越来越快。
夕阳西下,吊杆“吱吱哇哇”叫了一天,十口缸、十个池子糊净汁满。几个人解下滤布卸下吊杆从池子上爬下来,如同阵地上撤下的兵,靠住红薯垛席地而坐,爷爷像散了骨架,疲惫地捶着腰走回自己屋里。
“等咱办起加工厂就好了。”天得抓住这个机会鼓舞大家。云锋接住话茬:“今年铺好底子,明年就上。”他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三个女人脸上泛出憧憬。
“指望你了,天得,到时你当厂长。”爷爷的声音从东间传过来。
芡浆澄了一夜,池水清澈,池底沉淀了十几厘米厚的芡泥。一清早,云锋照着爷爷的吩咐,开始抽池水, 洁白的芡泥露了出来,质地细腻洁白如雪。云锋掐掉水管,跳进池子,踩在木板上,蹲下用饭勺一勺一勺把凹窝里水往外撇,直到芡面上没有一滴水。
十个池子的水依次抽干,兰贞把芡兜铺在地上,两口子开始起芡。
起芡是个既粗犷又精细的活儿。红薯被粉碎时,由于上面还有少量的田土没有洗净,匿在浆里混入芡汁,土的质量大于芡,所以最后沉在池底,芡沉在土上,土和芡紧密相连。起芡时,平铲要找准土芡的结合部,上翘会撇下芡泥,下斜会铲住泥土,故有一口头禅:“学会起芡,能做针线。”云锋像持手术刀一样托稳平铲,把芡端出放进芡兜,一兜要装十几铲。
兜芡装满了,四周沥水。夫妻俩各搦两角,提离地面,云锋倒退脚前行,兰贞贴步紧跟,提到木架下。才装好的芡兜足有百斤,在挂架时,云锋把四个角挽拢攥紧,奋力一举,兰贞趁这一刻,瞬间钻到芡兜下面,手摁住地,用脊背托住芡兜往上挺,兜里沥水瞬间顺着布衫流到肩上,淌进脖子里……
看着挂在横杠上的第一兜芡,两口子兴奋得像存了冬储的松鼠。
起芡的活似轻非轻,整整一天,夫妻俩成了落汤鸡。
天得的楼房开始建了,今天挖地基。傍晚时他过来,看见十几个芡蛋子齐刷刷挂在架子上,连声道歉:“旷课了旷课了,这道工序漏得可惜。”云锋拍着他肩乐呵呵说:“冇事,后边还有哩!”
夜深人静,云锋坐在爷爷床前。他合计着,十缸糊用了一万斤红薯,十个池子出了一千多斤湿芡,一天一茬,这样的进度太慢,他告诉爷爷,时间长了担心红薯垛出问题。天得的话他记在心里。
爷爷扳指推算后说:“下星期就要立冬,是得赶紧点!”
院子里红薯垛越来越小,架子上芡蛋子越挂越多,两排四行,从西间门口屋檐下一直延伸到爷爷门口,乍看宛如洁白的汉白玉夹道。云锋的双手被芡泥沾伤,手掌手背被芡的柔性撕得裂了许多口子,贴满被剪成条条的风湿膏,像斑马屁股,举芡兜时,能听到他浑身关节咔咔响。兰贞系着带袖围巾,戴着用毛巾改成的风帽,把长发裹得严严实实,虽然没有云锋手上裂的口子多,但也粗糙得像个耙子,坐月子时留下的腰疼现在疼得更厉害,捡东西已经探不下身。八旬的爺爷,虽然两口子不让他干太重的活,但零碎活儿也已经让他吃不消。
起五更搭夜干,外加天得和梅花母女的帮衬,一周时间,把一垛红薯变成了一行行芡蛋蛋。几千斤芡蛋又被掰成馒头块晒干,等隆冬开锅下粉。
十四
小雪的头天晚上,爷爷吩咐云锋,让他明天去镇上把下粉用的大锅买回来,叮嘱要大的。
灰灰的晨空飘下零星的雪花,爷爷从刚搭好的垛上拽下一团干红薯秧搁进羊槽,夫妻俩抬起大锅,颤颤悠悠搁在早已垒好的灶台上。爷爷走过来仔细端详,喃喃:锅脐儿照炉壁儿,四季柴火省一季。 夫妻俩饶有兴趣地边听边笑着点头,这是多年来两口子尊敬爷爷的一种习惯。平日里,不管爷爷怎么唠叨,夫妻俩从不嫌烦,总是含笑等他说完,直到最后他自己嘿嘿笑为止。他们一家人从来谁没和谁拌过嘴红过脸。近两年,因为儿子婚事无着落,两口子难免有时会焦躁,一遇这时,爷爷却会反过来嘿嘿笑着劝他俩,称重孙子有志向,他俩是多操心。
雪花停了。爷儿仨把铁锅坐稳,正在抿缝,院门被推开。“兰贞,你看谁回来了?怪不得一大早你家老榆树上喜鹊就喳喳叫。”梅花人还没进来,喊声就传进院里。
院里一下涌进五个人:天得与梅花母女,后面还跟着一个高个子小伙和一位姑娘,姑娘长得和佳媚一样水灵。
是儿子!儿子回来啦。兰贞慌忙跑过去拉住儿子胳膊,眼里闪出湿润的光芒。云锋一愣怔,但很快恢复平静,把高兴关在心里。爷爷喜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乐呵呵等重孙子来身边。
“老爷!爸!妈!”儿子亚强扯住姑娘的手走近锅灶前,喊着朝老爷和父母鞠躬。俩人的行李箱早被天得佳媚拉到屋门口。兰贞悄悄绕到姑娘身边,亲热地攥住了她的手。
问完安,亚强走到老爷跟前:“老爷,爸,妈,这是我女朋友晓丹,青岛的。”随即把眼光转向姑娘:“老爷,咱爸,咱妈。”姑娘挨个喊了一遍,惊得夫妻俩目光闪闪,爷爷高兴得直摸下巴。
兰贞拽住姑娘的手向屋里走,爷爷和众人跟随其后,槐木沙发上挤得满满的。坐定后儿子不解地问:“老爷,咱家咋打这么多粉芡啊?能吃这么多?”
“你问你爸,你爸有用处。”爷爷调侃孙子。
“你总记着吃,不都为你!比你大比你小的都成家啦,俺俩不急?这不是给你准备彩礼钱?”
“你爸他梦里都在攒钱给你娶媳妇,我可不是,我是做梦都想有个闺女。”兰贞喜滋滋说着望望姑娘,把她手攥得更紧,像怕被人掰开抢走。
“爸只会训人,还是妈好。不过你们就别忙活啦,人家晓丹妈妈说了,彩礼一分不要,家里啥都不缺,就缺个河南爷儿们。晓丹爸说,等我们结了婚,让你们也搬去住!”儿子亚强趾高气扬,春风得意。
“那晓丹的哥哥和弟弟住哪?咱咋好意思去人家住?”兰贞有些迷惑。
“晓丹是独生女,市区还有一套房子,她家宽敞着哩。”儿子只顾炫耀,却没顾及爹娘的心思,他不懂父母心里想要的是什么。
爷爷似乎明白了什么,微笑着颔首点头。
“看把你能哩!”云锋似乎有所觉察,不往下说了。
兰贞脸上突然掠过一丝苦涩。这神情被一旁的天得看到。
爷爷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什么都知道,他满心欢喜:“我们家有了晓丹,好日子总算来了!”
天得接住老爷的话茬说:“婶儿,咱们这儿是内地,能和沿海青岛联姻是难得的,现在是信息化时代了,俺叔你俩的脑筋以后也要信息化啦!”说罢,他掏出钱包拿一叠钱递给梅花,对兰贞说:“我妈买菜,你献厨艺,今天中午咱大合锅,庆祝庆祝!刚才大喇叭上说咱村学校要扩建,让村民去开会,那是俺仨的母校,俺也过去看看,叔你们接着抿缝吧。”
四个年轻人说说笑笑出了院门。梅花也起身去买菜,兰贞从里间出来手里拿一叠钱塞给梅花,说不能让天得花钱。梅花不接,两个女人推推让让,最后爷爷发话:“都拿着吧,多買点,这几天都在一块吃。”
院子里恢复平静,剩下爷爷云锋兰贞三人继续抿缝,两口子闷闷不乐。爷爷让他俩停下手里的活儿,用凝重的神情看着他们。
“爷爷知道你俩想的啥,你们以为和晓丹这婚事是倒插门儿,亚强成了赘婿,是吧?你们俩呀,都奔五十的人了脑瓜咋还不如我开窍,这种事现在有多少?城里乡下满大把!要说远,现在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一袋烟就能到青岛。啥叫倒插门儿?倒插门儿就是婚前立字据,进门要改姓,下代要随女方的姓。人家青岛爹娘要求咱了?净是你俩胡乱想!姑娘成了咱的人,有了孩子不也是咱靳家根苗?看你俩的思想能狭隘成啥!咋?住青岛怕啥,下代儿孙生长在大城市不中?恐怕有多少人家想都想不来!常言道,娶妻先看口,嫁汉先看手,你俩就没觉出晓丹说话,多文静,多好的姑娘啊,打灯笼难找,将来准是个贤惠的媳妇!你俩加起来都一百整了,咋都不长心啊!”爷爷一字一句说着。
云锋和兰贞听爷爷说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看着爷爷,像是霍然开窍,两个人“噗嗤” 笑了。
十五
“云锋,有人找,远路客。”院墙外有人喊。
云锋急忙走了出去。街上,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 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热情地走过来,上前握住云锋的手,自我介绍他们是青岛来的。云锋心一跳,儿子在那边闯祸了?这是找上了门?他陡然紧张得不知所措。
正思索着,一个六十来岁穿中山装、体态微胖、一脸络腮胡茬的秃顶男人慢慢下了车,中年男人急忙回去搀住他,又一起走了过来,继续自我介绍,他们是刚从县人武部出来,过来寻找一位叫靳书来的老人。
原来是找爷爷,云锋赶忙过去拉住两人的手领回家。
得知来人找他,爷爷站在灶台旁,伫立着寻思。开轿车的中年人急忙走过去,恭敬地搀住爷爷。
客人被请进屋里,爷爷坐在槐木沙发中间,莫名其妙地打量着来人。云锋走到客人面前看看爷爷向他们介绍:
“这就是我爷爷靳书来!”
爷爷嘴唇翕动,紧盯来人正要开口,站在沙发对面穿中山装的男人突然走到爷爷面前扑通跪地:“大叔伯,我总算找到您啦!”
爷爷惊呆了,云锋也目瞪口呆!
“快起来、快起来!”爷爷探身吃力地搀着下跪人,云锋和开车的中年人也赶忙上前搀扶。
人前下跪动地感天。爷爷靠住沙发已经动容,下跪人巴望着爷爷,问:“书来伯,您还记得秀英吗? 昭平台水库。”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个红绸包和一个蓝底白花布囊递上。爷爷打开红绸包,里面露出一只婴镯;又看看蓝底白花“魂儿囊”,似乎很熟悉,爷爷双目圆睁,惊愕地盯着眼前人。
“你是?”
兰贞跑到爷爷屋里,打开柜子取出木匣端过来递给爷爷。爷爷让她看过木匣里面的东西,兰贞记得里面有一只镯子。
爷爷胳膊没有痉挛的毛病,可此时双手抖得厉害。他颤颤巍巍打开小木匣,把存折和几枚勋章扒开,从底下捏出一支婴镯,再捏住来人递上的婴镯把两支并在一起仔细比对,又拿住蓝底白花布囊细致端详,解开一看,里面是大半袋莲花土,太熟悉啦,这是开来的魂儿囊啊! 爷爷突然失声痛哭:“我的娃呀,是你啊?你可算回来啦!”
兰贞静静地站在爷爷旁边,开车的中年人扶着下跪人,自己眼眶里泪水也直打转。
下跪人被搀起。爷爷抹干泪水唤云锋,把魂儿囊和两只婴镯放到他手上,含泪说:“这是你爷一直贴在身上的魂儿囊,是咱家的传世之物啊!”说完,拉住云锋的手递给穿中山装的来人:“云锋啊,这是你亲叔,还记得我给你讲的昭平台水库的事吗?他就是那个当年留下的孩子。”
穿中山装的来人已是老泪纵横。他揩着泪告诉爷爷,他叫坤山,又赶忙拉着开车的中年人对爷爷说:“这是我的儿子俊锋。”他猛然醒悟,大声喊:“哎呀大叔伯,上苍有知啊!”
云锋和俊锋,叔伯兄弟捧着银镯“魂儿囊”,两双大手紧紧握在一起!
望着两个人爷爷情不自禁,突然开怀大笑:“哈哈哈,魂儿囊归家我儿归根,我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家里添了客人,忙坏了兰贞,厨房里煎煎炒炒顾及不暇,堂屋里,爷爷和归来的侄子坤山聊着过去,云锋俊锋在一旁贯注细听。坤山告诉大叔伯,在他抱着哥哥乘拖拉机走后,他母亲回家就大病一场。后来他们母子一直住在姥娘家,母亲终身没嫁。他十八岁那年,母亲积郁成疾,病逝在姥娘家后院的一间草棚,葬在了姥娘家祖坟前的一片黄土岗上。娘走了,他无处可去,二十岁时入赘水库东乡。后来有了儿子,考上青岛一所大学,毕业后留在青岛工作,如今在一个菜市场当经理,十年前儿子把他也接到了青岛。这些年他们父子一直视自己为无根草,一定要寻根觅祖找到家乡。他通过舅舅提供的线索,父子俩跑到当今水库管理局询问,找到健在的当年水库会战的老人,最后追踪到这里,费尽了周折。
爷爷听得很仔细,几十年前的往事一幕幕如在眼前,他想起了当年会战的场景,想起了开来他俩吃着秀英送的葱花油饼,想起秀英给开来缀扣子让开来嘴里衔根草的情景,又想起了战场上牺牲的战友,继而又想起了彩红,最后想起了自己的爹娘…… 光阴似箭啊,爷爷闭上了眼睛,两颗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滚出。
爷爷吩咐侄子坤山,让他们父子多住几天,择日领他去大坟祭奠他爹,到老祖爷坟上祭祖,再把靳家长辈请到一起明示明示,后选个日子,把他娘遗骨迁回来,给他爹合葬,圆了苦命人……
院子里,云锋俊锋兄弟俩转着看池子、大锅台和十个罗缸,最后一缸一缸揭开盖子,仔细瞅着里面洁白的芡块。云锋长俊锋两岁,俊锋问哥哥是不是专门做粉条生意的,云锋笑笑欲言又止。兰贞憋不住从厨房出来,问青岛那边姑娘嫁人要多少彩礼,俊锋说多者几万,少者万儿八千,若男孩子优秀,女方还会倒陪嫁。云锋听后苦笑着摇摇头……
“哥,我们又建起一个规模很大的蔬菜批发和零售市场,我精心设计,一手负责筹建,在全国都是数一流的,很快就开业了,到时候我把你这粉条一车拉过去,保证卖个好价钱。不过我可保证不了给你们娶个青岛儿媳。”云锋和兰贞笑了,云锋本分地说:“哪敢想啊!”
“咣当”,院门被推开,亚强拉着晓丹闯了进来,天得佳媚跟随其后。
看见儿子风风火火,云锋大声呵斥:“干啥你,二十几了还没个稳当样儿!”
亚强没理会父亲,却和晓丹冲俊锋跑过去。
“姨父!姨父!”
云锋愣住了,兰贞也匆匆从厨房出来,怔在那里。
“姨父,我们看见你的车,还以为是进了时光隧道,你怎么来这里了?”一对年轻人气喘吁吁问。
“你们怎么也在这里?”中年人也纳闷,反问。
云锋似乎明白过来,万分惊喜。
爷爷和侄子坤山并肩站在堂屋门口,望着院子里说话的他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解地互问对方:“这……这是?”
“他俩是我公司的员工,一个市场部主管,一个财务主管。晓丹还是我的姨外甥女。”俊锋环视一圈,含笑着给爷爷和哥嫂解释。
兰贞兴奋地走到堂屋门口,对着叔叔说:“叔,亚强是俺儿子,是你的孙子。”
“哎呀呀!老天咋为我们这家人安排得这么巧!”爷爷和侄子坤山相互抓住了对方的手。
云锋兰贞兴奋不已,丈夫合不拢嘴妻子眼圈泛红。儿子的女朋友竟是叔伯弟弟的姨外甥女,他们是亲戚又没有血缘关系,这个儿媳算是板上钉钉了,彩礼也不用再担心,要不要还另说,真是喜从天降!谁说天上不会掉馅饼,我们家这回就掉了个,还是个大的,这可是几辈子也遇不见的呀!
梅花提着沉重的菜袋子趔趄着迈进院里,一看这么多人,怔住了。兰贞小跑过去接住把梅花拉进厨房,还没等梅花站稳,兰贞兴奋地朝梅花挠痒痒。
院子里喜气盈门。喜悦的消息不胫而走,飞出墙外,飘到街上,迅速传遍整个靳家湾。一会儿,云锋家门前院里人流涌动,靳家近族的老辈少辈蜂拥而至,街坊邻里三五成群挤进院里。村支书红波也慌里慌张过来,和远道而来的父子紧紧握手,口中连声欢迎。爷爷小声告诉云锋,看来梅花买的菜还不够,支书到场,中午咱得摆大宴了……
初冬的风夹着寒意一阵掠过,卷起院里的红薯叶沫。大人吸了烟小孩吃了糖,热闹了一阵后,除了靳家两个长辈外,其余人都退散了。
是支书红波暗下指使人劝离的。
有村民抱怨支书,到嘴的喜酒不让喝。他们不知道,人散后,支书红波把云锋俊锋还有四个年轻人召集到堂屋,要商议一件大事。个中原因除天得外没别人知道,这是云锋的主意。他告诉天得,碰上青岛这个大市场机遇难得,得告诉红波,是他让天得把支书叫来的。
十六
晚上,靳家湾村委院里熙熙攘攘,三间蓝砖红瓦的村办公室里灯火辉煌,灯光穿过两个没有窗扇的大窗洒满小院。
村支书红波正在主持开会。一排排油漆脱落的旧连椅上,坐着村里的干部。前排坐着云锋天得和白天刚到的坤山俊锋父子,铺着红布的长条桌主席台上,和支书并坐的两个人,让全屋人耳目一新,他们是乡党委书记和乡经委主任。
中午,支书红波从云锋家出来,就骑自行车奔往乡政府,把村里发生的情况和自己的想法,向乡党委书记作了详细汇报。党委书记听后惊喜不已,连声赞叹好商机,让村支书红波立即回村,他要去见青岛来客,并召开全村干部党员会,随即又叫来乡经委主任,让他准备一下,一同随自己赴靳家湾。
长条桌后面,大伙又商议了几句,彼此点头同意后,支书红波宣布开会。云锋回到家里已是深夜,兰贞没睡,在床上坐等,企盼丈夫带回好消息。当云锋告诉她会议的决定,妻子揽住丈夫的肩显得很激动,她真的不敢相信,梦里的愿望马上就要实现了,内心百感交集,倚住丈夫的肩,眼眶里闪出泪花。
“睡吧,后面會有许多困难哩!”云锋拍拍妻子,安顿她躺下。
时至午夜,云锋仍未入眠,白天戏剧性的变化让他心血涌动,亲人归来,儿子又带回一个如花似玉的对象,他做梦也想不到。刚才会上乡里宣布的决定,更让他振奋,红薯粉加工厂,这是他多大的愿望啊,不光自己今后有了奔头,像旺松叔、梅花、厚汉这些困苦的人,还有村上其他的困难户,我要让他们都进厂工作,生活有依靠,过上安稳日子,这样,我靳云锋也算是给靳家湾的街坊邻里尽了心了……
作者简介:葛中山,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鸭绿江》《名家名作》《散文百家》《文学天地》等发表小说、散文多篇,出版有散文集《雁的呼唤》。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