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中的山水
2023-08-21黄金明
黄金明
生活在城市里,我们出行靠车辆,上班在高楼,回家赴小区,我们的日常经验充满了紧凑、喧嚣和琐屑,甚至还有焦虑和不安,仿佛置身于硝烟弥漫的战场。当然,街道上也有亭亭如盖的绿化树,小区也有花草葱茏的园圃,灰雾缭绕的天空中也常传来清澈如水滴的鸟鸣……大大小小的公园、湿地和湖泊,俨然成了广阔沙漠中的绿洲——这些景象,作为大自然的苗裔或残余,同样构成了我们熟视无睹的日常性。只有在周末或出差,我们才可能逃离铁笼子般的居所,奔赴郁郁葱葱的郊野,跟深山里的溪流、草地、树林和落日融会贯通,大口呼吸清新空气,暂时将办公室的案牍劳形抛之脑后。我眼望一只小鸟飞箭般消失于虚空,或凝视一只蝴蝶盘旋于花枝,心中烦恼总会清空,体会到大自然带来的教益。空气中诗性馥郁,犹如熟透的菠萝蜜因香甜而爆裂。
山水仿佛成了我的避难所,这构成了我被断裂又被接续的日常生活。在山水与居所之间往返,我经常获得了书写的素材和灵感。显然,我处理的是记忆或心理时间中的山水,但偶尔也在眺望未来的陌生之地。于是,我诗中的山水,总会留下时间滑过的痕迹,或挂钟打破寂静的滴答。我写诗,讴歌一只甲虫在细枝上的悬空之舞,赞颂泉水泄露的源头之秘,推敲群星在黑夜中的森严秩序,偶尔也谴责野猪在红薯地上制造的暴乱和灾难。我试图破解一座空山的迷津,那些败叶尽落的枯枝,带走了死亡的信息,而树根又孕育着新生的奥秘。我研究过波浪的面容、五官和瞬息万变的心理,它们彼此相似而无一重复。我也曾给一只愁眉苦脸的猕猴做过精神分析,我惊诧于猿猴跟人类如此相像但仍无法有效交流。
诗意地栖居,容易让人想到桃花源式的田园生涯或梭罗式的离群索居。在今天,最常见的聚居地却是乡镇或城市了。生态与城市,仿佛是一个悖论。在荒野中建起城市,乃是数千年来不断重现之事,而要在城市中保存一定面积的荒野、湿地乃至森林,却不容易。但一座宜居之城,必是山清水秀之地。现代人要实现诗意栖居的梦想,就必须在城市中学会尊重自然,呼唤自然,再造自然,否则怕有沦为空想之虞。
德语诗人荷尔德林诗云,人充满劳绩,但仍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这说出了人居环境的重要性,也提示了人与自然应有的良好关系,而其核心是诗意或诗性。我理解的诗性,不仅是优美的、舒适的,也是自然的、神秘的,这也是世界或宇宙的根本属性,跟人性、神性或自然性同属于一个整体而无法剥离。那么,在田园牧歌时代已经终结的后工业背景之下,又应怎样理解并探寻理想状态的栖居呢?其实,在不少城市,人的居住环境并无太多诗意可言。而城市诗歌写作亦相应地因逐渐积聚的失望或愤怒,往往表现出了某些警示或批评的倾向及色彩。这也是为了呼应对某种生活品质的渴望。现代性诗歌发展到今天,在传统相对单一或质朴的抒情性赞美及讴歌之后,经历了四十多年的现代性复苏及爆破,跟中国当下狂飙突进式的城市化进程基本是同构的,亦步亦趋,遥相呼应,既相互补充,也相互驳难。某种对美好栖居乃至幸福生活的幻想,就这样在对峙及交锋中艰难绽放。
这些年来,我的诗歌,由单纯的抒情过渡到处理复杂现实,增加了叙述、思辨、反讽等手段,试图应对时代及现实越来越丰富、繁复的挑战,出现了复调或混搭风格,遂有了《与怀疑论者谈信仰》《哲人石》及《时间与河流》等小型长诗。之前是《世界的耳朵》《陌生人》等纯诗。两者之间的分水岭是小长诗《洞穴》。
我理解的诗性是超验的,其核心是神秘,诗性的诞生及其诞生的方式也必将是神秘的。每一个诗人面对当下这个巨无霸般变幻莫测的时代,都有自己的应对之法。在我看来,大声歌唱是野蛮的。诗歌要完全取消抒情,也确实困难且没有必要,但必须警惕那种一竿子捅到底式的抒情或白描。在我近年来的写作中,我集中处理了时间与空间、地理与心理、时代与个人等多重维度的经验,试图将个人的暗伤与时代的阴影重叠,并冶炼出具有金属质感的诗句。我写的既是心底多年积郁的情感,也是日常生活的琐屑之事,不惜泄露内心的复杂、艰难与伤痛,更不会轻易放过生活或现实的痛觉。一个头脑清醒的诗人,总是深入时代,又能抽身而出。保持适度的距离,有利于捍卫诗的神秘性。
时间在流逝,我在实有的山水及幻想的山水之间,重构了我在诗歌写作中的日常性与陌生感。在那些温柔而狂暴的诗篇中,我试图发现寻常事物中的超验,触摸草木虫豸的魂灵,聆听狂风来临时一灯如豆的心跳,并以语言的金丝编织网兜,妄想捕捉月黑风高中狐仙或青鸟出没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