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落(组诗)
2023-08-21孙文波
孙文波
焚烧落叶——为父亲而作
把院子中的落叶扫成一堆,
点火焚烧,浓烟升起,火苗摇曳。
我心中冒出霍尔的《踢树叶》,
写的是霍尔小时候跟随父亲穿过森林,
走在厚厚的落叶上面,边走
边踢落叶,听着它发出嘎嘎声。
(霍尔在诗中谈到去世的祖父和父亲)。
我站在燃烧的落叶前支楞耳朵仔细听,
同样有声音发出;树叶燃烧
发出的爆裂音。我一边听着,一边看树叶
卷曲、变黑,成为灰烬(我的父亲去世,
也是焚烧后成为灰烬)。
我和霍尔经历的都是物质的毁灭。
不同的是,树叶在他的脚下破裂,碎片飞扬,
甚至旋转着重新落下。(让他想到黑夜起伏,
像海浪一样翻卷。)我见到的是
树叶消失变成另一种物质(那些灰烬,
细细尘埃,犹如云朵堆积。)
记得我曾经读到的文字,说树叶焚烧后的
灰烬成为肥料,好像是磷或者钾。物质不灭。
是这样吗?落叶本身就是自然的往复循环。
等落叶彻底焚烧完毕,
我用铁锹把灰烬重新堆放到树的根部。
我知道它们的有机物会慢慢渗透地底,
变成养料。一个完美的循环。我觉得
我做了大事。我已经在想象明年春天
这些树会长得更加茂盛。不单长高,
而且还会更绿,散发出甜的气息。
论喜鹊
树叶落光的树林,喜鹊成为
最显眼的存在,它们在枯枝间翻飞,
或走在地面。除了麻雀,
它们几乎是北方冬天仅剩的鸟类。
其他的,燕子、大雁、甚至鹞,
都见不到了。我总在想,喜鹊是抗冻的鸟。
是冬天最醒目的景象(的确如此)。
不管它们站在枯枝尖还是飞在寂寥的空中
(上下翘动的黑白长尾,超越美学),
都是。就是它们的巢,在树上
也特别显眼。黑的巢,像一坨铁嵌在树顶。
如果大雪降临,在白色苍茫的原野,
喜鹊的存在更加突出,完全是风景,
属于靓丽的一类。从古到今,
得到很多吟咏。我谈论它也属吟咏的一种。
吟咏中有我的疑思,为什么它不像其他的鸟,
受寒冷影响需要迁徙。它的血液里有火焰,
骨头有对抗寒冷的基因?好多问题
(比哲学更哲学)!有时,当喜鹊站立
在我的窗外。就近观察,我想从它转动的
眼睛,发现什么,结果只看到它的骄傲。
我觉得喜鹊的确骄傲。尤其寒冷中
它发出啼叫。四周冷冽,唯有这叫声,
清彻、昂扬、持续,可以划破天地。
银杏再变奏
静止。今年的银杏也是去年的银杏。
从绿到黄用了三天。其中有没有深刻的
道理?不用问。肯定有。肯定,
不是一个数学问题,是一个伦理和道德问题。
认识,需要分解。某一片中间还
存在绿的叶子,是去年的那一片?相同位置。
去年的,它还没有融入虚无,它不断转世。
见证我的衰老。它等待着对它做
意义的辩证。我是否需要恍惚才能深入它的内部?
关键是,我知道再过几天,它们会尘归尘,
土归土。不仅仅是腐烂。就像之前
它们的果实,落在泥里散发出难闻的味道。
实际上,这一切还不是实质。实质是,重复的看见。
想一想,去年到今年,我从北到南,从南
到北,跨越无数座山峦、无数条大河。我经历了热,
冷。很长一段时间,我站在二十一楼,
每天目睹云来云去;千变万化之形。使我的心里,
装满天空的悬疑。我怎么可能在银杏的
黄叶中,不思考自己的命运。盯住、凝眸,
精神的穿越,使我产生钻入叶脉的念头;
细分条缕。我觉得,我从中能够看到最古老的
轮回之力。一万种。尤其是在我看到麻雀
在枝上跳跃。尤其是看到麻雀倏忽若星辰。
读《黄灿然的诗》后作
收到黄灿然新出版的诗集。
其中写洞背的一辑,读完了后,
有些感慨。诗里写到的
很多景,和一些事,我都很熟悉。
大岭古山,我们一起登上过。
溪涌沙滩,也不止一次进入。
关于狗,金毛淘淘,更是我们都喜欢。
它走失后,搞得我们垂头丧气。
在洞背的七八年,我们
的确一起玩,一起进城,一起逛超巿。
我们交流过诗,谈到过吃牛排的
好处。在星巴克,我们一起喝着咖啡,
吃着芝士蛋糕,打望沿街
走过的美女。主要的是,
我们都是老头了。对生活仍然兴致勃勃。
现在,我已经离开了深圳,
黄灿然也搬到一个叫七娘山的地方。
洞背从此以后成为了我们
需要回忆的地方。读到他写下的洞背诗,
我的回忆又开始了一次。
我想说,阿峰家的闷鹅、阿炳家的
潮汕牛肉火锅。真是非常让人怀念。
当然,还有大岭古绿道上的瞭望台。
很多次我和黄灿然坐在那里,
一边望着海对面的香港一边聊天。
直到暮色使海消失,笼罩了我们。
盂兰盆节诗稿
绕开一些词:天使。飞行器。针。
寻找耳朵中轰鸣声的来源。是从茶杯中
发出的,还是从烟灰缸里发出的?
都不是,是从想象的心底,一个透明的人,
窥见了他的心肺、通红的血管。
里面好像有隐喻。它们正在变成可能
飞向星辰的鸟。什么鸟?一只神话中才有的鸟。
不知其名。没有返回的征兆。怎么办?
必须绕开。强行拉入另一些词?杨戬、土行孙,
封神的姜子牙和周文王。把他们
与六十四卦放在一起。占卜,爻。秘密的源头。
另一个源头是厄瑞玻斯①古希腊神话中的黑暗之神。的声音。
都在一瞬间出现了。这时候,出现山河翻转,
海水沸腾的异相。一千只多头兽发出尖锐的啸叫。
乱。必须重新营造自我的布局。
需要月亮吗?红色的月亮,让它悬挂在想象的末端,
成为一扇通往过去的窄门。应该一步
迈进去。能发现什么?祖宗的魂魄。几十代祖宗,
从奴隶到士绅,变幻脸谱。需要仔细分辨。
这是生命的意义?他们,好像强制着进入身体。
在核心处栖息下来。不可能再发出驱逐令。
对话。交流……一厢情愿。重重地……犹如秤锤。
千钧一发。那么,能否生造一些词:空地狱。
血谶。肢上花瓣。好吧。让它们成为灵符。
贴在意识的源头上。让它们保佑一个不停做着
白日梦的人。什么时候,飞升,成为词源?
鲸落
大海王。庞大的纵横家。油脂的产出者。
一生在逃避人类追捕。有时候扑向沙滩搁浅。
是谓抗议。形成的传说犹如喷出的水柱,
被太阳染成霓虹。壮丽之景动人心魄。曾经无数次
打动我。关注不断,时时追踪,只为了解
它的秘密。据说如果它啼鸣,夜半歌声在空旷的大海
犹如海妖被唤醒。足以让闻者心惊。
臆想出巨大的水的漩涡,把时间拉扯至时间的永恒。
比众神起舞更让人肃然起敬。就是它的
死,亦带有神圣的纯美的意味。垂直地下落,缓慢而庄重。
向着黑暗深处(绝对骄傲的过程……)
一点点滑向彻底的虚无。直到供养出无数寄生的宵小。
构成另一种阴暗王国。这是上千年过程中的
一种算术。让我觉得,每一秒钟都诞生另外的生命。
说明庞大的确是上苍给予的品质。不过,就算如此,
我仍然被过程震撼。不断想象,一百米、五百米、两千米,
水的压力下它具有的反天堂意味。
说明它的核心超越人想象的核心。当它最终沉落至海底。
它已经不再是它。仅仅是象征。神圣永远属于造物。
每一次死亡,都是一次美的演绎。每一次死亡,
都比死亡更加绝对和神圣。甚至,超越了死亡。
太阳能
看一遍再看一遍,再再看一遍。
太阳从树杈中升起。是一个圆球。
我想一脚踢得它飞速滚动,
滚过一座城,又一座城。这时候他来了。
嘴角叼着一根木棒。很痞的模样。
他是谁?这个问题已经问过一千零一次。
再问,也是白问。我注意到的
细节是,在他的背后,巨大的凤凰虚影
与玄幻小说中描写的一致。
涅槃,作为一个神话,证明了我们的脑袋
还有用,装得下无用。真的装下了吗?
一个弦律,哆来咪发哆来咪,
占据了六百平方米的屋子,在玻璃上显影;
说明物质的转换没有道理。看心情。
甚至可以发芽。可以像坐在寒冷的院子中
等待喂粮的花橘猫,一动不动,
释意静止一词的含义。必须要解释一下,
这些由观看带来的心理活动,不同于直接
盯住一棵枯树看。也不同于把即将
发生的事(晚上的一场足球赛)推演出来。
胜负的天平朝向哪一方?答案是气温
正在下降。冰凌,从冻裂的水管挤出来,
房顶变成冰堆。所以,未知始终
是一门玄想学。看一遍,再看一遍,
直接看到太阳变成了一罐滚烫的水。
从海口至北京后作
语言移动。随着身体移动,移动。
前天在海口,与漫天变化的云纠缠不休。
今天它呆在怀柔,在一棵银杏
边缘发黄的叶片上。至于在不在它的枝干中,
取决于它能否深入一棵树的内部。
移动的语言,它能够像伽马射线刀一样,
直接穿透事物的表面,到达它们的内部吗?
也许可以,也许难以到达。语言的移动,
有多少因素存在其中,本身就是谜团。不能计划。
甚至语言本身可能并没有移动。
当身体移动,语言仍然停留在原来的地方,
与原地的事物纠缠。当身体已经
从南到达北。语言还停留在南方的海边,
与波浪和岛屿纠缠。它在浪花上数白沫中的垃圾
和盐粒。或者,还在分析空气中湿度怎样变霉斑。
移动的语言,并没有融入北方的阳光。
没有对打在窗户上的光点进行分析。它只是承认
北方的阳光,带来冷峭的明亮,还不能
定义阳光与自我的关系。移动,变成事实的概念。
一个身体的物理游戏。还需要在北方的干燥中
寻找与身体一致的存在。它是否能够找到?
这是一个问题。移动的语言。无根的语言。
只有它把自己变成了根——超越之根。
使北方也是南方,才会赢得语言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