踵事增华为创新之本
2023-08-20王名乐
太原莲花落是太原地区的乡土曲艺形式,2010年入选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如何在新时代更好地传承这门艺术,是我们需要共同关心的问题。笔者作为这一曲种的传承人,基于这些年的创作表演经验,想在扼要梳理其历史沿革、艺术形成、风靡原因、发展瓶颈、开拓创新等的基础上,浅谈个人对于曲艺传承发展的观点,与大家共同探讨交流。
蓮花落是中国古老的艺术形式,起源于北宋,最早是由佛门弟子在莲花宝座前演唱的,具有度化众生、劝人向善的功能,而后传入民间。《五灯会元》有云:“俞道婆常随众参琅琊,一日闻丐者唱莲花落,大悟”,就是最好的佐证。
到了清代,莲花落更为盛行,并逐渐分为了两支,一支是大板莲花落,保留宋、元时期淳朴的演唱特点,一人手持竹板边打边唱,保留曲艺艺术最显著的特征;而另一支则是彩扮莲花落(又称小口莲花落),由原先的叙述式,演变为角色扮演式。傅惜华在《曲艺论丛》里就对这种变化有比较清晰的描述:“莲花落原为民间清唱歌曲,多有取其演述故事之曲,则为彩爨之举,由歌者二人分饰旦、丑两种角色。旦角为当时妇女之装束,丑角则着京剧之行头,面敷粉墨,载歌载舞如戏剧,尤重于插科打诨以资笑乐,名曰彩扮莲花落。”这表明了莲花落采取民间“二小戏”一丑一旦格局,趋同于戏剧。可彩扮莲花落中的旦角和丑角也并不仅是一人一角,也可以一人分饰多角,即所谓“分包赶角”,是说唱痕迹尚未褪净的表现,这种痕迹在流入东北的莲花落里一直保留着。它们采取当地的民歌,结合东北秧歌的舞蹈,发展成为了二人转,并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进一步发展成为吉剧。
彩扮莲花落在冀东的唐山一带继续发展时,则吸收当地民间艺术的营养,由“二小”变为“三小”(加进了小生),径直向戏剧方向发展,终于在清末民初形成了唐山落子这一评戏的前身。
综上可知,莲花落流布全国,为不少艺术形式提供了养分。
清道光年间,河南发生水患,很多难民逃难至山西晋中、文水、交城一带,也将莲花落这种艺术形式带了过来。由于官话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普及度不甚理想,当地人就用当地话学唱莲花落,晋中落子和交城莲花落逐渐产生。20世纪60年代,太原曲艺演员曹强先生,寻访到了晋中落子老艺人李连根老师,学到了晋中落子。但在学习过程中,曹强先生也对晋中落子的表演没有章法、唱法随杂等缺点有了深刻的体会。事实上,这是晋中落子艺人划锅撂地(在大街上演出)“粗放型”特质的具体表现,也是晋中落子进一步传播的重要制约因素之一。
为了更好地传承这门艺术,曹强先生对晋中落子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首先将莲花落的基础句式定为上下句,每句七个字,下句押韵,一韵到底;其次是将演唱方式定为徒歌(以唱为主)与韵诵(以说为主)相结合。
一般的太原莲花落作品,开场板节奏近似于天津快板的,开头四句为徒歌,而后皆为韵诵。演员在表演时手持竹板,演唱时以小板单点打节奏(一拖四),到大段落或包袱口时则会有过门板穿插。
在具体作品方面,曹强先生在整理、修缮长篇的同时也开始重视中短篇。他的中短篇作品贴近百姓生活,包袱精练密集,针砭时弊、寓教于乐,广受好评。山西省文联原副主席、原曲协主席、曲艺作家王秀春先生看到曹强的作品受欢迎程度时曾感慨:“太原腔,太原调,太原唱响莲花落。万众粉丝学曹强,磁带脱销买不到。”通过这段话我们可以感受到,当年太原莲花落的繁荣盛景,这和曹强先生对于太原莲花落的大胆改革与潜心研究息息相关。
太原莲花落风靡于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但自21世纪初期以来,太原莲花落逐渐走向下坡路,在发展上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瓶颈,这其中有很多的原因,笔者认为主要有3点。
其一是曹强先生年事已高,体能和精力都跟不上舞台表演和创作的需要。“日出千言,不损自伤”,认真从事创演工作者都能体会这句话中蕴藏的艰辛。其二是传承有断代的隐患。2013年11月26日,曹强先生举行了收徒仪式。笔者与其他8人正式拜入他的门下,艺名王名乐(本名王灏玮),为小师弟。但那时我们中随曹强先生最久的也只是学了10年左右。而在我们拜师的第2年,曹强先生去世。我们是不是已经将先生的艺术学透学全,我们要如何将太原莲花落的艺术传承下去,还有没有人愿意学习太原莲花落,这都是我们必须考虑的重要问题。而就当前的态势来看,要为这3个问题找出最优解,并不是件容易事。其三就是多样化娱乐形式对相关受众、传统艺术的解构和稀释。过去人们的生活简单,娱乐消遣方式较为单一,但随着网络时代到来,信息“流量”大涨,人们的笑点也被快速刷新。一个新出炉的笑话可能几天之内就被全国人民知道又忘记。而当网络带来的“弹指之间”让大家笑得越来越容易的同时,我们要逗乐他们却越来越不容易,这让太原莲花落的传承遇到了前所未有的考验。
笔者自幼学习莲花落和相声,12岁登门向曹强先生求艺,16岁登台,2013年正式拜师,2017成为太原莲花落的唯一传承人。2020年,笔者凭太原莲花落作品《机不可失》荣获第十一届中国曲艺牡丹奖新人奖。这一路走来,经历渐多、眼界渐阔,笔者对太原莲花落如何更好传承和发展有了更多的思考。
我们9个弟子艺名中的1个字,连起来就能组成“传承创新繁盛莲花乐(落)”一句话,这也是曹强先生留给后人的“九字真言”—繁盛太原莲花乐(落),关键就在于“传承”和“创新”。
人们常说曹强先生的太原莲花落最大的特点是“冷幽默”,但笔者认为还有作品“贴近生活”,立意“不拘一格”,演唱“不拿腔作调”,表演“亲切随和”等。而在这些“表象”之外,更应该被继承下来的是曹强先生对艺术的执着,是他守得住清贫、耐得住寂寞,甘愿把一生奉献给太原莲花落的那一份“痴”。而站在传承牢固的“地基”上,我们才能向上攀登,找寻创新的方向。
好的作品一定会有好的题材,好的题材就像大树的根,根扎得越深,大树才能长得越高,所以取材很关键。新时代要有新面貌,新成就呼唤新作品,放眼四海,新事物不断涌现,新发展一日千里,祖国的山山水水间,到处都是我们说新唱新的题材。
创新就是要与时俱进。
过去的太原莲花落作品,题材基本上是笑话集锦或艺人的市井见闻。以类型题材建构出的作品“笑果”好,但思想性有些“随缘”,总体质量无法保证。所以我个人认为,太原莲花落作品的题材必须要有“择选”的过程,从业者应该从生活中发现,从思想上深挖,从典型的生活中找到、挖掘出典型的事件和典型的人物,然后透过现象看本质,在发现其中的闪光点后加工提炼,创作出集思想性、艺术性、趣味性为一体的好作品。
曹强先生的表演炉火纯青,如羚羊挂角般不着形迹,总能给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艺术享受。先生的艺术可以临摹体悟,领会其中的神韵和精粹,但不可照抄生搬。这也就是齐白石先生所说“学我者生,像我者死”的真正含义,也是创新发展的理论基础之一。曹强先生的莲花落是一人表演,但随着时代的发展和舞台效果需要,这种方式比较难以和绚烂的舞台相结合。即使是很大的“角儿”也很难用自己的表演“填满”整个舞台。所以部分传统的语言类节目在进行电视直播或录播时,镜头往往是中景、近景甚至特写,如果采用远景,我们就会觉得表演者身处偌大的舞台上,总有种“四边不靠”的空旷感。这种空旷感可能会稀释掉受众的注意力。笔者认为,在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舞台应该有不同的表现方式。因此,笔者首先尝试将太原莲花落由一人表演变为两人表演。在如此的“对口莲花落”中,两人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包袱就更容易“撞”出来。其次是根据舞台适度调整表演的外延。比如在小茶馆小剧场中,观众在200人以内,一人或两人表演即可;但如果是大型的晚会,在能容纳千百人的剧场中,一两个人就很难把控全场,就需要加入声光电进行配合,并根据作品的内容适度加入伴奏、运用大屏、增添伴舞,在中国首届非遗春晚舞台上亮相的太原莲花落《民俗神雕展新颜》就是如此实践,最终效果也比较令人满意。第三要灵活为作品“调频”,以面对不同的观众群体。莲花落新说唱《龙城好声音》是笔者为第二届“曹强杯”太原莲花落大赛创作的主题曲,是摇滚乐队和传统莲花落的结合。节目中既有曹强先生的经典段落,又用Rap等方式讲述了太原莲花落的历史、畅想了这门艺术的未来。整个节目节奏明快,很受年轻人的喜爱。
冯骥才先生曾说过:“如果哪个城市还有条老街,那就是拥有一件传家宝!今天的辉煌是一种实力,昨日的辉煌才是一种文化。”而太原的老街巷何止一条,几乎每一条的名字背后都有属于自己的历史和故事。从2020年至2022年,我陆续创演了136个反映老太原街巷地名的太原莲花落作品,并录制剪辑成一个个生动有趣的视频,在抖音等自媒体平台上传播,为太原莲花落收获了一波粉丝。
创新发展就像小马过河,在最开始的几小步走稳后,笔者就开始考虑创演更大作品,以追求阶段性的“大步到位”。从2021年到2023年,笔者将绝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合浪浪许家》和《许家交响曲》这两部太原莲花落轻喜剧的创排中。
万事开头难。“怎么才能巧妙地将太原莲花落和舞台剧融合,让作品既有喜剧的效果,又有话剧的结构,还让太原莲花落在其中融得巧,融得妙?”在编创《合浪浪许家》的时候,笔者绞尽脑汁却毫无头绪,到处求名师访专家,找过很多位编剧,收到了不少的建议,也拿到了五六个剧本。建议非常珍贵,剧本也各有特色,但却解决不了我的问题,让那几个特点完全“黏合”在一起。眼看既定的演出时间就剩不到两个月,笔者坐立不安,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最后在王秀春先生的鼓励下,笔者决定自己执笔写剧本。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虽然这些年一直坚持创作,但都是些“小打小闹”,还没写过大戏,这完全是一次高难度的挑战。
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旺,笔者怀揣着对太原莲花落和太原城市的热爱与熟悉,用土生土长太原娃的楞劲,用了不到10天的时间就“莽”出了剧本。剧本是出来了,可请谁导、谁演又犯了难。“既要了解曲艺、特别是要熟悉太原莲花落,又能搞得了舞台剧,一定要满足这两点!”在曲艺界同人的提醒下,笔者一巴掌拍醒了自己,“山西不就有两位先生能担此大任么!大同数来宝创始人、曲艺名家柴京云和柴京海两位先生!”两位先生能将大同数来宝带出山西走向全国,实在令人钦佩。笔者怀着忐忑的心情,做好被婉拒的准备,拿着剧本来到了大同。没想到两位先生得知了笔者的难处后,很快就答应了下来,“都是山西老乡,都想发扬咱们山西的乡土艺术,就应该互相帮助,互相支援。”那一刻,笔者被两位先生的艺德和胸怀深深折服。就这样,柴京云先生作为导演,柴京海先生作为领衔主演,太原中青年曲艺人、话剧人、歌舞杂技演员勠力同心,克服了重重困难,共同打造出的《合浪浪许家》,于2021年10月29日成功上演。而太原市歌舞杂技团有限责任公司作为这部作品的出品单位和太原莲花落的传承保护单位,多年如一日的保驾护航,也是该作品能成功立在舞台上的关键因素。《合浪浪许家》有1幕开场和5幕正戏,以太原的“合浪浪”(巷子)里一户许姓人家的生活为中心展开。“许多”是一个会现编现唱的莲花落演员,从小时候的爱好,到成年后从业,在故事发展的关键节点上,他都会用太原莲花落“引一引”“拉一拉”“带一带”,在推动故事发展的同时也为太原莲花落“代言”。作品中没有一句口号,没唱一个高调,全部都是贴近生活、贴近百姓的语言和情节,让观众真切地感受到了改革开放40多年的丰硕成果。“这一户许姓人家是你家,是我家,是城市生活中看似平凡的每一户人家。”
领导的肯定、专家的认可、观众的笑声证明了这次创演的成功,于是,《许家交响曲》在2023年接踵而生。该作在承接《合浪浪许家》的特点的同时,又在表演形式上和内容表现上有了更多新的突破。作品以当下全社会最关心的养老问题为主线,辅以婚姻问题、就业问题,以及社区党群处理和解决基层矛盾的方式方法等,内容更为充实,故事更有张力。首演过后有专家评论,“这是一部十分接地气、有温度、有高度、有深度的好作品,观众置身其中能够与台上的演员‘同频共振。”
2023年6月10日,中国曲协分党组主要领导带队来到山西调研曲艺工作,并在晚间观看了《许家交响曲》。在6月11日上午召开的艺术研讨会上,与会人员又对该作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这次太原莲花落的创新,是一次对曲艺传承发展成功的尝试。而广泛的认可也是笔者创排好第三部“许家”的信心之源。
梳理近些年的工作经历,笔者认为,创新是必需的,但推翻一切凭空重来绝不是创新。真正的创新需要相关从业者在完整继承的基础上,从作品内容上、核心立意上、表现形式上、传播途径上做文章,打造出紧跟时代、贴近生活的新作品。从晋中落子到太原莲花落,曹强先生的创新是建立在对李连根老师艺术有深刻认识的基础上;而从传统的作品发展出《合浪浪许家》《许家交响曲》的过程,也是笔者对曹强先生创新精神的领悟与生发的过程。
壮美三晉,锦绣太原,太原莲花落植根于这片沃土,汲取着浓郁的民族文化和乡土气息,反映着岁月的轮转和时代的更替。“民族的就是世界的”“地方的也是民族的”,中华曲坛百花齐放,每一朵花的盛开对于中华文化的传承都有着重要的意义。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担当,太原莲花落究竟能传承多少代我不得而知,但在这一代,笔者一定不会让它失传。创新是曲艺传承的必由之路,笔者会继续沿着这条路坚定地走下去,踔厉奋发、踵事增华。
传承就像两扇门,
推开方知责任沉。
新的时代担大任,
努力做好曲艺人。
(作者:国家级非遗项目太原莲花落代表性传承人、第十一届中国曲艺牡丹奖新人奖获得者)
(责任编辑/马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