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叙事歌“阿依阿芝”考释
2023-08-18魏巍
魏 巍
一、研究背景
凉山州坐落于金沙江以南,大渡河以北,是我国最大的彝族聚居区[1]。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和人文环境,养育出异常鲜明的民族文化特征。仅就民歌曲调而言,凉山彝族的“都火”(火歌)、“卓合”(舞歌)、“里惹尔”(哭嫁歌)以及“阿古合”(葬礼歌)在形式上均极具特色。
20 世纪50 年代,国家对凉山彝族文化的研究已显露端倪,郭沫若等著名学者均曾围绕文化发展、政治制度、宗教信仰等进行过论证;关于凉山彝族音乐的研究,肇始于1985 年郭万春先生在《中国音乐》上发表的论文《凉山彝族音乐简介》[1]。1986 年,学者曾令士先生在《音乐探索·四川音乐学院学报》发表《凉山彝族舞蹈音乐研究》,然后相继推出《从“丫”看彝族民歌的深层结构及其共性特征》[2]、《凉山彝族民间器乐研究》、《彝族“都火”歌的文化和音乐特征》以及《彝族民歌一句式结构及其曲式意义》[3]等数篇关于凉山彝族传统音乐的论文,带动凉山彝族音乐的研究逐步走向专业化。1989 年,学者吉古夫铁发表于《音乐探索·四川音乐学院学报》的论文《凉山彝族“义诺”地区民间歌曲初探》以及石宗仁发表于《西南民族学院学报》的论文《试析哭嫁歌》等,则从不同侧面对凉山彝族民歌进行深入探索。
二、歌曲内容
《阿依阿芝》的故事发生在400 年前的彝族奴隶制社会。这是个悲剧故事:姑娘阿芝在夫家饱受欺辱,思念故里,渴望回乡探望父母,但是遭到夫家长辈的百般阻挠,她只能冒险逃离,虽然跨越重重阻碍,但最终命丧虎口。其内容涉及彝族历史、民俗、信仰以及彝人的婚姻观、价值观,并且涵盖了彝族人自古以来父权社会的“伙婚制”带给女性群体的心理影响[4]。这个故事饱含着对封建婚俗的控诉、对亲眷的思念和对陌生环境的担忧,同时也展现出彝人勇于反抗的精神。
本文探讨的叙事歌《阿依阿芝》起源于一首“非民间”的音乐作品。2016 年彝历新年晚会上,由著名音乐人吉克曲布①吉克曲布,知名彝族音乐人,原老鹰乐队乐手。改编,歌手海日乌芝演唱的彝族叙事歌《阿依阿芝》是直到今天仍然流传甚广的一首热门作品,唱出了大凉山深处的苦楚,从歌曲的结构到旋律的创编既有彝族民间音乐的粗犷质朴,又具有流行音乐色彩性的艺术处理。虽然整个作品不长,但是其内容以“通谱歌”的形式,较为完整地概述了《阿依阿芝》的文本内容:
其歌词大意为:
有位姑娘叫阿芝,在荞麦播种之时远嫁他乡,如今荞麦收割时节将至,她也未曾回过家乡,可怜呀。
有位姑娘叫阿芝,在油麦菜播种之时远嫁他乡,如今油麦菜收割时节将至,她也未曾回过家乡,可怜呀。
她收割完油麦菜又去拾漏粒的荞麦,收割了大麦又要去捡漏粒的小麦,可怜呀。
阿芝捡拾三年,攒了三簸箕粮食,酿成了美酒三大坛,她盛了满满一碗酒,敬给公公喝。
她问公公呀,家里有没有爱女远嫁他乡,远嫁后可曾回家乡,如果回过,阿芝也想恳请回家看爹娘。
公公说,家里也有女远嫁他乡,可是未曾回家来探望,阿芝听了很心伤。
阿芝决定要回家探望年迈的父母,大雪纷飞她要走,倾盆大雨也要走,泥潭过膝也要走,可怜呀。
阿芝逃走了,她走啊走,翻过三座大山,遇到了三场暴风雪,狂风差一点把她刮落山崖,可怜呀。
阿芝逃走了,她走啊走,游过了三条大河,遇到了三次大风浪,急流差一点把她卷走,可怜呀。
阿芝走进了一片丛林,是什么在树林间沙沙作响。
会不会是娘家的父母和兄弟来接她,会不会是公公婆婆带着夫家亲戚追来。
可是她遇到了饿虎三只,她没办法了,没力气了,泪如雨下,可怜呀。
阿芝被饿虎残害了,头颅、肚肠、残肢抛洒林间,可怜呀。
可怜,可怜②本作品彝文歌词及翻译取自“酷狗音乐”。
凉山彝族民歌多以五声调式为主,这首作品也正是以五声羽调式音阶为框架,旋律进行跌宕起伏,“级进”与五、六度“大跳”构成动机发展的主体。特殊节奏型和节拍的应用,原汁原味地体现出凉山彝族音乐的独特律动:
谱例1:吉克曲布 编曲 《阿依阿芝》(部分)记谱:魏巍
谱例所记的是作品中第二句的主题旋律,在节奏方面大量的“后附点”节奏与“前十六 后八”节奏型连用,形成了作品重拍位移所带来的持续不稳定性;几乎每一乐句都会转换拍子,单拍子与5/4 拍等“复拍子”的连续切换,构成彝族民间音乐最显著的“变拍”特征。作品在中后部分的整体高八度音乐,以近似于“彝族山歌”的高腔处理,将女主人公深深的恐惧和内心涌动的悲愤展现得淋漓尽致,进一步将悲剧化的情节推向极致。
三、美姑县
2018 年8 月,笔者参与甘肃拉卜楞寺“佛殿音乐”的调研后,曾造访凉山州美姑县,参加了被称为“尼姆约莎茨”的“剪羊毛节”,在那儿真切地体验到大凉山的“七月流火八月未央”③本次活动报道参考彝人网:美姑“尼姆约纱茨”彝族民俗活化石 凉山非遗并蒂花_彝族人网(彝人网)-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并且又一次邂逅了“阿依阿芝”。
在彝族婚俗音乐中有两种歌曲类型,分别是“里惹尔”和“卓合”[5]。笔者在美姑县领教了来自甘洛县的歌手麻支八斤以“里惹尔”也就是“哭嫁歌”形式演绎的《阿依阿芝》。据她介绍,是妈妈教会她唱这首歌,以前的女孩子十一二岁就要学唱一些“哭嫁调”,这是“错西结”(家支)[6]④“家支”是凉山州对于以奴隶制社会流传下来的彝族家族为主体的社会化组织的别称。的传统。因为文本内容较为复杂,现在很多年轻的“阿咪子”(姑娘)都不太会唱了。近些年,她常被邀请到新婚的家庭去“帮唱”哭嫁歌。
麻支八斤所唱的《阿依阿芝》较为规整,与越西县的非遗传承人拉依五沙木[7]所唱版本的旋律比较接近:
谱例2:麻支八斤演唱的《阿依阿芝》(片段)记谱:魏巍(2018 年8 月)
这一曲调也以五声羽调式构成,同样多用“后附点”节奏型与“前十六”节奏型,但在节拍转换上没有做更多复杂的处理。整体结构上,接近于曾令士先生曾论证过的由“一句式”(单句腔)音乐结构[3]发展而成的“多句式”结构。关于歌词内容,我请麻支八斤听了前文提到的吉克曲布改编的版本,她认为歌词内容和她唱的很接近,但是在一些“衬词”的位置上有比较大的差别。其次,她在唱的过程中,会使用一些假声唱法,这种唱法在一些地区被称之为“丫”[2],但是这些差别也是由演唱中的即兴性决定的。有时,演唱者会根据演出场合对歌曲整体的内容进行长短方面的调整。
此次的田野工作虽然时间很短,但是给笔者留下了很多宝贵的资料。不久后,也就是2019 年11 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保护单位名单》公布,凉山彝族美姑县文化馆获得“婚俗(彝族传统婚俗)”项目保护单位资格。
四、甘洛县
2021 年泰国曼谷“东盟音乐论坛”期间,笔者曾就我国“藏羌彝文化走廊音乐”做学术报告,着重介绍凉山彝族音乐文化。在民族音乐学家潘亚·隆古朗教授⑤潘亚·隆古朗教授,曼谷吞武里大学音乐学院院长,博士生导师,民族音乐学家、作曲家、指挥家。哲学博士毕业于美国肯特大学,专攻民族音乐学。他的学术成就在民族音乐学、音乐人类学领域享有盛名,曾获得肯特州立大学荣誉教学奖。发表多部著作和音乐作品,在《新格罗夫音乐与音乐家词典》发表《泰国音乐》,在《格兰德世界音乐百科全书》发表《泰国高棉音乐》,是泰国音乐教育界的代表人物。(Dr.Panya Roongrang)的帮助和指导下,梳理了关于彝族音乐志研究方法的一些问题。2023 年5月,应凉山州甘洛县“彝学学会”邀请,笔者来到位于四川西南部、凉山州北部的甘洛县调研,这里素有“凉山北大门”之称。
在彝学学会副会长邱华先生和歌手麻支八斤的引荐下,笔者采访了省级非遗传承人阿支拉以莫,她为笔者表演了具有“卓合”形态的《阿依阿芝》,这是一种“舞歌”的形态[8]。阿支拉以莫说:“我们彝人都知道,不会跳舞的只有老牛,不会唱歌的只有木头。”在她演唱的过程中,带有以“踱步”形式的进行速率和节拍的调整,并且演唱中的句法与音乐有一定的对应关系:
谱例3:阿支拉以莫 演唱 “阿依阿芝”(片段)记谱:魏巍(2023 年5 月)
与前面列举的版本不同,这是一段羽调式七声音阶的旋律,在实际的演唱中,旋律中的“落音”几乎都是带有上、下滑音的“润腔”,也就是以真声和假声结合,这与上文提及的“丫”唱法有异曲同工之妙。据阿支拉以莫介绍,一般演唱比较长大的叙事歌的时候,主题旋律多次反复,每一次都有细微的变化,真声演唱两遍或者三遍之后,以假声再唱同一旋律。但是如果演唱“里惹尔”,一般会根据情绪进行一定的调整,因为一般在“哭嫁”的时候是两个人对唱,所以节奏上相对更规整一些。她也说,有时候会去别的村镇帮忙唱哭嫁歌。笔者认为,这更像是一种仪式,是彝族女性对“等级内婚”、“买卖婚”和“转房”等传统婚俗表达不满的一种方式,更像是一种“民族情结自我疗愈”的音乐化表达[4]。
结语
虽然《阿依阿芝》是一首彝族叙事歌,但它也可以被应用于节庆、婚俗等场景。其音乐内容可塑性强,并且具有鲜活的艺术感染力。不同传承的《阿依阿芝》多为羽调式的五声或七声性旋律,其节奏型多连用“后附点”与“前十六”,节拍可以进行单拍子和复拍子的转换,以彝族特有的“多句体”结构为主;歌词内容依照传统文本,但是在不同传承和流变中可以进行不同的艺术加工和处理,主要体现在衬词方面。作为一首叙事歌,《阿依阿芝》和其他叙事歌一样,在被应用于婚俗场景时可以依照文本内容调整歌曲的形式。这对传唱者提出了一定的技术要求,同时也体现出凉山彝族民间音乐的灵活性和即兴性。
寻找《阿依阿芝》的过程从一首“非民间”的音乐作品开始,历时数年,并且仍在继续。回望过去,笔者感受到著名民族音乐学家安东尼·西格尔⑥Anthony Seeger 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民族音乐学专业教授,史密森尼民俗录音工作室前任理事,民族音乐学会前任会长,国际传统音乐学会(ICTM)前任会长和现任秘书长,美国艺术与科学研究院院士。在《苏亚人为什么歌唱》中描述的那种生活状态:以生活在局内的局外人的身份,扮演“孤独的民族音乐志研究者”的角色[9];也体会到刘桂腾先生在《新类他者》中提到的所谓“田野焦虑症”[10]。民族音乐学的研究过程是一个“历时”与“共时”结合的研究过程,是一个需要时空、区域跨度的研究过程。我们正在面对、经历甚至创造音乐作品的衍变,但有时也会很自然地掉进“沉默的螺旋”而难以自拔。正如上文所述,对于《阿依阿芝》,对于凉山彝族音乐,可能最初听到的或者引发思考的是一首已经过改造的,抑或不够“纯粹”的民族音乐作品,但是并不代表这首作品就一定不具备研究、比对以及深入调研的价值。只要方向是正确的,总会有丰富的收获。所以笔者相信,我们一定还会听到更多的《阿依阿芝》,有机会领略到更多民族音乐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