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那个书摊、那家书店
2023-08-17林少华
林少华
叔本华说:“远航归来,总有故事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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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东北一座小得实在不能再小的小山村长大的。进城上大学之前,只去过县城的新华书店。平时有了买书的念头,只能去供销社,那里有卖铅笔本子兼卖书的柜台,而且很少为买书专门去一次。供销社在公社所在的小镇,离小山村有十多里。上小学的时候,要帮家里打酱油或打“洋油”(点灯用的煤油),我就拎一个大肚子玻璃瓶,在烈日下或雪地里屁颠屁颠步行去供销社那排砖瓦大筒屋子。打完油,转身直奔书本柜台。记得最先买的是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的三国连环画,
“小人书”。一两毛钱一本。一两毛可不是个小数,要一分两分五分攒好些日子才能攒够。那时候一支冰棍三分,一瓶汽水五分钱。为了攒这一两毛钱,哪怕嗓子渴得冒烟蹿火苗也舍不得买。
小人书是一本本排开罩在玻璃柜里的。我就踮起脚尖,鼻尖触在玻璃罩上火急火燎地找三国。兴冲冲买得一本,又直勾勾盯视下一本:《长坂坡》!瞧常山赵子龙那跃马横枪挥剑的勃勃英姿。啧啧!再下一本呢?《千里走单骑》!关云长骑着火红的赤兔马,手提青龙偃月刀,长须飘飘,威风凛凛,过关斩将,所向无敌,看得我口水差点儿淌在玻璃罩上。但钱没了,裤袋里再抠再摸也只有薄薄的小小的两枚一分硬币。好在门外大榆树下有个小人书摊,几本三国摆在沙土地上。不卖只租,一分钱租看一本。我就抠出一分硬币,递给靠树坐在马扎上打瞌睡的老伯。然后拿起一本,一屁股歪在树下翻看。看完又抠出一分,拿起一本。又看完再也抠不出钱了,就一遍遍从头看起。看了字看图,看了图看字。时而看老伯一眼,生怕他突然睁开眼睛说什么。老伯还好,随我怎么看,时间不限。只一次忽然睁开眼睛:“孩子,书差不多背下来了吧?我得回家吃饭喽!你肚子不饿?书可是不顶饭吃的哟!”
书摊就说到这儿,下面说书店。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事了。记得是小学五年级那年夏天,一次乘半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去三十里外的县城姑姑家。老实说,同姑姑家相比,让我感到亲近的更是县城的书店,新华书店。在我心里眼里,县城就是新华书店,新华书店就是县城,其他诸如商店饭店小卖店对于我是不存在的。如果去县城时不巧新华书店关门,感觉上就像考试时忽然考了个不及格,或者放学回来肚子咕咕叫时母亲不在家,心里冷冰冰空落落的。我就在书店前面的马路上走来走去,盼望店门忽然嘎吱一声大敞四开,木板套窗紧接着被一块块撤去……
那次我如愿以偿走进店门,像往次那样隔着柜台往里看,看售货员身后书架上的一排排书。《林海雪原》!我马上指着《林海雪原》,请售货员阿姨拿给我。厚墩墩的,沉甸甸的。封面画的就是林海雪原。翻过来看定价:0.9元。掏衣袋:三张“一角”纸钞,两枚“伍分”硬币。四角!04:0.9。我不甘心,上上下下浑身搜刮一遍,结果一无所获。往下不外乎两个选项,一是像《西游记》孙猴子那样拔一根汗毛吹一口气叫一声“变”,变出五毛钱来。二是扔下四毛钱抱起书转身就跑,胖阿姨肯定追不上。何况书上说了,偷书不算贼。但我心里当然清楚,前者纯属妄想,后者不算贼又能算什么呢?如此迟疑焦虑之间,旁边站着的姑姑看在眼里,掏出钱夹,拈出“伍角”纸钞给了我。何等惊心动魄英明伟大的“伍角”啊!有惊无险,绝处逢生。许多年后我给了姑姑五千元钱,姑姑惊问其故。我说你还记得《林海雪原》那五毛钱吗?那五毛钱可比这五千元值钱多了!是的,0.50元>5000元,毫無疑问!
我顺便问起新华书店还在不在。姑姑说:你呀你呀,还是那个书呆子,就知道书店书店,这年头谁还去书店啊?听说那道街早都拆了,你自己去看在不在吧!我不甘心。左找右找,东瞧西瞧,终于见到似曾相识的地段。然而,流水落花春去也,书店何处觅影踪!别了,我的书店!别了,《林海雪原》,少剑波,小白茹!不怕你见笑,少剑波是我当年的偶像。冬天上山砍柴路上,我时不时正一正头上的狗皮帽子,紧一紧腰间的皮带,再一挺胸,一扬脖,一瞪眼,目视前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少剑波了。可小白茹呢?我不禁随口轻吟:“她是雪原的白衣士,她是军中的一朵花,她是山峦丛丛的一只和平鸟,她是林海茫茫的一个小美侠……”
后来、后来的后来,我自己译了书,写了书。主要因为要为书做讲座,近三年就不知去了多少家书店:上海书城、广州书城、深圳书城、青岛书城、北京新华书店、南京新华书店、大连新华书店、广州方所、青岛方所、上海西西弗、长春西西弗、杭州西西弗。以及嘉兴秀洲梅花洲书店、宁波三联筑蹊生活书店、杭州晓风书屋、北京中信芳草地、北京单向街、杭州单向街、济南清和集、青岛如是、重庆当当、成都文轩、西安万邦、武汉物外、湖州蜗牛、开封诗云、天津天泽、上海季风书园、上海钟书阁、上海光的空间、上海茑屋、青岛茑屋……
尤其让我难忘的,是“纸的时代书店”:郑州纸的时代、合肥纸的时代、厦门纸的时代、桂林纸的时代。喏,甭说别的,店名就极具个性:纸的时代。在这个信息时代、网络时代、电脑时代、手机时代、4G5G时代,它偏偏来个“纸的时代”!逆风飞扬?逆势而上?逆水行舟?总之不无孤高、清高以至悲壮意味。一种情怀,一种风骨,一种诉求。文化、文化人、文化设施,理应如此。不过,店堂里面到底和多数民营书店、独立书店一样,装修不惜工本。豪华中有优雅,时尚中见乡愁,书香中闻茶香一一多功能化了,与时俱进了,买书,看书,品茶,喝咖啡,吃蛋糕……目的只有一个:想方设法哄你买书,哄你看书。感觉上就像全世界都在哄你买书看书。较之我当年伏下头脸或抻长脖子眼巴巴看柜台看书架的场景,简直一个地球,一个月球。
尽管如此,近年来我为买书而去书店的次数还是一年比一年少了,有时甚至怕进书店。为什么呢?除了家里有了不少书,更重要的原因是年纪不小了进书店,看见有那么多书还没看,而自己已然这把年纪!夕阳西下,暮色苍茫,还有多少时间能让自己看清一行行字、看完一本本书呢?一句话,我已经不是那个看小人书、买《林海雪原》的小男孩了。是的,我怀念过去的我,怀念那个小男孩,怀念故乡小镇大榆树下的那个书摊,怀念故乡县城的那家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