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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

2023-08-17宋雨薇

小品文选刊·印象大同 2023年7期
关键词:木桥村庄女儿

宋雨薇

1

山路之外的繁华和现代化,对于久居大山里的他们来说,那一切永远都是别人的城市和生活。一条曲曲折折的山路,穿过那些轻薄得轻易就被忽略掉的旧时光,贯穿了山村长长的一生。

2008年的夏天,文生嫂尾随黄昏,穿过一山叠着又一山的山路,心急如焚地在那条一眼望不到头的山路上,疾步行走着追赶时间。林子太深了,深得看不到另外一个行人,偶尔会在寂静中传来几声意外的声音,都会将一个人吓得魂飞魄散。

每年的六七月份,长白山脚下的这条山路上的木桥,在汛期凶猛的水流面前,从来都未能幸免于难。每一次,能够让这座木桥找回自己的尊严,以庄重而体面的形象从容面世的,都只能在每年的汛期过后。结了冰的河流也只有在那时,才仿佛找到了适合自己叙述的调门,以人们希望的样子,充满柔情地放下自己所谓的气场。

暮色四合的黄昏里,文生嫂的脚下生风,恨不能三步并作一步地与时间争个高低。整整一个下午过去了,她的意识都还似乎停留在与女儿对话的那个时间维度里。

黄昏的夕阳一点一点地移过群山的缝隙,文生嫂刚一走到龙角湾河的双木桥,夜晚就追上来了。从下午一点钟,文生嫂在接到女儿的电话后,就在匆忙中启程赶路了。下车后,她还要爬十五里的山路才能走回家。更要命的是,由于目前正处于汛期的节点,那座在风雨飘摇中修了又修的简易木桥,又一次被湍急的河流冲毁。此时,能够连接两岸人脉流动的,只能由那四根圆木两两对接,臨时拼接成一条双木组成的简易木桥,由它来完成这一艰巨的使命了。

这时,一只鸟呱地叫了一声,声音尖锐,却极有穿透力,像暗夜里忽然划过的哨音。黑黑的树林里,除了河水哗哗的流淌声,只有这么一声鸟叫,只那么一声,就足够把整个树林里暗夜的恐惧给集中了。

这一声突然的鸟叫,瞬间加速了文生嫂的恐惧。她快步走近双木桥,借着稀薄的光线抬腕看了下时间,没错,此时的时针恰好指在傍晚6点钟的位置。在中国,“6”不仅仅是一个合数,它还是吉祥顺利、安康幸福的符号,在人们的传统意识中极受重视。在0至9的阿拉伯数字中,如果非要给它们排出一个受欢迎的递减序列,那么以高傲的姿态位居首位的,无疑就是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数字“ 6”了。想到这里,文生嫂惊恐的内心稍稍得到了些许安抚。

黑夜像一张蛛网一样笼罩着一切,在时间的迁移下,一点一点地抵达夜的最深处。仿佛是一转身的距离,夜晚的浓度就愈来愈浓了,一切都已简约到没有光明了。在这样的黑暗里,连河流和脚步都可怕得深入骨髓。

文生嫂的心怦怦地跳着。在无法返回的选择里,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拼命地调动全身的胆量和勇气,试图将這些来自暗夜里的恐惧相互抵消。尽管她已用尽了全身力气,去调动浑身上下所有的大部队,但是她却没有同时能够指挥千军万马的能力。那些勇气和恐惧,它们就像一只只雀跃的小鹿一样,调动了这支,安抚了那支,此起彼伏,总难达到让它们彼此相安无事。

突然,鸟又呱呱地叫了两声,整个夜晚的林子里回荡的都是这只鸟叫的声音,文生嫂感觉自己满身的神经都被这只鸟给叫醒了,只感觉头发丝都要根根立起来了。紧接着,鸟又开始不停地叫了起来,这一阵阵不讨喜的叫声,让文生嫂心里的恐惧迅速升级。

看着脚下汛期湍急的河流,文生嫂的心怦怦直跳。她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抬起一只脚试探着踏上那个简易木桥,待第一只脚踏稳后,第二只脚才慢慢地跟了上来。在狭窄的两根圆木上,文生嫂努力地把握着身体的平衡,一点一点地在黑夜里慢慢向前挪动着双脚更替前行。刚走到简易木桥中心的时候,文生嫂的手机铃声就在这令人惊恐的寂静里,急促地响了起来。她强作镇定地站稳双脚,从口袋里摸出电话,在按下接听键的同时,也顺势按下免提键。

尽管是在电波的另一个端口,但在这样的荒芜里,对于另外一个声音的出现,空气中仿佛多了一个人的呼吸,这一切都无疑是对恐惧的另一种拯救。因为有了这样一种呼吸,很快,这个声音瞬间减少了文生嫂内心的一些恐惧。

电话是女儿澈澈打来的,稚嫩的声音里,满满的都是对妈妈的惦记和想念。她焦急地询问着文生嫂的行程,待听到妈妈此时已行至双木桥时,焦灼的情绪里,不免又掺杂了掩饰不住的担忧和惊恐。

此时的龙角湾河哗哗的流水声裹挟着无边的黑暗,上下翻滚的漩涡急速地打着转,旁若无人地表演着自己的绝技。谁都不会料到,此时有一种危险正在向文生嫂悄悄走近。

一问一答的简单对话,仿佛在探访着对未知的预测。文生嫂的心里盛满了被女儿融化的柔情,她一边柔声细语地安抚着女儿的情绪,一边慢慢地朝前小心地挪动着双脚,却不知道危险此时早已悄悄地探出头来,在自己的脚下慢慢延伸,正在一步一步地连接着远方的未知。

谁也不会料到,文生嫂未来十几年的人生走向,正是因为那天恰恰走在那条双木桥的当口,风便开启了被时光密封的遗嘱。无数的变故在生活的路口,只是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便在时间的推移里,切断了通往幸福的途径。

2

生活的秘密一经揭开,便苦不堪言。

夜晚八点多的森林里,双木桥附近的鸟似乎都睡着了,而有一只鸟还在 呱呱地一声又一声地叫着,它的叫声把夜晚的孤独和恐惧全叫出来了。那只鸟为什么在叫,它在那样的黑夜里又是叫给谁听呢,这一切不会有人去深度探访,也不会有人去听懂一只鸟叫的内涵。

夜越来越深了,在那条山路的上方,传来了鸟叫声以外的另一种声音。伴随着四轮车的声响,有几束手电筒的光亮,随着一起传来的呼喊声由远及近,在夜色苍茫的探询里,向水流湍急的龙角湾河渐渐靠近。

有谁会想到,年轻俊俏的文生嫂会因为那一个电话而在慌张中落入湍急的水流。又恰恰因为那一次的落水,原本还算平静的生活,从此就被生生地打碎了呢?

那个电话来得太不合时宜了。放学后的女儿澈澈回到家后,并没有在期待里看到她和妈妈在中午那个电话里约定的情节。在澈澈的期待里,应该是在胡同的一拐弯,她就能远远地看到自家烟囱里飘出的,和妈妈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缕缕炊烟。更让她期待的不仅仅是这些,还有妈妈欢快地回应着自己的呼喊及迎出来的笑脸。她压根不会想到,妈妈未来的十几年,会仅仅因为自己那一个零度思考的亲情电话,就给妈妈带去了灭顶之灾。如果一切还能洗牌重来的话,幼小的女儿尽管年幼无知,但她也一定会选择用一时的忍耐,去换取妈妈一生的安宁。而且她的哭闹在当时,明显连她自己都觉得是一种喧嚣。在她自己制造的噪声里,她分明在最后听到了妈妈的一声惊叫,紧接着,在一阵哗哗的流水声响后,电话的另一端便再也没有了任何声音。

暮色四合中,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澈澈的心底迅速升腾起来。她惊恐地哭喊着跑出家门,跑到大门口时,又被门口的挡板绊倒,一下子摔了个跟头。这个跟头摔出了她所有的惊恐和委屈,她索性借机放开嗓门大哭起来。歇斯底里的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隔壁的柳二奶闻声慌张地跑出家门,一路小跑着跑到澈澈的身边。她心疼地抱起澈澈,一边抹去澈澈脸上的泪痕,一边拍打着澈澈身上的灰尘。陆续赶来的乡邻们,待问清哭喊的原因后,他们迅速自发组织起一支搜救队伍,跳上二虎子的四轮车,满满当当地坐了一车斗,飞速地向八里之外的双木桥奔去。澈澈在哭喊中,拼命地挣扎着,挣脱了柳二奶的怀抱,她撕心裂肺地一边哭喊着,一边像风一样一路追赶着四轮车,跑到村西口时,被迎面赶来的邻居乔子姑姑拦腰抱住带回了家。

许多年后的一个黑夜,我躺在黑暗中,凭着彼时的记忆,眼前再一次还原了文生嫂的事故现场。

出事那天,因胃疾所致,留在县城住院治疗已十天有余的文生嫂,独自一人吃过午饭后,正纠结着是否该谨遵医嘱,继续留在医院再观察一天病情时,女儿的电话就来了。她在电话里撒娇地说,午饭是在柳二奶家吃的饺子,可是没有妈妈在身边的食物,再好吃都没有美食的味道。

女儿是文生嫂的软肋,在文生嫂的心里,世间万物的总和,也难抵女儿撒娇的一句话语。而这一次,上一秒还在纠结是去是留的迟疑,瞬间便有了清晰的答案。后来的日子,很多人提及此事,总会重复地叹息着那一句话:“如果那天她决定留在县城该多好,命里的那道劫数说不准就躲过去了呢。”

可是,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如果还有下一次,下一次的事件中还会出现相似的情节,到底该怎么决定,或许只有文生嫂自己知道。如果再有一次,再有无数次,即使劫数仍在眼前,在面对女儿的柔软里,再坚定不移的决定,到最后,在身为母亲的柔软里,或许都依然无法逃脱掉,那后来让她丢盔弃甲的承诺。

女儿的纠缠让文生嫂太投入了,以至于在短暂的这一秒里,全然忘记了前一秒钟还在的恐惧。她实在是舍不得站在原点,等着对话结束再前进,她要争分夺秒地与夜晚赛跑,早一点回到家,将哭泣的女儿抱在怀里,再将为女儿买的新鲜的香蕉,递到女儿胖乎乎的小手里,看着女儿咯咯地笑着转悲为喜。想着想着,文生嫂的脸上就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心情也开始从焦虑的状态迅速反转,折回到了母性的柔软之中。

幸福容易讓人忘记一切。事实上,这时候的文生嫂早已走着走着,就把恐惧忘到别处了。她似乎早已忘记了此时踏在双木桥上,也完全忽略了下一秒,这个毫无温度的双木桥上,将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危险。她情不自禁地就加大了向前的步伐……

昏迷的文生嫂在河流下游被找到时,上衣是挂在一棵被连根冲倒的大树的枝桠上,方才得以死里逃生。湍急的河流以及坚硬的石头交相冲撞,这一切带给文生嫂的,不仅仅是触目惊心的体表上的伤痕累累,还有多年以后每每提及,都无法淡忘的惊险情节。落水后的文生嫂沉浮在打转的湍流中,一次次挣扎着刚一浮出水面,就被巨大的吸力一次次地迅速地卷入一个又一个漩涡。这一切的惊心动魄,都加速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由黑夜编织成的网,长久地笼罩在文生嫂后来十几年的光阴里,深深地影响着她那不被定义的生活。

那次意外过后,文生嫂所遭遇的创伤足足休养了三个月有余方才渐好。而那些被湍急的河流反复冲撞在河石上所引发的内伤,在长久的时间里,都给文生嫂后来的生活留下了不为人知的磨难。此后十余年,文生嫂都自闭地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她开始变得在人群中长久失语。自言自语,这是她一贯的做法。她会莫名其妙地长久地注视着一个物象,或者是一个景象,仿佛灵魂出了窍一样长久地发呆。这时候,她会说自己看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听到了许许多多、远远近近不同的声音,它们组合在一起,最后又交汇成一种声音和她对话。起初,乡邻们对于文生嫂的遭遇还会持有深深的惋惜,每每相遇,都会向她投去同情和善意的目光。可是时间一久,他们的柔软在生存的焦虑面前,就变得日渐麻木了。他们已渐渐地习惯了,在时间里忘记时间,也习惯了在一个人的身上,连同完整的一大段岁月连根截去。

多年以后,当时间夹在暮春与仲夏之间,在傍晚稀薄的炊烟里,那些已成为曾经的劫难,它们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渐渐冲淡。反而,那条由四根圆木两两拼接而成的简易木桥,时间愈久却愈加清晰,仿佛深深的根系一样,持久地缠绕在文生嫂不堪回首的那些年,扎根在那些连苦难都不肯绕道而行的日子里。

后来的很多年,乡邻们每每提及关于双木桥的事故时,随着一声叹息飘出的那些幽幽感伤,总会迟疑地划过一个个冷硬的弧度,落在那些年苦难曾经落在的暗淡里。他们一定不会知道,埋伏在山里人的命運里,还会有另一个意外,悄无声息地将那一场事故小心覆盖,以反转的逆袭,将变故变成惊喜。

3

时间是最终的尺度,切断了回顾往事的途径。

2019年6月,在新农村建设的规划里,有关双木桥的建设项目,终于被认真地列进了全县交通项目规划中。这意味着文生嫂居住的这个村庄,将告别多年来坑洼泥泞的土路,那些曾经只能在电视里看到的柏油路,即将会修到村庄,修到村民们的家门口。更重要的是,那座每年都在拼命维修,而年年却又在汛期的洪流面前,都无力保留自己仅存的,那一丁点的体面与从容的双木桥,它将会在美丽乡村建设的大潮中,得以脱胎换骨从容面世了。

认真生活的人总是百般滋味,那场意外事故给文生嫂留下的影响,并非三言两语就可概括。自那次落水劫后余生,文生嫂已有十余年的时间未曾离开过那个村庄了。她宛若一只蜗牛一样,躲在属于她的小院里,躲在自己认为绝对安全的避难所里,任凭别人磨破了嘴皮,她都雷打不动,不肯离开村庄半步。无论怎样给她打气,文生嫂都再也没有勇气离开村庄,更没有勇气再一次踏上那座双木桥。哪怕是在冰天雪地的冬天,在百分之百的安全系数里,她都不肯再次接近那座双木桥。甚至包括每次护送女儿走出村庄,去远离大山之外的城市求学。这一切在后来,也都由无奈地放弃远在城市的打工生涯,返乡照料一家老小饮食起居的文生哥,一个人默默地扛下了所有。

同年暮秋,文生嫂所居住的那个村庄,以脱胎换骨的新生,在人们的认识里重新定位。美丽乡村建设冲击着人们的感官神经,通向外面世界的那条多年不变的土路,在惊天动地的道路施工建设中,铺满沥青的柏油路,宛如一条蜿蜒的黑丝带一样,从村民们的家门口,一直通向外面的世界。而那座承载着几十户人家几代人的艰难与辛酸的双木桥,也在美丽乡村建设的号角里,被从头到脚改头换面,进行了彻底的升级改造。

华丽转身后的双木桥,通体由钢架的长方块青石砌筑成双孔的石拱桥。桥头底座有规则地排列着由水泥砌筑而成的碌碡,碌碡上面再用青石条块有规则地纵横垒砌。结构上看起来较为简单,但外形却相对美观,且建造精细。石桥不宽,却从此有了足够的能力,独自承载了侵袭山里人的风风雨雨。村庄里的人们纷纷慨叹着这个七级浮屠的建造,倘若它早一点来到,山村人的记忆,会不会将多一些幸福的指数?毫无疑问,沉默的小石桥不说话,却以它庄严的姿态,肯定地回答了来自四面八方的问询。

在多年隐姓埋名的坚忍里,升级改造后的双木桥,借小石桥的问世,终于在这一方地名志上有了一席之地,从此正名为“龙角湾桥”。此时的龙角湾桥,宛若大户人家的小妾一样,历经半生隐忍,方才转正升级,从此可以扬眉吐气地刷新它的存在了。它以俊俏的美好姿态,带着满满的底气,与颇具姿色的村庄遥相呼应。自此,行走于龙角湾河两岸的人们,再不用绕山绕水地从此岸过渡到彼岸。

脱胎换骨后的龙角湾桥,在不被定义的风里,像一条泾渭分明的分割线,横卧在时光的门槛上。它承载着历史的使命,在远去的时光里,行走在桥上的人们,正在以另外一种声音,缓慢而有力地推出另一种纯粹的时光……

4

在被规定的生活之外,旧址新物会谈,正在争相讲述着此岸和彼岸的人事变迁。

十余年的光阴,以及那场劫后余生的惊悸,生生地将曾经活力四射的文生嫂夹在了岁月两端的暮气之中。属于她的那片天空仿佛打了一块天大的补丁一样,已经和别处的天空大不一样了。十余年的光景,见过文生嫂的人在认真的回忆里,都会非常肯定她脸上的阴郁一直都在。当然,如果你没有身在现场,也不会有人相信,十年之前的那场惊吓,会让一个曾经活力四射的俊俏面孔,从此失去了阳光和笑容。

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冰冷,我们不能全部看见。因为生活的重负,人们显然看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谁也不是谁的渡口,谁也没有能力拯救谁的生活。时间一久,即使在稠密的炊烟里,从文生嫂家屋顶的烟囱里飘出的缕缕炊烟,也会被乡邻们一眼辨出稀薄。在乡邻们的判断里,早已定义了文生嫂这一辈子的荒芜,他们穿过时间,似乎一眼就看到了文生嫂那被动的,且无法治愈的未来。

曾消逝在人们关注里的人,换种方式与她惯有的日常发生错位时,她认真的样子正符合人生的深度和复杂。多日以后,当文生嫂像个逃犯一样,心里装满凄凉和伤口,以跨越的方式,在时间的迁移下,进行了一次毫无例外的出走时,村庄沸腾了。乡邻们来不及收拾起诧异的表情,就在一场不被定义的风里,看到了一个人该有的那种匹配。

路桥修好以后,早已习惯了被忽略的文生嫂,竟然又认真地活了一回。如果一个人变化的标志,是需要通过一些特殊拥有物展示出来的话,文生嫂的变化则是在被众人忽略的存在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对自己未来的人生走向,进行了一次一百八十度的山河重整。

横卧在龙角湾河上的小石桥,肩负着美丽乡村建设的兴盛与变迁,在打通了此岸和彼岸的命脉之后,它连通着村庄与外界的元气,衔接着两岸人来车往的脉动。平地一声惊雷,唤醒了沉寂多年的山村,也顺带着一掌打通了文生嫂沉睡多年的任督二脉。

一天清晨,文生嫂仿佛中了魔怔一般,竟收拾了简单的行李,独自一人悄悄地踏上了阔别十余年的那条通向外面世界的柏油山路。那天清晨,东北风一直在呼呼地刮着,面对扑面而来的东北风,文生嫂面色平静地迎风走着。这个时候,仿佛连路边的野草都知道,幽禁了文生嫂多年的命运之门,在这一天终于打开了。

抑或只有一遍遍吹过的风知道,其实在很多年前,文生嫂就在等候这一天了。

认真对待生活的人,从不允许被境遇绊住。谁也没有料到,一直与另一个世界自言自语的文生嫂,竟以惊人的能力,扎实地学会了驾驶,并以最快的速度拿到了C级驾照。这些融入新时代的元素,有力地冲击着这个村庄里乡邻们的视野和格局。听闻这个消息,宁静的村庄再一次沸腾了。然而让山村沸腾的,却不仅仅是这些听来的消息。

数月后,在一个与未来有序对接的黄昏里,曾消逝在时间里的文生嫂,却换了一种方式,以乡邻们陌生的姿势“走”回了村庄。是的,另一个文生嫂回来了,这一次,她是开着一辆七成新的面包车,缓缓地驶进了乡邻们的视线……

此时,黄昏依然还是多年以前的那个黄昏,不一样的却是生活的情节发生了彻底的颠覆。这个围着时光的半径跑了一圈的人,生活的轨迹在历经十余年的磨难之后,又落在了当年出发的那条曲线上。所不同的却是,这一次它的走向落在了生活的另一个端点,或者可以说,她只是出发了。但彼时的文生嫂,在她曾经供养不起的底线里认真生活的样子,足以称为一个传说,抑或是一个传奇。

连接文生嫂的过去与现在的,总是在黄昏。事隔多日以后,在另一个黄昏里,文生嫂才在泪流满面的情绪中如实述说。她说,那一次出走并非意外。那一天,当她走过曾经改变她人生走向的龙角湾河时,就在她无意识地踏上小石桥的那一瞬,破碎多年的零乱记忆突然就各就各位了。在一阵阵的疼痛侵袭过后,封闭多年的自我才完全苏醒,跟过去的记忆一一对接了起来。

没有人知道,在那一天,在支撑着光阴脊梁的石桥上,文生嫂是怎样边走边哭。人们总是在挣扎中,拼命地想活成别人期待的样子,却没有人知道,成年人的世界,也会在瞬间崩溃。文生嫂说,她用了十余年的光阴,走过了脱口而出的时间长度,却没有足够的力气,将那些被人们轻易就能忽略的十余年的生活细节,再一次认真拦截。

5

在叙述的陪同下,時间一去便是多年。在情绪的平行倾诉里,随着语言的跳跃,给文生嫂的未来走向提供了一个多元的视角。在剥开的岁月里,将她的生活缓缓推向前方……

让人改变的,从来都不是时光。能够精致地解读生活,为你呈上生活细节的,从来都不只是生活。路桥升级改造后的小山村,在连接了山里和山外后,自然而然地,也在扑面而来的现代气息引领下,进入了各个领域。究竟是山村接纳了现代,还是现代改变了乡村,这一切,似乎都无法深入探究。

物产丰富的长白山所及之处,每一处都是寶藏,可是长白山脚下的这个山村却贫穷得太久了。村民们一边抱怨着山村带给他们的贫穷,一边又在被习惯左右的惯性里,沿续着传统而又波澜不惊的生活,哪怕是丝毫的改变,都会让他们像乱了分寸一样的惊惶失措。

这一年,利用地域资源优势,放弃了传统的农耕的文生嫂,遵循着智慧与勤劳并存的生存法则,一改山里人惯常且保守的生存方式,带着家里的兄弟姐妹,变身为山村里的开发者。她开着那辆七成新的面包车,在连接山里和山外的小石桥上循环往复地奔跑,将长白山的优质资源,与外面的世界进行源源不断地灵活交换与买卖经营。凭着文生嫂体内潜伏多年的经商天资,还有那些吃苦耐劳的优秀品质,成功还有什么理由对执着追求美好生活的人绕道而行呢?

现在,在这个村庄里,文生嫂虽然拥有土地,但她却并不甘心一辈子臣服于土地对她的囚禁。此时,在这个村庄里,文生嫂的法定身份虽然是山里人,但是她却同时拥有着城里人和山里人的双重属性,城里有她的房子和孩子,还有几年来她苦心经营的长白山特产店,怎么看都与泥土无关。

岁月的风轻轻地吹过石桥,吹过村庄。在另一种回返里,那些与命运相叠加的一草一木,此时,正在以另一种在场的方式,解读着关于此岸和彼岸的起承转合……

选自《安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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