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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礼逊的中国佛教观*

2023-08-15郑静吟

国际汉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马氏字典佛教

□ 郑静吟

罗伯特·马礼逊(Robert Morrison,1782 —1834),基督教新教首位来华传教士,1807 年到中国广州,居华27 年,翻译《圣经》,编撰词典,创办英华书院等,在新教入华史和中西交流史上享有重要地位。他对中国佛教有较多的观察与表达,对近代西方人认识中国产生了深远影响,因而对其中国佛教观进行研究,可为理解近代中西交流提供有益的参考。本文主要利用《华英字典》①Robert Morrison, А Diсtiопаrу оf thе Сhiпеsе Lапgиаge, iп Тhrее Раrts.Macao: East India Comрany’s Press, 1815 —1823.《华英字典》由马礼逊历经8 年光阴编著完成,于1815 —1823 年由澳门东印度公司印刷所陆续出版,共三部六卷。第一部分为《字典》,按中文部首排列,分三卷,第一卷于1815 年出版,第二卷于1822 年出版,第三卷于1823 年出版;第二部分为《五车韵府》,按拼音排列,分两卷,第一卷于1819 年出版,第二卷于1820 年出版;第三部分为《英汉词典》,按英文字母顺序排列出版,编录能与中文对译的词语。和《马礼逊回忆录》②Eliza A.Mrs.Robert Morrison, Mетоirs оf thе Lifе апd Lаbоиrs оf Rоbеrt Mоrrisоп, Volume 1 & Volume 2.London: Longman,Оrme, Вrown, Green, and Longmans, 1839.另外,本文也参考中译本,[英]艾莉莎·马礼逊编著,杨慧玲等译:《马礼逊回忆录》(两卷本),郑州:大象出版社,2008 年。,兼采《中国观察》③Robert Morrison, А Viеw оf Сhiпа fоr Рhilоlоgiсаl Риrроsе; Сопtаiпiпg а Skеtсh оf Сhiпеsе Сhrопоlоgу, Gеоgrарhу,Gоvеrптепt, Rеligiоп & Сиstотs.Macao: East India Comрany’s Press, 1817.《中国时光》④Robert Morrison, Ноrае Siпiсае: Тrапslаtiопs frот thе Рориlаr Litеrаtиrе оf thе Сhiпеsе.London: Printed for Вlack and Parry, 1812.等文献,对马礼逊的佛教观展开研究。

一、素描:中国佛教的轮廓

马礼逊对于中国佛教外在形态与内在意志皆有一定的研究,而以往研究尚未对此进行系统的勾勒。马礼逊对佛教的定位及其信仰场所、信众组织的介绍构成其中国佛教观的基本轮廓,其中中国佛教教义与实践则是他重点刻画的对象。

(一)佛教乃神佛之教

对佛教概念的理解,框住了马礼逊对中国佛教的理解视域。在《华英字典》中,佛教又被称作佛门、法门、释门、佛家、释家,译为“佛的宗教或教派”,“汉语中,释迦牟尼佛的第一个音节被使用,以指代佛教”。⑤Ibid, Part Ⅱ , vol.1, р.747.然释迦牟尼佛并非唯一之“佛”,马礼逊了解到“佛”具有多层意涵。首先,“佛”可指佛教之创始者释迦牟尼佛。《华英字典》中提及释迦牟尼出身刹帝利,于净居天人,自摩耶右脇诞生,以及降生后种种神异,历劫修行,以菩萨成道。①Robert Morrison, А Diсtiопаrу оf thе Сhiпеsе Lапgиаge, Part I, vol.2, рр.446, 479; Part I, vol.3, р.101, 295; Part Ⅲ , р.44.汉明帝感梦而佛教入中国②Ibid, Part I, vol.1, р.93.。实际上,马礼逊在1812 年出版的《中国时光》便翻译了《三教源流》中的《释氏源流》部分,这显示他对佛教史早已有所了解。③Ноrае Siпiсае, рр.41 –51.再者,“佛”还实指“三宝佛”与“七世佛”。其中“三宝佛”指过去佛阿弥陀佛、现在佛释迦佛、将来佛弥勒佛。④Robert Morrison, А Diсtiопаrу оf thе Сhiпеsе Lапgиаge, Part I, vol.1, рр.15, 93.值得注意的是,马氏对于“如来佛”的理解,出现了明显的混淆,既将其解释为统治过去之佛,又将其解释为统治现在之佛。⑤Ibid, Part I, vol.1, р.608; Part Ⅱ , vol.1, р.338.“七世佛”则指娑婆世界在释迦牟尼以前的七佛,马氏依据《指月录》提取而出,包括毗波尸佛、毗舍浮佛、拘留孙佛、拘那舍牟尼佛、迦叶佛、释迦牟尼佛。⑥“毗波尸佛”和“毗舍浮佛”见Ibid, Part I, vol.2, р.434;“拘留孙佛”和“拘那舍牟尼佛”见Part I, vol.2, р.207;“迦叶佛”见Part I, vol.3, р.504;“释迦牟尼佛”见Part I, vol.3, р.553.另外,笔者于《华英字典》并未查找到七世佛之第二位“尸弃佛”,备以待考。马氏《华英字典》并未有词条专门系统介绍“七世佛”,而是散落于《华英字典》各处。如此,一则限制了读者对佛教的了解,二则可能给读者留下神佛繁杂之印象。最后,“佛”又指代觉悟者,被崇拜为“神”。⑦Ibid, Part Ⅱ , vol.1, р.175.在《华英字典》中,用“神”来形容“佛”的情况甚多,如将“佛陀,阿弥陀佛”释作“神佛的尊号”⑧Ibid, Part Ⅰ , vol.1, р.92; Part Ⅱ , vol.1, р.176.,将“伽蓝”释作“佛教的神”⑨Ibid, Part Ⅱ , vol.1, р.383.,菩萨亦然⑩Ibid, Part Ⅰ , vol.3, р.175.。

“神”“佛”“God”之间的关系,是马氏把握中国佛教的关键。马氏将“God”对译“神”“神鬼”“神祇”,⑪Ibid, Part Ⅲ , р.190.且不仅可对应佛教之神,还可表示道教、民间诸神明,基督徒之天主,穆斯林之真主,在不同的文化信仰之间存在高度的共享性。或许正是因为中国“神”如此广泛,马氏对中国除基督教与伊斯兰教以外的诸神归类产生了偏差。马氏认为佛教中的神是有具体实指的,主要为菩萨,但并不限于菩萨。除前文已经提及的“三宝佛”,他还将准提、观音、天花圣母、惠福夫人乃至财神等民间信仰诸神明归入佛教之主要崇拜神之列。⑫Robert Morrison, А viеw оf Сhiпа fоr рhilоlоgiсаl риrроsе, р.111.尽管马氏对民众信仰的诸神进行了分类,但其显然并未深究,于他而言,佛教不过是提供了神明信仰的最丰富资源。佛教,神佛之教也,“释迦牟尼佛”“三宝佛”与“七世佛”只不过是一种尊重历史的必要解释,诸多神明才构成了中国佛教的实相。中国佛教本质是多神教,这应当是马氏对佛教概念最基本的理解。

(二)信仰场所与僧尼组织

“空间”与“信众”是信仰得以展开的基本要素。佛教场所与僧尼称谓构成中国佛教形象的基本要素。中国佛教场所主要为寺、庵、庙、塔,此外还包括禅林、禅堂、祇园等⑬“禅林”“禅堂”见Robert Morrison, А Diсtiопаrу оf thе Сhiпеsе Lапgиаge, Part Ⅱ , vol.1, р.54;“祇园”见Part I, vol.1,р.473.具有特色的信仰空间。其中,寺与塔尤其重要,马氏在《华英字典》中花了很大篇幅予以介绍。寺,为佛教的庙宇,因“第一个被邀请到中国朝廷的印度僧侣”而得名“寺”,“佛寺亦为佛祠,暗指向神献祭”。⑭Ibid, Part I, vol.2, р.1.《华英字典》对报恩寺、慈恩寺、海珠寺、海幢寺等皆有介绍。⑮“报恩寺”见Ibid, vol.1, р.530;“慈恩寺”见Part I, vol.1, р.531;“海珠寺”和“海幢寺”见Part Ⅱ , vol.1, р.214.然就《华英字典》而言,马氏对塔的解释远多于对寺的介绍。塔,“a temрle of Вuddah”,⑯Ibid, vol.1, р.530; Part Ⅱ , vol.1, р.798.从历史上看,依《说文解字》,汉之前没有塔,佛教引进中国之后才有了塔。①Robert Morrison, А Diсtiопаrу оf thе Сhiпеsе Lапgиаgе, Part I, vol.1, рр.530 –531.“许多古老的塔已经坍塌了,现今见到的大多建于明朝”。②Eliza A.Mrs.Robert Morrison, ор.сit., vol.1, р.458.从建筑外观看,塔立于高山之巅,“塔或七级九级至十三级,而止其五级者俗谓之锥子”。③Robert Morrison, А Diсtiопаrу оf thе Сhiпеsе Lапgиаgе, Part I, vol.1, р.530.1816 年马氏在陪同阿美士德(William Pitt Amherst,1773 —1857)使团进京与返粤途中,见到许多佛寺和佛塔,尤其盛赞在江都南高旻寺之塔(即天中塔)恢宏巍峨。④Ibid, vol.2, р.479.根据所看到的碑文,他判断,“建高塔的人可能是想要把偶像尽量放在距离天最近的地方”,如此建塔,“所需的劳动成本和金钱成本一定相当惊人”。⑤Eliza A.Mrs.Robert Morrison, ор.сit., vol.1, р.458.从功能上看,佛塔不仅是用来供奉舍利、经卷或法物,外观庄严肃穆的佛塔更是将偶像崇拜与风水迷信结合起来,成为民众驱恶、除难、祈福的场所。⑥Robert Morrison, А Diсtiопаrу оf thе Сhiпеsе Lапgиаge, Part I, vol.1, р.530.此外,马氏还对具有特色的普同塔、舍利塔,以及广州著名的佛塔如光塔、狮子洋塔、赤岗塔、琶洲塔进行了介绍。⑦“普同塔”见Ibid, Part Ⅱ , vol.1, р.682;“舍利塔”见Part I, vol.1, р.530; Part Ⅲ , р.358;“光塔”“狮子洋塔”“赤岗塔”“琶洲塔”见Part I, vol.1, р.531;Part Ⅱ , vol.1, р.607.马氏对佛教的认识基本符合历史实情,但对佛教神圣空间沦于世俗、堕于迷信的现状暗透鄙夷。

寺院之僧众构成佛教信仰的人员基础,马礼逊对于佛教信众组织的了解,可以从其对佛教徒称谓较为系统的介绍中略以得见(见表1)。

表1 佛教徒称谓

有几点值得注意。一是马氏基本把握了佛教徒的常见名称,词条解释虽简略但基本准确,也存在少量模糊不清之处,如“禅师”,他将其解释为禅修者,认为其与寺院中提供世俗服务者不同;⑧Ibid, Part Ⅱ , vol.1, р.742.又视其为主持宗教仪式者、教授禅义之老师,⑨Ibid, Part Ⅲ , р.335; Part Ⅱ , vol.1, р.54.这似有望文生义之嫌。二是他多在与道教的比对中解释佛教徒称谓,佛教徒拥有许多为道教所不能使用的专属称谓,如和尚、僧伽、上人等,但又有诸多可与道教对应的称谓,如佛之和尚对应道之道士、炼士,方丈则对应观主。⑩Ibid, Part Ⅲ , р.335.可见他尝试辨别佛道二者,但并非很准确。

二、刻画:“没有牧羊人看护的羊群”

从基本教义的介绍,到宗教仪式的细描,马礼逊从僧俗二众的角度,展示了他眼中的中国佛教乃至中国的整体形象。他认为,中国是一个充满偶像崇拜的国度,但僧人未尽到“牧师”教化信众的责任,大部分中国人如同没有牧羊人看护的羊群,亟待基督耶稣的拯救。

(一)仪式表演者

佛法是佛教的重要组成部分,通过对《华英字典》中编录的有关佛教教义词条的考察,可见其对于佛教核心教义有一定把握。《华英字典》称,“西天佛经甚多,《金刚经》是至宝”。①Robert Morrison, А Diсtiопаrу оf thе Сhiпеsе Lапgиаge, Part Ⅲ , р.467.《金刚经》在中国佛教徒心中占有重要地位,马氏以该经经义作为佛教的宗旨,即“以无念为宗,以离相为宗,以断除贪妄为工夫,以清静涅槃为究竟”。②Ibid, р.55.马氏收录了中国佛教的基本术语,包括六根、正果、因果、涅槃、轮回、地狱、净土、禅、无上正等正觉之心等,③“六根”见Ibid, Part I, vol.1, р.538.“正果”见Part I, vol.2, р.331; Part Ⅱ , vol.1, р.473;“因果”见Part I, vol.3, р.174;Part Ⅱ , vol.1, р.473;Part Ⅲ , р.63;“涅槃”见Part I, vol.2, р.472;Part Ⅲ , р.55;“轮回”见Part I, vol.1, р.460;“地狱”见Part I, vol.1, р.483;“净土”见Part I, vol.2, р.479;“禅”见Part I, vol.2, р.779;Part Ⅱ , vol.1, рр.54, 742;“无上正等正觉之心”见Part Ⅲ , р.427.尤其重点介绍了“色相观念”。他在“Visible”词条下,解释了“有色、有色身、无色、无色身”,④Ibid, Part Ⅲ , р.458.乃至最终一切色相如“梦幻泡影”的佛教观念;又如在“福德”词条下,重提“世间福不过如梦耳,幻耳,泡耳,影耳,露耳,电耳;皆不长久者也”。⑤Ibid, р.200.此外,他多次提及佛教中“自性是佛”之观念,如“圆觉之性”“上自诸佛,下至蠢动此性正相平等”“凡夫能悟自性便是个佛”“人有虚灵之性,真空、法身,亘古亘今所不能灭”⑥Ibid, Part I,vol.3, р.338;Part Ⅱ , рр.290,495,404.等。从其英文释义看,马氏的诠释虽较简洁却也基本正确,虽谈不上深刻,亦不能简单言其浅薄。

从马礼逊所择取释义的佛教词条,能发现他对于离相色空与自性是佛的观念较为重视,这或许是有意与当时中国佛教的信仰实践形成对比,以突出佛教教义与信仰实践之间的不相称。首先,中国佛教徒已然落入诵佛念经的“执着”之中。《金刚经》倡“发内心,持内心经”而非“身外觅佛”“向外求经”,⑦Ibid, Part Ⅲ , р.256.然而现实中,马礼逊所见世人却执迷于身外求佛,脱离“无念”“离相”的义理。对此,《华英字典》中对中国佛教徒诵佛念经、身外觅佛的现象进行了有意刻画(见表2)。

表2 “中国佛教徒诵佛念经”之词条

马氏对佛教教义的理解源自多处,且混杂,但其向西方读者传达的信息很明确:念佛却不知佛意,念佛便能直接获得利益,岂不荒唐?无论是读到哪一条,在持有同样的基督教信仰并受过基本科学训练的西方读者看来,都有可能呈现出一种愚昧的信仰景观。这或许便是马氏精心为西方人塑造的中国形象。这些精挑细选、饱含深意的词条,与其对现实生活的观察与体悟相关。在多次观察中国僧人的信仰活动之后,他感叹原应化导众生的僧伽,却只诵经念佛、举行仪式,逐渐丧失了“牧师”的资格。马氏在华期间,去过不少寺庙,并在日志和报告上记下了诸多僧人诵经念佛、焚香斋戒、举行仪式的生动画面。翁俊媛根据《马礼逊回忆录》将其与佛教相关的经历整理成表,并认为他关注的多是佛教寺院、僧人、仪式等表面现象,对于佛教的见识则比较浅显,①翁俊媛:《清代来华英国传教士与中国佛教》,硕士学位论文,西北大学,2018 年,第15 页。然马氏未就个中细节展开深入分析。实际上,马氏对佛教的观察并不乏深刻之处。1816 年8 月13日,马氏在陪同阿美士德使团进京时,途经一间寺庙,②Robert Morrison, Mетоir оf thе Рriпсiраl Оссиrrепсеs dиriпg ап Етbаssу fоrт thе Вritish Gоvеrптепt tо thе Соиrt оf Сhiпа, iп thе Yеаr 1816.London:Printed for the Editor; Sold by Нatchard and Son, Piccadilly; Simрkin and Marshall 4, Stationers’court,Ludgate Street; and by other Вooksellers, 1820, р.28.于是在日志中记录了该寺庙念佛诵经、焚香拜佛的活动:

我现在住的这个寺院有100 多名和尚和许多佛像。大约50 名和尚早晚在佛像前祷告念经,每次大约40 分钟。一字并排摆设着三尊佛像,和尚在佛像前燃香烛、进香、念经文,有时跪下并且一遍遍地重复同样的经文,有时以前额触地以示敬仰和服从。③艾莉莎·马礼逊编著,杨慧玲等译:《马礼逊回忆录》第1 卷,第235 页。

马氏在这所寺庙还参加了由使团牧师所举行的礼拜,当他环顾四周来参加礼拜的会众,看到英国的贵族、绅士、军官、商人、士兵、仆人等人都坐在同一个房间里听从同样的教导,便认为基督教的体制要比佛教好得多,佛教僧人前额触地屈服式的宗教仪式与清朝朝臣所遵行的繁琐礼仪如出一辙,都缺乏基督教平等与尊严的总原则,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这样继续,可是他们从来没有把不同等级、不同年龄的人聚集到一起来教导。他们确实也没有这个能力:他们大都不识字,自己也没有接受过教导,他们仅是礼仪的表演者,永远不配得到与基督教牧师相同的称号”。④同上,第235 页。于此,马氏认为清代佛教出现了某些重要的衰落现象。其一,马氏认为佛教徒并没有起到基督教牧师般教化民众引领民众的作用。关于此点,早在1807 年他便对海幢寺僧人只举行宗教仪式,而“不教导民众”有所感叹。⑤同上,第96 页。其二,这一点还根植于其对佛教处境多年的观察,他认为佛教早已沦为为世俗服务的工具性宗教,既为普通民众提供求神上香写符咒的服务,也为皇家统治提供必要的敬拜活动。马氏在其1813 年7 月23 日日志中,特意记载了《京报》皇帝的一条敕谕,皇帝“让佛、道两派在山上、河边摆设祭台,进香求雨。几位皇子受命前去敬拜献祭”⑥同上,第195 页。。此外,“一位佛教和尚在北京被捕入狱,他一时兴起竟胆敢张贴告示请求皇帝修缮全国毁坏的寺院。他因胆大妄为并且行为不合程序而受到了指控”,⑦同上,第1 卷,第196 页。这确是反映了中国佛教长期依附于官方、为世俗服务的处境。其三,马氏提及僧徒大多不识字,未受教育,这也限制了其教化世俗的能力。清代出家为僧者,多不真心求佛,而有逃避现实压力的原因,因此大多数僧者文化素养低,也是事实。在马氏看来,既不布道也不传教,只知严守清规戒律、念佛诵经、举行仪式的佛教僧人,从宗教和道德的视角来看,已丧失了“牧羊人”的资格。因而,马氏进一步认为,在没有真正的宗教精神的引领下,多数中国人如同“没有牧羊人看护的羊群”。

(二)偶像崇拜者

在马氏眼中,中国人这群“没有牧羊人看护的羊群”已堕入了虚妄的偶像崇拜之中。偶像崇拜是其中国宗教观重要的组成部分。1807 年9 月6 日,⑧原英文版《马礼逊回忆录》写作9 月7 日,据苏精考证,应为9 月6 日。参考《马礼逊回忆录》,第1 卷,第82 页。他一进中国,便对广州民众的偶像崇拜印象深刻,并产生忧虑,他在日记中记载:

大约8 点,从他们的小船旁经过时,看到他们用数千根之像火柴似的被点燃的小木枝,以祭奠他们虚构的神灵。我对自己说:“这些无知、精明、仪表堂堂的中国人啊,我该怎么教导他们呢?”①Eliza A.Mrs.Robert Morrison, ор.сit., vol.1, р.152.

此后,马氏在日志、书信以及演讲中频繁提及中国偶像崇拜的“盛况”:“广州盛行着最粗鄙的偶像崇拜。神灵多得数不清,仪式累赘而繁琐……中国人说这是为了取悦‘菩萨’”“许多寺庙相当冷清,而北帝菩萨庙却人声鼎沸,香烟缭绕,喧闹不堪,几乎掀翻了北帝庙。”“年长者、地方官、王公亲自敬拜家神、地方神、河神、山神、火神、风神、雨神、雷神、地、天、北极星并向其献祭……尽管中国学者(儒学)常嘲笑中国自己的宗教,但仍然参与各种仪式和迷信活动,敬拜其他教派的偶像。各省督抚和地方官时常去佛寺,拜倒在满头卷发、盘腿而坐的佛陀面前,向和尚慷慨施舍,修缮寺庙,制造新的偶像,以及清洁粉饰旧偶像”……②艾莉莎·马礼逊编著,杨慧玲等译:《马礼逊回忆录》第1 卷,第94、105 页;第2 卷,第139 页。在偶像崇拜背后,还有非常庞大的人群组织。马氏在《华英字典》中引用了一则在广州的调查数据:“和尚约四千众,造元宝有二千余人,造神龛有四百余人,造蜡烛工人约一万有奇,香柱工人约一万有奇”。并进而推测,“如果扩大到中国的十八个省份,将会有大约50 万人直接依靠现有的偶像崇拜维生”。③Rоbеrt Mоrrisоп, А Diсtiопаrу оf thе Сhiпеsе Lапgиаgе, Part Ⅲ , р.219.看到根基如此深厚的偶像崇拜,他对以基督拯救“异教徒”的焦虑油然而生,认为,中国佛教与偶像崇拜有密切的关联。在中国,“神”与“偶像”有某种天然的联系,佛教的诸佛菩萨为民间偶像崇拜提供了丰富资源。然而,马氏所提及的偶像,不仅包括佛教诸佛菩萨,也包括火神等自然神,道教与民间的“神”,但将其归类“偶像”所属之宗教系统显然没必要,因为在他看来,中国人对佛教神明的崇拜融于整体的偶像崇拜场面之中,其质一也。在中国,信神佛者并不只受佛教之影响,也广泛受道家、儒家等其他哲学观念的影响。马氏一方面认为中国人由于在追寻人类之源时,无法找到确切的证据,对于灵魂、神这些可能的存在,持一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④Ibid, Part I, vol.1, р.61.另一方面,中国人受到古代类似于毕达哥拉斯学说的哲学观念影响,“排除了神,认为神是未确定的,所以只有天、地、人三种伟大的共存力量”,并且“这种无神论式的理论奠定了中国人的公共信仰基础,甚至连中国的宗教和迷信也受其影响,让人的思想变得骄傲自大,不敬神,甚至在参加宗教迷信仪式时都这样”。⑤艾莉莎·马礼逊编著,杨慧玲等译:《马礼逊回忆录》第2 卷,第138 页。如同他在北帝菩萨庙观察的那样,所谓信神佛者在“祭拜活动中并不交流,那些没在拜神的人一点也不尊重他们。一个人在祈祷,另一个人有说有笑,另一个人则在清理东西”⑥Eliza A.Mrs.Robert Morrison, ор.сit., vol.1, р.203.。毫无疑问,在马氏看来,中国人的信仰基础是不理性的,对“神”有错误的理解,唯有耶稣的教诲,才能告诉人类人从何而来,又将往何处去。继而,马氏在1824 年回到英国的几次布道及演讲中公开其对中国人沉溺于佛教的态度:中国人自己制造神灵并以它为尊,进行膜拜,何其虚妄,毫无益处:

他们依然沉溺于偶像崇拜;屈从于不道德的感情,从事不体面的事情,不愿意把神保存在他们的知识中,他们崇拜并侍奉被造物,而非造物主;他们仇视真神,内心充满邪恶、偶像崇拜和不道德。虽然他们拥有自己的文明,但中国人仍将嫉妒、怨恨、欺骗和虚伪发挥到了极致,自私、吝啬、冷酷的虚幻人性——这些是中国人普遍的性质。⑦艾莉莎·马礼逊编著,杨慧玲等译:《马礼逊回忆录》第2 卷,第138 页。

马氏言下之意,中国人崇拜人类制作的偶像而不是敬拜造物主上帝是不道德的,是错误的信仰,而这造就了中国人恶劣的品性。于是,这群“没有牧羊人看护的羊群”,便亟需基督教的知识与基督教牧师的引领。马氏鄙夷中国偶像崇拜,进而判断佛教是“伪宗教”⑧马礼逊视佛教徒为“伪宗教家”(《马礼逊回忆录》第2 卷,第139 页),视佛教经典作“虚谬”(马礼逊:《古圣奉神天启示道家训》第1 册,马六甲:英华书院,1832 年,第13 —14 页。),与其虔诚的基督信仰密切相连。基督教不拜偶像的传统、唯信上帝的观念构成了马氏认识中国佛教社会的重要前见。在马氏眼里,中国佛教的形象并不抽离于整体的中国宗教社会,佛教之神与民间诸神的界限模糊,其愚昧性被放大了,其眼中实际上是混融了民俗的佛教景观。他对佛教仪式的大幅报道,与其对佛教教义的正解形成反差,但他传递的不仅是中国佛教形象,更是中国及中国人的迷信形象,这触动了基督徒的救世情结。马氏夫人称:“马礼逊在英国几个地方的公开演讲及在私人圈子里的通信唤起人们极大的兴趣,去关注当时不为人清楚了解的民族的社会状况。这种兴趣的成果可以经由一些虔诚的、有才能、有学识的年轻人愿意献身救世主事业,到中国和其他异教国家传教得以证明。”①艾莉莎·马礼逊编著,杨慧玲等译:《马礼逊回忆录》第2 卷,第140 页。

三、追踪:马礼逊中国佛教观的知识谱系

马氏早年所学和基督信仰构成其认识中国佛教的重要前见,而其在中国佛教社会的亲身观察与搜集到的佛教相关书籍则构成其佛教认知的直接来源。社会观察与认知前见前文已述,本部分拟探讨后者对马氏中国佛教观的可能影响。

从《华英字典》出发,可以较好地追踪马氏的知识来源。马氏曾在回应克拉普罗斯(Нeinrich Julius Klaрroth,1783 —1835)对其《华英字典》原创性的质疑时,提到自己编纂《华英字典》的方法:

充分利用我所能收集到的所有的汉语本族人的词典,同时核证所引例证的出处;雇用中国文人协助我查阅中文词典,核实字、词、句子的确切意思……我还借鉴了天主教传教士的基本抄本词典……中国文人负责收集汉语口语的词、句子及表达,我自己也坚持从每天读到的中文书中挑选汉字和词语。②艾莉莎·马礼逊编著,杨慧玲等译:《马礼逊回忆录》第2 卷,第228 —229 页。

中外词典和中文书籍成为《华英字典》的主要来源。笔者初步考订其有关佛教的词条,认为马氏对于佛教相关知识的收录和释义,少部分源于《康熙字典》《正字通》等字典,更多是源于佛教书籍。他在中国耗费多年时间、精力和金钱,收集了大量的中文书籍,并于1823 年将其带回英国。后来,伦敦大学语言学家魏安(Andrew C.West,1960—)对马礼逊藏书种类和数量进行整理,书籍种类为893 种,共8631 册,其中佛教类书籍有120 种,约占总数13.4%,道教类占10.3%,儒教类仅占2.6%。魏安的统计是可信的,笔者比对书目后亦发现相近数量的类别书籍,其中,③齐星:《马礼逊藏书书目研究》,硕士学位论文,上海师范大学,2019 年,第20 —30 页。马氏所收藏之佛教典籍,大约含《金刚经》《圆觉经》《起信直解》等佛教经论43 种,《六祖坛经》《阿字无禅经录》等禅宗经典22 种,《净土十要》《龙舒净土》等净土宗经典8 种,《四分戒本》《诸天科仪》《孔雀咒经》等仪制、修持、布教、护法类典籍52 种,《弥陀经图》《因果实录》等其他典籍14 种。马氏所藏佛教书籍除了部分宗派的佛经外,多为净土、禅宗的经典书籍,且有众多有关仪制、修持类的书籍。《华英字典》收录“戒律”“拜佛诵经”“行香”“斋戒”“符咒”④“咒”的词条参见Robert Morrison, А Diсtiопаrу оf thе Сhiпеsе Lапgиаgе, Part I, vol.1, р.828;Part Ⅱ , vol.1, рр.95, 167;Part Ⅲ , рр.5, 66.“打醮”⑤“打醮”的词条参见Ibid., Part Ⅱ , vol.1, р.883;Part Ⅲ , рр.198, 336.等反映佛教信仰行为的词条,并引《大悲忏法》《千手眼大悲心咒行法》《天中北斗古佛消灾延寿妙经》《大佛楞严咒》等书为佛教重要经典。这既与其阅读视野有关,也与其社会观察相符,即把念佛、持咒、礼忏俨然视为当时信众求佛之方便法门。若联想到马礼逊编纂辞典以向西方人介绍中国的意图,便能意识到他对中国佛教的偏向性诠释,而这会给中国形象描上一些“黑点”。此外,根据齐星研究,“马礼逊收集的绝大多数书籍是由广州刻书坊所刊刻,来自广新堂、聚经堂、文苑堂、五车楼、正贤堂、正祖会贤堂等30多家刻书坊,大多集中在城内的学院前、龙藏街、西湖街与九耀坊。”“除了广州以外,马礼逊收藏中也有一部分在北京和江南地区出版发行的书籍。”“有一些如聚贤堂和心简斋这类商业性质的出版社,也负责为佛教和道教寺庙雕刻宗教文献印刷板,这些印刷板一般会被储存在寺庙里,信徒们可以在那里刊印相关书籍。值得注意的是,马礼逊收集的佛教书籍中有84 册是于1685 —1823 年间由海幢寺印刷的”①齐星:《马礼逊藏书书目研究》,第42、43、49 页。。这类印刷出版的书籍是便民使用的,马氏所购买到的佛教典籍也是当时大部分民众所能接触到的,佛教书籍的印刷情况也可反映当时佛教不同宗派的盛衰。

然而,尽管马氏掌握了大量的佛教经典,但却无暇顾忌,领悟有限,其对“净土”与“禅”的释义,并未提及二者乃为中国佛教的教派,对佛教基本的宗派划分也似乎不清楚或不在意。而从本文的研究来看,他眼中的佛教观大多是民间或者民俗佛教的景观。值得注意的是,《华英字典》中所编译的佛教词条,有的也超出传统意义上的佛教书籍。例如,除了从《劝修净土切要》《地藏菩萨十斋日》等典籍择取词条,马氏还从集各类占卜术的古书《玉匣记》中提取佛教资源,用以表现佛教徒沉迷于诵经念佛,②如前文已提及的“四月十五日念真言一句比常日有十千万功德”,便出自《玉匣记》。和诸神佛诞日的偶像崇拜现象。③如:“正月小the first moon is a little one, containing 29 days, The first day is called 初一,or 元旦。This is 天腊之辰诞,the birth of Tian la, and is also 弥勒佛圣诞”(Robert Morrison, А Diсtiопаrу оf thе Сhiпеsе Lапgиаgе, Part Ⅲ , р.239.),也出自《玉匣记》。再如,一些能反映民众日常生活受到佛教影响的词条,并不出自佛教典籍,而是源自《红楼梦》与《五虎平南》等小说。④如“你乃佛门子弟理应深藏古寺炼性修真”(Robert Morrison, А Diсtiопаrу оf thе Сhiпеsе Lапgиаgе, Part I, vol.1, р.120.),“无能退敌今劳佛驾相助何幸如之”(Part I, vol.1, р.92.),皆出自《五虎平南》。

总的来说,马氏广采众源却偏向明显,通过诵经、念佛、持咒、礼忏以方便成佛的相关书籍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观察中国佛教社会的视域,当其在现实中观察到僧俗二众的迷信仪式时,便更加肯定中国佛教的“伪宗教”性质,以及塑造“没有牧羊人看护的羊群”的中国人形象。

四、结 语

带着基督教虔诚信仰来到中国的新教传教士马礼逊,利用所搜集到的具有明显偏向性的佛教相关书籍,结合对中国佛教社会的亲身观察,构成了他对中国佛教的理解。从对中国佛教轮廓的素描,再到对中国佛教教义与实践的刻画,马氏传递给西方人的不仅是其中国佛教观,更是其心中的中国形象:僧人不过是诵经念佛等仪式的表演者,僧俗二众皆堕入虚妄的偶像崇拜之中,大部分中国人如同“没有牧羊人看护的羊群”,亟待基督耶稣的拯救。不可否认,马氏对中国佛教外在形态与内在意志皆有一定的了解,但其观察的其实是带有佛教因素的民间信仰,对于中国佛教的了解具有片面性。然而,恰恰是其描述的生动而可怜的民间佛教形态,激发了西方各界⑤包括从事传教事业的伦敦会、美国圣经公会、美部会以及牧师们,对传教事业感兴趣的社会人士如欧洲汉学家雷慕莎等人都与马礼逊有许多书信来往,他们大多表现出了解中国的兴趣。了解中国的兴趣,影响了西方人看待中国的眼光。马礼逊的中国佛教观与后世传教士献身中国传教事业,西方人来华乃至后来的殖民活动,是否有千丝万缕的牵连?伦敦会1809 年1 月9 日给马礼逊的信,或可以提供某种答案:

你讲述的身边异教徒的各种迷信仪式很受欢迎。它们对我们思想的冲击(可能不如对你那么强烈)就像你看到时一样。的确,世界上很多人依然生活在沉重的黑暗中,我们从他们身上深刻地体会到了《圣经》中所宣称的“世人凭自己的智慧不认识神”(林前1:21)。天哪!如此古老、有创造力、彬彬有礼的民族竟然还停留在粗鄙的偶像崇拜阶段,竟然如此无知!这些可怜的中国人所吹嘘的理智几千年来又产生了什么结果!同时这激起了我们沉睡的热情,让我们意识到我们应该追求通过合法的手段,让他们认识上帝——一个值得他们崇拜和信赖的存在。如果有机会,我们盼望你能给我们提供更多的关于当地人宗教信仰方面的信息。⑥《马礼逊回忆录》第1 卷,第138 页。

后来的历史证明,马礼逊在其有限视野里建构的中国形象,影响了19 世纪西方改变世界格局的历史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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