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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师的童年

2023-08-15刘鲁嘉

四川文学 2023年1期

□文/刘鲁嘉

公元2005年7月17日以后,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一个叫西师(西南师范大学,现为西南大学)的地方了。但为了写作此文,我必须重又潜回历史的深远处,将这两个字打捞出来,而不能与时俱进地就叫“西大的童年”。时间是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的天空还有一片蔚蓝。那是真正的,我们的童年,一群80后孩子们的童年,西师的童年……

“你去哪儿?”“我去外面。”

“你回哪儿?”“我回西师。”

这是西师人普遍的路遇寒暄公式,因此在我们这些小孩子的观念中,世界就是由“西师”和“西师外面”两部分组成,直到小学二年级,一个小伙伴才满脸疑惑地对我说:“好像西师外面都是外面,世界上只有一个西师!”孩子的世界有多小?西师的校园有多大?

小玉、小蔡、小倩、小翼、小锦、小元、小何、小文、小来……

奇怪的是,居住在西师西北角四新村的我们这批孩子,仿佛是相互约定着降生到了这里,二十来个孩子前后相差几天到一两年不等,基本都是82、83年龄段,当然我们都忘了最初是怎样认识的……

重庆坊间流传“重大的牌子、西师的园子、川外的妹子、西政的汉子、重师的位置……”版本可以有很多,但前三位是雷打不动的。论教学科研水平,西师在全国比较并不十分突出,但校园广大,环境优美怡人却是全国闻名的,我们是真正的“园中花草”。而且当时的校园并不像现在这么现代化,高楼大厦、电梯公寓、繁华商街、绿茵球场……都是后来的事。那时的大学校园正处于前现代向现代的过渡时期,保留着特殊时代的各种风景。就我们这一片家属区而言,楼房平房,各种款式,各种楼层,各个年代混杂而居,出门这儿一片菜园,那儿几株芭蕉,这边一个小土坡,那边一个石头门……到处都是能够引发孩子们兴味的曲径通幽,草山暗泽……上学以后学了鲁迅先生的名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我就想到,那百草园有什么意思?比起我们西师的大花园可是差远了。

一个人的出身就是一个人天然自带的胎记,这是无法磨灭也无法选择的命运。多年以后我才有所领悟,我们童年的那片桃花源注定了我们一生成长环境的单纯和生活阅历的狭窄,这种狭窄不是穷乡僻壤的狭窄,而是象牙塔的狭窄、桃源人的狭窄。

最初好像是一个夜晚,有一张宽大而舒适的木床,我被吊顶的圆形纱帐笼罩着,嗅觉中出现了一点儿夏天的花露水,时间的哒哒声渐渐清晰……侧翻过身,我攀着墙壁坐了起来,透过绿色的纱窗向外望去。窗外到处是被夜风吹动的草木的乱影,不远处的马路边,只有一盏路灯孤零零地亮着。那是一盏我儿时到处都能看见的老式路灯,一根水泥圆柱,顶端斜斜地扣着一个灯碗。苍白的灯光照亮了近处的几棵小树,并在斜前方的马路上投下一团洁白的光晕。这好像就是最初的影像,我的人生,好像就从那光晕中开始……

最初的家在西师四新村东北角的围墙边,是校园北边的最后一栋房子。那是一栋有五层楼高的灰色楼房,自然没有电梯,那种建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式楼房之前不会有,后来也不会再出现了。我至今只要一闭眼,仿佛就能看到那粗砂的老墙、粗糙的水泥楼梯、室内较为拥挤的房间、简陋的家具和原始的粉刷工艺,混合着某个清晨或是黄昏的味道……我不会忘记,早晨还在睡梦中就会呼吸到童年的空气,干净的棉絮香味。屋里放着音乐,我就随着音乐做梦,在无数的风景和情节中穿越……那时最流行的是录音机和磁带,也是我童年的挚爱,比看电视还喜欢,它们为我构建了一个无限丰富美好的幻想世界。我从小喜欢听世界名曲胜过儿歌,当然听不懂,但总感觉那些奇异的旋律中有一种吸引人的神秘力量,让人向往却又把握不了。还有各种故事,有一次母亲为我买了两盘黑色的磁带,装在一个绘有一些童话建筑的塑料盒子里,她回来大致听了一下有些后悔,不知是觉得乏味还是没听懂?但没想到我却一下听入了迷。那是一盒《意大利童话》,里面的故事《太阳的女儿》《来自都灵的旅行者》《光喝风不吃饭的新娘》《看不见的爷爷》《偷懒的学问》……我听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于几乎能够全部复述出来。相较于孩子们更熟知的一些故事如《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灰姑娘》《丑小鸭》《小蝌蚪找妈妈》……这批童话显得更加奇诡、神秘、深邃,仿佛一股黑色的力量。多年以后,我已是大学中文系的研究生,某一天偶然清理旧物时又见到了那两盘磁带的旧盒子,我惊讶地发现上面写着一行字:“伊·卡尔维诺采录选编”。

当然还有各种歌曲,那时家里经常放着《红太阳颂》,但早已不是旧日风情,而是20世纪90年代初由李玲玉、景冈山、屠洪刚、范琳琳等流行歌手翻唱的。“靡靡之音”的唱腔糅合着革命年代的忠贞信仰,飘荡在那个时代的空气中……当然少不了古典诗词。我小时候背过一些。另外,由于经常看《看图说话》,我识字也较早,一岁多就认识不少字。有一次我的一个堂哥到我家来玩,他比我大四岁,却一个字不认识,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连连夸奖,气得他跑到屋外扔了一块很大的石头进来,差点砸着人。但好景不长,也许小孩儿记得快忘得也快,到了五岁时我又全不认识了,这时邻居又来考我那些认过的字,我向他们解释说:“那些是我一岁时认识的。”

还有各种相声小品,从侯宝林、马三立、马季、姜昆、牛群、冯巩……到我们四川(童年的我们是四川人)的谐星刘德一、沈伐……让我们的童年充满了欢乐的笑声。记得有一次听到一个小品的结尾,一个女的大声对一个男的嘶吼道:“今天不允许你调戏妇女!”由于声音太大变了形,妈没听清,就问爸说:“不允许什么?”爸不说话。妈以为他没听见,又问:“不允许什么?”爸支吾着:“哎呀!……”妈没理解其中关窍,仍然执着地询问,爸只有尴尬得无可奈何……

后来磁带越堆越多,录音机越来越小,我们也就渐渐长大了……

……醒来之后已是晴朗的上午,天蓝得像童话一样,屋外阳光充沛。我回想起梦中见到的一个天上飘着的小岛,马上向窗外的天空望了望,仿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而且总觉得和我特别喜欢的那首儿歌《小白船》有关……我来到北面的阳台上,看见斜前方别人的阳台上还撑着那根古旧的木头,一些植物缠绕其上,那边的视野一定更好……阳台下面是一个大约一亩见方的泥土园子,对面墙根下有一排木笼,养着鸡鸭鹅。读幼儿班的我曾经常跑到笼子旁边和它们玩。我们才学会一些最简单的儿歌,就对着那些鸡鸭鹅们唱了起来,边唱还边想那些鸡怎么都不看我呢?园子正中间长着一棵青桐树,它最高——比我们这栋楼还略高一点,我曾经在那棵树下贴着树干往上看,确证基本是笔直的。我每天都从阳台见到它。春天和夏天它都长出大片大片密密的叶子,被阳光照得金黄,被风吹得哗哗响;冬天则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那些微雨清冷的日子里默默地矗立着,就这样不知不觉过了很多年……

我家附近有好多让我喜爱的事物啊,那长在斜坡上高大而阴凉的芭蕉树,那关着大花狗的竹篱笆,那时而有人时而没人的石桌石椅,那被我捉住了乌龟的小水沟,那在冬天清冷的早晨冒着烟雾的灌木丛和柴火堆……还有马路对面那几丛深红颜色,长得像小瓷瓶一样的花儿,走近了看,长的像火炬,胖的像灯笼。某年仲春,我和几个小朋友就在那儿玩耍了一整天。我们喜欢它,因为我们知道“小瓷瓶”的秘密,把它采摘下来,用嘴唇小心包住还未完全绽开的花瓣,只轻轻地一吮,一股微微的香甜便注入口中……对了,也是在春天,金黄的迎春花已开满山野,我爬到那些向阳的山坡上,采了大把大把的迎春花回来喂家里养的兔子。兔子雪一样白,它最爱吃迎春花了。我用竹筐装起它们,把它们背到院子里的青草地上,两只兔兔在杂草、鲜花和灌木丛生的院子里快乐地蹦啊蹦,我高兴得连奶奶叫我回去吃饭也顾不上。于是她只好把凳子和刚煮好的面端了出来,陪我在院子里吃,就这样送走春天的夕阳,迎来秋天的月亮……

我怀念夏天的黄昏,一个大一点的孩子常在石桌子旁讲各种各样的精彩故事。他可以随时把我们编到故事里去,故事讲完他又带着我们到处疯跑,玩各种各样的游戏。那时只有欢笑,仿佛我们一生都将是这样。我们也闯祸,有一次暑假的第一天就因为玩火差点把房子烧起来,于是家长们都憎恨暑假,希望早点把我们送回学校去。没有空调的夏天,我们也很快乐。那时晚上还经常停电,这让孩子们感到兴奋,世界好黑呀!我们隐入漆黑里玩耍……电来了,世界又在灯火中亮了起来,周围一片“噢——”的欢叫声。

孩子们总是有一些天真的创意,我们把“战国七雄”搬进了西师的校园,于是附近就突然冒出来很多“国家”。我自封为齐国首领,在家里找了根竹竿,用糨糊和纸做了一个简易的旗帜,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齐”字,从阳台伸出去。过路的人疑惑地看了看这个显眼的东西,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我又自己做名片玩,第一个头衔是官方的,为西师附小几年级几班几组小组长,紧接着第二个头衔就四个字——“齐国首领”。

于是西师境内“军阀割据”,“战争”不可避免。一般情况下还好,但有时不免打哭了碰伤了就会闹到家长那去,大人们每次也只能蹙着眉讲道理。有一次一位家长无奈地朝我们大声嚷嚷:“行了行了!现在世界和平,海湾战争都结束了,你们这个也不能再搞下去了!”记得我还曾扬言,等统一七国后,就去找时任西师校长、著名计算机科学专家邱玉辉教授谈判,看究竟由谁来管理这个学校?

应该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时还没有双休日,我们周六上午要上学,下午和星期天放假。这样周六下午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因为一切才刚刚开始,明天还可以玩一整天。但真正到了星期天又渐渐失落,因为快乐的时光正渐渐流逝,明天又要上学。我们一般喜欢先苦后甜,回家就赶快把作业做完。然后是期待已久的电子游戏时间,那时几乎家家都有最早的红白游戏机,玩这个很容易上瘾,怕影响学习,一般家长都规定一周玩一次,一次一两个小时。玩完以后,下午的时间还长……

大概就是一个平常的阳光和煦的周六下午,我收拾好游戏机来到院子里,抬头看了看远天和云朵,突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大概是一种类似时间、日子不断循环往复的感受,一时难以形容。我震惊惶惑于这样的时刻,之后不久,就开始追问起生死、意义、价值……没想到这一问就无法终止,这一问就直到今天,这一问就是一生。

不久后我自认为得出了一个终极答案!我认为人生的意义,在于推动整个人类社会的发展!我把这个结论告诉了好友小来。小来也挺喜欢思考,他想了一段时间后否定了我的看法,他认为人生的意义,在于个人价值的实现。我说实现个人价值的具体内容在于推动社会的发展,他说推动社会发展的目的就在于实现个人的价值,我们就这样鸡生蛋蛋生鸡地辩论着,谁也说服不了谁……

我母亲有一位好朋友,她的儿子也是我的好朋友,他们家住在解放碑附近。由于环境相对复杂,她儿子的成长也走了些许弯路,青春期的时候与一些社会青年混在一起,让他爸妈非常担心。但每年的寒暑假期间,他几乎都会来西师我们家住一段时间,一来是收心补课,二来可以和我待一段时间。多年以后,他背着我跟我母亲谈道:“一个人愿意跟另一个人交往总是有原因的,或者说存在某种需要。嘉嘉写的文章,还有他说的那些什么‘社会推动’一类的话,我听不懂,也谈不上多感兴趣。但只要和他待在一起,待在西师校园,内心就有一种纯净和安定的感觉。”

西南师范大学最早的前身,是成立于1906年的“官立川东师范学堂”,到2005年与西南农业大学合并整整100年,之后就并入了现在西南大学的发展历程。新中国成立以后,原四川省立教育学院与国立女子师范学院合并,组建成西南师范学院,校址在重庆磁器口,后来搬迁到北碚原川东行署旧址。前面说过,西师的学术地位在全国比较不算十分突出,但有一个系却是例外,这得益于新中国成立初期全国高校院系那一次大的调配重组,那次院系调整的主题是学习苏联的教育体制,将优势专业学科合并单独发展。正是因为那次调整,本来有着深厚历史人文底蕴的清华大学变成了一所纯粹的理工科大学,而西南师范学院的特点优势自然是师范教育,于是在不到两年时间内,重庆大学、四川大学、勉仁文学院、川东教育学院、四川师范学院、贵阳师范学院、昆明师范学院、华西大学等等学校的相关学科专业全部向西师集中。

我的祖父刘兆吉先生1939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哲学教育心理系,然后被推荐至重庆南开中学任教,后又在四川省立教育学院、重庆大学任教,他是跟随重大的教育系并入西师教育系。那时的西师教育系(含心理学专业)光耀西南,学校有些薄弱的系科甚至连一个教授都没有,而单单一个教育系,正副教授就有二十多位,为全校之冠,刘尊一、叶麐、陈剑恒、普施泽、张敷荣、陈东原、任宝祥、傅宝琛……这些名字现在西南大学的师生们或许已经非常陌生,然而西大今日之教育学部以及从原教育系中分出来的心理学部在全国同行学科中长期位居前几名,仍然领衔西大的学术科研发展,应该说是很好地做到了传承。当然,别的系科也有不少名师压阵,其中最著名的当然是国学大师吴宓,另外还有著名科学家教育家谢立惠、著名诗人方敬、著名化学家郑兰华及著名数学家郭坚白、陈重穆,著名历史学家李源澄、孙培良,著名生物学家施白南、著名国画家苏葆桢……他们曾让西师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然而造化弄人,这一批知识分子的命运极为坎坷,几乎没有发挥出他们应有的才能!我小的时候,在西师校园里还能经常看见一些衣着老旧、眼镜多圈、拄着拐杖、踽踽独行的老先生,他们从民族的苦难和深渊中一路走来,沉默而封闭的内心中隐藏了多少惊涛骇浪、世事苍凉?现在他们早已全部消失,我那童年的目光,或许永远无法穿透他们心灵的深处。

爷爷的家离我们家不远,出了我们这几栋居民楼,上一个坡,过了西师幼儿园和对外办事处,在公路坎下并排立着两栋四层楼房。这两栋楼房是80年代初西师为当时学校的一些资深教授、学术带头人修建的,条件在当时就是很好的了。在我印象中,在这里先后住过的还有教育学家张敷荣、英语文学专家赵维藩、世界史专家孙培良、植物学家戴蕃瑨、音乐家李滨荪、心理学家黄希庭、化学专家黄志桂、诗学家吕进……

我记事的那年爷爷就已经75岁了。改革开放以后,他获得平反,重新出山担任教育系主任、校学术委员会文科主任……他在晚年迎来了自己学术和事业的黄金时期,其实他当时已经七十多岁,早已错过了治学的黄金年龄……在我的记忆里,每次去爷爷家都看见他在书房工作,他没有太多业余爱好和丰富多彩的生活。后来我才理解,他在争分夺秒,因为曾经耽误了太多的时间,一个民族更是耽误了太多的时间!

秦铁崖道:“秦某无意蹚浑水,不过,惩奸除恶,扫荡八虎,秦某甘当马前卒,刀山火海也敢上,龙潭虎穴照样闯。”众人肃然起敬。

爷爷的休闲时光不过是在阳台上浇浇花,在院子里翻翻土,在门口的墙壁上捉一些蜗牛回来喂乌龟。他七十多了还在给研究生上课,学生们考虑他年事已高,就主动来家里上课,爷爷就常常把课堂搬到屋后的一片竹林中,让教学与大自然和光同尘。后来这片竹林中走出了不少杰出的人才,其中就有现任中国心理学会理事长、著名心理学家李红教授,著名美育专家赵伶俐教授,著名心理学家张大均教授……

我和爷爷也经常在这片竹林中漫步,记得他对我说过,竹子是有生命的,花草也是有生命的,它们和动物的生命、人的生命是一样的,因此要爱护它们,爱护生命。有一天黄昏,他在竹林中听到一只鸟的连续鸣叫后关切地说道:“小鸟可能找不到家,找不到它爸爸妈妈了……”我至今仍记得那鸟的叫声,断断续续,清亮而单纯,欲言又止……爷爷高大的身影呆立在斜阳中。

又有一次我走过了这片竹林,来到另一栋楼的旁边,我发现这里有一个斜下去的土坡,也是一片更大的竹林。我小心翼翼地顺着斜坡往下走,在竹林尽头看见了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正在伐薪,他脚步沉稳踏实,手上挥动着镰刀,“唰——唰——”地砍着。我立马想起爷爷说过的竹子是有生命的观点,便天真地朝那人喝止道:“不要砍竹子!我爷爷说竹子是有生命的!不要砍……”那人看了我一眼,缓缓地说道:“我知道你爷爷是谁,你们全家我都知道。”他的话不软不硬,我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继续劳作。不一会儿我听到了爷爷在背后叫我的声音,立马转身爬上斜坡,向他指示道:“那人在砍竹子……”爷爷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那个人已经提了一捆柴火慢慢地走了上来,并朝我爷爷打招呼:“刘老师您好啊!”爷爷看清来人,便也微笑着说:“噢,黄老师您好!”原来这位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我国著名心理学泰斗、后来西南大学唯一的一位“资深教授”黄希庭先生。在爷爷眼中,竹子是宇宙的人情化,而在黄教授眼中,那就是一些可以被实证的客观素材,联系到他们二人的学术道路和风格,倒是颇有意思的事情。

我知道你们都在等待吴宓的出场,很抱歉,在我的童年,西师校园里只存在吴宓的灵魂。他曾经住在西师老游泳池对面的那栋黄房子里,多年以后,这里成了重庆国学院和吴宓纪念馆,门前一块长长的石牌坊上写着他的名言——“昌明国粹,融化新知”八个大字,还镌刻着吴宓的画像。然而这一切我们当年都不知道,我们既不知道他曾经的凄苦,也无法预测他未来的辉煌。我只知道这里是小杨的家,我们经常去那儿叫他出来踢足球。在我们心目中,吴宓故居的重要性远远不如它旁边的一个小操场,那是一个非常不规则的煤渣小球场,只有两个没有网子的破旧球门,有些地方还长着深深的野草。然而1994年美国世界杯以后,这里就成了我们梦想开始的地方!我们在这里飞奔,回家在电视里看着世界杯、意甲联赛……我组织了西师附小第一支校足球队,却没想到回家就面临着以祖母为首的家长团队的猛烈抨击:“你一天就迷着足球,成绩下降了怎么办?!将来考不上……”而我永远是答非所问,一脸悲愤地说:“你们知不知道现在中国足球已经到了怎样的地步?!我们虽然有了甲A联赛,看到了希望,但和世界先进水平还有很大差距,比如意甲的AC米兰、国际米兰、尤文图斯……”于是得到的驳斥永远是一句“关—你—啥—子—事!?!”那是激情燃烧的岁月,我们的世界被罗纳尔多、齐达内、巴乔、巴蒂斯图塔、皮耶罗们占据着,就不必让吴宓先生在这儿不合时宜地登场了吧?

西师的童年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特点,那就是我们周围始终围绕着一群大学生。那些年我国高校尚未扩招,大学生还是天之骄子、稀缺人才。有一次我听到一个人说大学生实在是太少了就反驳道:“哪里少呢?周围到处不都是大学生吗?”那人笑着说:“你住在大学里当然都是大学生,你不信到我们那儿去看看……”这些大学生都是逆生长,最初好像是跟爸妈差不多的叔叔阿姨,之后就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漂亮,变成了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总之他们是越来越小,今天已经和我们这些过时的人产生了代沟。记得高中时老师不让我们谈恋爱,还特别强调说:“尤其是你们家住西师的同学,从小就见得多哈——手牵手,手挽手……”其实我们见得也不多,那个年代还相对保守,大学生谈恋爱还要背一下人。西师的大操场对面有一座著名的“爱情山”,那儿草木茂盛,偏僻幽静,尤其到了晚上,是情侣很好的去处……我们稍懂点事后就开始无聊起来,伙着一起去那些犄角旮旯骚扰他们,并从中获得乐趣。玩累了就坐在大操场或者那个煤渣小操场上看星空,童年的夜空是多么的清澈,再加上我两只1.5视力的眼睛,我这一生都将不再见到那样美丽的星空。

现在很少有人还知道西师的“爱情山”,它已经成为历史,随着时代的发展,观念的进一步开放,大学生们已不需要它做掩护了。爱情像流感一样在整个校园扩散,变成了精神快餐。到了我读高中的时候,已经可以看见情侣们就在我家对面教室外的走廊上公开接吻……不一会儿隔壁的小翼拿着个望远镜急急忙忙跑了过来:“你看到没得?刚才那边……”

西师的童年,自然也包含西师附小的童年。很多西师的孩子都享受过西师附小、附中、大学,甚至研究生、博士生的一条龙服务。西师附小位于西师校外,从当年的西师后校门出来,也就是今天彩虹桥的位置,穿过那条叫水岚垭的马路——当年的水岚垭还是一条黑色的沥青路,夏天被太阳暴晒以后,可以把我们的凉鞋粘掉。路两边峭壁林立高耸,上面的巨石仿佛摇摇欲坠,感觉很不安全。

附小的校园很小,一共两栋教学楼,一栋三层楼高的黑砖老楼,一栋也是三层的黄色之字形新楼,中间连一个小型足球场都没有。最大的也就是一个篮球场,旁边两个羽毛球场、一个排球场、一条不到百米的煤渣跑道、一个沙坑,再加上几个单双杠,就完了,没有乒乓球台。

我于1989年9月正式成为了西师附小的一名小学生,几个月后,20世纪90年代就来临了……童年、小学、80后,经历应该都差不多,所以我不想在这里把成方圆的《童年》再唱一遍……我印象比较深的是,当年我们刚一入学,政治思想品德教育就抓得很紧,一开始学习的歌曲就是《义勇军进行曲》《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学习雷锋好榜样》……每天下午上课之前都有一个全校统一的“红领巾广播站”节目,从唱《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开始……这个节目持续了很久,直到好像四年级的时候,才改为一周一次,时间调整到星期四的早晨。

童年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或许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很多人或许一辈子也不会有答案。但对我来说,可能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离小升初还有一年的那个暑假,小文来约我一起去一位姓向的数学老师那里补课。我突然意识到形势严峻,那时候小升初也需要考试,且只有极少数成绩拔尖的学生能考上我们心目中理想的中学,也就是北碚最好的中学——西师附中。我的成绩基本一直都是中等水平,除非发生奇迹……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我们将从此开始一段与应试教育死磕到底的漫长旅途。多年以后当我回望故园,又想起了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虽然百草园远远不及我们西师的大花园有意思,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孩子,仿佛还是在重复着曾经的道路和命运,小考、中考、高考、考研……一重门、二重门、三重门、九重门……我们早已忘记曾经的誓言,发疯地逐鹿在单向的争夺分数和名次的残酷战场!

向老师的家住在水岚垭山上,北碚那个年代久远的电视塔下面,后来她又把补课的地点搬到了那条有名的、今天已经消失的黑龙巷、靠近正码头一间像防空洞的石屋子里。据说这里聚集着毕业年级成绩最好的一部分学生,我通过努力,有幸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从那时起,每次晚上基本都要完成四五套卷子,当然并不包括白天学校的常规教学以及家庭作业,我们从此开始感到睡眠不足……只是当时我们还不知道,这仅仅只是开始,相较于后来备战中考、高考乃至考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那段时间,我们的身体已悄然有了些变化,男孩儿女孩儿开始分开扎堆,窃窃私语着一些以前从未想,又激动人心的事情。大约在六年级的某一次班队活动上,我突然觉得班上的女同学变得从未有过的美,然后就经常盼着她们能来看我们踢球,给我们当拉拉队,我很得意她们一直叫我“马拉多纳”……就这样,我们的身体和精神共同地成长,向着未来,向着明天,明天在某个未知的码头,到那时,我们都将沉沉睡去……

不知是谁说过的,今天结束了,明天也将要结束,但难以结束的是昨天……现如今连西南大学成立都已经十七年了,当年四新村的那些老居民楼也早已消失,但在梦中我还能经常回去,回到那间房子里,听见那些音乐,看见蔚蓝的天空……我们是没有理想和个性的一代人,只能被命运牵着鼻子走,十几年的教育主要也就教会了我们做几张卷子,而且大多数人还做得不好,在漫长的成长旅途中渐渐将生命的灵感与可能消磨殆尽,等到工作的年龄,家里多少寻点关系门路,找一个还算不错的位子,然后结婚生子,追求物质享受,了此一生……

大约从20世纪90年代终末期开始,我国高等院校获得空前发展,知识分子不再清贫,待遇大幅提高,当然也再不可能是“臭老九”,一些会挣钱的老师过着堪比富豪的日子。但这对于教书育人、学术科研而言也未见得全是好事。而且随着社会地位的提升,不少高校子弟的优越感也在滋长、膨胀,以至于我在进入社会,工作多年以后渐渐与他们中的一些人产生了隔阂。有些人无论你对他说什么他都没有感觉,只感兴趣于钱、“混得好不好”和以八卦他人取乐等等这些最表面最肤浅的东西……那个童年的桃花源,渐渐黯淡下去……

我也是志大才疏,想要远走高飞却始终被自己的考试成绩缚在西师的势力范围内,因此当很多周围的同龄人(甚至非西师子女)找工作都在想尽一切办法与西师绑定关系的时候,我选择了离开。十三年前的夏天,在南下的火车上,看着窗外陌生的异域风景,我脑子里总是响起张承志《北方的河》开始的那句话——“他一直望着那条在下面闪闪发光的河……”我知道我的能力无法支撑起我的理想,但哪怕仅仅是这开头的一句话呢?我也终究无法写出新的时代,北方的河,那已不是属于我们这代人的旋律与篇章。

无论如何,也许在我们心灵深处,记忆源头,始终都安放着那座故园,是西师曾经的校园,又不完全是。也许有一天,我们也会最终翻译出属于我们这代人的一张羊皮纸卷,到那时会不会有一阵飓风,把它与我们一起带走?